《青山异闻录》 第1章 《青山异闻录》作者:唯玉生烟【完结】 简介:文案一 妖魔精怪人鬼仙,俱藏九州。 人有镇异提刑司,妖有扶正按察使,两者鼎鼎大名,无人不晓。 顾山青幼年遭难,学得驱灵之术,捉过吃人的核桃,破过阁楼的暗鬼,出过梦,入过画,却发现比起精怪妖魔,倒是人心难测。他身旁熟悉的同僚,其实各怀心思,他以为的新人,原来就是故人…… 文案二 且说,一位公子猝然而逝,送葬之日漫天白纸,乡里亲朋、知交好友尽在列中。然而即将放棺入土,那棺材却突然一沉,怎么也推不动了。所有人都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不知几时,只见一人从路尽头急急策马而来,飞扑到那棺上,扶棺而哭。等他痛哭过后,那棺材一轻,棺中人才终归入土。你们说,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 “人死之后魂灵尚在啊!” “呃,想让谁参加自己的葬礼得提前告诉他?” “讲的是这世间之情义,超乎生死。” “……好老套。” “没错,甚至有点恶心。” “但所有的传奇,讲的,不都是这同一个故事?” 一群人和妖携手应对各类妖魔鬼怪,解谜探案,追寻历史,顺便拯救了一下苍生的故事! 状似勇敢刚毅实际内敛害羞攻x破案明察秋毫感情十分大条受 副cp仁者见仁 第1章 引子 有阵阵狂风宛如刀片,从深渊中席卷而来。 这深渊是如此的巨大,衬得一旁的人影愈发渺小和飘摇。 顾山青想往前再冲上几步,却被狂风所阻。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悲恸地呐喊道:“住手吧!已经有太多人被卷进来了!求您了……师父!!” 那人影晃了两晃,变换了几个身形,最终停留在顾山青最陌生的样貌上。 他遥遥地露出一个微笑,沉静地道:“山青,师父活了这么多年,早已不是师父自己了。你不让我做这件事,就是让我在这世间永世轮回,不得超生。你,忍心这样对师父吗?” 那单薄身影吐出来的声音是如此轻柔又熟悉,明明那么远,却似就响在他的耳边。仿佛有千头万绪、千言万语梗在心间,顾山青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他失语,那声音似心生怜悯,更轻柔了:“而且,已经来不及了。好了,离远些,不要被伤着了。” 下一秒,一直从未停歇的狂风呼号之声骤然停止,一种更为尖利的啸声紧随而至。 这啸声由远及近,宛如从亘古之时奔涌而来的洪荒瀚海,饱含着从不为人所知的威能,一旦到来,便要翻云覆雨、毁天灭地! 顾山青禁受不住,痛呼一声,捂住双耳,却依然无法阻隔。这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响到极处,仿佛天地都在震动。 就在他只觉自己要昏过去之时,声音停止了。 然而,这静默不意味着安全,却预示着更大的危险。 下一刻,一道黑影从深渊中蹿出,爆出一阵桀桀大笑,紧跟着,又是几道黑影。一连串怪异的音节在他们之间回荡,仿佛是某种无人知晓的诡异语言。 这黑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到汇成一道遮天蔽日的黑色洪流,直冲向天际! 顾山青心中无法按捺地生出绝望:这些被镇压山下不知几千年的邪魔,终于又要重现世间了! 这一切,都是从何开始的……? -------------------- 第2章 牵思戒 九歌镇,赌坊。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哎!” 骰子、牌九、押大小。赌坊不大,却熙熙攘攘,每一桌台面周围都挤满了人。下注的、围观的、叫好的,赌赢了喜形于色面露癫狂的,赌输了捶胸顿足满目绝望的,叫嚷呼告声不绝,端的是喧闹又嘈杂。 若看得仔细,还能看到人群里牌九桌上有一位心一横下了重注,紧张得瞳孔都变了颜色,虎牙眦出来,就差一对圆耳朵。而十指翻飞、在张罗推牌九的娇俏老板娘身后,愉悦轻摇藏不住了的,分明是一蓬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赌客出来进去络绎不绝,赌坊门口坐着一个老乞丐,一身破衣烂衫,身边放了一把坚果,他正眯着眼睛边晒日头边吃。其中有果壳太硬了,就用石头砸上两下,悠哉得仿佛和身后赌坊处在两个世界。 有赌坊的熟客走来,远远地拿老乞丐逗乐子:“吴老二,今天把你那万贯家财赢回来了没有?” 吴老二懒懒抬眼:“就差一点了!差一点。”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笑声还未息,赌坊里喧哗骤起,一个凄厉男声叫喊道:“别拉我!起开!就一把,就让我再赌一把!俏娘……就让我再赌一把!” 温柔女声道:“陈公子,你已经没有筹码了呀?” “我有房契!我的房契!俏娘,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房契已经和你欠的债抵了。”平日里甜蜜的声音如今成了淬骨的毒。 男人沉默了片刻,绝望道:“那我还有女儿!我的女儿!” 嗓子都叫破了音。 逗完了乐子的熟客好奇地探身往人群里看,吴老二头也没回,只是轻轻一叹,又摸住一颗核桃。 他一手把住核桃,另一手抓起石头要砸,却莫名感觉手里动了一下。但等拿起核桃查看,观察了半晌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只道是出了幻觉,然而等他再次举起石头,只见那核桃在他手里颤了两颤,竟自行慢悠悠地转了起来。 第2章 吴老二吓得赶忙撒手,那核桃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缓缓飘向空中,见风就长,须臾间长到了人头大小,颜色深黑,沟壑狰狞,转得越来越快,甚至隐隐响起破风之声。 赌坊门口的人群都在垫起脚尖看热闹,谁也没注意这边。 吴老二牙齿打颤,脚软如泥,抵着墙一寸寸往上挪,好不容易站直了身。他颤巍巍指向那核桃,向身旁摸索着想要叫人,却看到那巨大核桃顿了一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拐了一个弯,疾速向赌坊内冲去。 不顾周围的零星抱怨和抗议,吴老二连滚带爬地用力挤开众人,来到赌坊门口,就见那核桃直直飞到仍在叫嚷的男人面前,停了下来。 男人惊讶地住了嘴,赌坊也慢慢安静,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看向了男人面前滴溜溜旋转的巨大核桃。 就在这死寂之中,那核桃的旋转渐渐放缓,突然“咔吧”一声,裂了一道口,声音在静下来的赌坊里格外响亮。接着裂口如冰隙蔓延,开得越来越大,等整个核桃几乎要劈作两半,又缓缓分开,仿佛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 面对这异样的情景,众人都不由屏住呼吸,悄悄后退,视线却似被吸住了一般,片刻也不敢游离。 一种仿若骨骼碰撞揉搓的难言闷声在所有人耳边悉索,又安静了。但这一息危险的沉寂很快过去,那张开的大嘴中蓦然弹出两排掌长的尖利牙齿,向男人的面门直冲而去! “啊啊啊啊!”男人惊恐地大叫,连连后退,但早已是躲闪不及,他的整张脸瞬息之间便被裹住,又是一阵让人牙酸的咯咯脆响,大嘴合拢,竟是眨眼间就将他的头一口咬掉! 而后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这吃人的怪物又滴溜溜飞了出去。 一股血柱直直喷溅到天花板上,男人没了头的尸体无声倒地。尖叫声再次响起,人群相互推搡,不要命般向赌坊外逃去。 “话说八百年以前,有一对举世闻名的千古仇敌——人主山君、妖王愁胡。那时人和妖不比当下,是势不两立、争斗不休,整个九州大地动辄喊杀不止、血流成河。山君愁胡两人俱有通天本领,为一了百当,相约决战于昆山之下。当是时,四海之异士能人悬于空中、遮天蔽日,八方之猛兽妖禽聚于谷底、啸彻山林。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杀他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然而,就在此时,也不知那白衣山君使了何种手段,引得愁胡屏退左右,同他一道走入昆山那亘古不变的云雾中。昆山,诸位是知道的,九州第一神山,诡秘莫测,有进无出。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得众人直要杀上山去,山君终于再次出现。此时他一身白衣早已被染得血红,一身精纯灵体摇摇欲坠,手里抓着的——” 一道醒木炸响。 “——赫然正是那妖王死不瞑目的头颅!” 老旧的小小客栈,台子上摆了一碗茶水,几叠吃食,台后干瘦的说书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点江山,说得双眼放光、唾沫横飞,底下的客人却兴趣缺缺,意兴寥寥。 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来了半年,就在这翻来覆去地讲了半年,你没说腻,我们可都听腻了!” 说书人捋了捋胡子,顺着摆在桌子上的一盘炒青菜往上看。 两撇八字胡,一角三棱嘴,一对横线眼,嘴里还在一动一动地咀嚼——虽然没角没毛,但那人模人样的衣冠上顶着的,分明是个山羊脑袋。 说书人敷衍地挤出一个笑:“不好意思,那大爷想听点什么?” “不如说说镇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杀人怪物之事,如何?”另一道清亮声音开口道。 一句话引得酒馆里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寻常打扮、眉目清隽的青年,就坐在说书人台边,一双漆黑双目似一不留神就要看到人心里,教人在大阳天生生打一个冷战。 似是看出了说书人的退怯,青年微微一笑,笑容柔和如春雪初融,又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说书人张口欲言,却一不小心卡了壳。一道黑影从房梁上冲下来,对着他的脸“嘎”地大叫一声,用嘶哑声音嚷道:“快说啊!哑巴了?” 说书人差点被吓了一个趔趄,未缓过神来,便听青年温声道:“小黑,不许这么没礼貌,快回来。” 那黑影落在青年肩上,原来是一只几乎有鹰隼大小,羽毛油光水滑的大乌鸦。它站在青年肩上咂了咂嘴,抖了抖羽毛,依然虎视眈眈地盯向说书人。 说书人战战兢兢赔笑道:“这位鸦大人真乃天生灵物!” 被称作小黑的乌鸦又对他不满地“嘎”了一声。 说书人赶忙改口:“灵禽!灵禽!” 青年一耸肩,它顺势飞起,走之前不忘回头瞪说书人一眼。 青年向说书人抱歉一笑,招呼小二过来,另倒了一杯茶,向对座一抬手。 说书人从善如流,坐到他对面:“不知公子是?” 青年亮出一块厚重铜牌,上边赫然写着:镇异提刑司顾山青! 人有镇异提刑司,妖有扶正按察使。 妖魔精怪人鬼仙,俱藏九州,这两者的鼎鼎大名却堪称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因自古杀人害命之事源源不绝,而其中一些,要么是异人手段离奇,要么是精怪行事狡诈,犯下的奇诡疑案远远超出一般捕快的手段。镇异提刑司和扶正按察使,便是专门来解决这些案子的。 第3章 这世间异人和大妖原本都是极少数,寻常小妖行于人世,也只是寿数长些,大多安分守己。九歌镇是个小镇,地处偏远,镇民安居乐业,平日连凶案都很少发生,不想这次竟然惊动了镇异提刑司。 说书人面露惊奇,赶忙欠身行礼:“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只是这怪物极其古怪,公子可有何异于旁人的神通?” 顾山青微笑道:“请先喝茶润润嗓子。” 他没回答,说书人也不在意。 说书人没有如顾山青所说那般去端起那杯茶,只清清嗓子,又像方才说书一样,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公子问我当时的情形,那可真真是要吓破人的胆!当时也不过刚到晌午,大家在赌坊里玩上两把,图个乐子,忽然有人听到风声由远而近,呼呼作响。这边刚听见响,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那怪物身高九尺,浑身黑毛,快如疾风,势如闪电,谁也没看清它是怎么进的赌坊,只觉一阵微风飘过,再回过神来,地上就只剩了一具无头尸体!” 顾山青抿茶笑道:“既是谁也没看清,你怎知这怪物身高九尺?” 说书人转转眼珠,分辩道:“这怪物来的时候谁也没看清,但它走的时候吃饱喝足了,速度不就慢了?” 店小二拎一把破铜壶来添水,插嘴道:“公子可千万别听这老货瞎说。这怪物是啥咱不知道,但有两样没跑,第一是它会飞,第二是它长了一张大嘴。我兄弟当时在赌坊,赌咒发誓说那是昆山里飞出来的大虫子!” 说书人捧场道:“嘿,没准!要说这昆山就是邪门呢!” 顾山青接着问:“也就是说这怪物是什么,其实没人说得清了?” 说书人逮住机会道:“不错。之前在赌坊门口乞讨的吴老二,还逢人就信誓旦旦地说那是一个大核桃呢。真是笑话。” 店小二附和道:“可不是,核桃能有那么大?能在天上飞?能长出嘴来?” 说书人沉默片刻,摇头道:“镇里的人都吓破了胆,赌坊也关门了。” 店小二啧啧道:“可惜见不到赌坊掌柜的了。” 说书人连连应和。 两人一齐摇头叹息,仿佛那是一件绝大的人间憾事。 顾山青笑道:“那掌柜的真有如此绝色?” 店小二眼睛一亮:“可不是!赌坊掌柜的可是这附近十乡八镇最俏的小狐娘!连名字都叫作,狐俏娘!” 顾山青哈哈一笑,将足成的银两放到桌上:“敢问赌坊何在?” 店小二上前殷勤地把银两收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酒店门口,点头哈腰抬手一气呵成:“出门向西!公子请好!” 顾山青从酒馆走出来时,天色已黑。 这是一个寻常小镇,离王都距离甚远,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它地处九州最高山——昆山的山脚。 昆山被奉为神山,不止是因为它的高,更是因为它的神秘。 昆山拔地而起,常年云雾笼罩,只有一条道能上山。在道口有一块似石非石的黑色矮碑,只用古书文写了两个大字——“回头”。 如果无视这块碑接着向前走,就会走入迷雾,不觉间踏入一个不知年月的大阵,愈往里走,愈难破解,不及时后退,则性命难保。 这大阵变化多端,从古至今只有很少的人能闯过大阵,又从昆山全身而退。由得以留存的只言片语来看,他们阵中所见所遇俱不相同,全无任何规律可循。 而蹊跷的是,当这些高手最终闯过大阵,上得昆山,跃跃欲试地想寻些天灵地宝、神功秘籍,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却只是一座平凡的险峻大山,虽直插云霄,壮观无匹,认真探索起来却是一览无余。 换句话说,就是啥也没有。 上去的人往往是费尽心力,然后空手而归。 也并非没有人怀疑过这些高手在撒谎,只为了独占昆山上的宝物。可数年过去,直到这些人年岁已尽,坐化而亡,也大多未显出什么超然的异常,人们也就不得不相信他们所说是真的。 但只是如此,还不至于让昆山被奉为神山。 还有传言称,在大阵之后,昆山四时无序,时空流动和外界截然不同。 曾有两位异士一同入阵,先后入山,等他们下来,却一个说山上是融融春色,草木丰长,一个说山上正值寒冬,白雪茫茫。 又有大妖声称在山上呆了三个月,下来才发现刚过三个时辰。 这种种流言口耳相传,越发光怪离奇,昆山也声名日起,直到被奉为神山,让世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因此当九歌镇发生了这样的奇事,常人如店小二第一反应是昆山里出了怪物,也就不足为怪了。 顾山青走在九歌镇的主街上。街上的店铺早次第亮起灯光,只有一处异常地黑着,不必想就是业已关门的赌坊,连带周围几家店铺也一同歇了业。 他在赌坊门口站定,轻轻一招手,丝丝缕缕的金光从周围草木里飘出,缓缓绕成一个个细密交叠的巨大圆环,将赌坊围起,闪了一闪,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摘下贴在赌坊门上的封条,顾山青推开门,有老鼠吱吱叫着逃进角落。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火折子,轻轻吹亮,在赌坊里信步查看。 赌坊里分明仍是事件刚发生时的样子:赌台被撞得翻倒,桌椅散乱,地上满是洒落的骰子、牌九、筹码之类,还有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的坚果零食,几乎肉眼可见人群不顾一切逃命的痕迹。被杀者的尸体早搬去了镇里的巡捕房,天花板和地面上却残留着大片血迹,近乎黑色。他蹲下身,准备再仔细看看地上筹码,又突然抬起头来——有人触动了他设在赌坊周围的结界。 第4章 顾山青把火熄灭,小心翼翼走向赌坊的后方。那里有一个小门,按布局来讲应该通向赌坊的后院。侧耳听了片刻,听不到任何动静,于是他绷紧身子,轻轻将门打开一条小缝。 猝不及防一阵风吹过,小门霍然大开。顾山青急急闪身后退,避开了那门,一抬眼,又有一双利爪直向他的脸抓来! 乌鸦小黑凭空在他肩后闪现,“嘎”地刺耳大叫一声。利爪收了回去,倏然后退。小黑却并不罢休,紧追不舍,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直冲上天,速度极快,宛若追风逐电。 他们在天上你追我赶,紧张又热闹,顾山青却直直地看向不远处的房檐。此时月亮被阴云挡住,只能看到远处高檐上影影绰绰一个硕大猛禽的阴影。 他立时心下一哂,从小门走出,踏入后院,冲那阴影朗声道:“既然来了,苍殊大人怎么不下来说话?” -------------------- 这个小章节的灵感其实来源于《酉阳杂俎》,里边有一个片段,写的是一个人手中的核桃突然飞起袭人,但是古代笔记体没有前因和后果,我不禁开始思索它到底如何来的,又是为何突然暴起,由此得来这个小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第3章 牵思戒 那阴影动了一动,张开了翅膀,几乎有寻常老鹰的五倍之长。 不知不觉间风起云移,月光清透,照在顾山青身上,又缓缓向前挪去。 光影变幻之间,那阴影猛然振翅起飞,优雅地滑至月下,被月光倏然照亮——那是一只巨大的苍鹰! 顾不得欣赏那流畅矫捷的身形,顾山青径直地看向他的身下,果不其然,那里赫然有四只鹰爪! 一股劲风袭来,苍鹰眨眼间飞到顾山青眼前,化作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高大男子,轻巧落地。他轮廓深邃,眉目英挺,唇薄如削,只在腕上套了几只古朴木镯,更衬得他十成十的气概端凝。 他锐利地看向顾山青:“你认得我?” 顾山青躬身行礼:“在下冒昧了。第一扶正按察使苍殊大人声名赫赫,在下怎么能不认得?”其实不止如此——苍殊还是当今妖王大鹏的嫡亲侄子,而今唯一的四足玄鹰,那木镯正是他身为妖王亲眷的显证。 只是他身为扶正按察使能力超群,这两个身份便渐渐不再被众人提起。 苍殊道:“你是镇异提刑司的人?” 顾山青掏出牌子:“在下顾山青,刚到镇异提刑司不久。” 此时小黑也扑扇着翅膀飞了回来,落到他的肩上。 苍殊默不作声地凝视了顾山青半晌,似乎没从他的脸上探出想要的答案,又转眼打量起小黑。 小黑登时炸开了毛,不满道:“你瞅啥!” 是十成十的没礼貌。 好在对面大人大量,也不计较,很快收回了视线。 他张开手,一只棕毛小隼落在手上,正是方才小黑追击的那一个。小隼在苍殊手里一扇翅化成了一根羽毛,消失不见了。 小黑恨恨嘟哝道:“小样,下次再收拾你。” 说完也扑翅隐入顾山青身后的黑暗中。 苍殊不再看顾山青,自顾自转身道:“今日已晚,此案明日再查。”也不等顾山青回话,微微屈膝一跃,展翅飞起,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顾山青看着苍殊飞走的方向,轻轻笑道:“真是霸道。” 一件案子接手与否,基本由镇异提刑司和扶正按察使自由裁量,互相通报。但就算案情再怎么复杂,镇异提刑司和扶正按察使也还是分别查案得多,共同查案得少,不因有他,实在是因为这两个机构太过水火不容。 谁也不知道嫌隙是什么时候起的,是谁嘲笑了谁能力不足脑瓜太笨,还是谁占了谁的功劳抢先上报,明明大多数人和妖都已相安无事,甚至有那关系好的早就称兄道弟了,镇异提刑司和扶正按察使还是一副恨不得碰到了就要在街上打一架的架势。 顾山青到了镇异提刑司,听到第一个传闻就是关于苍殊的——关于他有多么的傲慢冷漠、蛮横霸道,以及镇异提刑司的同僚们在碰到他时怎么花式地遭遇冷脸和毫不客气的突袭。 虽然大多不会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时不常就要搞得他们狼狈不堪抱头鼠窜,而后就是油然而生的咬牙切齿怨气冲天。 要不是苍殊的武力实在是太过高强,大概早就被镇异提刑司的人联合起来蒙头胖揍了。 而这次不幸遭遇苍殊的,就轮到了顾山青。 第二天晨起,顾山青先去了巡捕房。虽然有仵作的验报,但既然尸体尚未入殓,他还是准备亲自去瞧上一眼。 领他进门的是活泼的小捕头犬妖阿旺,一路上连蹦带跳,总是忍不住转过头来和顾山青说话,对镇异提刑司的情况问东问西。他一路问,顾山青好脾气地一路答,好不容易才到了巡捕房停尸的地窖。 这地窖开一扇小小的四方石门,门上的把手早生了深红铁锈,阿旺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拉,一股寒气混着尸臭即刻扑面而来。 地窖里不是很大,只点了几只火把,忽闪闪的火光半明半昧,将满是莫名污痕的幽深四壁和几张厚重石床照得晦暗阴森,勉强能看清其中三张上放着尸体。 三具尸体都已腐迹斑斑,不过能看出腐败程度各不相同,最里的最严重,最外的则稍轻。尸臭刺鼻入脑,顾山青不由站在原地缓了缓,才问道:“除了我,可还有谁来看过尸体?” 第5章 阿旺圆溜溜的眼睛困惑地看向顾山青,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又突然一亮:“顾大人是说苍殊大人?他昨天刚来!”虽然还是人形,顾山青仿佛看到他身后有一条隐形的尾巴在疯狂地摇,“您认识苍殊大人?” “久仰大名了。”顾山青道。 阿旺用手帕掩着鼻子,开心得舌头几乎都要搭下来:“我最佩服的就是苍殊大人了!这次能见到他实在是太幸运了!您可不知道我把苍殊大人追捕鲤鱼精的故事听了多少遍!” 说的是三年前的事。 那时渭河流域常常莫名有船只翻倒,行人无论是人是妖,落了水就瞬间沉入河底,鲜有能活命的。直到死亡数近百,苍殊作为扶正按察使前去调查,才查出是有一只鲤鱼精在兴风作浪。这鲤鱼精力大无穷,寻常渔网对他压根奈何不得,且极其狡猾,滑不溜手,犯一次事换一个地方,见势不妙就迅速潜入水底逃走。 苍殊以真身日行千里,在渭河上空盘旋了整整七天七夜,在他终于再次冒头时疾速俯冲,生生将那鲤鱼精从水中拔起。等他把鲤鱼精扔到岸上,人们围过来,才发现那鲤鱼精几有十丈之长。 这事迹在那会儿流传一时,几乎人尽皆知,而苍殊为妖的直接刚猛也由此可见一斑。 顾山青答道:“自然是听说过的,不过我想问的是,除了苍殊大人之外可还有别人来看过尸体?” 阿旺歪头想了一想,道:“除了苍殊大人,那就只有陈三的老婆、老娘和王五的老婆了。最后一个人是从外边来的,身边只跟着一个买来的小厮,他死了,小厮就自己走了,也没有别人来看他。” 根据之前了解的消息,顾山青知晓陈三是镇上大户陈家的三少爷,王五则是他家的伙计。而阿旺所说的最后一个人则是一具无名之氏,如今没了头,更加无法辨认。 接着又听阿旺道:“哦对了,还有赌场的俏娘!” “俏娘?”顾山青问道。 阿旺脸上突然现出一丝不安,顾山青不动声色道:“她和这三个人可有什么过节?” 阿旺犹豫道:“好像有传闻之前陈三纠缠过她,那也是很久之前了。她来也是因为在她的赌坊死了人罢?” 顾山青没有回答,走到墙边取下一只火把,走到陈三的尸体旁。 尸体脖颈处的大洞凝固成了一团污糟的浑浊颜色,散发着股股恶臭。 顾山青举着火把弯腰细看,在一片混沌的腐肉中,颈骨的断面干脆利落,正像是颈骨瞬间切断的样子。然而若说是被怪物咬断,那又有哪种怪物的牙齿如此锋利,如此巨大? 他走到王五和另一人身边查看,断口也是同样。 阿旺随顾山青一道看向尸体,没了刚才的兴致,恹恹道:“顾大人,您和苍殊大人一定要抓到凶手啊,真是太吓人了。” “定然尽力而为。” 得了他这算不得保证的保证,阿旺甩甩头又恢复了精神,开始在顾山青耳边喋喋不休地讲起了陈三和王五的生平故事。 等仔细查验完三人的周身,确认尸体除了没有头之外再没什么别的异常,顾山青便准备告辞离开。走之前,问道:“那赌坊的俏娘现在在哪?” “赌场关门了,那应该在家吧?她家就在镇西观音祠边上,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楼,顾大人到了那一看就知道。”阿旺回答,眨了眨眼又道,“说起来,苍殊大人也问了这个问题呢。” 想起昨夜苍殊的样子,顾山青饶有兴味道:“是吗?” 阿旺莫名更欢快了,带着几分骄傲道:“是啊!有事随时找我啊顾大人!”直到顾山青走出好远,仍在殷勤地挥手。 离了巡捕房和过于热情的阿旺捕头,顾山青思索了片刻,决定再去一趟赌坊。 小镇不大,到哪里都是步行的距离,巡捕房和主街又相隔不远,他很快到了赌坊门前,正要推门进去,却隐隐听到坊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呓语,夹杂在翻箱倒柜的细碎摩擦声里,说不出的诡异。 顾山青正待细听,突然有人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 回过头,苍殊在距他一臂之遥处站得笔直,冷冷道:“君子不欺暗室,当光明磊落。” 他来得无声无息,应该是刚刚降落。 顾山青苦笑,正要解释,却听到屋内的人突然发出大叫:“啊啊啊啊……!” 声音惊恐至极,仿佛肝胆俱裂。 苍殊脸色一变,两步上前猛然一推,房门轰然大开。 一个头发蓬乱,衣衫破旧肮脏的人像见鬼了一般半瘫在地,踉跄后退。退到一半又戛然停住,翻过身趴到地上,低头边嘟哝边四处扒拉,似乎在寻找什么,对顾山青和苍殊完全视而不见。 顾山青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只听他口中翻来覆去地念道:“核桃…核桃…核桃杀了人…必须得找到核桃……” 顾山青试探着问道:“你可是吴老二?” 吴老二充耳不闻。 苍殊也站到他的跟前,观察了片刻,对顾山青道:“没用的,他已经疯了。”说着将一个小钱袋扔在吴老二眼前,“拿去买核桃。” 吴老二飞身扑住那个钱袋,紧紧地攥在手里,口中喊道:“找到了!找到核桃了!找到了!”就这样叫喊着狂喜地冲出了门。 顾山青看向门口,同情地摇了摇头,回身道:“苍殊大人前两日也去看过尸体了?有何见解?” 第6章 “绝非寻常妖兽所为。”苍殊冷声道。 “不错,那断口太过整齐。镇民说他们的头是被一口咬掉的,可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妖兽能够咬出那样的伤口。”顾山青点头道。“而且,如果真的是妖兽,为什么只咬他们三个,不咬别人?” 苍殊不语,抬头察看天花板的血迹。那应该是最后一次案发时留下的,前两次的血迹早在赌坊重开时就被清洗干净。 心脏不知道主人没了头,依然忠诚地将血液向上泵送。而尸体倒下后流出的血则被逃跑的人群蹭得混乱又模糊。 顾山青避开血迹,蹲下身,埋头研究起散落一地的赌具。过了稍顷,他扶起一张赌桌,用心将牌九码整齐,又反手把桌子推倒,让牌九再次散落。 苍殊听见了动静,挑眉看向他。 顾山青朝他招招手。 苍殊眉毛挑得更高了,但还是走了过去:“你发现了什么?” 顾山青答道:“一般桌子倒下了,东西掉在地上都是乱的,但大人请看此处。” 他指向地板,门后一排整齐的牌九落成一个弯弯的弧度,甚至连对子都是成套的,在周围的一片杂乱无章中甚是显眼。 苍殊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山青又捡起一枚骰子,对苍殊道:“大人的眼力天下闻名,可否看看这骰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苍殊接过他递来的骰子,拧眉一看,答道:“不错,这骰子上有一个小孔,大约只比发丝稍粗。” 顾山青又递过几枚牌九:“那这些呢?” 苍殊将牌九挨个检查一遍:“也是同样。”说着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铜制圆筒,化出一根小小羽毛飘入其中。 圆筒闪了一闪,一端骤然亮起。 顾山青立刻认出这是扶正按察使大名鼎鼎的聚火筒,是取了九州至南的熔冲山地下万尺的精火,以密不外传的微型阵法封印在铜筒里做成的。只需输入一点灵力便会亮起,收回灵力就会灭掉,直到圆筒中的精火耗尽。 精火采之不易,聚火筒做起来更难,在世上流传的超不过两手之数。 而苍殊在这个时候将它点了起来。 他把聚火筒亮起的一端贴到一枚牌九上,牌九的另一边果然有一束极细的亮光穿出。 苍殊道:“看。” 却只是为了向顾山青证实他说的话。 顾山青有些无奈地看向苍殊,他不明所以地冷脸看了回来。 在那坦荡的目光里,顾山青扭过头去,心道不愧是王亲国戚,就是财大气粗。 苍殊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依然举着那牌九,道:“这是千术?” 顾山青沉吟道:“有可能。不过这得见到赌坊掌柜本人才能验证。听说苍殊大人也向巡捕房的阿旺询问了她的住处?” “不错,前夜我感到了……”说着,苍殊突然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一些气息,来赌坊察看,正遇到她鬼鬼祟祟从后门进来又匆忙跑了。我看她样子太过惊慌,随口问了捕头一句。” 一个弱女子半夜在自家死了人的店里碰到一个高大男人,不惊慌那才是真有鬼。顾山青在心中暗诽,又生出好奇,不知他感觉到的气息到底是什么?但既然苍殊不提,那必然是说不得、问不得的。 他转而点头道:“那我们两个就先去狐俏娘住处拜访一下罢,正好也了解一下案情。”说着便往外走,走到一半脚下一顿,“对了,大人这次是只身前来?我一直听说大人有两个手下常伴左右。” 苍殊微微摇头:“他们脚程稍慢,暂且未到。” 镇西的房子挨挨挤挤,俏娘的小楼精致却并不惹眼,不大的院子开一个红色小门,单看那用心雕琢的门环就能觉出细腻的小女儿心思。 可惜这番心思到了有些人手里,就成了牛嚼牡丹。 顾山青和苍殊站在俏娘的门前,苍殊“咚咚咚”把门敲得震山响,但等了许久也无人回应。 苍殊沉声对门道:“我乃扶正按察使苍殊,若再无人应门,我可直接进去了。”声音中渗透了些微妖力,能穿透阻隔直送到人的耳边。 周围的房子里有高高低低的人影悄悄从窗户院门探出头来,好奇地看向两人,顾山青转头对他们客气地微笑,勉力想打消他们的疑虑。 又等了一刻,苍殊终于耐不住,道一声“失礼了”,敲门的手猛然向前一送。一声木闩猛然折断的裂响,门缓缓开了。 一踏入院子,两人就觉出不对。 顾山青直接穿过一楼雅致的客堂,几步跨上窄窄的木质楼梯,来到二楼俏娘的闺房。房间布置得温馨舒适,却衣柜大敞、床褥散乱,首饰盒的抽屉都拉了出来,内里空空如也。 这分明是主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了细软,乘夜跑了。 顾山青转了一圈,又下到一楼。苍殊仍在客堂,未等顾山青开口,便道:“人已经逃了。” 顾山青叹道:“是。大人觉得,可要发起通辑?” 苍殊哼道:“一只狐狸,最多跑了一个日夜,追回来不就是了。” 说着,向门口潇洒地一甩手。一把羽毛就着他甩手的去势在半空中蜕变成一只只小隼,如破空利箭一般冲出门,向四面八方散去。 顾山青摸摸下巴,问道:“若是她在室内,它们看不见怎么办?” 第7章 “那还有她的气味。” 顾山青这才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块浅红色刺了绣的锦帕,大致是狐俏娘匆忙逃走时落下的。 -------------------- 第4章 牵思戒 陈三和王五都出自陈家,顾山青和苍殊一道从俏娘的小院出来,心里暗暗准备再去陈家询问一番,正要和苍殊商量,却被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 拦住他们的是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双臂张开,一只手里还抓着个半新不旧的粗布碎花娃娃,紧张得一对黑亮眼睛中盈满了泪水。 顾山青惊讶地挑起眉,蹲下身道:“怎么了,小妹妹?” 小女孩嘴唇咬得发白,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许你们抓走俏姐姐!”刚说完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顾山青望了苍殊一眼,见他神色不改,便对女孩温声道:“我们没有抓走俏姐姐,你是听谁说的?” 小女孩抽噎道:“娘、娘说的!俏姐姐是好人,你们不许抓走俏姐姐!” 顾山青瞬间了然。 小女孩不知道何为“扶正按察使”,她的娘却一定知道。刚刚苍殊的警告定然是给这小女孩的母亲听了去,又想起自家女儿平日总是喜欢找她口中的“俏姐姐”玩耍,便顺势吓唬了她一番,没想到这小女孩竟然直接跑到了门口,拦住了顾山青二人。 果不其然,一个年轻妇人从附近院落里冲了出来,一把将小女孩抱在怀里,斥道:“瞎说什么呢!不许打扰两位大人!”说完,向顾山青和苍殊赔笑道,“对不住二位大人,一个没看住,她就跑出来了,小妇人这就领她回去。” 顾山青止住她:“童言无忌,不用道歉。不过,看来俏娘很受孩子欢迎了?” 妇人这时才抬起头看向二人,见到他们一个清秀一个俊朗的面容,不由微微一怔,才答道:“是,大人。小妇人知道得也不确切,不过俏娘好像很喜欢小孩,经常在观音祠里给他们演布偶戏。小孩喜欢看,也就和她亲近了。” 顾山青问:“给他们演布偶戏?是用他们的玩偶吗?” 妇人小心翼翼道:“好像是的……这有什么不妥吗,大人?” 顾山青对她宽慰地一笑:“不,只是我以为演布偶戏要用特制的布偶,一时有些诧异。” 得了回答,见他没有再问的意思,妇人赶忙接着道:“如果大人没什么事,小妇人就先行告退了!” 顾山青抬手微笑:“姐姐请便。” 妇人千恩万谢地牵了小女孩走了,斥责声和哭声一路飘来。 苍殊抬眼看向顾山青:“你可知妖王宫几个月前丢失的禁物?” 顾山青斩钉截铁道:“错不了!” 打发走了小女孩,顾山青邀请苍殊和他同行,不幸又理所当然地被他断然拒绝,便独自动身。 陈家的前家主陈老爷在时经营着几家铺子,虽说算不上富甲一方也是自给有余。可天意难测,陈老爷不幸正当盛年突发了恶疾,刚倒下没两天就驾鹤西去了,留下一个大摊子给两个老婆和三个儿子。 陈家在这偏远小镇里称得上是高门大院,和官府少不了来往,顾山青却吃了不小的一个闭门羹——陈家家门紧闭,他敲了半天,只有一个小丫鬟出来应答,道家里只剩了老弱妇孺,主人早在出事前就把店铺托付给手下掌柜的,自己去别处行商了。 顾山青也不勉强,只对着小丫鬟温声询问。 小丫鬟虽然机灵但到底年少,没几句便对顾山青生出好感,把主家的情况透了个底掉。 原来王五是陈家的马夫,早在死前几个月就被遣离了陈府,而陈三早就和陈家分了家。陈三虽是小老婆所生,也没受亏待,得了一处宅子,又得了一份该得的现银,照普通人的活法过一辈子是绰绰有余。 说到这,小丫鬟语气里的一分轻蔑再也掩饰不住。 原来,陈老爷在世时对陈三管教得极其严厉,等他一走,陈三便成了撒了欢的野马,加上手里又有真金白银,学得吃喝嫖赌样样均沾。好不容易到了而立之年,娶了老婆,生了女儿,眼看要过踏实日子,又迷上了赌坊掌柜的狐俏娘,在挥霍中把家财散尽,甚至时常回到陈家来,向兄嫂伸手要钱。 开始时两位兄长碍于情面会给他一些,但架不住他赌资如流水,终归是走到了兄不见弟,望之闭门的地步。 得知了这些,看再问不出什么,顾山青便谢过了她,依着她的指点去寻陈三和王五家。 陈三家在曲曲折折的偏僻巷子里,大门外仍是一片缟素。 应门的正是陈三的母亲陈夫人,陈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可惜眼窝红肿、憔悴不堪,是为儿子的死伤透了心。待顾山青亮出了牌子,又是一番恸哭,过了许久方才请他进门,直到他们坐到了客堂的椅子上还在不停拭泪。 她苦笑道:“让大人见笑了。” 顾山青道:“陈夫人怜子情深,再怎么悲痛也不为过。” 仿佛终于等到能体谅她的人,陈夫人又哽咽了片刻,颤抖道:“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顾山青答道:“不错,陈公子的案子虽然离奇不似人为,但在下还是要问几个问题。比如,陈夫人可知道陈公子有什么仇家?” 陈夫人道:“我儿子虽然花钱大手大脚了些,但为人和气,怎么会有什么仇家?” 第8章 这回答并没有出乎顾山青的预料,他犹豫了一瞬,又小心问道:“我听闻陈公子之前曾经追求过赌坊的俏娘,可是真的?” 对面的陈夫人听了这话,猛然抬头,原本哀戚若死的眼里迸出仇恨的光来:“是那个贱人勾引的我儿子!如果不是她我儿子也不会去赌!是她杀了我儿子!就是她!” 声音尖利刺耳,柳眉倒竖,藏在骨缝里的刻毒冒出了一点尖来。 顾山青正要安抚,突然见一个小小身影出现在客堂门边,吃着手好奇地往客堂里看,改口问道:“这位是陈公子的女儿?” 陈夫人赶忙又擦了擦眼睛,起身快步去将她抱起:“是,这是我家幺女,才刚刚两岁。” 说完便喊她阿娘来把她抱走。 陈三的妻子姿色平平,苍白瘦弱得就像风中的细草,仿佛一个两岁的娃儿就能把她压垮。 王五家比陈三家更靠镇外。陈三家虽然落魄困窘,但好歹有瓦遮头,王五家却是纯然的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连灶台都在院中,和上头的一摞破锅瓦碗,地上的一双扁担一起风餐露宿,就地吃灰。 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只剩下王五的哑子老婆王氏,她穿一身破旧素衣,呆滞的目光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走。 在顾山青查验尸体的时候,阿旺也见缝插针地给他讲过王五的这个老婆。陈三的人生好歹还有些跌宕起伏,她的人生却用一个字就能形容——惨,若非要用两个字,那就是——很惨。 王氏的父亲是个赌鬼。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卖给了人家当丫鬟,又因稍有姿色,不得已做了主人的通房。待主人将她虐待哑了,失了兴趣,再也不闻不问了,又被主人的新欢小妾贱卖给了人贩子,接着卖给同样有赌瘾的王五做老婆,跟了王五的姓氏,日日受他的毒打。 但即使如此凄惨,王氏也并未彻底自暴自弃,在跟了王五之后慢慢学了一门做粗粮的手艺。夫妻二人一个在陈家做工,一个做些窝头饸烙之类,挑在担中卖与好心的左邻右舍,日子好歹算过得下去。 直到半年前,王五不知从哪得了一笔银子,突然不打她了,赌瘾却益发凶恶。他成日旷工,被陈家遣了出来,又很快把钱输光,赌到最后甚至要抢夺王氏补贴家用的散钱。 如今王五死了,也不知对她是幸或不幸。 顾山青眼看打听不出什么,寥寥吊问几句,留下一小袋银子便走了出来。 他跨出王五家破木板搭成的大门,正立在原地思索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调查, 眼前突然有黑影一闪,苍殊从天而降,落在他身边,也不废话,直接道:“找到狐俏娘了。” 狐俏娘就在离九歌镇不到百里的曲水镇,许是为了掩饰她的气味行踪,还住在镇上最热闹的客栈里。 让小隼把她抓过来毕竟太过粗暴,顾山青提议苍殊先行,自己随后跟上,却被苍殊一口否决。 顾山青苦笑道:“苍殊大人会飞,在下可不会啊。” 苍殊道:“我带你。” 顾山青继续推辞:“虽然大人神力盖世,但用爪子抓着我飞也不太雅观吧。” 苍殊哼道:“谁说用爪子抓你了,你上来。” 说着,化作真身,伸出一只翅膀,甚至抖了抖羽毛,示意顾山青爬上去。 顾山青心中风云变幻,一时没有动作,不知自己是如何得此殊荣。 苍殊却一瞥他道:“快点。” 顾山青赶忙扶住他的翅根,一跃跨到他的背上。巨大苍鹰的羽毛质密结实,又柔软温暖。 苍殊道一声“抓住了”,话音未落,扇翅而起,一息直上九天。 地上的屋院车马急速缩小,只见群山连绵,江河如练,仿若静止。 不知为何,顾山青莫名生出一阵遥远却依稀有些熟悉的快意,仿佛在很小时候也曾如这般遨游九天之上。 苍殊头也不回道:“你直接唤我苍殊即可。” 虽然不知道他这善意从何而来,但顾山青不由心中一暖,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 苍殊的飞行速度极快,两人没多久就到了曲水镇,为了不打草惊蛇,降落在小镇的五里之外。 顾山青落地时早就手脚僵硬,本想掩饰过去,但苍殊何其敏锐,一眼就看出不对,表情之困惑犹似他突然犯了羊癫疯:“你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 “说。” 顾山青拗他不过,无奈笑道:“稍有些冷。” 苍殊:“……” 此言一出,顾山青没指望苍殊再作回应。果然苍殊不再理他,径自放出两只小隼去再次确认俏娘的行踪。 顾山青原地蹦哒两下,赶紧缓了过来,三言两语说起了正事。 另一边,曲水镇的旅店里,一个年轻女子一身朴素衣裙坐在大堂角落。那桌上摆了一整只烧鸡,她握着一根鸡腿啃得喷香,同时不停警觉地四处环视。 女子的衣着并不惹眼,脸上未施粉黛,戴的首饰也只有葱白手指上的一枚白玉戒指,然而如果有人留心,便会发现她瞳若秋水,灵动又秀丽,正是九歌镇赌坊里长袖善舞的掌柜的,狐俏娘! 这时两个客人走进店里,一个麻子脸,一个斗鸡眼,进了店仍在互不相让地争执。 麻子脸道:“你看错了!不可能。” 斗鸡眼道:“怎么不可能?我跟你说那就是他!” 第9章 麻子脸嗤道:“画像本来就做不得准,而且就你那眼神……” 斗鸡眼急赤白脸道:“我眼神怎么了?我眼神好得很!而且我看的可不是画像!前年我去王都的时候正好赶上妖王巡游,他那时候就在大鹏王边上!” 麻子脸将信将疑:“你说的是真的?但那可是苍殊大人啊!他来咱们这小破镇子做什么?” 斗鸡眼道:“那谁知道……” 在角落里啃鸡腿的俏娘住了嘴,放下鸡腿,用帕子擦了擦手,柔声招呼店小二:“结账!” 她也不等找零,挎起随身的包袱快步往外走。不想没走到大门,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一个肚大如鼓、穿金戴银的纨绔子醉醺醺地拦在她的面前,迷蒙豆眼给酒烧得通红,泛出淫邪的光来:“这位小娘子真是生得好美丽……” 俏娘不欲理会,想绕过他接着向前走,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纨绔子缠道:“别走啊,陪我喝一杯,少不了你的好。” 这纨绔看起来脑满肠肥,力气却出乎意料地大,狐俏娘想把手抽出来,但怎么也挣不开。 怎么会这么倒霉? 她飞快地四处瞥了一圈,大堂里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了他们。 再不快走,就走不了了! 眼珠一转,狐俏娘瞬间扮上一张甜美笑脸:“这位哥哥,喝上一杯算得了什么,就是喝上十杯、百杯,小女子也定当奉陪!您先把我的手撒开,我们先好好说说话!” 还没等纨绔回答,一个身形细长的小厮气喘吁吁跑进店里,看到这个情形,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拉他的胳膊:“哎哟我的爷!您怎么又来了,人家是良家姑娘,放手,我们先放手啊!” 似是给他拽得恼火,纨绔的脸上现出怒色,一把将小厮推开:“你算什么东西,还想来管我?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他手上没有控制力道,小厮“哎哟”一声,被推了一个夸张的跟头,好巧不巧正撞在俏娘的包袱上。 包袱飞了出去,还不知怎么散开了,金银首饰尽数从里边掉了出来,哗啦啦铺了一地。 早就开始看热闹的食客们一片哗然。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早就远远超过了狐俏娘的预计,她恨恨一跺脚,也只得蹲下身来捡拾自己心爱的首饰。耳环手链发簪这些本来就是小件,又不知为何被那小厮一撞,分得极散、极远。 眼看一件件捡起来实在太慢,狐俏娘一咬牙,下定决心般摸了摸指上的戒指,向首饰的方向伸出手。只见她五指微动,地上的物件突然像被隐形的丝线牵引一般,飞速聚拢到她的眼前。 等她匆忙地把所有细软都收进包袱,才猛然觉出不对,背后一凉,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刚刚还在咒骂的纨绔和连连告饶的小厮不知何时都闭上了嘴,大堂静得出奇。 狐俏娘慢慢扭过头,卑躬屈膝的小厮站直了身子,醉醺醺的纨绔子分明两眼清明,更可怕的是,苍殊一身玄色,从旅店大门迈了进来。 -------------------- 第5章 牵思戒 狐俏娘满脸惊慌,脱力般坐倒在地。 苍殊来到她面前,直直地伸出手来。俏娘一愣,脸色变得灰败,颤抖地将食指上的白玉戒指捋下,递给苍殊。 苍殊看也未看,反手交给身后的顾山青:“你验一下。” 顾山青接过戒指,迟疑道:“这……” 苍殊打断了他:“不错,妖王禁制被人扭曲了。” 这白玉戒指本名叫千丝戒,又名牵思戒,看起来虽不起眼,其实凶名赫赫。 传说这戒指原本是几百年前一位山中高人所做,此人平生极嗜傀儡戏,又性情孤僻,不爱与人交往。他遗憾于一个人寻常只能操控几个玩偶,便潜心钻研,研究出了这个戒指,就此哪怕控制成百上千个傀儡也不在话下。 若事情到此为止,那也没什么可说的。 坏就坏在这位高人仙逝以后,这戒指流传到世间,不知到了谁的手里,竟发现这戒指不仅能控制物,还能控制人,且法力越强,控制的人越多。这戒指隐秘流传到十余年前,一个叫作丘无忌的魔头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个消息,使手段将戒指夺了去,而后便以拿戒指操控人相互虐杀为乐。父子相杀、夫妻相刃、兄妹相煎,受他控制的人无不身心俱受尽折磨、死状惨烈。 而最恐怖的是,在做这些事时,他们无法控制身体的行为,本人却是清醒的! 叫也叫不出,哭也哭不得,只能等那魔头戏耍够了自行离去之后,再看看自己还剩下那些零件。 一时之间九州大地四处人心惶惶、胆战心惊,直到几位大拿联手将他制服,才又恢复了平静。 这枚戒指也因为这段血腥过往被列为禁物,收进了妖王宫,直到前些时候被人盗去。 顾山青的指尖冒出一缕金光,潺潺融进戒指里。一时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又过了少顷,只见一束纤细银丝从戒指的一侧垂下,宛若一束温柔小巧的瀑布。 他神色复杂地叹道:“真是漂亮。” 谁能想到这样漂亮的事物,居然是近二十年前那诸多惨案的罪魁祸首?顾山青不是第一次见这戒指,却从未想到会有如此平静地把它握在手上的一天。 俏娘跪在地上,在苍殊严厉的审视下瑟瑟发抖。 第10章 苍殊开口道:“说吧,怎么来的。” 俏娘战战兢兢答道:“是、是一个赌客输给我的。小女子以为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白玉戒指,只是多了一点机关而已。” “输给你的?还有这样的好事?”顾山青透过戒圈看向狐俏娘,“然后你只是偶然发现了它的机关,才开始用它出千,是吗?” 狐俏娘低下头,依然发着抖,却横心道:“是。小女子监守自盗,骗了客人的钱财,请大人责罚!但除此之外,小女子绝无恶意!” 说完一叩到底。 苍殊哼了一声,顾山青也同样不买她的帐:“若真只是一点机关骗术,也不过只会对你稍作惩戒罢了。虽说你的赌坊就再也开不下去,但也不会伤筋动骨。聪明如你,为什么要连夜逃跑,连店都不要了?” 俏娘不语。 顾山青接着道:“你分明是早就知道这个戒指的神通和价值,也知道它是从妖王宫流出。现在出了命案,我们到你的赌坊调查,你怕这戒指上有什么标记,被苍殊大人感应到,就干脆先走为上,却不想,会这么容易被他找到。” 俏娘突然问道:“大人是怎么知道我用这个戒指出千的?” “地上的牌九。我猜当时事发突然,你忘了手上还牵着牌。桌子被人群撞飞,那线伸缩自如,就照你牵着的样子平平地甩飞了出去,落到了地上。后来你把线收回了,那些牌却留在了原地。千丝戒留下的痕迹常人确实是看不出来的,但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苍殊大人的眼?” “两位大人好聪明,好厉害!”俏娘抬起头,直直迎向顾山青的目光,“但这戒指本来就该是我的!是我们老祖宗喜欢看傀儡戏,那个人才做了这个戒指!他到山里隐居也是为了和老祖宗在一起!我只不过是把它拿回来而已!如果两位大人想看证据,我家的族谱就在这包袱里!” “不必了。”顾山青抬手制止她的动作,摸了摸下巴。 狐俏娘这话来的突然,但几百年前争斗正烈时人妖殊途,若是有人和妖冒天下之大不韪相爱了,对外宣称隐居,而后寻一个深山老林处,躲开世人的目光悄悄地安静生活,也并非不可能。 苍殊冷冷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顾山青点点头:“不错。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们把这个戒指留给了你,你敢保证能永远保住它吗?现在这客栈大堂有这么多人,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假如有另一个丘无忌找上你,你该怎么办?”听了他的话,狐俏娘脸色发白,顾山青却没有住口,“到时候,可就不是你个人的灾祸,而是整个天下苍生的灾祸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相比规劝,倒是威吓居多,顾山青心中其实也有几分赧然,但一点没露在面上。 这戒指绝不能在世间流传。 苍殊严厉地扫过整个大堂,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句的食客们纷纷低下头,装出认真吃饭的样子。 俏娘沉默了一会儿,颓然地低下头。 苍殊问道:“这个戒指是怎么来的?” 狐俏娘低着头,依然道:“别人输给我的。” 苍殊皱起眉,张口欲言,被顾山青抬手拦住了:“那你记不记得给你这个戒指的人,长什么样?” 狐俏娘蔫蔫地道:“他穿了一身黑袍,就是普通长相,我记不清了,只是……” “只是什么?” 她的脸红了几分,接着道:“只是他的皮肤比女子都白,我还问了他有什么保养的诀窍。” 顾山青对她微微一笑,道:“他是直接拿这戒指做赌注的?” 见他微笑,俏娘精神了一些,道:“也不是。那天他在赌坊手气很差,几把就输光了筹码。然后他问我想要什么,说想要什么都可以。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又想起了老祖宗的祖训,就随口说了这个。我赢了,没想到他真的拿出了戒指。” 顾山青和苍殊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 且不说这千丝戒是妖王宫丢失的禁物,俏娘只不过是随口一提,这人身上恰好就有,这世间难道有这样的巧事? 更何况他居然真的把戒指给了出来。 如果狐俏娘所说属实,倒真像那人是知道她口中老祖宗的祖训,特地来把戒指还给她的! 而假如她说的是真的,另外一件事也颇为奇怪了。一个人拿出这样珍奇的戒指,狐俏娘作为庄家,必然免不了多看上他几眼。但凡他有什么可以一说的特点,狐俏娘绝不会记不住他的脸。 除非,他原本就在脸上施了异术,无论谁见过他,都会如此。 顾山青道:“你所说当真?” 俏娘发誓道:“如有假话,天打五雷轰!” 顾山青定定直视她许久,最终道:“虽然戒指不是你偷的,但你毕竟私藏了禁物。赌坊出千也有违例法。做错了事就该受惩罚。”他抬手示意,“周捕头,李捕头,后续的事麻烦你二位了。” 他口中的周捕头和李捕头,赫然就是之前进店的麻子脸和斗鸡眼。在苍殊和顾山青说话时,他们就一直藏在两人背后。 两个捕头点头称是,一左一右夹住了俏娘。 周捕头问道:“大人,关于宝物的事,要不要再审一审?” 顾山青道:“不必,她说的是真话。” 因他修习的法术,顾山青只要多用些心,便多少能觉出一个人所说是真是假。妖心澄澈,判断起来倒比人更加容易。 第11章 方才同样一直在当屏风的假纨绔冒了出来:“老大,合着她不是凶手啊!我以为就是她操纵那个戒指杀人的呢!” 苍殊微微摇头:“她妖力不够。” 假纨绔边上的假小厮狠狠敲了他一记爆栗,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个笨猫,她连你的手都挣不开,怎么可能是她!” 假纨绔摸着头“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也是,那么厉害的戒指用来出老千,丘无忌都要气活了。” 俏娘擦过他们往外走,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倒是她身后的两位捕快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顾山青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问道:“俏姑娘,对赌坊的案子,你可知道什么内情?” 狐俏娘偏过头:“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内情。不过,除了最后一个路过的,另外那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人,都是为了一个‘赌’字不惜卖儿鬻女的,死了也好。” 顾山青眉梢一动,假小厮反问:“他们难道不是被你骗的?” “略施小戒罢了。”狐俏娘哼道,说完,在左右两个捕快的包夹下款款地走了。 假纨绔和假小厮两人扒在门边,一上一下地探头去看她,假纨绔感慨道:“哗,真是冷血,不愧是冷血的狐狸!” 假小厮煞有其事地点头:“没错,头也不回地走了!” “够了!你们两个。”苍殊喝道。 顾山青觉得有趣,笑道:“还未请教两位的名字?” 两人互相看了看,还是假小厮要机灵些,上前行礼道:“是提刑司的顾大人吧,鄙人鹭飞飞,这是猫九郎,我们都是苍殊大人的手下。来晚一步,大人让我们直接到这边来。” 猫九郎怀疑道:“哪个提刑司?镇异提刑司?” 鹭飞飞向后一蹬,给了他小腿一脚:“除了镇异提刑司,还有哪个提刑司?” 猫九郎“哎哟”一声哀叫着捂住了腿:“这不是没遇见过他这么友好的么?之前镇异提刑司的人看见咱们,哪个不是装没看见……” 鹭飞飞给了他更狠的一脚,无视他的痛呼,堆出一个笑脸向顾山青赔礼:“不好意思顾大人,他这——”比划了比划自己的脑子,“不太好使,大人千万不要和他计较。” 顾山青哈哈一笑:“怎么会,九郎这么有趣,我喜欢他还来不及。” “都闹够了没有?”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苍殊开口道。 他这么一开口,猫九郎和鹭飞飞立刻正色住嘴,恭恭敬敬站到一边,洗耳等待他的下一步命令。 苍殊向大堂的方向偏了偏头。 鹭飞飞会意地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笛,两步走进大堂。猫九郎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 紧随而起的笛声清跃柔美,十分动听。 顾山青好奇地往门里看了一看,登时哑然。 只见鹭飞飞正立在大堂正中神气活现地吹笛子,堂上刚看完热闹心满意足的客人们却仿佛突然困意来袭,一个个不支地倒了,甚至有些直接把脸埋在了碗里。 猫九郎游走其间,四下查看,一边对着客人倒下时千奇百怪的姿势嘿嘿傻乐,一边麻利地把他们的脸从菜汤里拔出来,丢到桌上。 是省了有人不小心呛死。 笛声中蕴含妖力,和着乐声对普通人和小妖可谓效果显著,但并不能影响到顾山青,更不消说苍殊了。 只是顾山青不明白,苍殊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把这群该听不该听的都听完了的路人放倒。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苍殊解释道:“鹭飞飞善乐,听完这一曲,这一刻钟的事他们都不会记得。” 顾山青奇道:“我只知以乐催眠并不罕见,但居然连这样的事都能做到么?” 苍殊微微一笑:“这世间奇事奇术繁多,又岂是我等能尽知的。我听闻西域有种异术,无需用乐,且发作不在当时。一个人可能中了术都不知晓,直到遇见某样物事触发,那人才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奇异之举。” 这是顾山青第一次听见他说这么多话,不由暗暗新奇。但新奇归新奇,嘴上不忘附和:“那这异术当真可怕了,幸好我从没接触过从西域来的异士。”说完,才慢一拍反应过来——刚刚苍殊,莫不是在安慰他? 安慰他,孤陋寡闻也无妨? 然而没等他再多想想,鹭飞飞的最后一个音符很快收束,所有人都睡死了过去。 苍殊道:“可以了,你们到九歌镇等我。” 走出来的两妖点头称是,变回了原形。 鹭飞飞是一只长脚的白鹭,而猫九郎就如他的人形一样,是一只走一步身上的肉就要晃一晃的胖猫。 鹭飞飞用爪子揪住猫九郎的后颈皮,拍了两下翅膀,没飞起来,登时破口大骂:“你这只死肥猫以后能不能少吃一点!你再胖我就带不动你了!” “我也没吃多少啊。”猫九郎委屈地回嘴。 白鹭一边奋力扑翅一边嚷:“没吃多少?我问你,你中午都吃了什么?” 好歹算是飞起来了。 猫九郎道:“我就吃了三碗馄炖,五个包子……” 吵吵闹闹的声音越来越小,一鸟一猫颤颤巍巍地飞走了。 “他们不会半路掉下来吧?”看着他们忽忽悠悠,猛上猛下的背影,顾山青忍不住由衷地道出心里的担忧。 “无妨。”苍殊道。 第12章 顾山青思考了一瞬这个无妨是指不会掉下来无妨,还是掉下来也无妨,决定让他们自求多福。 他扭脸看向苍殊,苍殊似是陷入了沉思,客栈大堂的灯光将他深邃的轮廓照得半明半暗,英俊无匹。他突然问顾山青道:“你相信狐俏娘说的话?” “大人也说了,她妖力低微,绝不可能是她把千丝戒从妖王宫里偷出来。”顾山青道。 “不错,只是此事太过蹊跷。”苍殊道。 顾山青眉头微皱:“千丝戒从妖王宫丢失,却以这样一种方式落到一个小狐妖手里,没激起任何风浪,确实奇怪。敢问大人,除了千丝戒之外,另外丢失的禁物可都找回来了?” 苍殊微微摇头,顾山青识趣地未再多问,两人顿时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苍殊道:“也罢。这不是现在就能解决的问题。只是案子又回到起点了。” 顾山青轻笑一声:“那倒也不一定。” 苍殊拧眉看他。 顾山青接着道:“刚刚俏娘的话倒是给了我一点提示,我们不妨直接试一招引蛇出洞。” 苍殊重复:“引蛇出洞?” 顾山青:“不错,正是引蛇出洞。” -------------------- 第6章 牵思戒 苍殊追问道:“你说的,是怎么个引蛇出洞法?” 顾山青道:“方才狐俏娘的一个说法很有意思。” 苍殊:“不是什么好人?” 顾山青:“不对,是卖儿鬻女。若是让你形容一个疯狂的赌徒,你会怎样形容?” “走火入魔,倾家荡产。”苍殊道。 “没错,就算是形容最下三滥的赌徒,也很少有人会想到卖儿鬻女上,狐俏娘却这么形容了。” 他的话悬在这,苍殊慢慢接道:“因为这两人已经表露了这个意图。” “正是,而他们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死了。”顾山青道,“其实这也并不奇怪,王五的老婆是买来的。没有了赌资,他很容易往这个方向想。但他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卖儿鬻女指的不是他,陈三却有一个两岁的女儿。王五知道门道,又在陈家做工,难保不和同为赌徒的陈三来往。” “人间渣滓!”苍殊冷然道,顾山青能感觉他体内的力量因愤怒而涌动,甚至有风悄悄地刮起。“那最后一人呢?他似乎没有妻女。” 顾山青点头:“不错。关键就在这最后一人身上。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会怀疑陈三和王五的死与他们在陈家欠下的债有关,但这最后一人无疑和陈家是没有关系的。除此之外,最开始阿旺捕头对跟着他的小厮的描述引起了我的注意。” “怎么说?” “阿旺说跟着他的小厮是他‘买来的’小厮。” “有何问题?” “他怎么知道那小厮是买来的,而不是雇来的?那旅人生前没有理由告诉他这件事,死后更不可能,因此只可能是阿旺自己推测出来的。那么他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那人要将他的小厮卖掉。” “不错。或者是在赌坊作为赌注,押出去。” “所以照你这么说,他们的死,是有人在行侠仗义了?” 顾山青认真道:“并非没有这个可能。三起案子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发生,且都是在狐俏娘的赌坊。假设袭击他们的是某种精怪,与他们的行为无关,那为什么单单袭击他们,而不袭击别人?又为什么都是在赌坊?” 苍殊慢慢点头:“言之有理。” 顾山青接着道:“与其捕风捉影地寻找别的动机,或者没头没脑地去找一个不见踪影的怪物,我们不妨从这三个人的共同点入手,设一个局,试上一试,看能不能把背后作恶之人或物揪出来!”说着,顿了一顿,又道,“能想到要鬻妻鬻子,必然是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只要去找那些当时在现场的人稍作询问,应该就能确定他们死前的情形。” 苍殊道:“我本来也要差他们去查。不过查证之后,你准备怎么引蛇出洞?” 顾山青在心里暗叹一声,笑道:“那就得先委屈一下俏娘了。”说着,压下了浮上心头的那双盈满泪水的黑亮眼睛。 两日后,在知县、师爷和众捕头捕快的欢送中,镇异提刑司的顾大人和第一扶正按察使苍殊大人先后离去。而与此同时,赌坊掌柜的狐俏娘因为杀人被抓走的流言像长了脚一般传遍了整个九歌镇,镇民们议论纷纷。 时不常去赌坊里赌上两把,顺便和俏娘开开玩笑调调情的男人们唉声叹气:“怎么会是她呢?不可能啊!俏娘那么温柔,该不会是……” 一般说到这,大家就住了嘴。毕竟镇异提刑司和扶正按察使都来了,就是再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同时说这两家的坏话。 而这些男人家里的糟糠妻们终于扬了眉吐了气:“看!我早就说了!那个小狐媚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看你下次再敢赌,不怕把命给丢了!” 镇西边精致的二层小楼贴上了封条,周围人家的小孩个个挨了一顿毒打,哭声此起彼伏。一个小女孩哭着苦苦坚持:“俏姐姐不是坏人,不是坏人!” 她的声音撕心裂肺,余音顺着窗户飘出来,被风吹走,教在狱里候审的狐俏娘若有所觉地抬起了头。 又过了两日,传闻阿旺捕头有一位远方表哥早就想开一家赌坊,趁此机会盘下了俏娘的铺子,把赌坊又重新开了起来。 第13章 赌坊大门外挂上了大红绸子,一个外表文弱却油嘴滑舌的瘦高个在门口敲锣打鼓地招揽起了生意:“瞧一瞧看一看了!开业大酬宾,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买三个筹码送十个了!十个!另有神秘大奖等待揭晓!什么?这位客人担心杀人事件?不用担心,杀人犯不是早就被抓走了?而且,这不是有保镖吗?” 他口中的保镖就站在他边上,膘肥体壮,肚大如鼓,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保护人的样子。 “靠不靠谱?那是必须靠谱的,客人请看!”说着,那瘦高个夸张地轮开膀子,煞有介事地比划了几招,然后手一滑,一拳打在那保镖的肚子上。 那肚子颤了两肚颤,保镖龇牙咧嘴地皱起脸,捂住被他打了的地方,又挤出一个笑容:“没问题,没问题,客人请放心!” 虽然将信将疑,但毕竟便宜就在眼前,手痒了许久的赌客们又回到了赌坊,赌坊变得热闹如昔。 来的人里还有不少熟面孔,阿旺作为“远房表弟”是必然要出现的,连镇中酒馆的说书人和店小二也来凑热闹。店小二被呼朋引伴地拉去赌牌九,其中一人手里握着半个镶了枣的窝头,一边啃一边不忘好奇地问说书人道:“你怎么也来了?要到这来说书么!” 说书人拱手笑道:“开业大吉,开业大吉!沾沾喜气!” 赌坊后边立了两个人,一个身型高大,一个稍矮一些,正是乔装打扮过的苍殊和顾山青。 “你确定没问题?”苍殊皱眉问道。 “放心,阿旺找的是九歌镇有名的大赌棍,让人和他另起了一场赌局,赌的是他到底怕不怕老婆。只要他在输光了钱时说一句‘把老婆卖了’,就算他赢。”顾山青回答,又笑道,“他本人倒是很有自信,说绝不会把钱输光。” “没把事情告诉他?”前些天顾山青在装作离开后又立刻折了回来,苍殊却是实打实地先回妖王宫复命了。 “是。我们商议了许久,最终只是粗略地问过他,愿不愿配合巡捕房诱捕一个凶恶的犯人,告诉了他可能有生命危险,但没有说具体要做什么,以免他太过紧张,露出端倪,反而打草惊蛇。所以,他现在应该还觉得诱捕犯人和赌局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他同意了?” “非常干脆地同意了。” 苍殊眉头皱得更紧:“如果反应不及,他真的出了意外……” “放心,就是我死了,也绝不会让他出事。”顾山青断然道。 这时,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走进了赌坊,满眼精光。顾山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向苍殊示意:“就是他。” 这小老头显然在赌客里颇有名气,埋首赌桌的赌徒们纷纷抬起头来,笑嘻嘻和他打招呼:“来了张爷!” “恭喜发财啊张爷!” “赢了大的请哥几个喝酒啊,张爷!” 他们口中的张爷一一应了,赌场霸王般大摇大摆地来到赌桌前。 赌桌后边笑眯眯的庄家正是鹭飞飞,小指上一枚白玉戒指温润又不起眼:“这位爷,请!想玩点什么?” 张爷一昂首:“先来点简单的,押大小!” “好—嘞!那客人是押大,还是押小?” “小试牛刀!先来一个小!”一字一字,说得是抑扬顿挫。 “没问题!押小!” “咯噔咯噔”的清脆声音响起,上下左右,左右上下,一个小小的骰盅仿佛要给鹭飞飞摇出花来。接着他一把将骰盅扣在赌桌上,干脆地揭开。 “小!” 赌桌边一片欢呼喝彩。 顾山青对苍殊暗暗笑道:“看来这位张爷颇有人望啊。” 另边厢鹭飞飞又问:“那这一回,咱们还是押大小?爷您这把押什么!” “大展宏图!再来一个大!” “开——大!” “大——!” 于是坊内一片恭贺声,有人叹道:“看来,张爷今个是要发大财!” “是,这回肯定能喝上张爷的酒了!” 鹭飞飞谄笑道:“真是恭喜这位爷了!还接着押?这次您押什么?” “大吉大利!大!” “还是大?” “大!” “开——还是大!” “好!!” 轰然喝彩。 几把过去,这位张爷的注竟是一次都没有下错! 有人艳羡道:“下一把我要和咱张爷一起下注了!这手气!真是绝了!” 另一人答:“你懂什么!这就叫势头,今天的势头就在咱张爷这!那是想输都没地输去!” 张爷听了旁人议论,但笑不语:“大江大河!大!” “还是大!” 一把连着一把,赌场里的人慢慢全都聚拢到张爷这一桌,爆出阵阵欢呼,几要把房顶掀掉。他的运气仿佛被财神爷开了光,把把皆赢,真的有不少人开始随他一同下注。 赌坊里肥头大耳的保镖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满眼崇拜地直愣愣看着张爷道:“客人您的手气可真旺,这都多少钱了?这要是能再番个两番,可就了不得了!” 有人接话道:“是啊是啊!张爷不如这一把全押上!直接番他个一番!” “对啊张爷!赢了这一把,请咱们所有人吃酒啊!” “上啊张爷!” 七嘴八舌地议论到最后,有那好事的喊了起来:“全押上!全押上!” 第14章 慢慢地,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齐。 似乎被这喊声和之前的大好势头鼓舞了斗志,沉吟了许久的张爷环顾一周,豪气干云:“好!那爷就来把大的,看我这一把把筹码翻个倍!大显身手!全押上,大!”说着,一把将所有的筹码都推到了台前。 “押大!” “开——” 然而这一次,欢呼声刚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骰盅里开出来的,两个一一个二,分明是一个小! 周围的人面面相对,瞬间沉默了,张爷脸上有些挂不住,有人劝慰道:“偶有失蹄,偶有失蹄!张爷再来一把,肯定能翻身!” 张爷勉强笑了两声,道:“不错,胜败乃兵家常事,再来再来!”边说边从怀中掏出钱袋,把银子全部倒在手上,竟是心一横,又将所有的银子押了上去:“大难不死,大!” 众人屏住了呼息,一时只能听见鹭飞飞摇骰子的声音。 骰盅落桌,“咔吧”一声,盅盖揭开,三个骰子分别是一、二、三,还是一个小! 鸦雀无声。 张爷脸色铁青,转头对一人道:“你去找你嫂子,让她把我的银票拿来!” 那人犹豫道:“张爷,要不咱们算了吧?” 张爷喝道:“快去!” 那人很快便拿了银票回来,但张爷的赌运却仿佛在之前透支殆尽,一泻千里。 聚集在赌桌周围的人渐渐散去,而剩下的那些开始苦口婆心地劝他收手。 似是被劝得烦了,张爷怒道:“够了!你们别再劝了!张爷我今天就是把我家老婆子卖了,也要把这盘给翻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影闪现,凭空出现在了他的耳边! -------------------- 第7章 牵思戒 之前的惨剧骤然浮现在眼前,人们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然而定睛一看,却发现一只大乌鸦扑翅停在张爷的脑后,于是纷纷开始咒骂:“真是晦气!这乌鸦是从哪飞进来的?” 正是乌鸦小黑。 有人伸手要驱赶,小黑愤怒地“嘎”了回去,又飞高了一些,在众人头顶绕圈徘徊。 苍殊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顾山青和赌桌旁的鹭飞飞、猫九郎也同样屏息以待。 然而过了许久,直到张爷不耐地问鹭飞飞道“还摇不摇骰子了?”,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鹭飞飞忙道:“摇、摇。” 顾山青犹疑道:“难到是我猜错了,这一切只是偶然?可那三人确实都是在说完一句话之后被怪物咬掉了头。” 在这几日里,他们早四处走访过了命案发生时在赌坊的客人。对于那怪物是什么的说法五花八门,但可以肯定的是,陈三王五在遇袭前,确实都叫喊着要以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作赌。 苍殊没有回答他,直视着前方,突然道:“操弄人心,以人为饵,终非正道。叫阿旺告诉他此事的原委,让他不要再赌了。” 顾山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鹭飞飞故意输了两把,张爷在输狠了之后终于翻了盘,乐得欣喜若狂,手舞足蹈。 他轻叹:“其实九州之内哪个赌坊不是在操弄人心呢?他心里未必不怀疑赌局有问题,只不过一直在赢,所以不愿承认、不想理会罢了,直到骑虎难下。说是为了一个面子,后来也是想起阿旺的赌局了吧。不过,若你不喜欢,我们下次不做便是。” 这时,鹭飞飞差不多把从张爷那赢来的钱都输还给了他,又另输给了他一些算是补偿,便张罗着要歇业,开始不顾怨声和猫九郎一起驱赶起意犹未尽的赌客:“不好意思啊诸位爷,突然想起来,今天赌坊有事,到点了,得关门了!” “行了行了!快回家了!快走快走!” 看那张爷恋恋不舍地走出赌坊,苍殊放出一只小隼,同时吩咐道:“九郎,你去跟上,以防万一。” 猫九郎应了一声就出了门。 很快,赌坊里的客人都走光了,留下一片狼藉。 但就是给鹭飞飞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支使正在商量对策的苍殊和顾山青来帮忙收拾,只能自己拐到赌坊后院的灶房,去拿苕帚和簸箕。 却不想,他一推开灶房的门就惊呆了:灶房的小小空间里,赫然堆起了小山一般的瓜果皮屑,比前边赌坊加起来还要多! 后院不让进客,这些瓜果是谁吃的,简直不言而喻——鹭飞飞连他是什么时候抽出空跑到灶房偷吃的都不知道。 他只觉心中一股怒焰腾起,手指曲张几下,恨不得把灶房里的锅碗瓢盆全砸了泻气,然后等猫九郎回来,再指着鼻子逼他收拾。但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恨恨地抓过扫把,边用力地扫,边低声地喃喃诅咒:“看我回头不收拾你,死猫,看我不收拾你,看我不回去把你……” 话说到一半,他手头突然停住了,露出一丝蔫坏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股细微的风声不知从哪传来,越来越大,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空而至,马上就要到耳边。鹭飞飞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只见一个狰狞的球形怪物大张着嘴,露出满口利齿,直冲他而来! 他大惊失色,“啊”地甩下手里的东西,一溜烟化出原形,不要命般地往外飞。那怪物在他的身后穷追不舍,仿佛只等他慢下一瞬,就要立刻咬掉他的后爪。 赌坊和灶房之隔了一道小门,开门是怎么也来不及了。 第15章 他扭身向天上冲,张开喙,又呛得咳嗽一阵,好不容易用破了音的嗓子艰难地喊出了声:“老大救我!!” 幸好,苍殊和顾山青立刻听到了他的呼救,赶忙冲到屋外,然后就看到鹭飞飞在天上被追得四处乱飞。 来不及思考那怪物是什么,顾山青一声轻叱,小黑扶摇而上,几乎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眨眼就到了那怪物身后,迅捷至极地一伸爪,拖住了它! 怪物的去势霎时一止,好歹给了鹭飞飞留出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那怪物似是觉出束缚,突地变大变小,疯狂乱转,却怎么也甩不脱小黑。 突然,它颤抖了两下,慢慢静止下来。 小黑警惕地扑翅悬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咔”一阵奇怪的裂壳声响起,那怪物的大口竟流转到了背面,猛地咬向小黑的翅膀。 眼看小黑躲闪不及,一片阴影蓦地一沉,两只巨大利爪合拢,生生将那大嘴压得闭起,死死扣住。 苍殊不知何时也变回了原形,飞了上来。 在纯然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他握着怪物缓缓降落。顾山青双手一招,一缕缕金光从地上浮起,缓缓聚拢成一个仿若流动的光球,裹住了那爪中的怪物。 顾山青道:“大人可以撒手了。” 于是苍殊松开爪,那光球缓缓地飘到顾山青手上。他没有解释什么,但顾山青明白他迟迟未出手,并非袖手旁观,只是不想落了他的颜面。 两人一道看向那光球,顾山青不由一愣,喃喃道:“吴老二说的是真的。” 旁边鹭飞飞也落到了地上,咋咋唬唬地跑来:“老大!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吓死我了!” 光球松了一松,露出些许缝隙,那怪物仍在里面气势汹汹地左冲右突。 鹭飞飞奇道:“核桃精?” 顾山青道:“有可能,但又不大像。” 似是感觉到鹭飞飞的存在,它挣扎得更剧烈了,向鹭飞飞的方向疯狂地撞击。 鹭飞飞往后一缩,嘟哝道:“这笼子结实么,它可别再跑出来。” “蒲草韧如丝,它跑不出来的。”顾山青答道。 听闻此言,鹭飞飞抬起头,惊疑地瞅了顾山青一眼:“这是……草灵?你会驱灵术?” 妖的妖力天生而来,能人异士的法门本领却五花八门,然而在这五花八门的异术之中,和生灵魂魄相干的仍堪称凤毛麟角,也格外恶名昭彰。 原因无他,只因□□和灵魂犹若唇齿,亦如皮毛,轻易不可分割,而驱灵之术则总是与抽魂夺魄,行尸走肉这类自带散寒冷气的形容相关联。 鹭飞飞含疑带惧的一个问题刚一出口,苍殊便严厉道:“鹭飞飞!” 他赶忙噤声,顾山青却不甚在意地一笑:“没关系。草灵馥郁,连绵不绝,我只是稍稍借上一些。” 这时远远看到天上异状的猫九郎也赶了回来,气喘吁吁问道:“老大,怪物抓住了?” 顾山青向光球一点。 猫九郎往里一看,呆呆地抬起头:“这看起来倒像是好大个核桃啊,要是没长牙就好了。”说着,嘴边流下一道痕迹,很像是口水。 鹭飞飞嫌恶地瞪他:“吃吃吃,就知道吃,小爷我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 猫九郎懵懵地“啊”了一声,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被苍殊截住了:“你做了什么,招来了这个东西?” 鹭飞飞琢磨了一下:“我什么也没干啊,就是在收拾灶房。” “那你当时可说了些什么?”顾山青追问。 鹭飞飞一愣,瞟了猫九郎一眼,心虚地别开了眼:“我什么也没说,就是嫌他吃得太多,还把果皮扔了一地,就受这个案子启发,想了一下……” 苍殊惨不忍睹地撇开头,顾山青轻咳一声,掩饰住笑意。 猫九郎迷茫地看了他半天,终于脸色一变,大怒道:“你想把我卖掉!” 鹭飞飞的心虚劲儿只持续了一瞬,又想起灶房里仍堆着的满地瓜皮果壳,立刻挺胸横了回去:“你还有脸说我!要不是你把灶房糟践成那样,我能生气吗?我能这么想吗?说到底还是你这只死猫害我被这个东西追!” 猫九郎被他的胡搅蛮缠搞得张口结舌,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只会指着他道:“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 苍殊打断了两个活宝,严肃地对鹭飞飞道:“我再问你,你是真的什么也没说,还是把要卖了猫九郎这个念头说出口了?” 鹭飞飞疑惑地歪歪头,没敢问这有什么区别,想了一下道:“没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我好像只说了回头要收拾他,但没说要怎么收拾他,只是想了想。” 猫九郎不忿地瞥他,嘟哝道:“我不就吃了点坚果么,又没花你的银子。” “就吃了点坚果?你看看你把灶房都糟蹋成什么样了!就吃了点坚果……” 忽略又闹起来的两人,苍殊偏头对顾山青沉声道:“此物是动意即追。” 顾山青脸色也沉了下来。 动意即追,又名“思杀咒”,有些人又称之为“心魔咒”。 原本咒术就与蛊术、魂术并列,被称为异术中的三大恶术,无不折损人的血肉精魂,既伤人,也伤己。其中思杀咒更是咒术中最稀有、最恶毒的之一,绝非寻常术士所能下。而且用在这的思杀咒还不止如此。 第16章 他点点头道:“那位张爷只是吩咐一个人到他家,他的妻子就给他拿来了银票,两人感情无疑很好。他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心里并没有这个想法。而鹭飞飞没说出来,只是这么想,却被追杀了。”又顿了顿,“这可就不妙了。” 猫九郎和鹭飞飞安静了下来。听了他的话,猫九郎莫名其妙道:“这怎么就不妙了?”紧接着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声音都尖了,冲鹭飞飞嚷道,“你是真的想把我卖掉啊!!” 鹭飞飞讪讪然:“我就是真把你卖了,你一只猫,难道不会跑么?” “你、你还强词夺理!” 苍殊没理他们,回答了猫九郎之前的问题:“动意即追一般是下在人身上,用来威慑人心。” 一鸟一猫住了嘴,依然一脸迷茫。 顾山青好心地补充道:“因为说了什么而被追杀,那或许是有听见你所说的话的人,是他在操纵这个东西,那么找到人就能解决。而只是这么想就被追杀,说明此物是由人的意念,对你而言,就是‘卖掉猫九郎’这一意念触发。动意即追下在人身上,原本是为了让人不去做某事,如有违背,就会被咒术侵噬。在这里却直接被用来追杀生出念头的人。” 猫九郎恍然大悟:“想一想就得死。” “没错,而且这咒术威力不小,看它的样子……”顾山青意有所指地向在光球里疯狂乱撞的核桃一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鹭飞飞刚回过些生气的脸又吓白了一层:“那怎么办?” 猫九郎迷惑不解:“什么怎么办?关着它就得了呗。而且,其实它也算做了好事啊,否则那两个人的女儿老婆都要被卖了。” 鹭飞飞又来了气:“关着它怎么找到做它的人?你说话前可不可以先用一用脖子上的那个东西?” 苍殊脸色严峻:“不错,此事非同小可。动意即追原本就是禁术,无异私刑。为人做事,论迹不论心,以如此手段任意施为,驱使咒术追杀他人,岂不天下人都成了靶子!” 两只瞬间呆住了。 顾山青一笑,缓和了气氛:“倒也不必危言耸听,咒术必定有施行的范围,且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就是大鹏王也承受不住咒杀百人的反噬。” “可是这玩意也不消停,怎么找下咒的人啊?”猫九郎愁道。 顾山青又对鹭飞飞微微一笑,道:“我倒有个办法,只是需要飞飞兄弟配合了。” 他微笑起来一向是翩翩佳公子一般,温柔又和气,然而这一次,鹭飞飞却分明看到了一丝恶作剧的狡黠。 -------------------- 第8章 牵思戒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鹭飞飞被猫九郎托在手上,对着他乐不可支的大脸,只觉得生无可恋。 方才他稀里糊涂地同意试试顾山青的“办法”,只见顾山青对他轻轻一招手,他身子一轻,就飘了起来。 起初他还觉得新奇,居然不扇动翅膀就能飞,结果一回头就吓了个心胆俱裂——在他的身后分明还有另一个他,而那另一个他,明明双眼圆睁,却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等定下神,再低头一看,形依然是他原来那个鸟形,现在却只剩下个半透明的轮廓,还泛着金灿灿的微光。边上的猫九郎也看得呆住了,眼见他的身体马上要脑壳着地,才想起来要手忙脚乱地把他接住。 顾山青的笑容更大了,看向鹭飞飞的脸上是不容错认的愉悦:“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不错,我确实会驱灵术。” 鹭飞飞:“……” 这个人果然在记恨他。 “稍等片刻。”顾山青又道,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手指翻飞,须臾间叠出一个纸鹤,尾巴竖直,脑袋尖尖。他把叠好的纸鹤举到鹭飞飞身前:“可能会有些奇怪,你忍一忍。” 鹭飞飞不由自主地躲了躲,余光里看苍殊没有插手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让那奇异的触感穿透他的灵体。一股不容拒绝的吸力传来,瞬间他就动弹不得,正式给装进了纸鹤里。 顾山青放大了的脸依然笑眯眯地道:“这是用千年定魂木做成的定魂纸,绝对能遮掩住你的气息,又保你灵魂不散。” 说完,转手将他交给猫九郎,看向锁在光球中的怪物。 果然,没过多久,那怪物渐渐安静下来,似是因为失去了目标,又昏头昏脑地乱撞了几下,开始慢慢旋转着缩小,直缩至一个正常核桃大小,才在光球中静静不动了。 顾山青手轻轻一挥,一缕缕金光从光球中剥离,四散而去。苍殊警惕地盯住它,防止它突然暴起,但直到所有金光消失,核桃直直掉到地上,也再没发生什么意外。 苍殊几步上前,捡起那核桃,举到眼前。 鹭飞飞终于适应了纸鹤身体,在猫九郎手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艰难地扭过了身,于是连他一道,四道视线一齐投了过来。 苍殊皱起眉:“这……” 这核桃壳上一丝异样痕迹也无,摇一摇甚至能听见果仁晃动的声音。 苍殊将核桃递给顾山青,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可见过类似的情况?” 顾山青摇头,肃然道:“我曾听说有术士咒术臻至化境,下咒了无痕迹。但思杀咒下到物上本来就闻所未闻,想不到竟然也没有任何痕迹!” 猫九郎探头瞅了瞅,见顾山青无意阻拦,伸爪拈起核桃,看了两看,反手就丢进了嘴里。 第17章 鹭飞飞一声尖叫,猫九郎噎了一下,又急忙把核桃呸了出来:“腥,有血味。” 哪怕变成了一只纸鹤,鹭飞飞依然在猫九郎手上愤怒地跳了起来:“你在想什么!说你只知道吃,你还真就只知道吃啊?这东西吃了三个人,三个人!能不腥吗?你竟然还要吃它?” 猫九郎自知理亏,嘟哝道:“我没想吃,我只是想把它咬开看看,看咒术是不是下在了核桃仁上。” 鹭飞飞声音不减:“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你说说,你都干了多少次这种事了!” 猫九郎本来就笨嘴拙舌,此时更是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 顾山青压住笑意,要揭过这个小插曲,却见他突然皱起眉,歪过头又砸了砸嘴,问鹭飞飞道:“你说这个东西吃了几个人?” 他这么茫然地一问,鹭飞飞立时着恼到了顶点,扯得嗓子也尖到了顶点:“三个啊三个!三个!你想让我重复几遍?三个!!” 猫九郎疑惑地看他:“那为什么这个核桃,有四种血的味道啊?” 他话音一出,另外三人登时一愣。 鹭飞飞首先不信:“一共就死了三个人,你搞错了吧!” 猫九郎仿佛受到了冒犯,委屈地回嘴:“你怀疑什么,也不能怀疑我的味觉啊!”说着,又举起核桃舔了一口,“没错,四个人的血,一个很浓,另外三个几乎尝不出来,但是肯定有。” “……”哪怕没鼻子没眼,脸上空白一片,装在纸鹤里的鹭飞飞也不知怎地成功具现了心中的嫌弃。 “你最近从镇异司收到消息了么?可听说别处有与此相关的案件?”苍殊凝眉问道。 顾山青摇头:“并未。” “难道还有人死了,没被发现?”鹭飞飞问。 “不是没有可能。”苍殊道。“你们两个抽空去周边几个镇查一下。” 猫九郎和鹭飞飞点头应是。顾山青却在一旁思索起方才猫九郎的话。如果血真的是受害者被杀时溅上的,那为什么会有很浓,和淡到几乎没有的区别?又或者… “这个核桃上的血腥味,真的都是被杀者的血吗?” 杀人害命的恶咒往往并不是那么好下的,施咒人也要在下咒时付出代价,这代价,从超然法力到生灵魂魄不一而足,其中最常见的,便是施咒者的精血。 寻常恶咒无形无体,精血献祭于天地间凶神恶鬼,但假若恶咒有了形体呢?这核桃上的血腥气,难道不会来源于它的施咒者吗? 念头一起,顾山青立刻望向苍殊,正和苍殊看过来的视线对上。一只小隼瞬间化出,苍殊道:“不妨试试。” 小隼拍拍翅膀,扑到猫九郎手上,落也未落,叼起核桃,头也不回向一个方向飞去。 这个反应大大出乎几人预料,苍殊也一秒也没耽搁,当即变回原形,让顾山青爬到背后,同时无视猫九郎和他手里纸鹤嗔目结舌的表情,一爪子抓起他们,跟上了小隼。 飞过参差错落的房屋院落,小隼很快降落。顾山青一落地就皱起了眉——他认得这个地方,这里分明就是王五的家! 苍殊率先走向门口,刚刚靠近,登时脸色一变,冲进了院里。剩下两人见他脸色不对,赶忙跟上,一进到院中,也不用小隼,便是鹭飞飞的纸鼻子也能闻出屋里传来的浓浓血腥味。 苍殊猛地推开茅草屋的木门,果然映目一地鲜红。王五的哑子老婆躺在鲜红正中,连衣服都被血浸透。她腕上的伤口又长又深,已经干涸,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把豁了口,满是斑斑锈迹的镰刀——她竟是用这粗钝的砍柴刀割了腕。 苍殊几步冲到她身边,伸出两只手指去探她的鼻息,而后脸上微微一松,向连忙跟进来的顾山青和猫九郎点点头。 虽然气若游丝,但人到底还活着。 他毫不心疼地扯下一条衣摆,灵巧地将王氏腕上的伤口密密缠住。 顾山青蹲到他身边,一手扶住她的脉搏,一手向后一招,一道光流从大门缓缓地淌进屋里,又顺着他的手指潺潺流入女人的身体。苍殊没来得及包住的伤口肉眼可见地一点点闭合,似是被极细的金线缝上。 猫九郎目不转睛地盯住流过空中的袅袅金河,语气中尽是叹服:“顾大人您怎么什么都会啊!” 顾山青微微一笑:“就这些了。” 说完,突地又听猫九郎一声惊呼:“啊!是她!怎么是她!” 顾山青奇道:“你见过她?” 猫九郎:“是啊!她今天一直站在赌坊对面,挑着一个担子,我只当她是趁着赌坊开业,在那卖吃的呢!” 顾山青挑眉:“你确定是她?” 猫九郎道:“错不了!我一直想着等收了工去找她买窝头呢,结果没来得及买,她就走了。这怎么突然就自杀了呢!” 他手里的鹭飞飞也啧了一声:“顾大人您放心吧,只要什么事沾上一个‘吃’字,他说的肯定就错不了!” 苍殊打好了最后一个结,把王氏放到了屋内窄小的床上。 一直守在屋外的小隼探头探脑地跨过窗纸的破洞,扑翅飞回到他手里,乖乖变回了一根羽毛。 这小隼提醒了苍殊,他拧紧眉头道:“凶手是她?” 顾山青问:“你的小隼嗅觉可是万无一失?” 苍殊答道:“十拿九稳。不过有些人的血气味相近,也不无认错了的可能。” 第18章 顾山青眼神闪烁了一瞬:“下咒的不是她。虽然没有证据,不过我似乎知道是谁了。我们现在只需要在这等着,就可以了。” 鹭飞飞吵着闹着要关店的时候已近日落,又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色便渐渐暗下。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小院仿佛陈年累积下来的寂静,一个低哑的男声对着屋内喊道:“阿女!爹回来了!” 屋里没有任何回应,来人也不在意,仍然自顾自道:“爹给你买了你喜欢吃的点心!快出来吃吧!你看看你,怎么又没有烧饭。” 一阵锅碗瓢盆碰撞,接着是鼓风的声音和木柴的噼啪声,那人点燃了灶火,又道:“怎么还不出来?又闹脾气了?” 似是终于没了耐心,脚步声渐近,“咣当”一声,大门打开,屋外的人和屋里的三人一纸面面相对。 一阵沉默,来人低低笑道:“顾大人,你们不是已经走了么,怎么会在小女的家中?” 不是别人,赫然正是那酒馆中的说书人! -------------------- 第9章 牵思戒 不过几日,原本就干瘦的说书人竟益发形容枯槁,仿佛只剩了一层皮的骷髅。仅剩的一点余晖从他背后透过,照得他的神情模糊不清。 苍殊举起手中的核桃:“你可认得这个东西?” “这不就是个核桃。大人需要问我?”说书人嘲道。 顾山青道:“不错,这就是个核桃。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同我们讲讲,你是如何用这个普通核桃杀了三个人?” 说书人面色不变:“我不知道顾大人在说什么。” 顾山青道:“当初我问你有关怪物的传闻,你别的不提,单单提起吴老二,是因为你知道吴老二会在赌坊四处找‘核桃’,怕引起我的注意吧?你将他打成一个笑话,这样我就算真遇到他,多少也会受你的暗示,不把他的话当真。” “顾大人想得未免也太多了。”说书人讽刺道。 “多吗?”顾山青道,“其实最初我同你交谈时,就隐隐有些奇怪,只是当时并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你从头到尾也没有露出你的左手,哪怕是在讲完书,我请你坐下来喝茶的时候。” 说书人哼道:“不渴罢了。” “不只如此罢!我猜你的左手该是有什么能道出你身份,或者曾经身份的地方,而这个身份正和当下这个案子相关,比如……” 苍殊拖起说书人的左手,那腕上有一道深深疤痕,手上,只有四根手指! 顾山青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一个被剁掉了小指的赌徒。看来传闻是真的,王氏正是被她的赌徒父亲卖给了人家当丫鬟。” 这时说书人才发现猫九郎身后躺在窄床上的王氏,脸色一变,推开猫九郎扑到她身上:“阿女,阿女,你怎么了?醒醒!” 他注意到缠在王氏腕上的黑色衣摆,脸色铁青地转头质问:“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顾山青反问道:“现在才来关心她,不觉得晚了些?而且,这个问题不该问你自己?” “问我?” “不错,看见地上那把镰刀了么?连割草都嫌钝,你心爱的阿女却硬生生用它割开了手腕。”顾山青道。 说书人颤抖着摸上王氏苍白的脸,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为什么?明明都已经……” 顾山青立即道:“已经什么?已经把她的混账丈夫杀了,是吗?” 说书人不语。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苍殊和猫九郎仿佛都融进了小屋肮脏的墙里。 顾山青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屋内唯一一盏残旧油灯点亮,火光颤抖,照得屋子里忽明忽暗。 “在客栈里,那位羊大爷说你说书说了半年,而不到半年前,王五赌瘾愈重,离了陈府,却不再打老婆。想来是你发了一笔小财,不知从哪得知女儿下落,无论是良心发现,还是为了养老送终,你找到这里,拿了钱给王五。你能用钱逼他不打老婆,却拦不住他去赌场把钱输光。你下定决心要把他除掉,正是因为他扬言要把你女儿卖掉,就像你当初做的一样。” 顾山青声音越来越轻,却句句直透人心,说书人霍然站起:“你以为我不后悔吗?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后悔!王五算是什么东西?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阿女,他居然敢威胁我?他该死!他们都该死!” 顾山青神色悲悯地看着他。 仿佛一口气嚷出压在心中太久的话,说书人整个人又慢慢泄了下来。 顾山青却没有放过他:“他们是该死。但无论你杀死谁,也杀不死曾经卖了她的那个你。你以为王氏为什么割了腕?因为她那个死了的赌鬼丈夫?不,不是的,他已经死了。” 说书人眼中露出一丝不自知的压抑哀求,似是求顾山青不要再讲下去。 顾山青直视着他,一字字道:“她想要自我了断,是因为看见你又走进了赌坊,想到未来还要和毁了她整个人生的罪魁祸首一起假装若无其事地生活,实在是太痛苦了罢。” “我什么时候……”说书人反问,接着想起了什么似的,“啊……” 真相宛若最后一击,抽走了他枯槁身体里剩下的所有生气。 说书人颓唐地跌坐在窄床上,浑浊的眼中似连泪也流不出,想向谁解释一般喃喃:“我只是想去找,想去找……”话没说完,声音便低了下去。 第19章 顾山青怜悯地望了他片刻,轻声道:“说吧,这核桃是怎么回事。你身上,定有三块久溃不愈的瘀痕吧?” 说书人一震,沉默半晌,有气无力道:“是一个人给我的。” “什么人?” “一个穿黑袍的小白脸,长得挺普通,具体我想不起来了。”说书人答道。 猫九郎“啊”了一声,被苍殊抬手止住。 顾山青接着问道:“他是怎么把核桃给你的?” 说书人:“那时候王五又来客栈找我要钱,说否则就卖了我阿女。他听到我俩争吵,就拿起这个核桃鼓捣了两下,说只要把它泡进我的血里,就能解决王五。” 顾山青又问:“他没要你任何回报?” 说书人道:“没有。” 苍殊道:“为什么先死的是陈三?” 说书人似是倦极:“我虽然把那核桃泡了血,但那人的话其实我也不大信,就顺手把它放到了我讲桌的坚果碟里,没想到不小心被店小二给了吴老二。后来出了事,我再去找,也没能找到。” 说完,他停了一下,跪倒在地,深深叩拜:“各位大人,小人绝不会逃跑,只是我欠阿女实在太多,可否请各位大人容许我照顾阿女醒来,再拿小人归案?若能如此,小人哪怕身下阿鼻地狱,也必对各位大人铭感五内!” 乌鸦小黑不知从哪个角落飞出来,落到顾山青肩上,对说书人大叫:“晚了!” 说书人浑身一颤,顾山青将小黑扇走,犹豫地看了看苍殊。 苍殊沉默片刻,指尖现出一根小小羽毛,化作一只小隼,扑棱棱飞上房梁。 他接着道:“我会写一张案状交给阿旺捕头,若十日之内你未到巡捕房,道一句你已伏罪,这小隼便会钻入你的体内,化为妖力,日日在你五脏六腑流转,时时叫你如受刀割!” 说书人再一次深深叩首:“谢大人大恩大德!” 九歌镇的案子终于算是暂时结束,猫九郎从王五的茅草屋出来,仿佛走出一个不知何时张开的结界,如梦初醒。 他后怕地偷瞄顾山青的背影,对手里的鹭飞飞嘀咕道:“顾大人真是了不得,我看比咱们老大还可怕。我这辈子可都不想被他审问。你说,这是不是也是驱魂术的一部分啊?” 鹭飞飞嫌弃地从他的手上往外挪:“你唾沫溅我身上了,离我远点,不对,快点带我回去我要回我原来的身子啊啊啊!” 鹭飞飞崩溃的尖叫发自肺腑,苍殊和顾山青却谁都没注意到他俩的小心思。 这次查案的过程虽然阴错阳差,但其实称得上很是顺利,还得了千丝戒这个意外之喜。只是说书人虽交代清楚了这古怪核桃的来由,但包括千丝戒在内这一切的根源,那个神秘人的身份,却仍是云山雾罩、无从查起。 虽说回了王都可以下放画像通缉,但狐俏娘和说书人两人描述的特点毕竟太过笼统,找到人的可能微乎其微。 苍殊问:“你是如何知道他会来这里的?” 顾山青道:“我之前来他家,看见屋里有两人生活的痕迹,只道是王五的东西一直没收起来。但后来一想,放在灶上的锅碗还是太多、太干净了些。” 苍殊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一直没能查出父女二人的关系,倒是我等的失职。” 顾山青摇头安慰道:“镇上无人不知王氏是被父亲所卖,若暴露了这一层身份,他以后怎么在这镇上混下去?想必他是在附近找了处地方,避着人耳目与王氏来往。连镇上的人都不知道内情,我们查不到,也是理所应当的。” 见苍殊不语,顾山青又接着道:“其实还有一事我想不明白。” “何事?”苍殊问。 “白面人的动机。” “何解?” “有怪物杀人,很容易引来按察使或镇异司。假如他是真的想将戒指物归原主,也就是还给俏娘,又为什么要留下隐患?还是这种和她的赌坊密切相关的隐患。以他的手段,不应该想不到事发后按察使来收回戒指的可能。” 苍殊从怀中摸出那颗引起后续所有事的核桃,轻轻抛了一抛,脸上头一次现出一丝迟疑,吐出两个字:“试炼。” 顾山青没见过他这般情状,不由愣了一愣,才反问:“试炼?” “核桃给出去了,用或不用,是试炼。戒指给出去了,用或不用,也是试炼。选错了,就要承担后果。” 顾山青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但大约这世间确是有这样的无聊人的。” 苍殊微微一勾嘴角:“还是想不到为好。”接着未等顾山青作何反应,反手将核桃交给了他,“此物很不寻常,你拿去镇异司查验。” 镇异司和按察使一向不睦,这核桃说到底是苍殊制服的,顾山青有几分犹豫。 苍殊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无妨,按察使各自为政,没人管我。而且,你们镇异司不是有一位极擅奇淫巧技的?” 听闻此言,顾山青终究接过了核桃,眉眼弯弯:“等回了王都,我请你吃酒可好?” 苍殊大手一挥:“再议。明日我带你回去,你多穿一些。” 顾山青一愣:“回去?回哪?” 却不想苍殊瞥向他,反而疑道:“你不回王都?” 回是必然要回的。 第20章 只不过顾山青来时坐的,其实是镇异司的起兮车,就是苍殊口中那“一位极擅奇技淫巧的”所做。此人极好享受,起兮车御风而行,速度虽不及苍殊,却也近于人君的飞马,车里暖意融融,坐垫柔软,舒适至极。 然而顾山青眨眼就决定假装这车不存在,欣然道:“那就劳烦大人了!” 之后苍殊将几人带回赌坊,顾山青动动手指让躺尸的鹭飞飞灵魂归了位。他瞬间从人形变回白鹭,嗖地从大门蹿了出去,直上青天,嘶声大喊:“自…由……!!”带起一串回音,骇得九歌镇家家户户都赶忙关窗又锁了门。 顾山青看时候不早,告辞离了赌坊,走出些距离,见身后无人,又拐到一个偏僻地方静静立住。小黑滑到他身边,顺风而长,落地时几乎有马驹大小。顾山青一脚蹬上小黑背后,道一声:“走。” 小黑迎风而起,向不远处昆山庞大的阴影飞去。 -------------------- 第10章 牵思戒 第二日顾山青压下困意走出门时,苍殊已经等在客栈门口,鹭飞飞和猫九郎没在他身边,想来是先一步走了。 苍殊上下对他全身上下一扫,手一抬,一道黑影向顾山青扑头盖脸飞来。顾山青一惊之下赶忙接住,这物什入手滑腻微凉,柔柔地扫过他手背的皮肤,却原来是一件油光水滑的皮毛大氅。 来不及疑惑苍殊怎么会随身携带皮毛大氅,顾山青低头看看自己的单薄衣衫,才意识到把苍殊昨日的叮嘱扔到了脑后。 九州幅员辽阔,便是苍殊也得飞上一段时间。顾山青裹着大氅伏在苍殊背上,只觉阵阵暖意透过厚实羽毛传来,耳边又有呼呼风声,异样地催眠。他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还睡得很是安稳踏实。 等他再醒过来,已经能远远看到王都的影子。 王都四面围墙,城里古旧的建筑鳞次栉比,大路小道纵横交错。不同风格的居所和商街依着人和妖的习惯块块划分,但经年日久,界限早就模糊,只有从天上才能看个清楚明白。其中,在靠近王都中心的最热闹处,人主的问君殿和妖王的妖王宫遥遥相对,一个墙檐高耸,一个气势雄浑。 虽说这里是王都,但城里住的大多是平民百姓。平日里有妖王麾下的猛禽在空中巡逻,又有异士镇守四方。 按理进城须得降落,但苍殊有妖王特许,且真身无人不识,只飞慢了一些,准备越墙而入。 等靠近了城东门,顾山青远远看到一个光头闪亮,身穿袈裟在城门上方凌空打坐,顿时心道一声坏了。可惜为时已晚,那长相斯文的和尚抬头看了过来,满脸惊奇地和他对视了个正着,目送他进了城。 镇异提刑司离问君殿不远,就在寻常街市里,与其他屋院也无甚区别,只在方正大门上挂一块老旧匾额,提了“镇异”两个字。门外空地处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槐树,和一口饱经岁月风霜的白玉古井。 苍殊落在镇异司门口,将顾山青放下,看了立在门口两边的守卫一眼,又上下打量一圈,也未多言,向顾山青点点头,便在街上路人的惊奇目光中振翅离去,爪中依然抓着那皮毛大氅。 顾山青在门口立了半晌,语气平平地道:“都出来吧。你们当苍殊大人真没看见你们?” “噗嗤”,一个女声笑出了声。 原本静止的画面瞬间动了起来。 门口的两个守卫镜像般相对而走,眼看就要脸贴脸,冷不防捏面团一样揉成了个浓眉大眼、抱着手臂笑得贼兮兮的高大汉子,身子一歪就靠到了门上。槐树的树冠“簌簌”而动,几缕纠缠藤蔓垂下一位眉飞色舞的俊美少年——他超凡脱俗一身白衣,却在树上吊得像猴儿一样。匾额中“镇”字的一横悄悄浮起,拍拍翅膀变成一只大蛾子,飞进了院里。甚至连井边一滩似是被谁粗心泼出来的水都无风自动,抖了两抖,涌成了个身姿妩媚,撑在地上托腮微笑的小姑娘。 顾山青叹了口气,打了一个响指,“啪”地一声结界破裂的声音,墙檐上方好似在很远处飘着的稀疏云朵如烟散去,一堆脑袋露了出来,轰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顾山青扫视一圈,好嘛,镇异司所有人里,就差他们的最高指挥——叶司台了! 有人高声叫道:“顾大人了不起,擒贼先擒王!” 另一人道:“对啊顾大人,什么时候给咱们引见一下啊!千古灵骑!” 无视他们的窃窃笑声,顾山青好整以暇道:“世人皆知苍殊大人目极千里,这次一去,我倒发现苍殊大人的耳力也至少顺风百里。你们说,他有没有飞出百里之外?” 笑声瞬间哑了下去。 一直在天上低低盘旋的小黑嘎嘎大笑,落到顾山青肩上:“无聊!无聊!” 倚门的高大汉子清清嗓子走出来,转身向墙上的脑袋们摆手道:“散了散了!活都干完了没有,就在这看热闹!” 众人这才拖拖拉拉、怨声载道地散去。 他又转头来到顾山青身边:“山青,事情办得如何?” 顾山青点头致意:“文典。人是抓住了,不过还有些疑点。有个小玩意得给丰年看看。” “他就在大堂。”名为张文典的汉子让开身,又冲着在树上不肯下来的少年喊道,“白鸿!你还要挂到什么时候?” 顾山青走了没两步,胳膊又给人娇滴滴地缠住了:“顾大哥顾大哥,你什么时候苍殊大人关系这么好了?” 第21章 说话的是一身水色的木清,也没等顾山青回答,她一摇头,自顾自道:“算了,不管这些,总之顾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对苍殊大人倾慕已久茶饭不思,回头我找不空和尚画个小像,你帮我找他落个名,好不好?” 圆润的脸蛋上一双明眸似含了水汽,好不楚楚可怜。 可惜顾山青郎心如铁,轻轻道:“我走之前,你倾慕已久茶饭不思的还是清心苑抚琴的鹿白公子,两旬前,是顺意观念经的元和道士,再过上一个月,你是不是就要闯进妖王宫,向大鹏王要签名了?” 木清登时一梗,无话可说,甩开顾山青的手,气哼哼地走了。顾山青对她的背影轻轻一笑,跨进镇异司的大堂。 大堂正中的空白墙壁上,果然不出他所料,是一幅龙飞凤舞栩栩如生的笔墨大丹青。 那丹青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和苍殊飞过东城门的样子。 小小的城门之上,苍殊真身下四只鹰爪,翅开两丈,英武不凡,而顾山青伏在他背后,肩上立着小黑,睡眼惺忪,连披的皮毛大氅都纤毫毕现。 几个人窃笑着从他身边溜了过去,顾山青耐不住一声叹息,抬手遥遥一抹,星点四散,墙上的苍殊收拢了翅膀,和抬起身的顾山青一同消隐而去。 突然一道促狭声音响起:“你抹它做什么,留着不挺好?不空的画在外头可价值千金呢!” 顾山青转过头,说话的人坐在木案边,松松披一拢轻薄的胭脂色纱袍,贴身白衬几乎敞至胸口,一头黑发自然散落,眼窝微陷,唇角微勾,真真潇洒不羁,正是奇技淫巧谢丰年。 顾山青苦笑:“不空还是想画啥画啥,想在哪画就在哪画啊。” 谢丰年哼了一声,意思是你今天才知道? 顾山青也不多说,先将缩小了的起兮车还给他,又从怀中摸出核桃,递到他眼前。那核桃给几束金丝缠住,离了咒主,看不出任何异常。 谢丰年接了过去,嘴里却不饶人:“怎么,现在连核桃都要让我给你剥了?” 顾山青抬手就抢:“不要就还我,错过了思杀咒你可别后悔!” 谢丰年躲开他的手,狐疑地挑起眉:“思杀咒?你认真的?” 顾山青道:“我骗你做甚?” 待他讲完了前因后果,谢丰年眼里的轻慢早就一扫而空,举起核桃仔细端详。见他的瞳仁幽幽泛起了蓝光,顾山青识趣地撤掉金丝,在旁边立得安安静静。 过了半晌,谢丰年终于边琢磨边开了尊口,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以常人精血驱动杀咒,母大虫动不动派人去昆山可算有点用了……” 顾山青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道一声“你慢慢来”,便自行扭头离去,估计不过个一时三刻,此人反应不过来身边早就没了人。 镇异司的地盘谈不上大,进了大门,迎面便是摆满木质案几的大堂,就算寻常没什么人待在此处,也算是装模作样有个坐班的地方。往里跨过了大堂后门,是小院回廊,绕着一潭清澈的池水蜿蜒而去,两旁的大小建筑从藏书堂藏宝阁藏文馆到灶房饭堂沐浴室不一而足。再走过因方圆局促而颇有几分不伦不类的假山水榭,就到了镇异司的真正主事,也是谢丰年口中“母大虫”——叶一的所在之地,一剑堂。 顾山青敲了两下门,门里清越女声干脆道:“进!” 他推开门,一个挺拔身影背门而立。 叶一回过身来,她眉如远山之秀,目若秋水之清,却让人想起霜松傲雪,冥冥间凛然不可侵犯。背后墙上挂一把等人高的巨大长剑,收在经年磨润了的厚重木鞘中,除了个头大之外显得朴素又不起眼。 然而顾山青却知,若是这剑出了鞘,就是镇异司其他所有人加起来,怕也打不过眼前这个看起来纤纤玉立的弱质女子。 叶一现下显然没有半点要动那巨剑的心思,她不问案情也不问凶手,先直直问道:“你可去试昆山阵了?” 世人不知昆山脚下大阵姓甚名谁,便简单以“昆山阵”代之。 顾山青点头道:“试了。” “结果如何?” 顾山青微微摇头,他肩上的小黑也如小老头般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 叶一吩咐他此行去探一探昆山阵,却并未确切说要做些什么。 看他摇头,叶一似是失望又似是宽慰:“也罢,不能强求。” 眼见她不准备继续交代,小黑失了兴趣,砸砸嘴飞走了。一同飞走的还有叶一的心思,她随意问了几句案情,在顾山青提起那神秘人时低头思索片刻,而后毫不拖泥带水地一句“知道了,你去吧”,就把顾山青送了客。 -------------------- 第11章 牵思戒 镇异司行事独立,提交文书之类的办事章程不算复杂,顾山青出了一剑堂也不想拖延,很快将这次的案情整理一番,到藏文馆归档。藏文馆里的文件分为“已断”、“有疑”、“未解”三个类别,这一次的案子便归到了“有疑”里。 带回来的核桃按理说也该上交到藏宝阁,但毕竟还在谢丰年手里,于是先挂了个“缺”字,等他玩腻了再行交还。 一串事务办下来虽说不上繁琐,但也花了顾山青个把时辰。他从藏文馆出来已近黄昏,听到腹中鸣声阵阵如鼓,才惊觉自己一天都没吃饭。伸个大大懒腰,他准备先从镇异司回到来王都入职时租下来客居的小院,再随便找个小摊贩随意吃点什么,不想没走几步,便在大堂里给人整整齐齐地截住了。 第22章 为首的张文典把浓眉大眼笑成了贼眉鼠眼,白鸿倚在他背后不知在想什么,似乎魂飞天外,而木清和谢丰年一左一右,满脸不情愿,却依然勉强列席。 看这个架势,顾山青以为是有什么重要事宜要通报与他,和张文典纠缠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是他刚结了来镇异司之后,独自外出的第一案,这一伙人要拖他出血请客下馆子。 顾山青失语一阵,但想到肚里空空,也就顺势应允,任由张文典拉着他们来到王都城中最热闹的地界。 繁华大街上高挂着满目灯笼、错落招旗,几乎要晃得人眼花缭乱,张文典挑挑拣拣,从街头转到巷尾,又从巷尾逛回街头,最终选中了一个名叫“万客来”的大酒馆。 除了谢丰年愤世嫉俗地哼了一声,道一句“好大的口气”,其他人都很是随遇而安。进了店,又依着小二的殷殷推荐点了一桌子鸡鸭鱼肉,就着王都翻飞的小道八卦喝到酒过三巡,一行人才算是满足了。 顾山青虽看着沉稳,其实也并不太胜酒力,不知不觉已是微醺。 他歪头看张文典心满意足地举杯叹气,只觉什么他来镇异司后的第一案不第一案都是假的,这人不过是想寻个由头放肆喝酒。 白鸿还在端着肘子肉埋头苦吃,谢丰年则又摸出了他带回来那个核桃,托着腮,在手中把玩。 在一片安静中,顾山青突然想起之前叶一语焉不详的样子。 虽然他到镇异司时间不长,却也足够他明白叶一是个做事如抽刀断丝,凌厉果决之人,那样的状态实在是很不寻常。 于是,他开口问道:“你们可去探过昆山阵?” 虽然反应轻微,但三个人明显都回过了神。 顾山青这时才发现,方才说要去“方便一下”的木清过了许久还没回来。他再一转念,想到隔壁就是大名鼎鼎的“才色无双三公子”所在的清心苑,顿时干脆了当地把她抛到了脑后。 谢丰年率先坐直了身子,道:“那是必然。进了镇异司,母夜叉就是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让你去闯一闯那个什么破阵。” 张文典嘿嘿一笑:“没错,否则怎么会死了区区两个人就派你去查个劳什子案。你以为咱们平时都这么闲的吗?” ……反正其实也不忙就是。 顾山青没说出口,又见白鸿也郑重地点点头,连肉都没放下。那样子让他不由想起猫九郎——不过白鸿可是比猫九郎窈窕得多了。 顾山青短暂地分了一下心,又被谢丰年的问题拉了回来。 “说起来,你们都在昆山阵里遇到什么了?”谢丰年懒懒问道。 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 顾山青昨夜才刚刚探过,那情形依然历历在目。 “女人。光着身子的女人。”白鸿心有余悸道,仿佛觉得这还不足以强调事态的严重,又补充道,“好多好多。” 谢丰年刚送进口里的酒“吭哧”一下喷了出来。 张文典摇头苦笑:“我怎么一点都不吃惊呢。”又回答谢丰年道,“我遇到了好大一堵蛇墙啊。”说着,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察觉到另外三人惊诧的目光,张文典打了个哈哈,讪讪道:“反正叶司台也没说一定要我们闯过去是吧。”又连忙道,“老谢和山青遇到什么了?说来看看。” 明摆着是要转移话题。 谢丰年向他一瞥,让他下了这个台阶:“我一踏进去,就又到了外边。试了两回还是进不去,就算了。” 因为驱灵术的缘故,顾山青对假话格外敏感。这三个人回答虽然都堪称离奇,但白鸿和张文典所说不似有假,倒像是这个阵法知道他们不是真心要闯,给个借口让他们退出来。反而是谢丰年的说法值得商榷。 但此时酒意正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顾山青便也懒得计较。又怕自己说出实话会坏了众人兴致,也随口道:“暴雪。漫天的白雪。”顿了顿又道,“不过,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好像曾经路过那里,无意中闯进去过,没遇到任何阻拦。” 张文典惊奇地瞪大眼睛:“还有这样的事?那你都看什么了?” 顾山青摇头:“只是寻常大山。但我那时候还年幼,很多事都记得不清,忘了什么也说不定。” 所以他这次去,也没什么故地重游的实感。 张文典似有几分不信,也没有追问。 顾山青又问道:“那你们知不知道叶司台为什么总要派人去闯阵?” 张文典瞟了谢丰年一眼,道:“有说法是,镇异司的某一任司台进去了之后再没出来,尸骨都收不回来,他的继任派了不少人去闯阵,后来就成了惯例。” 谢丰年一仰头,又灌进一杯酒:“我还看过文书记载,说是镇异司的一个什么镇妖的宝贝丢在了昆山里,是为了那个破宝贝也说不定。叶一那女人嘴风紧得很,问她也不说。” 几人探讨不出个所以然来,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其他方向。 后来他们又不知喝了多久,直到酒家的灯都熄了一半,木清都没有再出现。 张文典从开始时兴致昂扬地拼命劝人灌酒,喝到说起了胡话,白鸿和谢丰年也都醉得趴倒在桌。只留下还稍微有些神智的顾山青把他们一个一个送上店家叫来的马车,还得负责把确切的地址从他们嘴里抠出来。 第23章 他拖着白鸿看起来清瘦,却不知为何死沉死沉的身子开始了思索:这白鸿也没喝几口,怎么就成这样了?怕不是吃得太多,醉了肉? 等处理完张文典和白鸿,好不容易轮到谢丰年时,小黑不知从哪跳到了顾山青的肩上,东倒西歪又骂骂咧咧:“酒鬼!一帮酒鬼!就应该让他们睡在大街上,才能长个记性!死丫头也不回来!” 似是听到小黑的骂声,一直挂在顾山青肩上的谢丰年突然抬起了头,对顾山青一勾嘴角,幽深双眸清明得不像是个喝醉了的人。 顾山青一愣,琢磨了一下,乖乖道歉:“不好意思,在下管教不严,它老是乱说话,请谢兄饶恕则个!” 谢丰年笑意更深:“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比别人多了个这个。” 顾山青知道他的眼睛与众不同,却从未深究过,于是借此机会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问道:“多了个什么?” 谢丰年庄重道:“心眼!” 顾山青:“……” 话一说完,谢丰年又退化回了醉鬼的样子,摇摇晃晃举起一个手指要敲小黑的喙,惊得小黑急忙飞走了。 顾山青叹了一口气,有几分后悔没趁他看似清醒的那一会儿问出他的住址来。于是又费了许多力气,终于连哄带骗把谢丰年送上马车,他自己才开始往家走,到家时再没有一丝精力,进门便一头栽到床上,黑了过去。 第二天顾山青再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 他昨夜没换衣服,倒头便睡,现在只觉浑身上下酸臭难闻,难受得像有一队蚂蚁在身上到处乱爬。 忍住宿醉的头痛,劳烦照顾他日常生活的王伯烧上水,换下全身衣物和床上被褥,再把自己泡进了热水里,顾山青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可惜他享受了没多久,一只纸鸢晃晃悠悠地从窗户飞进了屋,似乎是怕被水打湿,犹犹豫豫围着顾山青转了两圈,还是安稳地停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这是来自镇异司的传信纸鸢,做起来只需用普通纸张,往近处送信时便宜又方便,于是时常被谢丰年滥用,和他们说些诸如“今日晴好宜出游可约北山”或者“碧儿阁潇娘出新曲甚妙”之类的无聊话。 顾山青只当这次又是他来骚扰,准备先泡完澡再去理会。 却不想又不消一刻,一道浓墨重彩的横屏空在他眼前的墙上拉起,仿佛有一只隐形的手笔走龙蛇,瞬息落下两个大字——“速来”! 是不空和尚! 不空和尚虽然八卦了些,但为人却可靠。顾山青这才觉出了紧迫,赶忙穿好衣服直奔镇异司。到了镇异司,他方知今日本该轮到木清守城门,但木清却从昨夜消失到了现在,再也没有出现! -------------------- 第12章 息壤 擅离职守绝非小事,木清之前也从没做过。 她原本年纪就最小,又是个娇滴滴的姑娘,虽然身在镇异司,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但如今莫名失踪,仍难免让人担忧。 顾山青赶到镇异司,环视一周,发现只有白鸿没在大堂。 “白鸿还没来?”他问。 谢丰年眉头紧皱:“他去替木清守城门了。” 小城门不论,王都有东西南北四个大城门,招揽异士的镇异司出一人,问君殿出一人,御城军出两人。虽无人刻意监管,但若是镇异司负责的大门突然长时间没了人,依然免不了要落下话柄。 顾山青到时,张文典和不空才刚刚从外头回来。叶一从内堂走出,肃然道:“找到人了吗?” “还是没回家。”张文典答道。 不空同样摇头道:“阿弥陀佛,小僧去了她的几位友人家,木施主也没在哪位漂亮姐姐处留宿。” 顾山青道:“我们昨日去的酒家离清心苑近,木清和鹿白公子交好,会不会相谈甚欢,就找苑主安排房间睡下了?” 清心苑是清馆,九州境内民风开放,女子外宿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 谢丰年翻了个白眼:“我第一个去找的就是清心苑。鹿白说她确实去了,但他只不过离席了一会儿,再回来她就不见了。” 镇异司掌查九州异案,结下的梁子、认下的的仇人可能算不得多,但也绝不会少。 大堂里一时安静了。 须臾,叶一开口道:“再去找一圈,找不到就去请搜地术。” 搜地术顾名思义,以大地为盘,生辰八字及姓氏名号为引,一长一短两支尾部相连的精铜细杆,雕了繁复的古文书,可搜遍整个王都范围,寻找特定人等,绝无遗漏。只是法力消耗极大,需要众人合力而为,除非必要绝不会请出来。 谢丰年闻言脸上一苦,他擅长的是偏门外道,在一干人中法力最为不足。 叶一恍若未见:“散了。” 谢丰年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顾山青嘀咕:“要是走丢的是咱们,她才不会费这个心思。要是敢再出现,拿剑抽上一顿都是轻的!” 顾山青不由一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出了大门,几人四下而去,各显神通,就算将王都搜个底朝天,也誓要把木清翻出来。但直到日下西山,木清还是不见踪影。 等他们陆续回到镇异司,叶一再也坐不住了。 顾山青低着头暗自思忖,假如搜地术还寻不到木清,是不是能将苍殊请来,借他的小隼一用。虽然苍殊在他们这一伙人的传言中可堪称凶神恶煞,但前几日相处下来,顾山青直觉他不会拒绝。 第24章 只是如此就又要欠他一个人情了 正思索间,一个秀小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大堂门口。叶一第一个认了出来,维持着马上要起身的姿势,声音平板道:“你去哪了?” 终于出现的木清又向前走了两步,走到灯下,这时众人才看到她满脸委屈,泫然欲泣。这时被叶一一问,嘴一瘪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叶姐姐,我好像被人玩弄了……” 叶一脸色一变,没控制住手中力道,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她原本扶着的百年檀香木案登时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谢丰年龇牙咧嘴地侧身躲闪,不空和尚也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叶一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木清讲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但叶一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缓,到最后全然变成了无奈。 原来当顾山青他们在万客来喝酒时,木清果然是借口“方便”跑去了清心苑。但不知为何,她明明只喝了两杯却觉得格外的醉。于是清心苑温文尔雅的鹿白公子便亲自跑去厨房,为她向厨子要一碗醒酒汤。 可是汤还没来,木清自己先倒下了。这时有一个人来到她身边,她只道是鹿白回来了,便任由对方牵着她来到一间屋子里。到了屋里,那人也没干什么,只是几次三番言语挑拨,嘲笑于她,道传闻里她能作水火的异术,肯定全都是骗人的把戏。 木清自然不服,当下先变火,再变水,点燃了那人伸过来的不知是何火种,又灌满了那人递过来的不知是何容器,接着来不及标榜胜利,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后等她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正躺在鹿白的床底,而且天色已黑。她探出头来时鹿白正好在屋中休息,登时被她吓了个七荤八素。 等她讲完这个离奇故事,所有人俱是哑然,不知该作何评论。 虽然木清年纪小,但来镇异司的时间也算不短,断断没有这么好骗好逗弄的道理,这怕不是给人下了药或施了迷魂术了。 她还在哭诉:“可是,我真的感觉来的是个熟悉的人啊……鹿白公子一定再也不想见我了,他肯定觉得我是那种会躲在床底下等他的疯子了……” 最终还是叶一开尊口打断了她:“行了,你自己不觉得荒唐?明天再去清心苑查查。这两个月的城门都由你来守!”说完拂袖而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回头瞥了一下被她震了满地的案几碎片,若无其事道,“谢丰年把地上收拾一下。” 谢丰年在她身后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看叶一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木清抽抽鼻子,对剩下的几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啊,明天请你们吃果子。” 张文典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你啊……” 不空双手合十,紧随其后:“阿弥陀佛,没事就好。小僧要红豆馅的。” 顾山青没有吭声,在木清好奇的眼神中转到她背后,从她的衣襟褶皱里拈出一张折了几折,藏得隐蔽的隐气符。 符咒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一次即废,用完自行销毁,另一种只要灌注灵力便可反复使用,灵力耗尽时失效,制法比前者难上许多。 这隐气符画得极是细腻,灵气逼人,若非灵力耗尽,便是木清像此时这般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看不见他。也怪道他们这一班人花了将近一天都没找到她。 收拾完檀木残渣的谢丰年正好凑过来,看到那符咒,面露惊奇,伸手便要:“我看看!” 顾山青任由他夺过,道:“看不出什么痕迹来,用的也是寻常苻纸和朱砂,恐怕找不到做符的人。” 谢丰年顺手揣进兜里:“管他呢,归我了。” 顾山青:“……” 第二日,顾山青和谢丰年又去清心苑探查询问,清心苑的公子们却都说没见到任何异常,谁也说不出木清是何时、又是被何人拉进了鹿白的屋子里。 那人的手段高明,让木清做的却是点火灌水这样的小事,镇异司诸人讨论许久也搞不清他的目的,只道是有高人信了坊间的流言,以为木清点的火当真长燃不灭,化的水当真久放不浊,便骗了她来取。于是调查了两日也就让此事过去,当作了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然而顾山青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必有后续。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只有叶一召顾山青和谢丰年两人到一剑堂,教他们琢磨出个小玩意来追踪人的行迹,以备不时之需。 谢丰年吭吭哧哧想要推辞,却在叶一一个凌厉眼风下夹着尾巴从一剑堂滚了出来,恨恨道:“随时随地知道人在哪,这还有王法么?日后谁嫁了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嫁了她? 顾山青微微一笑,见谢丰年没发现,也没有指出他的口误,道:“叶司台也是为了有备无患,绝对不会滥用的。” 谢丰年哼了一声,以示对这说法的极端不屑。 又过了几日,两人几经试验,最终照着传信纸鸢的样子,取镇异司众人的头发做出了“追魂纸鸢”,只要注入一点法力,追魂纸鸢便会循着头发里的残留魂气飞到主人所在之处。 只有不空和尚因为没有头发,取的是手上的指甲。 顾山青原本想将其命名为“寻人纸鸢”,简单易懂,直截了当。不料谢丰年激烈地提出了抗议:“寻人?这名字也太无害了!得取个厉害名字世人才能明白这玩意有多要命啊!” 第25章 这才敲定了叫“追魂纸鸢”。 镇异司六人六个纸鸢,连叶一本人的一起,不顾谢丰年的抗议,一并收在了一剑堂。 好容易完成了任务,顾山青原本准备休整两日,木清却在接连守了两周城门之后受不了了。她楚楚可怜、眼带泪花地跑到顾山青家,央求他替自己守门。 顾山青一边好脾气地应了,一边头疼地想,他来镇异司满打满算都不到两个月,从谢丰年到不空再到木清,都是如何得知他家地址的?为什么他想知道谁的住处,就得先经历醉鬼撒泼的折磨? 守城门不分昼夜,虽然木清觉得枯燥无聊,顾山青却颇为享受。 城门楼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古朴又安静,仿佛从岁月之始便在此伫立,遥望着城中的问君殿和妖王宫。 顾山青没法像不空一样悬浮在空,却也时常寻个高处静静打坐。 城门下人流如织,虽说人多妖少,但大多数人是普通人,妖也是普通妖。或锦织华缎,或粗布麻衣,或高头大马,或两脚双担,各有烦恼但也各有去处,热闹却安宁如斯。 顾山青就在这片尘世中渐渐入定。 直到耳边突然传来簌簌的瓦片碰撞声。 这声音极轻,却让顾山青立刻惊醒,他睁开眼,看到了立在不远处的苍殊。 四目相对,苍殊眼中似闪过一丝懊恼,静静道:“怎么是你,前些日子那位姑娘呢?” 顾山青站起身来,笑道:“她是犯了错受罚才一直来守城门的,我来饶她一天。” 苍殊随意地点点头,四处看了看,道一句“好好守城”,也不等顾山青回应,便张翅飞走,留他一人在城楼上全然摸不着头脑:这位大人,是干什么来了? 他之前说请苍殊喝酒,但还没来得及递贴。总不会是为了这顿酒罢? 顾山青将他问的那唯一一个问题在心里回了一圈,又想起谢丰年之前同他说过的,木清辉煌的“交友”战绩,一个更惊悚的可能从头到脚劈中了他:“苍殊莫不是,看上木清那丫头了?” 九州内命案不少,但真正能流到镇异司,并让镇异司决意去管的只是少数,且其中一些不过是几日就能解决的小案子,算下来镇异司众人倒有不少闲暇时间。 张文典热衷钻研术法百道、诸般符咒,不空在抄经念佛画画之外时不时去王都寺庙普度众生,尤其是那些美丽的姐姐妹妹们,而白鸿和木清则如他们的行事风格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去九歌镇前,顾山青闲时便会到藏文馆翻看过往的疑案。从九歌镇回来,心中记挂着那个飘忽无迹的白面神秘人,跑得比之前更勤。 谢丰年来找他时,顾山青正在藏文馆“未解”那一栏翻阅一个大地吞人的奇案。 一个男子离乡日久,好不容易回家,见过了妻子,便到屋中睡觉。就在他睡着时,地底下突然伸出了一只长着尖利指甲、坑坑洼洼的红色巨手,缓缓握住他垂下的胳膊,而后猛地将他拽进了地里,就此消失不见。 这过程刚好被他推门而入的妻子看到,妻子吓得魂飞魄散,四处找人求救。乡里们将信将疑,帮她把家里掘地三尺,却只掘出一具似深埋百年、无名无姓的朽脆尸骸。而不久之后,这妻子和她的两个孩子也同样离奇消失。 顾山青看得正入神,谢丰年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背后,突然清了清嗓子,是想吓他一跳。 顾山青斜他。谢丰年自觉没趣地摸摸鼻子,随口道:“这鬼天气,你倒会寻处躲凉。” 时值夏日,幽深的藏文馆确实比别处凉快许多。 接着瞥到他手中的案卷,谢丰年又得意道,“我也看过这个案子!” 顾山青头也不回:“敢问谢兄有何高见?” 谢丰年理直气壮:“办案人无能。” 顾山青终于回头,瞅他道:“看来你把这个案子解出来了?” 谢丰年道:“这所谓的红色巨手从头到尾只出现过一次,除非是连镇异司的典籍都毫无记载的鬼怪,那无非就只有两种可能罢了。”说完,矜持地顿住了。 顾山青很给面子地问道:“哪两种?” 谢丰年伸出一根指头:“第一种,妻子杀了丈夫。”又伸出第二根指头,“第二种,丈夫骗了妻子。” 顾山青问:“何解?” 谢丰年道:“妻子杀了丈夫最容易解释。丈夫离家太久,妻子指不定就和哪个姘头好上了,没想到丈夫却回来了。要么是丈夫撞破了妻子的奸情,要么干脆只是妻子嫌丈夫碍事,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一条人命。但丈夫刚回来就消失了,怎么看妻子的嫌疑都最大,于是她干脆编出一个巨手故事,折腾一番,众人的视线不也就转移了?” 顾山青道:“那你如何解释那个尸骸?” 谢丰年道:“凑巧罢了。” 顾山青:“凑巧?” 谢丰年:“对啊,这九州哪一块土地没有埋过人?怎么挖出一具骨头就这么大惊小怪。” 顾山青笑道:“那你怎么不说其实妻子早就将丈夫杀了,那骨头其实就她丈夫。所谓的离家日久只不过是个托词,而编出这红色巨手是因为她又遇良人,想要以寡妇的身份脱身呢?” 谢丰年故作惊奇:“顾老弟当真孺子可教,这也未尝不可能啊!” 顾山青笑着摇了摇头:“那你所说的第二种可能呢?” 第26章 谢丰年:“其实第二种也是同理,丈夫久不归家,那怎么突然就回了?回了之后不久,又这么恰巧死了?我猜他是早想从这个所谓的家里脱身,又良心未泯,不知道从哪学了幻术,干脆用来骗妻子自己已经遭难失踪,好给她一个痛快。后来妻子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就自己搬走了。” 顾山青道:“你这‘良心未泯’四个字用得未免也太宽泛了些。” 谢丰年嘿嘿一笑:“夫妻就是前世仇啊。”又正色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来找你是为了和你说,那个核桃我研究出了一些门道。” -------------------- 第13章 息壤 顾山青随谢丰年回到大堂,谢丰年从他那被各种稀奇古怪玩意堆得满满当当的案几上翻出了一个银丝镶边带把手的琉璃片,递给了他。他接过薄片,见其中有蓝色光晕缓缓涌动,不由奇道:“这是什么?之前没有见过。” 谢丰年不耐道:“我的东西你要都见过了那还了得?虽然效果一般,但应该也勉强够用了。”说着,拾起放在案几正中的核桃,抛给顾山青:“你再看。” 顾山青隔着琉璃片看那核桃,初时没见什么,又过不久,核桃的外形渐渐褪去,模糊的光圈亮起,黄、红、绿几种颜色纠结,闪闪烁烁。又过不久,这光圈的界限越来越分明,最外是泛着绿意的笔画勾连,绕成一个球状,大概是某种禁制,密匝匝覆在核桃表面。在禁制正中,一团似金似银的光不断变换、四处冲撞,一块深浓的红宛如污垢,紧缠其上。 他惊叹道:“这就是这核桃在你眼里的样子?” 谢丰年哼哼一声,道:“差不多吧。里边那团光,你可熟悉?” 顾山青又仔细端详片刻,讶然地抬起头:“你这么一说,这光团是兽灵?” 谢丰年严肃道:“我是这么觉得,想听听你的说法。” 顾山青道:“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没形没状的兽灵。如果能把禁制去了,放它出来……” 谢丰年打断他:“我都去了好几个禁制了,只剩下这一种我从来没见过,不太好办。” 顾山青瞬间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想让我把它召出来?” □□是魂灵的容器,顾山青的驱灵术其实就是将魂灵从□□这一容器中抽离。但假如换一个容器呢? 谢丰年坏笑道:“万一呢?” 顾山青无奈地托起核桃;“先说好,我从来没试过从禁制里召魂,召不出来可怨不得我。” 谢丰年嫌他话多,扇着风催促道:“行了,你赶紧的。” 这世上驱灵术不尽相同,有人驱魂要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宛如傩戏,顾山青和他们比起来就显得格外朴实无华。他将核桃举到眼前,而后微微一招手。谢丰年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紧紧盯着。 然而过了半晌,依然无事发生。 顾山青生出一分尴尬,头一次觉得他驱灵的手势不妨再复杂些。他硬着头皮排除杂念,又试了一次。这一次,核桃颤栗起来,谢丰年情不自禁向前靠了靠。但没过多久它又安静了,任顾山青如何行事也再没有反应。 他叹一口气,把核桃交还给谢丰年:“看来仍得劳烦谢兄了。” 谢丰年恨恨地骂了一声,不再理他,又转身坐到案几前。顾山青知晓他的脾气,也不介意。 就在他正要拍马回藏书馆时,一阵争执声从大门外传来。 只听张文典的声音道:“我问你,什么是鬼?” 不空答道:“人心中有执念者,死后魂魄聚气成形,是为鬼。” 张文典道:“不错,亡故时心中仍有执念者成鬼,因此残留在世上的也就是那一缕执念罢了。肉身早就成灰了,还谈什么五感?你说的完全没有道理。” 不空不服:“那劳烦张施主给小僧说说,你先前遇到过的那些鬼,眼可还能视物?耳可还能听声?对外物可还有所反应?鬼因执念不入轮回,聚气成形。但既然气都已经成了形,那诸般感受自然与人无异,怎么只在此事上会有所不同?” 此时两人走到了大堂门口,听了不空的话,张文典在门槛上站住了,反驳道:“鬼的形和人的形怎么能一概而论?鬼能视物听声,那是因为物中有灵、音中有灵,魂魄能感知的,鬼自然也能感知,魂魄不能感知的,鬼自然也不能感知。要是你实在好奇,不如让山青把你的魂魄召出来,亲自感受一下?” 不空立刻道:“这有何不可?小僧这就请顾施主把小僧的魂魄召出来试试!到时候你就知道……” 谢丰年被两人吵得受不了了,不耐烦地从核桃上抬起眼来,打断了他:“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有完没完了?” 不空住了口,在堂前立定,对他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在和张施主讨论:鬼到底怕不怕热。” “……” 谢丰年的白眼几乎都要翻到了天上:“你们是没事干了吗?为了这种问题吵来吵去?” “谢施主此言差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等食君之禄,免不了要对战恶鬼,对这些细节的问题,那自然是知道得越多越好了!”不空一本正经道。 张文典在他边上的小声嘀咕:“说得和真的似的,明明最开始只是讨论这几天怎么这么热。” 不空没理他,看到顾山青,蓦地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眼前:“阿弥陀佛,顾施主刚刚肯定也听到我们说的了,可否满足一下小僧这小小的心愿?” 第27章 看他说得极其认真,完全不似说笑,顾山青登时一惊,打趣道:“大师就这么信任我,不怕出了什么意外,回不去了?” 张文典抱起双臂:“你还是算了吧,因为这点小事让山青召魂?你自己没意见,人家山青还不想费这个力气!” “怎么?你担心小僧证明你说的不对?” “哈?担心我说的不对?我那是怕你白白被山青召了一次魂,还打了自己的脸!” “阿弥陀佛,看来今天这个问题是非解决不可了……” 突然,“砰”地一声巨响——谢丰年不知从哪抱出一摞近一尺高的案牍卷书,拍到了案上,喝道:“行了,别吵了!” 看到那摞歪歪扭扭、浮着灰尘的厚厚案卷山,剩下三人瞬间呆住。 谢丰年对他们露出一抹戏谑微笑:“鬼怕不怕热,找一个问问不就知道了?” “……” 顾山青率先回过了神,苦笑道:“你……怎么积了这么多案卷?” 张文典喃喃道:“好家伙,你这攒的比白鸿都多!”接着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警惕地道,“你可别来找我,我可不帮你看!” 不空默念一声阿弥陀佛,似乎颇有些心动,问:“叶司台查起的时候,你是怎么推脱过去的?” 谢丰年漫不经心地一挥手,径自翻起了文书:“她又不是每个月都查,跟案卷司打个招呼不就得了。”说着,见他们没有动静,立刻又不满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来找鬼啊!” 于是一番翻查,三人很快就找出了几个疑似有鬼的案子,其中一个距离不远不近,正适合在短时间里跑一个来回——顾山青还另择出了几个案子留待稍后处理。 谢丰年又花了些时间找出他的起兮车——这车上施了轻身术和缩放术,携带起来很是方便,但也因此常常被他案上的各种杂物盖得不见踪影——再念三声“长长长”,车便恢复了正常大小。 这车原本是为坐两个人准备的,四人坐稍有些挤。不空还在嘟哝“你们先去小僧自己走”,就被张文典一把扯进了车里。 离王都向南百里,有镇名怀义,依山傍水,依的山是灵山,可采天材地宝,傍的水是活水,可往九省通衢。镇里的人靠采猎山里的野味、山珍、草药以及砍伐木材赚取生活,开了大大小小的铺子,顺着河将山货运到别处贩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因此镇子虽小,平日里却颇为繁忙富庶。 然而手下来报的时候,怀义镇的马知县正对眼前的公文发愁地喷了一个鼻息。 渭河以南无人不知,渚、苏两郡的郡首是一对死对头。 两郡都挨着淮河,位置相近、地形相近,甚至连人口也相差无几,那么哪个郡的物产更丰盈、收的赋税更多,端的就是看两个郡郡首个人的能耐了。于是两人总是铆足了力气较劲——你产粮一石,那我绝不甘心八斗。 这种较劲分摊到州,再依次分摊到城和镇,就落在了一道道公文上。 想到这,马知县就感觉鼻尖瘙痒。其实公文里的内容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想让怀义镇草药的产量再提上两成。 两成! 这完全就是欺他镇子有钱,要榨他的油水! 更何况,从山里出了事之后,但凡家里有点积蓄的人,都想尽办法减少进山的次数,能保住去年的量就算不错,竟然要再加!倒不如干脆现在就给他套上嚼子,把他未来五年的口粮拿去当草药卖,说不定能添上这两成! 而且,就算是产出变少了,那也怪不得本官啊? 马知县瞪起眼睛,直视着眼前的虚空。汇报的文书早几个月就递上去了,也不知道究竟传到了哪个吃闲饭的手里,没有一点点回音,也丝毫没有任何会有人来解决问题的迹象。 上一次向镇民筹的款早就用在了请道士上——这都是第几波道士了?——当然他也确实用了其中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点、点点去吃花酒,但那难道不是他身为本镇父母官,该受的孝敬吗? 结果道士来了,该焚香的焚了,该舞的剑舞了,仪式搞得声势浩大,几乎所有镇民都来围观了——当然,他对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好歹钱的下落算是有了交代——但在不到两个星期之后,竟然又有人失踪! 自那时起到现在也有近两个月过去了,虽然没再出事,但人们进山的热情却一直缺缺。看来是得再办一场法事了。有没有效果不提,样子得先做足才是! 上次请了道士,那这次就请和尚吧?该去哪请和尚呢? 正深思着,突然有侍卫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大堂:“大人,来人了,来人了……!” 他回过神来,吹胡子瞪眼道:“你急什么!没看见本大人正在沉思吗?来的是谁也不见!” 侍卫喘了一口气道:“不……” 马知县眉头拧得更紧:“不?你对我说不?” 侍卫:“……能不见啊大人,提刑司,镇异提刑司,来人了!” 听到这话,马知县瞬间呆住,大喜中又有一丝微妙的遗憾——怎么就没来得及筹款呢? “来的是哪一位大人?算了,不管是哪一位,先赶紧请进来再说!” 侍卫又喘了一口气:“不……” 马知县眼睛瞪得更大:“不?我让你请人进来你还说不?你到底想干什么?想造反?” 第28章 侍卫:“……止一位啊大人,一下子、一下子来了四位啊!!” -------------------- 以防有人不知道“息壤”是什么,我来稍微解释一下www 息壤,就是指能自己生长、膨胀的土壤。据郭璞注《海内经》:“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 不过我这里的息壤设定和典籍里还不太一样,欢迎大家接着往zhao下bu看tong(划去)呀 第14章 息壤 顾山青有点分心。 不空正在和那位迎出来的马知县执手相看,就差两双泪眼——不知为什么,这位知县似乎对不空格外中意。 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问题是,这位马知县原本脸就极长,眼睛分得极开——方才在侍卫说要去通报时,顾山青还在暗想也不知这知县是人是妖,等他一出来,这个问题立刻迎刃而解——他就差把一个“马”字写在脑门上了。 此时马知县握着不空的手激动至极,两个又大又圆的黑眼珠子却各奔东西,虚虚地撇向两侧,好像在看他们其他人,又好像没有,教顾山青简直不知道该往哪瞧才合适。 他思索了片刻,决定安心地盯着对方的额头点头微笑,由着不空一个人和他周旋,将花腔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马知县说得声嘶力竭,又是“雪中送炭”,又是“久旱逢甘霖”,说着说着,两滴豆大的眼泪在眼眶里忽悠悠转了一圈,努力地流了下来。 而不空也仿佛感慨良多,就着他毫不撒手的姿势艰难地合了一个十,回以“爱民如子”、“拳拳之心”,和“天地可鉴”。最后找了个托辞,道“有邪魔实在猖獗,小僧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其稍稍降服,这才来得晚了”,请他万万莫要怪罪才好。 如此车轱辘话轮番转了几圈,说得二人都口干舌燥了,不空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马知县瞬间会意,与他心照不宣地相对一笑,才终于放开了手,抬臂道:“诸位请!” 趁着马知县在前方殷勤带路,张文典凑近不空,压低了声音道:“我问你,你说的邪魔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降服的?” 顾山青好笑地瞅了他一眼。不空那般明显的托辞,他还偏要问,借题发挥找乐子的意图堪称溢于言表。 却不料不空慢条斯理地瞥了他一记,反问道:“谁说降服了?” “你方才不是说降服了?” “小僧说的是稍稍降服。” “这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小僧所说的这邪魔实乃古往今来第一穷凶极恶之恶鬼,毁掉的人可称数不胜数,唯独有大智慧及大毅力之人才能稍稍将其降服一二,还须得时时警惕,丝毫松懈不得,以防其趁虚而入。张施主,你道这邪魔是什么?” “是什么?”张文典一愣,问道。 “那自然便是——” 不空施施然一歪头,对着谢丰年道:“——懒鬼了!谢施主,小僧说得可对?” “……” “哈哈哈哈哈哈!”张文典爆发出一阵大笑,“对,说得非常对!” 一直抱臂冷观的谢丰年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快走几步追上了马知县。 马知县受宠若惊,回头疑惑地瞅了瞅依然咯咯笑个不停的张文典,几番殷殷地想要同谢丰年搭话,又被他的一张臭脸吓了回去,只好一边赔笑,一边加紧脚步快走。 还好从府衙大门到大堂的距离不远,很快招待几人落了座,又叫侍卫看了茶,寒暄过后稍稍坐定,马知县再一次堆起笑脸,龇出两片泛黄的板牙,搓着手道:“敢问几位大人,不知下官呈上的文书,记述得可算详细?诸位大人还有什么要问小官的,小官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文典从茶杯中抬起眼来,清了清嗓子道:“不错,我们正是为你上报的案情而来。据你所报,这镇上的异象集中在两个地方,一是镇里民宅有人横死,死之前说家中有鬼,二是镇外蟒山有人失踪,从山里逃出来的人说看到鬼影,我说得可对?” 马知县点点头:“正是。” “先不提蟒山,那宅中暴死的陈老太爷,具体是怎么回事?另外,你提到的,陈老太爷所见的‘鬼’,那个二十年前在宅子里自缢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张文典会这么问,并非因为他们没有认真研读那递上来的文书,而是因为那文书实在奇异——其中有用的内容不到三成,剩下的七成都在极尽夸张地描述镇中的怪象。单单只“无人阁楼有脚步声”这一条,便洋洋洒洒写了两大张,就好像写它的人恨不能借机将没当成说书先生的遗憾和那不知被压抑多久的激情都尽数倾泻在纸上。 他们最终决定来此处,不仅是因为这里距离合适,更是出于谢丰年的强烈要求——他想亲眼看看撰写出这般文书的家伙究竟是何等的奇珍异兽。 奇珍异兽听了张文典的问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道:“那个暴死的陈老太爷就是闹鬼那个宅子的主人,几个月前才搬回来。二十年前上吊的是他家的儿媳。这陈家在二十年前原本是镇上的大户人家,就是因为出了事,才变卖了镇里的铺子宅子之类,出外经商。谁承想过了二十年,居然赔得血本无归!连三个儿子都死了两个。等走投无路了,想起此处留有一处小楼,不就夹着尾巴回来了?” 第29章 他的语气里似是想表现出惋惜,但幸灾乐祸之意多少有些掩饰不住。 不空凝眉问道:“阿弥陀佛,大人知不知道,这自缢的女子,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 马知县撇撇嘴道:“一个小媳妇上吊,还能是为了什么?无非是这有钱人家礼数多规矩大,受了欺负了!” “不对!不对!大人说错了!” 突然有人插嘴道。 几人齐齐转头,发现说话的居然是一直立在一旁的侍卫。 马知县脸上登时挂不住了,不满道:“你倒说说,本大人怎么说错了?” “那姑娘自缢的时候,还不是陈家的媳妇呢!” “怎么说?”顾山青追问道。 侍卫道:“属下也只是偶然听长辈议论,说那小楼原本就是陈老太爷的儿子娶亲时为了讨新娘子欢心置办下的,在成亲前,新娘子也一直住在小楼里。但是就在成亲当晚……”说着,顿了一顿,见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才接着道,“她穿着那一身红嫁衣,上吊了!” 原来在二十多年前,镇上有一个布匹铺,掌柜姓何。这何掌柜铺中的布算不得多好,将将够卖给镇里的人,却总是热闹非凡——来者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的小女儿云娘。 云娘原本不叫云娘,叫云巧,自小没了娘,只有老父亲和一个继母。继母对她也不坏,只是不大管她,反叫她自由自在地养成了活泼爱笑的性子,总是穿一身鲜亮的艳色衣裳,还喜欢在手脚腕子缀上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男人爱她娇俏,女人羡她衣裳,老人喜她可爱,小孩追着她的铃铛,于是所有人都看她亲切,唤她云娘。 那陈家少爷平素不染凡尘,按理说是遇不上云娘的。可那一日鬼使神差,他突然想去看看自家门脸,在街上和云娘正正撞个满怀。第二日,长长的一队彩礼便落在了布匹铺的门口。 “阿弥陀佛!大好女子,嫁衣自尽,若是成鬼,必成厉鬼啊!”不空合十叹道,“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能有强抢民女之事?” 张文典摸了摸下巴道:“也不一定非得是强抢罢,这陈家当时再有钱,应该也不过就是个地方的小财主,还能做到这种地步?” “就是小地方山高皇帝远,才方便一手遮天呢。”谢丰年哧道,又对马知县道,“啊,大人千万莫要多想啊。” 马知县张了张口,又合上了,眼观鼻鼻观心,装没听见。 “阿弥陀佛,那张施主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张文典道:“父母不顾儿女意愿逼人嫁娶的,难道还少么?只不过像她这样宁可一死的倒也少见了。” “也许是心里早就有了人,又抵不过父母媒妁之言,眼看拜堂的时辰将近,一时间只能想到一死了。”顾山青道。 他只是这么随口一猜,不料那侍卫一拍大腿,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确实如此!听家里的长辈说,那云娘确实有个相好的!虽然他们一直瞒着,但镇里的人其实早就知道了!而且啊,那相好还是蟒山里的樵夫,又穷又丑不说,还是个哑巴,您说,有哪家父母愿意自家女儿嫁给这种人?正愁着呢,突然陈家来提亲,岂不是高下立判?肯定忙不迭就应了。谁能想到她会这么刚烈……” 张文典抓住了关键词:“蟒山?就是有人失踪的那个蟒山?” “是啊是啊!镇里的人都说,前一阵子闹得这么凶,就是他们这一对苦命鸳鸯化作厉鬼回来讨命来了!” “那樵夫也死了?”顾山青问,“他就是从山里逃出来的人所说的鬼影?” “是,他在云娘上吊之后不久就死了。据说是流窜的山匪干的。” 他说完这一句,一时无人说话。 但没过多久,马知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职,顿时恼羞成怒:“既然知道得这么多,你怎么不早点禀告本官?” 侍卫苦道:“这……大人您也没问我啊?” 马知县更怒:“这还需要我问?事事都要我问,那我还养你干什么!啊?” 话没说完,顾山青抬手截住了他尚未出口的斥骂,道:“为何说他们是回来‘讨命’?樵夫是流匪所杀,云姑娘自缢而死。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何必要回来讨镇里人的命,还有陈老太爷的命?就算提亲的是陈家,云姑娘出嫁依的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不是陈老太爷的过错吧?” 谢丰年哼了一声,道:“且不提云姑娘的死因,只怕所谓的‘山匪’,本来就是那陈老太爷找来替儿子报仇的了!” “阿弥陀佛,”不空合了一个十,“现在一切尚不确定,施主倒也不必如此以恶意揣度人心。” “打赌吗?” “阿弥陀佛,这种事岂是能拿来打赌的!……赌多少?” “你们两个,出门在外能不能注意点体面?”张文典看不下去了,起身抢过不空不知为何绣了一对戏水鸳鸯的荷包,匆匆地又给他塞回了袖子里。本要再数落一番,余光里看到小心翼翼望着他们的马知县和侍卫,忍住了,挤出一个微笑:“请继续。” 那侍卫仔细观察了他们片刻,确定三人都偃旗息鼓了,才答道:“其实这位大人猜的不是没道理,镇里当时好像也有类似的说法。都说那帮山匪原来都在几十里外的山道上打劫,专抢路过的买卖人,怎么就跑到我们这来了?还只抢了一个一穷二白的樵夫,都不抢别人?就算我们镇里的人没什么钱,蚂蚁肉难道不是肉么?” 第30章 张文典奇道:“听你这意思,人家没抢你,你还挺遗憾?” “大人别取笑我了,”侍卫讪笑道,“我这不是就说这个理么。” 不空眉头微皱:“阿弥陀佛。亡者心怀仇恨,缚于身故之处,不愿升天,这样的事的确不少。难道真的是云娘在作祟?这可真是……” 他正待发表一番怜香惜玉之辞,没发出来,谢丰年率先不耐烦了,一口饮尽杯子里的茶,起身道:“行了,在这光猜也猜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还是劳烦大人带我们到这‘鬼宅’,亲自走一趟罢!” -------------------- 第15章 息壤 陈宅与县衙虽不在同岸,但也离得不远。 马知县领着他们和侍卫出了大门,周身气质瞬间一变,在大路正中走得满面春风。不知是不是顾山青的错觉,他似乎试图不着痕迹地把不空调整到最显眼的位置,像炫耀什么宝贝一样展示给纷纷驻足围观的百姓。 如此成群结伙地走了一段,顾山青隐约觉得不对。 镇里的人显然都认识这位马知县。商铺林立的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停步看向他们。而在这目光之间,似乎夹杂着另外一种细微的敌意,如牛毛针一样不时刺向他的后颈。 但等他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在太阳照不到的荫蔽处围坐纳凉的三两老太,在连排商铺的阴影里轻轻摇扇的掌柜的,以及随河波悠悠飘荡的渔船上拄桨而立的老船夫。 张文典发觉了他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顾山青微微摇头:“没事,可能是我太敏感了。”见张文典依然盯着他不放,便玩笑道,“大约是小黑被哪位鹰兄盯上了。” 张文典挑了挑眉,回过头道:“反正我是一直搞不懂你们这些驱灵的。” 谢丰年轻飘飘道:“这镇里说不定出过什么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了的大事啊。” 张文典问:“你怎么知道?” 谢丰年:“那自然是……瞎猜的。” 张文典再没理他。 顾山青轻笑两声,有心打个圆场,正好听到身后有嘿嘿哈哈的呼喝之声传来,赶忙回头一瞥,岔开话题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几人回头看去,就见四个穿着短打窄裤,裸上身扎头巾的精壮汉子正齐心协力提着什么由远至近而来。 那四个汉子脚程很快,走得汗流浃背,一转眼就追上了他们。这时顾山青才发现他们两两搬着一根石柱,即使横着,也能看出雕刻得十分精细。 为首的精壮汉子隔着段距离冲马知县行了一礼,脚下却没停。马知县对他随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头殷殷解释道:“这是谁家又要动土了!” 不空眼看着四人提着柱子超过他们,奇道:“但这石柱的底下刻的是……” 张文典瞅了一眼,道:“玄武。” 确实,那石柱底端是四个尖尖的龟脚,脚上顶着一个圆圆的龟壳,只不过原本该是头的地方却向后一仰,在石柱上盘了两圈,绕成了个长长的脖子,这才露出尖尖的三角头来。 不空犹豫道:“这是……要往家里放石碑?” 张文典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虽然最常见的确实是玄武驼碑,但在渚苏这一带,玄武除了驼碑,还能镇宅,所以不少人把它刻在房屋的基座或者门柱上。这应该就是哪户人家的门柱或者墙柱。” 马知县道:“对对对!确实是这样!大人真是博闻强识!” 不空恍然:“原来如此!” “那我们陈老太爷肯定是没有这么做,才霉运当头啊。”谢丰年啧声道。 马知县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只得连连陪笑:“说不准,说不准!”又道,“不过确实,最开始也就只有陈家那老太爷闹着说有鬼。后来折腾得越来越厉害,不知是镇子里谁说也看见了鬼,才风传开了。” “有这么严重?”张文典问。 “可不是!据说那陈老太爷死前一直在疯疯癫癫地嚷什么,‘贱人自作孽,还敢来缠我!去死!去死!’”他学得惟妙惟肖,当真有几分濒死的凄厉和骇然,张文典和顾山青不由惊奇地对视一眼,“而且大人您不知道他的死状,啧啧啧,眼睛瞪得那么老大,七窍流血,下官痴读了这么些年书,见了他,方知什么叫‘死不瞑目’呐!……哎哟,你怎么不走了?” 他对着身旁镇异司几人讲得眉飞色舞,没注意身前的侍卫突然停住了脚步,正正撞在了他的背上。 侍卫苦道:“已经到了啊,大人!” ——原来说着说着,他们已走到了陈家的门前。 虽说风格不尽相同,但顾山青仍然觉得陈家的小楼和狐俏娘的小楼颇有几分神似,是一样的精巧秀美,依稀能看出整修过的痕迹。但或许是因为久无人住,又刚刚出过命案,在院子周围浓密的树荫掩映下,莫名透出几分阴森。 见了这楼这院,顾山青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马知县呈递到镇异司的文书。马知县文笔颇佳,把他无论是亲眼看见,还是路上听来的种种异象描绘得事无巨细,如今他们真临其境,那诸般光怪陆离便霎时落到了实地。 按马知县的文书所说,其实陈家早在找人修缮房屋、住进小楼之前,就请人做了法事驱邪。 但驱邪之后,住进来不久,陈家老太爷便发了疯。初时程度还轻些,没过多久,却越来越重,时而癫狂时而清醒,时而破口大骂,又或东躲西藏,哆哆嗦嗦地说这楼中有鬼——明明他卧房阁楼的小门紧锁,却总听到头顶有脚步声。而且不是随便哪个谁的脚步声,是故人的脚步声——一个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的,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故人。 第31章 唯一剩下的小儿子焦头烂额地凭着剩下的那点家底打拼生意,要东山再起,又架不住父亲作怪,便点灯在阁楼守了三夜,没发现任何异常。 他本就对父亲的说法不以为然,如此一来更坚信他这只不过是心病。但看父亲如此恐惧,便又另请了一位大师来驱鬼,还在大门和院子四角画了符安家护院,更重要的是,安一安父亲的心。 画完了符,就又出远门张罗生意去了。 不想他前脚一走,当天晚上便突起狂风骤雨——按马知县的说法,“雷惊如天公之怒,雨落如银河之倾”,呜呜风声如野兽在四野呼号,又被倾盆的雨吞没,有百年的老树被风拔起、摧折,倾塌于地的噼啪断裂之响在雨声中却甚至不如一根柴火的折断之声。 就在这风雨之夜,陈家所有屋子的窗棂突然都渗出了血,刺目的赤红由下而上蔓延,染红了所有纸窗。楼里的人如何惊恐不提,连陈老太爷卧房阁楼的脚步声铃铛声都亦发狂乱——这一次,甚至连旁人都听到了声响。 陈老太爷亲自爬上阁楼,举着油灯对着阁楼的空气疯狂怒骂,不得回音,并在失魂落魄地爬下来时摔断了腿。 好容易熬过混乱的一夜,陈家的管家一晨起便硬着头皮请人来换了新的窗纸,并默不作声地把原来的处理了。但陈老太爷却从此添了新症状:他躺在床上,眼里开始看见人影,道云娘夜夜在他的卧房门外来回游荡。 陈家的下人们没看见云娘,倒看见了另外的东西——在那夜雨过之后,院墙上凭白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画符,色泽猩红、扭曲而狂乱,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人们都说,那是来自阴曹地府的诅咒,是那驱鬼的大师激怒了云娘。 陈家的老忠仆愤怒地要去把那画符抹掉,不仅没能成功,还当场犯了病——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怎么都喘不上气来。等离得远了,才稍好一些,于是谁也不敢再碰。 但这还不是结束。在第一个符号之后,没过三天,又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而后两天,又一个。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各色怪异的符号断断续续地布满了整个院墙。 直到最后一天,又是一个暴雨之夜,在陈老太爷的窗上现出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尔当暴死”! 当晚,总在老太爷屋外徘徊的云娘“吱呀”一声推开了门,陈老太爷便死了。 ——不管其他部分真假如何,顾山青有八分确信这“吱呀”一声推开门的部分是马知县为了戏剧效果自己编的。 不空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小楼半天,突然凝重道:“如果云娘真的依然留在楼里,这算不算是老丈人扒进了媳……”话没说完,被张文典狠狠一巴掌糊在后脑勺上,连着他光得像葫芦似的头一起,把剩下的词压了下去。 一手镇压了和尚,张文典神色不改,跨前一步,俯身端详起紧闭院门角落里的画符。 那符画得繁复细密,起首是一个“敕”字,后续的笔画曲折回环,如同纠缠难解的麻线,一直延伸到墙上,确实囫囵是个驱鬼符的模样,但具体画得准不准、有没有效力,就要等张文典的结论了。 当今世道其实谈不上精怪横行,只是但凡有那么点异闻,就要借着说书人的口大行八方。于是平民百姓们也很热衷于花一小笔银子请个半真不假的和尚道士——统称“大师”——在自家大门院墙上涂些符画箓文,真实效果不提,总归是买个心安。 这院中有诸多异象,顾山青原本以为这符也是个照猫画虎打着驱鬼符幌子的心安符,却不料张文典在认真查看过后,转身严肃地对他们点了点头——这符,竟然是真的! 不空皱起了眉:“难道这鬼当真非同小可,连驱鬼符都奈何不了她?” 谢丰年微微一笑,突然偏头对马知县道:“大人,你可知我们每次出来办案,什么最难?” 马知县万万没有料到谢丰年会同他搭话,更没料到他笑起来眉舒目展,俊逸有如天人,不小心被美色迷花了眼,结巴了:“什、什什么最难……?” 好在谢丰年也没准备听他回答,径自走到还在研究符咒的张文典身边,给出了答案:“最难的,是区分这案子里是真的有鬼,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来吧,让我们看看这房子里到底有什么门道!”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缓缓地开了一个缝。 这门开得恰到好处,仿佛一个挑衅,所有人俱是一惊。 再定睛一看,门后隐约藏了一个人影,稍稍露出的半个面孔满是深褶、阴沉又衰老,耷拉着的眼皮下眼珠白多黑少,正满是敌意地看着他们。 -------------------- 第16章 息壤 顾山青第一反应是这可真像陈老太爷听到了他们的议论,还了魂,接着就想起文书里提到的陈家老忠仆似乎也是这个岁数。 那老仆嘶哑着嗓子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这儿没什么好看的,快滚!” 刚刚一愣神错过了表现的机会,马知县正暗自后悔,这时看这老仆送上门来,不由心中暗喜,如游鱼般挤到张文典和谢丰年之间,昂首从鼻子尖俯视他道:“大胆!这几位可都是镇异提刑司的大人,是特地从王都来查你家老爷的案子的,怎么能容得你这么无理!还不赶快谢罪!” 第32章 老仆也认出了他,冷笑一声,道:“呵,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废物。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滚吧!” 说着,哐当一声撞上了门。 马知县傻了眼,一扭头,正对上谢丰年十分嫌弃的目光。 这门一撞,不空和张文典又费了许多功夫和口舌,才让那老仆把他们放将进去。给他们开了门,老仆一句话也未说,便回了自己的门房,一关门一插闩,是打定主意不想再理他们了。 而他们也顾不上理他了。 这小院坐北朝南,是寻常的布局。不大的院落里,老仆所在的门房对面是窄窄厢房,与居中的小楼相接。小楼的大门紧闭,有一折的木阶连着楼上通廊,通廊檐下的两道门一宽一窄,隔着一扇窗,也紧闭着。 这都没什么问题,问题在这寻常院落里肉眼可见处的墙壁上。 ——不在于墙上有什么,而在墙上什么都没有。 不空清了清嗓子,问:“马大人,敢问您文书上说的鬼画符在哪?” 马知县仍在对着紧闭的门房恨恨地小声咒骂,此时听了问题,一拍脑门,赶忙上前,摆出一张苦脸道:“哎哟,看小官这个脑子!忘记告诉大人了。当时附近的镇民听说墙上凭空出现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害怕得紧,陈老爷一死,更是人心惶惶,小官不得已,就让人用白灰把墙抹了……” “在抹墙之前没把它们拓下来么?”张文典问。 “这……您说那些东西来得那么诡异,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谁敢拓啊?要是再出什么别的事,小官也担待不起啊!” 不空走到墙边,摸了摸符文盘布下粉白的院墙,道:“这墙抹得当真不错,实在是可惜了。”接着便从袖中摸出一杆笔,问马知县道,“大人记不记得之前哪里有画符?一处就好。” 虽然十分疑惑,马知县依然是快步走到他身旁,囫囵地指了一指:“我记得这附近是有的。” “多谢。”不空点点头,舔了舔手中的笔尖,提腕落笔。柔软的狼毫如切豆腐般破开了墙面,留下一道近尺长的深痕。 不空对那深痕观察了片刻,又运笔在其中某处蘸了一蘸,松开了手。 他松了手,那笔却没有落下,而是在原处直直立起,顿了片刻,就像依然在不空手中一般势如破竹地在墙面上横扫而过,腾起阵阵烟尘。就在烟尘笼罩下,一线殷红若隐若现。 “好了。”不空拍了拍手,一回身,正对上几人直直盯着他的目光。 他一愣,哂道:“小僧之前偶然发现几座古刹墙壁底下不知怎么藏着许多壁画,十分美丽,才做了这笔。否则自己动手清理的话,岂不是要累死小僧?” 马知县在笔凭空立起时就惊呆了,回过神来后依然瞪大了眼睛绕着那恣意来回的笔左看右看:“了不得,大人果真了不得!” “这么细,清干净得花多久啊?”谢丰年又道。 确实,虽然狼毫笔在墙上移动的速度很快,但划过的痕迹确是细了些。 不空摸了摸鼻子,眼睛往院墙上一扫:“怎么也得……十二个时辰吧。”接着心虚般补充道,“也不是没有大笔,但还是小笔来得精细。那些壁画都很脆弱的!” 张文典想起什么一般:“你说的古刹,不会是王都城东边的古刹吧?” 不空看起来更心虚了:“你怎么知道?” “清理的时候……你没守着吧?” “阿弥陀佛,要想让壁画全须全尾地露出来,花的时间可要比十二个时辰多多了!”不空辩解道。 张文典突然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斜眼瞅不空道:“这么说城东古刹里昼夜不休到处乱画的鬼,原来是你啊!” “哈哈哈哈哈哈!”谢丰年指着不空放声大笑——笑声里格外浮夸的部分无疑是对不空骂他懒鬼的复仇。 顾山青在一旁也不由乐了。 他也听说过这个传说。 王都城东门外有一座不知是何年何月造的公主祠,公主祠后有一片同样不知年岁的古刹。这些古刹离王都有一些距离,平时也没什么人去,除了偶尔去城外郊游的文人雅士到寺里吟风弄月吟古诵今,就是想赶路进城,却没追上宵禁时辰的旅人投宿,节省银两。 一夜,一位行商照例到古刹投宿。在进门前他就听到有窸窸窣窣之声,也没在意,只当是寺里有老鼠,人来了,它们自然就跑了。可等他点好了油灯,铺好了稻草,准备睡了,那声音却依旧不停。 行商被吵得烦了,就举着油灯在地上四处寻找,想找出老鼠洞,吓走老鼠,却哪里都没有找到。就在他终于要放弃,想舒展舒展身子直接睡觉时,一抬眼,看到只剩半个脑袋的佛像后有一杆笔无由而动,扫过之处现出一双金刚怒目,正死死地盯着他。 行商大叫一声,当场吓晕了过去。 第二天等他醒了,也没敢再确认,立刻连滚带爬地从古刹跑出来,直到进城投了宿还没定下惊魂。王都的说书人是何等人精,当即看出他的不对。等问清楚了来龙去脉,这说书人也是好事,立刻就领了一帮人跑去了他所说的古刹——那笔,还在墙上。 有胆大的拿了根树枝去碰笔,笔应声而落。又有识画的看见了墙上的画,认出那是古时候的画法——连壁画本身都黯淡褪色,仿佛早过了千年之长。 第33章 而前夜行商看见的,正是壁画里金刚天王的眼睛。 这伙人试着把笔放回墙上,却放不回去了,又对着那墙惴惴等了半日,碰上了个和尚。 和尚听他们说了前因后果,道:这必然是古时的画师未偿所愿就英年早逝,化而为鬼依然心有不甘,便在这古刹里作心中之画。既然他无意作恶害人,便无须理会,任他去即可。 一伙人心悦诚服。 后来过了些时日,行商在王都办完了事,心中好奇,又跑去那古刹瞅了一眼,再次看到了一杆笔,换了一堵墙,依然在空无一人的寺庙里挥洒来去。他也未再多事,安安静静退出来就走了。 再后来,说书人把这经过编成了个感人的故事,时时在旅店里说起。每每说到最精彩处,就把他带回来的那杆笔拿出来以作实证。 乃成王城一景。 时至今日,依然不时有人慕名去看那几座古刹里的壁画,就连顾山青刚到王都时也没能免俗。 “怪不得你也不心疼你的笔,那时候被人顺走了不少枝吧。”谢丰年笑完了,道。 “咳。小僧后来施了个小术法。” “什么术法?”张文典问。 不空对马知县道:“马大人,你且去试着拔一拔那笔。” 马知县闻言走到笔前,伸了一只手去拔,没拔动,又换了两只手,甚至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脸都憋红了,也没能拔动。那笔依旧从容自如地在院墙上游动,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马知县气喘吁吁地松开了手,眼睛瞪得更大、分得更开了:“了不得,大人实在是了不得啊!” 不空温文一笑:“大人过奖了。这样不必管它,等十二个时辰后我们自然知道墙上到底涂了些什么。” “好的,好的!”马知县连声应和,又抬眼看了看西下的日头,搓了搓手道,“几位大人,您看这天色不早,小官在驿站给几位安排房间住下吧?” 顾山青他们从镇异司出来时已近午时,到现在日头西斜,确实也到了考虑食宿的时候。 几人对视几眼,张文典率先开口道:“多谢马大人好意,我们就住在这里就可以了。” 马知县没领会他的意思:“没错没错,小官正是这个意思。我们镇里的驿站虽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算干净整洁,绝不会亏待了几位大人。” 张文典无奈地摆摆手,指了指地面:“我是说我们就住在这里,陈家,就不必再劳烦大人安排别处了!” 马知县:“啊?这,这不大好吧……” 顾山青笑着接上张文典的话,道:“大人不必多虑,原本大多数鬼怪都是在夜里横行,白天反倒不好办。我们今晚住在这里,也正好会一会到底是什么在作乱。” “这、这,好吧。”虽然面露难色,马知县还是应了,而后眼珠子一转,又道,“不过镇里有几户人家想在驿馆附近的酒楼设宴款待几位大人,那都是镇里一等一的人家,下官和他们相熟得很,几位大人若是感兴趣……” 张文典道:“不必了哈哈。还是先麻烦马大人给我们准备几床被褥送到陈家来吧!” 趁马知县和侍卫去准备被褥,顾山青又四处熟悉了一下陈家的小院和小楼。 小楼的墙根画了和大门处相同的驱鬼符。一楼是方正的客堂,陈设讲究却老旧,二楼则在陈老爷的卧房之外分出了一个不到两臂之宽的侧室,放着一张窄小的卧榻。 顾山青数了数,客堂和卧房的门板、门框、窗棂上贴着不下四种各不相同的朱书黄纸符,不仅符文不同,连黄纸和朱砂的颜色都不尽相同——看来陈老太爷对那过往的亡魂是真的恐惧入骨了。 小院一侧的厢房不大,约有一丈之宽,正对门的墙上开了一扇窗,却紧贴着院墙,在屋檐遮挡下几乎透不下什么光来,又被重重杂物遮挡。局促的空间里放着一张床,床脚摞着几个不知何时传下来的雕花柜子,又堆着被褥、笸箩、账本之类,满是灰尘,快要将床淹没。 除了厢房和小楼之外,楼后另有灶房和一个堆着大件杂物的窝棚,棚上支着一架竹梯。竹梯边则是简陋的茅房,堆着几个盖了盖子的竹桶,虽盖了盖子,依然能闻到隐隐的臭味。茅房后的隐蔽处开了一个小门,插着闩,应该是专门用来倒夜香的。 顾山青打开门看了看,发现门外果然是一条小街,又把门插上,便往回走。一路上经过了不知为何在灶堂掀锅盖的不空和在院中随意溜达的谢丰年,顺着木阶来到小楼的二楼。 陈老太爷生前所住的卧房大门和窗子大开,方便透气,里边张文典不知从哪找来了纸笔,正忙着画符。 顾山青格外查看了一下卧房的纸窗,窗纸糊在窗棂上,干净又无辜,是早就换了。 进了门,在卧房天花板的角落里,一个四方的小门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便是马知县在文书中提到的阁楼的入口。这入口挂着锁,同样层层叠叠贴了一沓黄纸符。 他还待研究一番,突然听张文典道:“山青,快来帮忙!” 顾山青走到他身旁,低头一看,“咦”了一声,奇怪道:“难道不该画避尘符么?怎么是聚尘符?” 张文典哼笑道:“假如原来没灰,当然该贴避尘符。但这屋里都已经全是灰了,再贴避尘符,难道要尘土飞扬么?” 第34章 “言之有理。”顾山青笑着接过符咒。 待他和张文典将房间收拾完毕,马知县也回来了,这次身后跟了两个侍卫,每个侍卫手里都抱着一大摞薄被,几乎没过他们头顶。 指使侍卫放好被褥,马知县又开始软磨硬泡地劝他们去吃酒:“大人,那酒楼有一味望山笋,用的就是我们本地的笋,好吃极了,几位大人可千万莫要错过啊!”说着砸了砸嘴,似是回忆起了山笋的美味。 顾山青一笑,摇了摇手指:“大人难道忘了我们有要事要做了么?而且,还有一项重任要托付给大人呢!” 马知县莫名其妙:“重任?给我?” 边上张文典一抬手揽住他肩膀,笑道:“正是。马大人父母之心,肯定不忍心自己的手下犯险,那这件事也只能托付给大人了。” 马知县在他手下瞬间僵直,干笑两声:“两位大人说的是什么重任呢?” 张文典:“那自然是,带我们进山了!” 马知县:“进、进山?” 顾山青笑道:“没错。大人忘了你治下那几个在蟒山看到鬼影的人了么?我们要趁着天黑,进山、捉鬼!” 11 -------------------- 第17章 息壤 虽说怀义镇就在蟒山山脚,但徒步上山还要费一番功夫,差人备马又太过麻烦,于是顾山青、张文典以及他腋下夹着的马知县,三人一道上到小楼二层找谢丰年。 谢丰年在一个时辰之内又把他的七零八碎一个摞一个地铺了一桌,连茶壶水杯都挤到了桌子的边缘,看起来摇摇欲坠。而他本人则对着这一片狼籍一抛一接,在专注地把玩什么。 顾山青走近了一看,却原来还是他带回来的核桃。 在他对面,不空正坐在地上闭眼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老谢,你的车借一下!”张文典阳光灿烂。 谢丰年慢吞吞地瞥他:“做什么?” “山青说了,要进山、捉鬼!” “咳咳咳……”正在喝水的顾山青一下子呛了,万万没料到被自己说的话扎了一个回马枪。 “这么着急做什么,都出来了,还不趁机多呆几天。” “你不怕叶司台,我们还是怕的嘛。而且,我们不在的时候肯定都是白鸿守城门,你忍心看我们的小白老弟在太阳底下晒成人干?” 谢丰年哼了一声,嘟哝了两句什么。顾山青隐约听到“谁怕她了”“只有你惦记”几个字,才见他对着眼前那一团混乱如麻一指,道:“那你找吧。” 张文典倒吸一口气,不由松开了手:“你又想让我给你收拾!” 一直在他手底下僵直如干尸的马知县如蒙大赦,一边趁机转身往外溜,一边嘴里念道:“小官这就去找个熟悉山性的人给几位大人领路,定然不负大人所托……”可惜没能溜走,就被张文典反手揪住了后背心。 张文典叹了一口气,认了栽,一手牵着马知县,一手小心翼翼地在谢丰年的东西的里翻找:“没关系的大人,又不是去山中徒步,要那么熟悉山性做什么?您只要认得路,知道那樵夫荒废的小屋在哪里就行了。大人这般尽职尽责,肯定不可能没去过吧?” 死在二十前的那个樵夫无亲无故,他留下的小屋再没人住,但也无人去拆,成了山中歇脚的地方,直到最近有人从山里逃出来,道见了他的鬼。 蟒山虽然称不上高山,却也不小,跑出来的几个人声称见鬼的地方又各自不一,漫山遍野地去找无疑是行不通的,只能先去他住过的地方看一看了。 马知县在承认失职和保住小命之间权衡了一番,眼一闭、心一横:“大人说笑了,怎么可能没去过呢,哈哈!小官这就领几位大人进山!”说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精神一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是,在大人来之前,小官费尽心思请来了清净山道一派第五十六代天师,顾玄子道长和珑虚子道长驱邪,两位大师进山施下了八方威神除晦消邪之大法,说不定,那鬼早就已经被他们消灭了吧……?” 顾山青躲过他期待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张文典——那是什么? 张文典微微摇头——不知道。 接着瞥向睁开眼的不空——那是谁? 不空双手合十口中默念阿弥陀佛——没听说过。 谢丰年对着手里的核桃哧了一声,也不抬头,道:“顾玄珑虚,顾珑玄虚,看来这两位道长,还是江淮人士啊。” 顾山青“噗嗤”笑出了声,又看马知县脸色唰地变了,赶忙咳嗽了两声,道:“大人放心,有我们在,必定不让大人受到任何伤害。” “这种话可不能说满吧。”谢丰年闻言,放下核桃,在他的那一堆里摸索了一番,摸出了两个不起眼的物件,一个是一支不到拇指长的竹质短笛,粗糙得仿佛是某个牧童刚刚随手削出来的,另一个则是一颗裹了一层厚厚包浆的陈旧念珠,几乎能让人想象出它挂在哪个胖和尚胸前的样子。 谢丰年将这两样毫不在意地扔给马知县,看他慌忙接住,又道:“念珠带在身上,有事吹笛子。假如这两样都救不了你,说明你原本就命数该绝,你就安心地去吧。” 马知县:“……” “你可别吓人了!哪有那么夸张。”张文典插嘴道,他翻找的动作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变成了整理,“如果山里的真的是云娘的相好,那他成鬼顶多二十年,能附身到人身上就算不错了,还能出什么事?” 第35章 “那你说那些人是怎么失踪的?”谢丰年反问。 “这……”张文典一时语塞,想了想道,“他们毕竟是普通人,被附了身藏到哪里去了也有可能。”接着转而对马知县道,“放心吧大人,我们肯定不会让你被附身的。”又补充了一句,“就算附了身也能把鬼赶出去。” “那就拜托大人了!”马知县诚惶诚恐道,丝毫没觉出张文典说的最后一句和前一句有什么冲突。他安心了不少,又生出闲心,问张文典道:“大人,这鬼,是年份越长,越厉害?” 他这个问法仿佛鬼是什么好酒,越沉越香,顾山青觉得十分有趣,耐心答道:“可以这么说。鬼由执念而生,执念浅的没几年就散了,留下来的都是执念深的。初时浑浑噩噩,要么越来越疯狂,要么越来越清醒,疯狂的多,清醒的少,总归都是越来越厉害。只不过疯狂的那些往往要为恶,哪怕嚣张一时,也总是会被人消灭的。” “原来如此!”马知县啧声称奇,俨然忘了刚被吓得动弹不得的就是他自己。说着,眼睛又蓦然一亮,问,“那照大人这么说,假如不作恶,他们岂不可以说是不死不灭了?这不就是长生不老了!” “你当不死不灭是什么好事么?清醒了,想方设法成全了执念,就去转世投胎,或者干脆认清现实,看开了,自然也就消散了。”谢丰年道,“否则从古至今这么多年,人间不早就挤满了飘飘了?还像话吗!” 张文典:“……飘飘?” 谢丰年:“怎么?有意见?” 张文典:“……没有。” 不空起身坐到桌边,道:“不过,小僧确实听传言说有鬼执念至深至重,千年不散,修成了人形。修成人形后形容举止与人无异,甚至连鬼气都能彻底隐藏,法力无双,乃成鬼王。” “哼,假如真有这么个鬼王,不管他的执念是什么,不管他看起来有多清醒,恐怕也早就疯到极致了。”谢丰年道,从一个金属物件底下抽出起兮车,“……找到了,这不就在这呢吗?” 张文典:“……” 经过这么一番耽搁,等他们准备好出门时,天色只剩最后一缕郁郁深蓝。 谢丰年以“车里坐不下”和“不想弄脏衣裳”为由拒绝和他们同行,而张文典在得知“山中多蛇”之后很是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终究觉得人须要脸,不能在强逼马知县上车之后反手打一记退堂鼓,仍是和顾山青、不空以及浑身瘫软如赴刑场的马知县一起登上了起兮车。 他们甫一上车,起兮车便轻飘飘驭夜风而起,温柔至极。 只可惜唯一没坐过这车的马知县手僵眼直,牙齿打战,死死抓着股下座椅边缘,丝毫没觉出这温柔来,只在即将见鬼的恐惧之外,又多了一层在见鬼之前保不准就要坠地而死的悲哀。 坐在他边上的顾山青轻笑一声,轻轻拍了拍他,向外一点:“马大人,你看下边。” 起兮车在车前的小门之外,左右另开了两扇大窗,是大敞着的。 马知县颤抖地挤出一声强笑:“大人您可别说笑了。遇上鬼我能挣扎一下,掉下去我能扑腾两声,但您现在让我往下看,我可是真的要死了!” 这话把余下三人都逗笑了,笑完,顾山青伸出一只手:“你握住我的手腕,总不会叫你从车里掉下去。”说完又一指不空,“你看见他没有,他会飞。假如这车也掉下去了,我们让他第一个救你。” 马知县顺势紧紧扣住顾山青手腕,接着眼巴巴地问不空:“大人会飞?” 不空合十默念,也微微一笑,递出一只手:“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确实会飞。” “大人现在放心了?”顾山青笑问。 话说到这个地步,是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了。马知县两只手各稳稳牵着一个人,终于颤巍巍地向窗外探出一点头。 起兮车飘到了高处,正在怀义镇的上空。 此刻正是入夜时分,家家户户都息了炊,围在一起吃过了饭,点起了灯。 从天上遥遥看去,河边的繁华处的灯火连成细细的一线,向远处延伸,又渐稀渐暗,隐隐约约,明明灭灭,如同大山里将息未息的瞑瞑野火,又如上元时将灭未灭的纸纸船灯。 这群山旷野间的一点微光在彻底降临的黑夜中显得纤薄、脆弱而又璀璨。 “这……”马知县似乎一时忘了心中恐惧,看呆了。 顾山青笑道:“这是大人庇护下的千家灯火。” 马知县倏然一震,似有所觉,难得地沉默下来。 见他不语,顾山青也不多言,只任他牵着,转眼便行至蟒山。 -------------------- 第18章 息壤 蟒山多树,愈往山里走,愈高而茂盛。起兮车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找到了半山腰处给来往行人歇脚的平台,才降了落。 等实打实踩在地上,张文典便收了起兮车,摸出火折子,点燃准备好的火把,分给了三人。 马知县刚刚那一点若有所思又被山中的黑暗惊飞了,浑身上下打起了哆嗦,连带手中火把都一晃一晃,映在周围树木枝干上,倒以一己之力营造出了一番鬼影幢幢。 顾山青又好说歹说地安抚了一阵,许诺让他时时走在中间,这才不抖了。可等到了该指路的时候,他又傻了眼——即使是白天来,他认不认得路都得两说,更何况是黑夜! 第36章 马知县吱唔一阵,一会儿说似是向北,一会儿又说好像得往南,就差把四个方向挨个指一遍了。虽说还有心掩饰,但见他额前冷汗在火把照耀下都闪出了反光,镇异司三人怎么还能不知道底细。 镇里的人都说樵夫的小屋离平台不远,张文典让马知县领路原本确实存了戏耍他的心思,却没想到他对山里的路真的一无所知。这时候也别无他法,只得无奈地叹息一声,随便选一条看起来最宽的路:“走吧!” 此时天上无月,就算有月,怕也漏不下几缕光来。 四人走在山中小道上,周围安静至极,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火把照到的一小块地方是亮的,仿佛整座大山里只有这一点光,只有他们几个活物。 他们在黑暗中走了一阵,初时还警惕万分,但一路上不仅一个鬼影也没瞧见,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听到。 张文典被路边矮丛绊了几回,不由奇道:“这黑灯瞎火的,那些半夜上山的人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空险险躲开马上要抽到脸上的一根树枝,道:“昙花一现,夜半而开。小僧倒知道有几味草药在夜里采摘品质最好,想来为了多赚银两,他们也没有办法。” “大人说的对。”马知县强打精神道,“除了药农,还有就是在夜里打猎、下套,抓山鸡野兔狐狸之类的人。对了,大人当心脚下啊,别不小心踩进陷……” 说着,脚底一绊,身子一歪。幸好顾山青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 还没提醒完别人,自己先倒了,这实在来得尴尬。 马知县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站直身子,气冲冲地把火把往脚下一伸。只见路的正中有几块凸起的石头,将山道一分为二,一条继续上山,一条则往一旁延伸,隐没在树丛之间——刚才马知县忙着说话,镇异司三人忙着听他说话,谁也没注意这石头。 马知县这回不骂了,脸上先是一喜,紧接着似乎意识到在前路上等着他的是什么,又勃然一变,干笑两声:“大人,找到路了,顺着这条小路走,很快就到了。” 这分出来的小路比原来那条还要窄些,原来那条还将将容得下三人并肩,这条就只能让一个人通过了。于是由张文典打头,马知县和不空走在中间,顾山青垫后,四人成一列安安静静地往前走——去处就在近前,且脚下小道比之前更加崎岖不平,他们谁都没有了聊天的心思。 火把闪闪烁烁,顾山青恍惚觉得四周的黑暗比方才更深、更浓了,仿佛即刻就要活过来,将火把的光尽数吞噬。 这念头一起,他当即生出几分自嘲: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怕黑不成? 然而没自嘲完,就觉脚底蓦然一晃,险些失去平衡。 顾山青迅捷地横踏一步,瞬间稳住了身子,在原处站定。刚刚那一霎那的摇晃仿佛他的错觉,一触即停。 走在前边的三人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现,还在往前走。 顾山青皱起眉。是地动么? 虽然在这一带地动不常发生,但也并非全无。只是,假如真是地动,怎么那三人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在原地立了一阵,地面没有再晃。又见那三点火光在黑暗中越走越远,只得先压下心中疑虑,赶忙加紧脚步追过去。 不等他追上,就听走在最前端的张文典猝然发出一声突然被掐住脖子似的尖叫,不走了。 跟在他身后的马知县受了惊吓,当即后退一步,踉跄地栽在不空身上。不空连忙托住他,急急追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张文典几乎气都喘不上来了,直挺挺地一动也不敢动,挤出气音道:“蛇!蛇!我踩到蛇了!就在我脚底下!” 不空伸长手臂,把火把探到张文典脚边,照亮地面。一看,笑了:“自己吓自己,这哪是什么蛇!你踩到树枝了!” “不可能!刚刚它动了!它动了!” “你自己低头看一看,看它动没动。小僧作何要骗你?” 张文典深吸一口气,猛地低头看去,只见他脚下踩着一个不到手腕粗的枯枝,枝上还有细细的分杈旁逸斜出,在他脚下的是光滑的树干,倒确实有几分像蛇的躯干。 张文典松了一口气,把脚收了回来,疑惑地抬头:“可是它真动了。” “人家是杯弓蛇影,你是脚底蛇动,都是错觉!”不空笑道。 张文典依然满腹狐疑:“但是……” 不空摇了摇火把,打断了他:“阿弥陀佛,不说别的,这山里这么安静,草丛这么密,假如有蛇,总能听到它爬过来的声音罢?张施主可听到声音了?” “那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 听了他的话,张文典显然安心了些,顾山青心中却有一根弦骤然绷紧。 若注意不到,可能还只道这山中毫无异常,但一旦注意到了,那这山中当真是处处异常! 静,太静了! 这一路走来,听不到山林走兽在树丛中活动的簌簌声也就罢了,连夜行禽鸟惊飞时的扑翅呜啼声也没有听到。听不到禽鸟呜啼之声也就罢了,连夏日里本该喧嚣不止的虫鸣声也没有听到! 这整座大山一片死寂,仿佛一座死山! 而就在这时,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阵细微的“咔、咔”声。 这声音突兀至极,从黑暗中凭空而出,似在很远处。虽说极轻,奈何周遭极静,所有人立刻都听到了。 第37章 张文典悄声问:“你们听到了吗?那是什么声音?” 无人回答。所有人都不动了,火把一晃一晃地照在他们的脸上。 “咔……咔。”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那声音便又近了许多,在一片静寂中带起幽幽的回声。 顾山青举起火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去。树林中黑暗如常,什么也看不见。 “咔……咔。” 这一次,这声音几乎直接响在了他们身旁,一下一顿,钝重至极,规律至极——这一次,顾山青听出来了,那是山里最常见不过的,伐木的声音,是一把粗重的斧头一下、一下砍在足年了的树上的声音。 马知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骤然发出惨叫:“是他!是他!他来了!有鬼!真的有鬼啊啊啊!!” 他挣扎得太过厉害,不空托不住他了,只得任由他跌坐在地,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嘘,嘘,噤声,噤声。” 马知县在他手底下呜咽一声,听话地闭紧了口。 于是算安静下来的马知县一个,四人屏住呼吸,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直有节奏响起的伐木声似是被刚刚的大叫惊扰,一时停住了。 声音是停住了,林中深处却仿佛又有微光酝酿,如薄雾般缓缓涌动,时而聚在一起,旋即又散了。仿佛月光,又更朦胧。 不多时,在这似光非光似雾非雾之中,隐隐约约现出了一个人形。 这人形拖着一条腿,手中握了一把粗短的斧子,正背对着他们,在专心致志地砍树。 虚幻的斧子抬起、落下,在树上留不下一丝痕迹,这樵夫却似乎毫无所觉,仍然一下下动作着,仿佛就要这样耐心地砍到地老天荒。 张文典忍不住举着火把踏前一步,一手摸向怀里——那是他惯常装符咒的位置。 顾山青手指微动,一缕缕细如发丝的金光自草木中幽然飘出,静静伏在草间。 不空弯下身子,低声对马知县道:“谢施主……谢大人给的佛珠,你可还带在身上?” 马知县全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却还记着不空让他噤声,咬着手指点点头。 “那便好。”不空道,说完,前行两步,对着那樵夫的方向温声道,“这世间有千般好,施主究竟执迷何处,可说与小僧知晓?” 樵夫显然听到了他的问话,止住了动作。 他身子没动,缓缓转头,转到一半,却没有停,直至绕了整整半圈,到几乎完全朝后时,像没有放好似的晃了两晃,倏然掉了下来,漏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只有脖子上的一点皮还将将连着。 不空叹息一声,一手拿着火把不好合十,便举了个单掌:“阿弥陀佛,施主……”话音未完,那人影就随着伴他周身的微光一起暗了下去。 顾山青没有不空那般多愁善感,只知若有什么东西刻意消形匿迹,便难保别有所图! 就在那樵夫鬼消失的瞬间,顾山青果断将火把放到齿间咬住,猛然俯身,一拍地面。数千道细细金光自地面激射而出,如细而柔韧的丝线,层层叠叠交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绵延数里,将他们笼在最中心处! 张文典吓了一跳,回头确认了是顾山青的手笔,松下一口气:“好家伙,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隐藏的蜘蛛——” 最后一个“精”字还没吐出来,刚刚消失的人影蓦然浮现在他们中间,在明明暗暗的火光里,正正立在马知县身前。他手里提着斧子,身上穿的大约是死去时的粗布衣裳,满是血污。头颅只靠一层油皮连在身上,上下颠倒了的七窍依然在潺潺流血,糊了满脸,一双眼睛却依然是活的,直直瞪着他们,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声。 “呜……”马知县嘴里塞着个拳头,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晕过去了——也不知是憋的还是吓的。 就在樵夫鬼现形的一瞬间,横贯他全身的金丝如同波纹一般漾了起来,一层层向他缠去! 张文典呼啦啦甩出手中符咒,却听不空急急喊道:“且慢!先不要伤他!”——张文典甩出的是他们对付恶鬼时常用的灭魂符,那鬼若是挨上一张,就算不灭,也得半残了。 然而纸符还未沾身,那樵夫鬼便散成了一缕虚烟,紧接着,漫山遍野的金丝一道接一道漾起涟漪,向中心绞缠而去,速度奇快——他显然是要退走林中! 张文典抽空向不空飞了一个疑问的眼神,手上却听话得很,只拈了一个诀,操控着符咒虚虚飘在半空,追在那虚影之后。 不空又不忍地叹息一声,合上眼,念起了“南无佛陀耶”——他口中的清心咒让那虚影顿了一顿,一顿之后,竟不知为何又现出了原形,掉转方向,向他们急冲而来,速度比方才更快! 张文典手指蠢蠢欲动。 顾山青再次猛拍地面,金丝尽数抖了两抖,又明亮了几分,绞缠的速度也更加快了。 眼看就要将那鬼手脚身躯尽皆缠住,让他再动弹不得,就在此刻,顾山青的身后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咯”的一声喉音。 这喉音很低,就像尚未成形的一记惊呼,又像来不及发出便被掐在嗓子里的一口吐气,在不空的念诵声中几乎不值一提,三人却全部遽然回头。 ——就在他们斗法之时,在顾山青的灵丝环绕之下,马知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第38章 -------------------- 第19章 息壤 张文典大惊:“怎么回事!山青!他去哪了!” 他在那边大呼小叫,殊不知顾山青自己心里也倏然一震——无论是什么妖魔鬼怪,是实的虚的,快的慢的,大的小的,只要稍稍碰上了他召出的灵丝,就算缠不住对方,他也必有所感。 但就在马知县消失的瞬间,他竟什么也没感觉到! 难道是有什么避开了灵丝? 这可能吗? 虽然张文典是在说笑,但他这“情丝缠”——前些年他使这法子在闹市口捉了一只总爱闹事的滑不溜手的壁虎精,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人堵住追问这招叫什么,要传扬他的“英雄”事迹,情急之下只得随口胡诌了这么一个名字,而后羞耻得至今不敢再去那个小城——这“情丝缠”细密有如蛛网,且离他越近越密集,到了马知县那,简直堪称千丝万缕。 但假如真的避开了,那是怎么避开的?从哪避开的? 从哪…… 顾山青瞳孔骤然一缩,再也顾不得和那鬼魂纠缠,他取下嘴里咬着的火把,用力插进土里,而后猛然一按,让双手齐根没入土中,沉声道:“人在地下!” 半空的金丝如同蛟龙吸水,飞快地向他收束而来。 那樵夫鬼见他撤手,也不恋战,毫不犹豫地一溜烟消去了行迹,转眼便没了踪影。 方才马知县几乎整个人都在灵丝环绕之中,只除了一个地方——他的身下! 有什么东西藏在地底,趁他们一时不察,在不惊动灵丝的情况下瞬间将马知县拽入了地底! 顾山青不知道马知县在土里能坚持多久,但想来是长久不了的。 闻言,张文典立刻蹲下身子,学顾山青插好火把,从怀中摸出随身的毛笔,舔了一记,而后就着火把的光在手上草草落下几笔,画出了一个古朴的耳朵形状,接着以手贴耳,伏到地上——谛听之术! 刚贴到地上,他便皱起了眉:“怎么这么安静,就好像……” “就好像没有任何活物!”顾山青接道。 不止山上没有任何活物,连地底也没有任何活物! 这已经远远不是一个幽魂能做到的事了,但此刻尚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顾山青操控着灵丝在地底极尽延伸,然而此刻地厚尤甚天高,谁也不知道马知县被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带进了多深的地界,或者带去了哪里。 不多时,顾山青额上便见了汗。他顾得了深,便顾不了远,顾得了远,便顾不了细,眼看灵丝在地底的间隔越来越稀疏,分得越来越散,却连马知县的一根脚趾头都没有探到。 莫不是,已经死了? ——他的灵丝是探不到死物的。 当这个可能蓦然浮现心头,顾山青不由微吸一口气,问张文典:“你听到什么了吗?” 张文典显然也不太好受,几乎直接卧在了地上,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没有。真是邪门了,到底是什么玩意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把人带走?” 顾山青摇了摇头,又深吸一口气,正待再努力一把,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传来了一阵高亢的嘶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这叫声嘶哑粗犷,十分奔放,若细细分辨,倒十分像一阵驴叫。不等他们想一想这深夜山林哪里来的驴叫,紧接着,一道炽烈白光如同焰火,又如大漠孤烟,笔直地冲上天际,冲破云霄。 这一下,顾山青愣了,张文典愣了,不空也愣了。 你看我我看你地呆了半秒,张文典犹豫着道:“谢丰年给的哨子?” 他这么一说,顾山青这才恍然想起谢丰年确实在酒桌上同他们发过牢骚,道无论是他们还是御城军还是按察使,遇事时发出的信号都太过简单,极易被敌人顺势利用,诱人深入。如果是他,定然要弄出一个在发信之外还能表明身份的,每个人都独一无二的发信之物。 他们当时只当他是在说醉话,不想谢丰年真的做出来了。 而那阵驴嘶,大约就是用来“表明身份”的了。 不空显然也想到了此节,道:“应该便是了。”向二人分别递出一只手,“走吧!” 张文典搭上他的手,忍不住道:“……他为什么不至少弄成马叫?” 不空叹气:“他故意的。” 顾山青忍笑点头:“他故意的。” 说着,心中不由一闪念,也不知谢丰年给镇异司众人的哨子会是什么声音? 不空一手拉着顾山青,一手拽着张文典,从茂密的树冠顶低低掠过。 马知县似乎终于搞明白了哨子的用法,驴叫之响瞬间炸成一片。虽然谢丰年搞出来的东西让人哭笑不得,但顾山青却实打实地松了一口气——照那白焰一道接一道冲天而起的情形来看,马知县显然还中气十足。 虽说拖了两个人,不空的身姿依然轻捷如燕,而那带走马知县的东西或是累了,又或是被马知县带着的竹笛和佛珠所扰,速度显而易见比最初时慢了许多。几个起落之间,他们便浮在了白光林立的山谷之上。 在空中静立片刻,不多时,又一道白光拔地而起,张文典也顾不上什么山中林木了,随手向那处甩下一张起爆符,大喝一声:“破!” 无声的气浪蔓延,符落之处当即草木摧折,被夷为了平地。 第39章 在一道道白焰散射出来的微光照耀之下,不空迅捷地带他们落进炸出来的浅坑里。甫一落地,顾山青便再次将手插入土中,让灵丝随他心意飞速地蔓延而去。 这一次,没过多久,他便探到了一个人形,缩着手脚蜷在地下深处,除了马知县,也不可能是别人了。 顾山青原以为他还要和那夺走马知县的不知名地底精怪搏斗一番,谁知地下除了马知县孤零零一个人之外,什么也没有,只如同被裹挟在传说中西域的流沙里般缓缓流动——但这蟒山地处中原,深山老林,又哪里来的流沙? 疑问在脑中一闪而过,来不及多想,顾山青先操纵灵丝密匝匝卷住马知县,开始屏气凝神,以拔萝卜的手法将他慢慢往外拔。马知县这根人形萝卜挣扎了两下,又老实了,大约意识到这股力道和先前不同,是来救他的。 只是,“将马知县拔出来”,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并不简单。张文典将地面上的树全都炸平了,可它们虬结的根系仍留在原地,顾山青还得时时注意,小心腾挪,千万不能把马知县卡在哪条分叉的树根里。 一丈,两丈,三丈…… 马知县离地面越来越近,就在即将大功告成时,顾山青却被一股巨力拽得猛然向前一扑。他手肘迅速一抵,这才没让自己的脸也埋进土里——那股巨大的吸力突然从地底传来,眼看就要将马知县拽回去! 这时候顾山青也顾不得小心翼翼了,双手猛地一握成拳,屏气上提,是实打实地和那股力道作起了拔河之戏。 也不是不怕马知县有什么闪失,但这种时候,也只能祈祷谢丰年给他的护身佛珠足够给力了——马知县能在土中坚持这么久而无碍,无疑便是那佛珠的功劳。但无论是如何神妙的法器皆有时效,越强力,坚持的时间大多越短,还是得尽快把马知县救出来。 那力道极大,几番拉锯之下,顾山青便不由双手微颤。他快把方圆二里的草灵都薅秃了,使出了十分的力气,才将将维持住了僵持之势。 但只维持现状显然是不够的。 一个深呼吸之后,顾山青合上双眼,潜心入定,周身渐渐泛起微光。 他并不常这么干,但只要他凝定心神,便能以自身魂魄为引,与山中草木共鸣。丝丝缕缕的细细金线从更远处飘来,如同蜉蝣汇入光流,聚成江海。 这一次,马知县终于被拽动了。 顾山青睁开眼——同他拉扯的那股力道并没有松懈,却顺着顾山青发力的方向画起了弧,竟是将马知县一点点托了起来,虽说离他们越来越远,离地面却越来越近。 顾山青心中一动,不回头道:“东八丈下三丈。” 张文典心领神会,闪身掠至八丈之外,再次掷出一张符咒,断喝一声:“破!” 一个深达三丈的大坑瞬间炸开,其间有金光一闪即逝。 紧跟在张文典身后的不空眼疾手快,脚下一点,轻飘飘落入洞中,也不沾地,单手一探,揪住一片衣角,接着猛然一提,一个浑身是土,垂头耷脑的马知县跃然而出。 就在马知县离地的刹那,顾山青手中的灵丝即刻倒转,如箭般肆意地直插地下! 而仿佛是对他放肆之举的回应,地底骤然传出嗡然的低鸣,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被突然惊醒,又或勃然大怒,狂暴地翻搅起他们脚下的土地。 转瞬之间,地面开始翻倒。 不空揪着马知县落到坑边,轻拍他的脸颊。 马知县眼神散乱,嘴里还咬着那救命竹哨,不时有气无力地吹一吹,显然是被顾山青和那不知何物的角力拽晕了。 张文典紧盯地面,问顾山青:“怎么样?探到什么没有?” 顾山青凝眉摇头,此时他的灵丝再也无所顾忌,早就探到极尽至深,却依然什么也没有探到! 他的探索一无所获,他们脚下的土地却如波涛翻涌,一浪高过一浪,转眼间几人便立都立不稳了。 张文典见势不妙,赶忙放出了起兮车,率先和不空一起扶着马知县上了车,见顾山青在原地不动,回头催促道:“快走了,先把马知县送回去,明天我们再来也不迟!” 顾山青点头收手,没入土中的金束即刻散作点点金光,飘散而去。 待他上车,起兮车便腾空而起。 顾山青透过窗子往外看,张文典炸出的三丈之深的大坑不知何时已经平了,大地尤兀自鼓噪不休,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在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而就在翻腾的土地之间,一股似光非光似雾非雾凝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提着自己的颈上头颅,正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 等回了怀义镇里,好不容易敲开县衙的大门,将惊魂未定的马知县交给值夜的守卫,顾山青几人回到陈宅时,丑时已经过半。 难得谢丰年还没睡,甚至贴心地给他们在地上铺好了被窝,正披头散发地倚着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一本破旧的古籍。听到他们进门,漫不经心地一抬眼皮,又放下了:“人救回来了?” 张文典奇道:“你怎么知道?” 谢丰年掏了掏耳朵,高高挂起:“大半夜的,吵死个人了。” 张文典一愣,才反应过来之前高亢的驴叫声早就穿透了大山,传到了镇里,而眼前始作俑者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由气结:“你以为这是赖谁?” 第40章 谢丰年哼:“你这么说,那就是赖我了?” “不然呢??” 不空没参与他们的拌嘴,拖着脚走进屋里,早就困得两眼发直——他本身作息就与寻常僧人无异,寅时便起,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该是他平时起来打坐念经的时候了。 他行尸走肉一般从两人身边晃过,默不作声地拾起桌上张文典白天用来画符的笔,又拖着脚来到墙边,半梦半醒地在墙上画了三个圈,仿佛思考又仿佛瞌睡地盹了一盹,接着给最上边的圆添上了连成一团的五官和两个大耳垂,给最底下的点了一个点,又在中间胡乱涂抹了一番。 顾山青为了救马知县几乎耗尽心神,也累得支撑不住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弥勒佛。他有心问一问这是要做什么,可架不住困意作祟,也顾不得边上张文典和谢丰年似乎越吵越精神,随便找了床被子往里一钻,而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第20章 息壤 一个时辰之后,顾山青在头痛中睁开了眼。 月亮不知何时出来了,一缕稀薄的月光从没关好的窗缝流泻出来,照在了地板上。夏日的蟋蟀在某个角落里寂寂地叫了两声,又安静了。 很远处似有夜枭呜啼,遥遥传来仿若回声。 顾山青心力憔悴地眨了眨眼,望向正上方的天花板。 “呲啦—呲啦——”阁楼里仿佛有谁在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停下一阵,又接着走,“呲啦——呲啦——” 再仔细听,脚步声中似乎正如早便疯癫,旋又故去的陈老爷所言,夹杂着细碎的铃铛的响声:“叮铃铃…叮铃铃……” 似有若无,在黑暗中轻快、飘渺而又诡异。 他身边有人翻了一个身,咳嗽了两声。是不空。脚都越过了界,伸进了顾山青的被子里。 阁楼上的脚步声不知怎的停住了,铃铛似最后晃了两晃,也停住了。 过了半晌,顾山青又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他们是被马知县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敲醒的。 张文典爬起身开门,马知县就在升起的日头下笑眯眯地守在门口,好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精神抖擞,脱口而出的一串串恭维里夹杂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云云,比原先的客套更添亲昵狂热。 他的身后跟了三个侍卫,一个手里捧着一摞干净衣裳,一个手里提着两桶水,尚且袅袅地冒着热气,剩下的一个手里提了个篮子,装着梳子帕子皂角之类,看样子是不多不少,人人有份。 张文典苦笑着接了衣服和篮子,让侍卫放下热水,谢过马知县,又合上了门。 顾山青在隐隐头疼中合着眼听完了全程,忍不住抬手拂了拂脸——有什么一直搔得他痒痒的。 不想他只是这么稍一动作,身边就传来了不情愿的□□声。 他稍稍睁眼,歪头一看,原来是谢丰年那一头飘逸的长发不知怎么戳到了他脸上,而头发的主人还睡得正香。 顾山青挣扎半晌,无奈地叹一口气,揉着额角坐起了身。一偏头,发现不空正蹲在他昨晚画的弥勒佛前仔细端详。 “昨天忘了问,你这弥勒佛,到底是干什么的?”张文典回身将手里的衣篮放在桌上,赶在顾山青之前发问了。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辨鬼的。” “什么?变鬼?你画的佛像能变成鬼?”张文典猛然扭头,难以置信。 “阿弥陀佛,分辨的辨!” 张文典把头又转了回去,在篮中挑挑拣拣:“鬼不就是鬼么,有什么可分辨的?又不是你那些画,光收藏不行,还得分门别类地放好。对了,昨晚你为什么不想让我伤到山里那个樵夫?” “张施主此言差矣!要捉鬼,自然要先辨鬼了。漂泊无依不知来处的孤魂野鬼,和心怀执念缚于故地的怨灵,收服之法怎能相同?惦念所爱之人、不甘立入轮回的幽魂,又怎可与满心恶意甚至失却理智,只晓得作恶害人的恶鬼相提并论?”不空道,又答,“至于为什么不让你消灭昨夜那鬼,也在此理。小僧在他身上并没有感觉到为恶之后的血腥之气,即使对方是鬼,也不该滥杀无辜。” “……原来如此。”张文典没料到自己随口一问,会引来这么一段长篇大论,只得答道,又问,“那你画的这个弥勒佛,到底是怎么个辨鬼法?” “方圆一里之内假如有鬼,鬼的法力越大,作恶越多,这佛像的颜色就会变得越深。”不空答道,仍旧盯着墙上咧开大嘴,笑容可掬的弥勒佛。 顾山青用心观察了一下,果然墙上佛像的笔触比不空平时画的要细得多、浅得多,甚至连墨色都要淡些——原来这不是困意使然,而是不空刻意为之的。 可一转念,顾山青又发现了问题:这佛像,怎么好像和昨夜时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花板角落的四方小门。小门上的锁依然好好地挂着,贴着的丹砂符纸纹风不动,亦如昨日。 昨夜的脚步和铃铛声,难道是他在做梦? 绝对不是。顾山青皱起眉,听张文典问不空道:“不对啊,我看你这画,和昨天比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吧?” “……确实。”不空答,摸着下巴沉吟,“这可真是奇哉怪哉、怪哉奇哉了。” 第41章 谢丰年不知何时也醒了,把被子一掀,懒洋洋地托着脸支起腿,侧着身子对不空嘲道:“不会是没画好吧?没画好你就直说,我们不会嘲笑你的。” 不空没理他。 张文典嘿嘿笑了两声,没再做声,手上加紧束发。束着束着,一偏头,无意瞥到窗外,顿时变色,赶忙道:“你们快换衣服吧,外边有人等着呢!” 顾山青也向外一瞥,只见院子里除了马知县和侍卫之外还立了四个人,一个是他们熟悉了的老仆陈伯——顾山青不由对他生出一股由衷的感激之情,昨夜他们折腾到半夜三更,陈伯居然还放他们进来了——还有两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和一位年纪极轻的少年。 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约有三十余岁,缩手缩脚地佝偻着身子,腰间围了一条满是油污灶灰的破旧围裙,不时悄悄抬手抹一把汗;另一个年纪稍大,留了胡子,双手紧紧握在身前,无疑在勉力地维持面上的风度,而那位少年则跟在他身后半步,一手揪着他的袖子,一手用力地攥紧自己的衣摆,看样子像是一对父子。 三个人都战战兢兢地看向一侧,目光所及,却原来是依然在院墙上狂飞乱舞的不空的笔。 “早不下功夫,我们一来倒知道恪业奉公了。”谢丰年边穿衣边抱怨道。 “你也少说两句,快点罢。”张文典催道。 除了陈伯之外,院子里另外三人分别是陈家的管家、小厮和厨子。管家姓李,而那小厮确实是他的儿子。 通过问话,他们得知陈老爷在世时,他仅剩的幺子一直东奔西走地忙生意,几乎没沾过几次家门,就是这三人和一个上了岁数的陈伯在照顾他——李管家负责日常的采买记账和其他杂物,小厮贴身随侍伺候他早晚吃穿,厨子准备每日三餐,而陈伯听管家吩咐,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 其中陈伯和小厮常住陈家,李管家偶尔在厢房过夜,厨子则中午来一次,晚上来一次,同时提前准备好第二日的晨饭。 谢丰年对顾山青嘀咕:“不是说没钱了吗?还雇这么些人。这莫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打肿脸充胖子?” 他嘀咕的声音不大,距离却实在太近,被李管家听见了,苦笑道:“大人,您别看我们人多,但雇我们的花销其实也算不得多。这是有原因的。” “怎么说?”张文典问。 “陈老太爷生前有气喘、心悸之症,离不得人。犬子年纪还小,但小人想让他未来能在哪位老爷家里谋个管家的差事,就说尽早让他学习一番,正好碰到了陈老爷。陈老爷不介意犬子年幼,说是小人管家,其实是小人教犬子怎么管家,小人也只是得闲或者有事才来一次,是不收月钱的。” “哦?所以是一份钱雇你们两个人?” “正是。” “那你本职是做什么的?”谢丰年问。 “小人是镇上成衣铺的账房。”说完,又道,“而且,陈伯年纪大了,一直跟着陈家,也没有家室,在吃住之外也是几乎没有月钱的。” “这么说就相当于只雇了两个人了?”张文典道。 “是。” “小、小的也、也是附近客栈的伙、伙夫。忙、忙完了才、才来。月钱,不多。” “……不知道时还觉得体面,现在知道了,可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谢丰年以袖掩面,作拭泪状。 张文典笑骂:“就你会作怪!” 谢丰年款款地收起袖子,眼一溜,瞧见了墙上的动静——不空的笔刚刚还在另一边,此时又趾高气昂地转回来了:“最会作怪的那个作的怪还在墙上呢。对了,既然说墙上凭空出现了鬼画符,你们就没想着守着院墙熬上几夜,看看这鬼到底是怎么画的符?” “这……”李管家的脸上现出一丝迟疑,“小人白天时在铺子里当班,晚上实在是没有精力了。犬子试着守过两夜,陈伯守的次数更多,但他们两人都没多久就不自觉地睡过去了,等第二天再看,墙上又多出来一个那玩意。” “不自觉睡过去了?”张文典疑道。 小厮无声点头。 “那你们肯定也都没看到所谓在陈老太爷门口飘荡的鬼影了?”谢丰年又问。 “确实没有。”李管家答。 小厮无声摇头。 “撑不住。”从问话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仿若一块墙根底下冷硬石头的陈伯终于开了口,嘶哑着声音苦涩道,“怎么也撑不住。” 顾山青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守夜的事。 李管家伸手搭上他的肩,安慰道:“陈伯,这怪不得你。毕竟你年纪……” 他话没说完,陈伯先怒不可遏地一耸肩,甩开了他的手:“放你娘的狗屁!在来这之前,陈家哪天晚上的夜不是你爷爷巡?可怜一来了这鬼地方,我的老爷、我的好老爷……” 他的怒气如同炮仗,一点就着,却也一响就散了,两行浊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流了出来,顺着满脸的褶皱流进他颤抖的嘴里,哽住了接下来的话。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谢丰年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冲着小厮一点:“你,对就是你。别傻站着了,快送你们陈伯去歇息。” 小厮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便要扶陈伯往厢房走。然而他脚下却似生了根,犟住了,无论李管家怎样劝阻,依然死活回了自己的门房。 第42章 那门房里的情形顾山青在最初进大门时无意中瞥见了,又小又窄又暗,没有窗子,摆着个几乎算不得床榻的板子,板子上的单褥又脏又旧又破,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 小厮和陈伯一走,留下剩下几人大眼瞪小眼,倒是说一句话仿佛就能要了小命的厨子先开了口:“大、大人,小、小人得去做、做饭了。” 张文典思索了片刻,决定通情达理:“好,你去吧。” 李管家见机也道:“大人,小人也从铺子里出来很久了。是不是可以……?” “嗯,知道了,你也去吧。” 顾山青见势不对,赶忙拦住要离开的两人:“请稍等,你们谁知道阁楼小门的钥匙在哪?” -------------------- 第21章 息壤 李管家从厢房到灶房一番好找,搜出了一把不到小指长的钥匙,交给了顾山青。临走之前,似是看他面善,又犹犹豫豫地问道:“大人,蟒山里的驴子精……昨夜里被几位大人降伏了吧?” 顾山青手里握着钥匙,心思全在阁楼上,他突然这么一问,便无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蟒山里的驴子……” 说到一半,回过神来,登时哑然。 李管家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追问:“怎么,大人,难道在蟒山里作祟的不是驴子精么?昨夜几位大人进山,山里那么大动静,镇里的人都说……” 顾山青张了张口。一抬眼,正好看见谢丰年从楼上下来,垂着眼睛,勾着嘴角,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猫,显然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顾山青微微一笑,作了一个歉然的表情,道:“真是对不住,关于这驴子精的事,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要说还是这位谢兄知道的多些,就劳烦谢兄给你讲吧!” 说完,也不看谢丰年脸色,稍一欠身以示告辞,便到后院取梯子去也。 杀了谢丰年一个措手不及,顾山青心情大好。 可惜这心情也没持续太久。他将竹梯搬到二楼,取下小门上的丹砂符,仔细收好,开了锁,先被洒落下来的灰尘呛了三个喷嚏。 他思索了片刻要不要让张文典再给他画一沓聚尘符,最终决定作罢,只拿上两个昨日临时添置的烛台,爬上竹梯,一探身,进入了阁楼。 阁楼小门的门板比夹层薄上许多,与天花板的底部平齐,是不能翻过来放平的。顾山青一松手,小门便失去了支撑,瞬间合上了。 黑暗立刻笼罩了他。 顾山青闭了闭眼,适应了一下黑暗,而后摸出火折子,点燃了烛台。 这阁楼四周低矮而中间高,但就算是最高处也只能容人低头通过。虽说层层相叠的瓦片虚隙偶尔透出一星半点的光,却连光斑都难以成形。烛光照着顾山青,向四面八方投出他的影子,更衬得这阁楼阴气森森。 陈老太爷听到的脚步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么? 阁楼里的东西早在陈老太爷发疯时就全都清空了,顾山青举着烛台四处摸索了一阵,除了一把灰,什么也没摸到,也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一提的缝隙。 他原本猜想会不会是有人在边边角角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布下了铃铛,风一吹就响,而脚步声则是偶然进到阁楼里的夜枭之类的脚步声,但现在看,显然并非如此。 不过想来也是,按照陈老太爷那恐惧入髓的程度,若阁楼里的声音真的是因为有什么虫鸟小兽进来了,他怕是连一根羽毛都得差人清出来,一个蚊子洞都得教人堵住。 想到这,顾山青突地心念一动:假如他们寻找的东西视不可见,那么听呢? 这世间事物不可琢磨,有时眼前所见或许反而是发现真相的阻碍。 他吹熄了烛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凝神细听。 可没等他听出什么所以然,阁楼门先一把被张文典拍开了:“咳咳咳,这么多灰,呛死了!”他一手撑着门,另一手在脸前扇了两扇,抬眼就看见了顾山青,“咦?你在干什么?入定么?何苦要在这里入定?” “……”顾山青莫名生出一股被抓包了的尴尬,仿佛他刚刚在做什么羞耻之事一般,实在对张文典说不出口自己的心路历程,于是只轻咳一声,道,“没什么。找找灵感。” “哦,找到了吗?” “……暂时没有。怎么了?” “不空带回来了一位有意思的小朋友,说了件有意思的事,你也快下来听听!” 在楼下等着他们的,除了不空和突然又冒出来的马知县,还有一位身材精瘦的少年。不空见他们下来,对那少年点头道:“好了,那就劳烦小公子再把对小僧说的话同他们讲讲罢?” 少年有一双黑亮而不驯的眼睛,他撅了撅嘴,道:“先说好,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没骗你们!” 不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僧相信你。小公子放心。” 少年终于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他要讲的事其实说来也简单得很。 这少年半大不大,正是最年少气盛,天不尊地不怕的时候。在几个月前,他和那些同样年岁的伙伴不知起了什么龃龉或争端,争执到最后,突地逞强斗起了气,在一串类似“你行,你厉害,你有本事!”“我就行,我就厉害,我就有本事!”的口水话之后,也不知是谁福至心灵,提出了这样一项具体的挑战:谁要是能在镇南边闹鬼的陈家待上一夜,搞明白那个鬼的庐山真面目,那他才是真行,真厉害,真有本事! 第43章 本来这种气头上的玩闹话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奈何这少年是个死心眼的,越想越气,当真在当天晚上跑去了陈家。 他绕着陈家转了一圈,觉得真的潜进陈家不大现实,难免被抓,轻则被当成鬼打上一顿,重则被当成贼扭送官府,都不大好受,于是就在陈家院外寻了棵高度和位置都合适的树,往枝上一蹲,正好俯瞰陈家的小院。 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坚守一夜的,奈何在气头上就出来了,也没考虑时间,蹲到树上时天才刚刚擦黑。而死盯着一个不大的院子又太过枯燥无聊,等了一段时间,他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早过去了许久,深黑夜色下四周的人家都点起了灯。来不及分辨时辰,他先一眼望向了陈家的小院。 就是这一眼,让他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了。 ——有一个细小的身影穿着一身红衣,束着闺阁女儿的发髻,正在陈老太爷亮起的窗外慢悠悠地走。 他看见了那个人影,陈家老太爷自然也看见了,在屋中破口大骂,又在阵阵剧烈的咳嗽声中撕心裂肺地叫起了管家。 李管家不知正在后院做些什么,听到了他的声音,一边应和,一边快步从楼侧的木梯往上爬。 那头往这边走,这边往上爬,眼看李管家就要和那个诡异的人影碰一个脸对脸,少年差一点喊出了声,但最终还是恐惧地死死捂住了嘴。 而就在管家将要拐入通廊时,那个人影转身了。 少年原本以为李管家看到那莫名出现的姑娘的背影会作出什么反应,厉声喝问也罢,屁滚尿流也罢,总归是个反应,却不想他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一推门,便走进了陈老爷的卧房。 紧接着他的温声宽慰便从屋里传了出来。 虽然心中满是疑惧,但李管家的声音让少年也镇定了几分。他又想起了伙伴的挑战,自觉至此还不能算见到了那鬼的“庐山真明目”,便壮着胆子又往前凑了凑,准备等那人影再次转身时看得更真切些。 然而,或许是在心浮气躁中他的动静太大,那人影这一次竟没有走到通廊尽头,而是走到一半,便猛然回头,就这么直直地望向了他的方向! 尚来不及看清那人影的面目,少年惊骇之下蓦然踩空,从树上摔了下来。 虽然没有摔坏,但少年又痛又怕,战栗地在树下呆坐良久,思来想去,终归是不敢再爬上去了。 他回到家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父母,挨了好一顿打,又把所见所闻说给了自己的伙伴——虽然他们之中后来有人再去时什么也没有看见,但陈家有鬼的传闻却由此愈演愈烈了。 “大人,你们说,我是不是传说里的那种,那种‘阴阳眼’?”少年看着他们,严肃地问道。 “这……小僧不知。” 张文典摸了摸下巴:“那照你这么说,陈老太爷也是阴阳眼了?” “他不算。本来就是来找他的,他怎么能看不见呢?”少年理直气壮道。 谢丰年轻轻一笑:“你说的对。谁都可以看不见,只有他不能看不见。” 这话似是附和,又似不是,少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疑惑地歪了歪头。 “罢了,还是容小僧等人再查一查。劳烦小公子了。”说着,摸出荷包,数了一把铜板,“这一点点不成敬意,小公子拿去买糖吃可好?” “我早就不吃糖了!”少年反驳道,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接了。他接过铜板走出两步,又回头确认了一下,确定没事了,这才走出了陈家。 他一走,马知县迫切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这鬼,怎么还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 张文典没有理他,反而转向凝神思索的顾山青:“你怎么看?他们有人在撒谎吗?” 顾山青缓缓摇头:“没有,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张文典皱起眉:“管家说他什么都没看见是真,刚才的小子说他肯定看见了也是真,这是怎么回事?” 谢丰年哼了一声,笑了:“你还记得我问他,问那个李管家的,是什么?” 张文典微皱起眉,摸下巴:“嗯?我记得你问的是……” 然而谢丰年却没等他回忆完,直截道:“他当然什么鬼影都没看见了,他看见的,分明是他的儿子!” -------------------- 第22章 息壤 “大人——”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五人齐齐回头,原来是一个侍卫不知何时从大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一个有五层之高的大食盒。 “看我,都把这事忘了!”马知县一拍脑门,手忙脚乱地从侍卫手中接过食盒,放到桌上,揭开盒盖,亮出里面的菜肴,谄笑道,“小官想几位大人心系案情,肯定也不愿意到外边吃,就自作主张吩咐他们做了几道菜,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几位大人随意吃吃,随意吃吃!” 原来不知不觉已至午时。 马知县虽说着随便吃吃,但从食盒里端出来的菜码是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冒着腾腾热气,其中有一道笋丝嫩如白玉,丝丝分明,其间稀疏地夹着几条同样切成细丝的鲜红火腿,泡在清亮的汤汁中,被马知县煞费苦心地摆在桌子正中,不消问,便是早先马知县丝毫不吝溢美之词的那道“问山笋”了。 第44章 顾山青好奇地夹了两筷子,饶他不是个讲究口腹之欲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山笋当真鲜美至极。不空仿佛没看见这菜里的火腿,连连下箸,对之赞不绝口,甚至问起了具体的做法。 不多时,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马知县拿帕子擦了擦嘴,眼珠子咕噜一转,问出那个显然在他心里盘桓许久的问题:“大人,您刚才说的,‘看见的是他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丰年毫不客气地又夹了一大筷子笋丝,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张文典嘿嘿一笑,道:“大人别理他,他就这个脾气。不过确实就像他说的,那个陈老爷每天晚上看见的在卧房外逡巡的鬼影,无疑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厮扮的了!” 不空道:“男扮女装!” 马知县畏缩了一下,又迟疑道:“这……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万一这鬼确实是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呢?” 张文典道:“所谓的阴阳眼并没有那么多见。一个有阴阳眼的少年恰好去爬了陈家院外的树,看见了管家看不见,陈老太爷却看得见的‘鬼’这也未免太巧了。另外,我现在想起来了,丰年问管家的是‘看没看到在陈老爷门口飘荡的鬼影’,那管家和小厮都说没有。我们山青有判断他人所言真假之能,确定他们谁都没有撒谎。” 他说到这,马知县惊奇地望向顾山青,顾山青对他颔首一笑,又听张文典道:“但按照另一位偶然看到院内情形的少年的证言,那管家又一定是看到了的。那么,马大人,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马知县呆愣愣地摇了摇头:“小官不知。” 张文典接着道:“假如那管家心知自己看见的不是什么鬼影,那他说自己没看见‘鬼影’,自然不能说是在撒谎了!至于那小厮,他自己就是那‘鬼影’,当然就更不可能看到什么鬼影了!” 马知县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大人英明啊!” 张文典摇头:“还是丰年反应最快。” 顾山青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大人还记不记得这‘鬼影’最开始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马知县:“呃……” 顾山青没为难他:“是在雨夜陈老爷摔断了腿之后。” 不空接道:“阿弥陀佛,正是因为他摔断了腿,起不了床,所以才无需担心他在看到那‘鬼影’后直接开门,抓住扮鬼的人啊!” 顾山青点头:“不错。” 张文典凝眉沉吟,又道:“只是,那陈老爷看到了‘鬼影’,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叫小厮么?这小厮平时就睡在他屋子的边房里,却次次都不出现,他怎么也没有起疑?” 谢丰年哧道:“他自己心里有鬼,一门心思认定那是他儿媳妇,别人有什么办法?况且就算没出现,第二天用‘吓昏了不敢出门’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那陈老爷还能从床上跳起来打他不成?再不济,偶尔让他爹扮上两回鬼,他的嫌疑不也就洗清了?” 他说完,众人安静了,都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李管家扮上女装装鬼的情景,而后齐齐打了一个冷战。 张文典干笑两声,揭过这个话题:“假如我们的推测无误,在陈老爷门口徘徊的鬼当真是人扮的,那这房子里先前出现的其他异状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明白无误了。” 不空点头称是,道:“我记得马大人案上记述的异象约有……四条罢?分别便是:阁楼步音、窗棂渗血、门外游影以及墙上画符。小僧说得可对?” 谢丰年噗地一笑:“居然还文邹邹地取了花名。” 不空装作没听见。 顾山青微笑一下,接道:“可能还得加上一条。陈伯是跟着陈老太爷来的,忠心耿耿,按他的说法,他之前一直负责巡夜,就算换了个地方,也没有莫名就‘扛不住’,再也熬不了夜了的道理。” 张文典:“你是说他守着院墙的时候次次睡着,这里头也有猫腻?有人点了迷香?” 顾山青摇头,答:“我后来问他,他说没闻到过什么异味,但也说不准。” 张文典搔了搔下巴,道:“他靠墙守着,不可能感觉不到有人靠近,这未免有点牵强吧?迷香还能爬过一栋墙,再降下来把他迷晕?” 不空合了个十:“阿弥陀佛,顾施主明察秋毫,有疑问之处我们先记下便好,牵强与否可之后再论。现在暂先假定‘门外游影’这一条我等猜想无误,那余下几条,诸位可有什么分说?” 谢丰年坏笑:“山青,你研究那个阁楼,研究出来什么没有?” 顾山青无奈地瞥他一眼,道:“还没有。”又转而道,“不过,‘窗棂渗血’这一条倒让我想起市井里一个常见的把戏。你们肯定也都见过。” “是。”张文典道,“做手脚的肯定也是李管家和他儿子了。也不知道他们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对情人有什么关系啊。只能过会儿直接问他们了。” 马知县欲言又止,左右看看,硬生生把“什么把戏”四个字咽回去了。 顾山青凝眉不语,一直安静的谢丰年突然把两条胳膊支在桌上,托住了腮。这动作不算大,却陡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不空敏锐地问道:“怎么,谢施主是有什么疑虑吗?” 谢丰年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45章 张文典:“哪里不对?” 谢丰年:“李管家是怎么对窗纸做的手脚?这宅子里的窗户可不少呢!他们一次都没被人看到过?” 张文典道:“反正他和他儿子在这里的时间那么多,趁没人看见的时候一点一点来,积少成多么!” “虽然是这么说……”顾山青道,说到一半,想起什么,又转而问马知县道,“大人,您还记不记得陈家出事那晚刮的是什么风?” “什么风?” “对,东南西北,是什么风?” 这问题看似和之前风马牛不相及,马知县一头雾水,依然乖乖答道:“应该是南风,春夏之交的时候雨最大,一般刮的都是南风。” “知道了。”顾山青点头道,“那劳烦马大人再把李管家请来问一问罢。” 马知县连连应是,快步小跑到陈家门口,向守在门外的侍卫吩咐了几句。吩咐过后,领着其中两人穿过院子,进入大堂,指使他们收拾起了摊在桌上的残羹冷炙、杯盘碗筷。 “对了,”趁他们收拾碗碟,不空立在一旁道,“外面的墙壁现在应该已经清理妥当了,诸位要不要和小僧去看上一眼?” “走!”张文典立时应和。 顾山青抬腿跟在他身后,心思却并未放在那院墙上。既然窗纸和人影都是李管家父子搞的,那墙上的画符多半也是为了吓唬陈老太爷而画的无意义的符号,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不知为何,他也和谢丰年有着同样的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一时说不出来。 许是刚刚讨论的次数太多,在跨出大门时,顾山青不由下意识地往大堂的窗上一瞥,紧接着目光一凝。 这一日天气甚好,天上有灿灿骄阳,算不得簇新的窗纸在阳光照耀下闪着润泽的微光。 某个模糊不清的疑惑在顾山青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停住脚步,还未抓住那个念头,就听张文典讶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咦?” 回头一看,张文典以及紧随他身后的不空和谢丰年在不知不觉中齐齐站成了一列,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院墙上的画符。 ——难道是他猜错了,那些鬼画符真的有什么门道? 顾山青走到张文典身旁,听他道:“这都是什么玩意……” 此时四面院墙后刷上的墙皮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满满当当触目刺眼的红。各种扭曲的符号张牙舞爪,如同癣疥,单是那扑面而来的气势就让人心惊。 但当满目赤红的震撼退去,看仔细了,顾山青蓦地生出了疑问。 不因有他,只因这墙上的有些画符,看起来实在有几分眼熟。熟悉,又夹杂着似是而非的陌生,十分怪异。 “驱魔咒、除鬼符、凝神符、降神令……守山阵法?阴阳和合书??”张文典边走边念。 顾山青不如他那般熟知各类符箓咒法,听他这么一个个念出名来,终于知道这种怪异的熟悉感像什么了。 虽然说每个人修行之道不一,但只要修习异术,多少都要涉猎一点符法术法,自然也有相应的典籍。这墙上的涂鸦和典籍中的原版相比,就好像一个刚刚学字的顽童听了夫子的指示,不情不愿地抄书,却因识字不全,在这里添上几笔,那里又少了几笔,甚至有的干脆只写了半边。 字写错了或许勉强还能认得,然而符咒术法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笔画又纷繁复杂,若非极其熟悉它们的人,还真一时难以将它们分辨出来。 张文典顺着墙一路念过去,很快便走到了尽头,站在了最后一个画符跟前。 顾山青还在等他报出哪个熟悉或陌生的法术的名字,却不想张文典像是突然卡了壳,盯着墙,半晌也没有动静。 一直在袖手随意浏览墙上涂鸦的谢丰年第一个做出反应,挑眉哼笑一声,道:“没想到我们张兄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走,去看看。” -------------------- 第23章 息壤 顾山青随谢丰年一道来到张文典身边,发现他正死死盯着的那一个画符确然与别的不同。若说别的画符仿若无头无尾缠成一团的麻线,复杂又难解,那这一个就好像神志未开的稚子又或鸿蒙之初的先人信手的涂画,简单又质朴,却更加的神秘难懂。 这画符大略是个整圆,圆外五个手掌大的符文相互勾连,仿佛什么年代久远的古怪图腾,将一串扭曲的点和线围绕其中。 “这不是古书文么?”谢丰年皱眉道。 古书文乃是一种从不知何年何月遗留下来的古老文字,几乎遍布整个九州大地,时常在同样不知年月的旧时遗迹又或残破古阵旁出现,一般只有零星几个字,其中最有名的便守在昆山山脚大阵的入口。 千年来有无数异士或奇人尝试着去破解这种文字,真正被解读出来的字却堪称寥寥。只有一点是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的:在这种文字中蕴藏着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力量。 “是。我印象里这两个是水和火。”张文典点一点五个字符的其中两个,“那么另外三个很可能是金、木、土了。但我不明白里边这些是什么意思。” “土?”顾山青问。 张文典:“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顾山青答道。 谢丰年对着墙上的符文摸了摸下巴:“我好像在哪读到过类似的法术,讲的是召唤之术……” 第46章 “召唤术?怎么可能?”不空脱口道,又道,“咳咳,小僧的意思是,假如此乃召唤之术,那环绕其外的便该是召唤的对象了。但阴阳五行存于天地之间,蕴于世间万物,无形无状,又是如何能召唤的?此理不通罢!” 听了他们三人的话,张文典突然脸色一变,急急对谢丰年道:“丰年,你的车借我一用,我得回去查点东西!” “自己去找。” 张文典转身就走。 见他这般火急火燎,顾山青不由问道:“要我跟你一起回去吗?” “不用,我去就行!”张文典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张施主怎么这样着急?”目送他快步拐入小楼,不空奇怪地问道。 “谁知道。你们昨夜在山里到底碰见什么了?”说着,谢丰年的一身懒病突然发了作,柔若无骨地便要往墙上靠。 还没靠上,被不空一把托住:“哎,施主当心啊,小心墙上的白灰沾脏了你的衣服!” 谢丰年不信邪地伸手一抹,抹了两指灰,正是不空的笔留下的。他不情不愿地站直了身子:“原来有灰啊。那当初城东的那些人还没发现画其实就藏在墙里?真是一班蠢人!” “阿弥陀佛,谢施主也不必如此严苛。虽说人都道眼见为实,但这世上能看破一切表象,认清掩藏其中之实质的人又有几个呢?他们也只是根据自身所见得出结论,并未再往更深、更远处想罢了!” “就是,”顾山青笑道,“一般人看到了笔,又看到了画,自然都觉得画就是那根笔画出来的了,谁能想到画反而是早就有的,而笔只不过是让它从墙里显露出来……” 说到一半,电光火石之间,顾山青只觉有灵光一闪,这两日的所见所闻,还有那些毫不引人注目的线索全都连成了一线,真相呼之欲出! 他提脚便往楼后走去。 “他又是怎么了?”谢丰年望着顾山青的背影道。 不空合十:“阿弥陀佛,小僧不知。” 顾山青来到后院,拈着帕子小心地移开堆作一堆的恭桶,在墙角不起眼处发现了他所想的东西,心下了然。接着又搬起竹梯上到二楼。 他进屋时,张文典刚找到起兮车,正要离开,见他一人上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他们呢?” 顾山青道:“还在底下,我想起了一个线索,来看一下。” 张文典点头,便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身道:“对了,山里的东西你们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来再处理。” 顾山青问:“你知道是什么了?” 张文典含混道:“大致有个想法,等我回去确定了再告诉你们。”说着便急匆匆出了门。 顾山青也不追问,架起梯子进入阁楼,确认了心中猜测,又下到院里,到厢房转了一圈。转完刚准备出门差侍卫去找马知县,便和正要进到门里的马知县本人碰了个正着。 耳语一番之后,马知县虽满目惊诧不解,还是依言点头离去。 一直在院中呆着的不空和谢丰年晃到顾山青身边:“查出什么东西了?” 顾山青道:“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就在这里,等马知县带人过来吧。” 不空惊奇道:“什么人?” 顾山青微微一笑:“一直隐身于背景中的人。”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顾山青刚刚翻完谢丰年带来的书,就听一阵喧哗之声突然由远及近而来。 不空不知从哪拖来一把摇椅,在墙边寻了个阴凉地方优哉游哉地摇,给这声响惊动,不由坐直了身子。谢丰年也从二楼走出来,居高临下地望向院外,旋即皱眉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说着,陈家的大门轰然大开。 马知县一马当先走在最前,紧接着,一队侍卫捉着三个人鱼贯而入。队首的两个侍卫一左一右牢牢抓着一个光着膀子、肩上搭着汗巾的精壮汉子,另外两个却是熟人——李管家和他的儿子。 这三人之后是约莫十来个青壮年男子,高矮胖瘦,也大都汗涔涔地光着膀子,紧随侍卫进了院里。而就在他们身后,镇上的男女老少似是被这难得一见的奇景吸引,也纷纷跟了过来,堵在大门门口。甚至有几个顽皮的孩子眼看钻不过拥挤的人群,便直接爬到了墙上,头挨头地扒着院墙往里看。 马知县大约也知道这个场面不大好看,打了个手势示意侍卫遣散人群。奈何镇民全不买账,任凭侍卫如何张臂驱赶,都只是敷衍地挪挪地方,马上便又立住不动了。 侍卫无可奈何,回头请示马知县,马知县也只得捏起鼻子当没看见,转而指着那打头的汉子对顾山青道:“大人,您要找的犯人给您带过来了,您看,是不是就是他!” 顾山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人群中一人嚷道:“你说谁是犯人!我们匠头怎么就是犯人了!你有证据吗!” “肃静!”侍卫喝道。 他身后沸沸扬扬,那被捉住的高大汉子却神情泰然,不卑不亢,似乎对自身的处境一无所觉,又或全然不为所动。 顾山青莫名觉得他看起来有几分熟悉,还在思索在哪里见过此人,便听不空惊呼道:“是你!你不是那日搬着门柱和我们打招呼的人吗!” 他这么一说,顾山青才想起,这汉子确实便是那日提着门柱向他们点头行礼之人! 第47章 马知县道:“顾大人让小官找给陈家翻修宅邸的匠头,可巧了,就是这厮!大人,他就是犯人吧?”说着,一拍大腿道,“对了,大人能分辨真假啊,直接问他不就得了!” 说完,不等不空出言制止,也没看见谢丰年要翻到天上的大白眼,便自作主张地践行了这个“好主意”,对那汉子道:“你从实招来,陈老太爷的死是不是你搞的鬼!你可千万别想着撒谎,你但凡说一句谎话,大人可都能听出来!” 那匠头的视线移向马知县,又回到顾山青身上,笑了:“我还道大人找我来是干什么,想着如果有什么误会我可得分辩几句。但这么看来,我说什么都是多余了。古人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大人想怎样就怎样吧!” 马知县一呆:“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匠头笑道:“什么意思?既然这位大人能分辩我说的话的真假,那自然就是他说我是真就是真,说我是假就是假,哪怕我说的是真话,大人金口玉言,说我撒谎,那我也没辙!如果大人一定要把这罪过怪到我头上,那就别再多费口舌了!带我走就是了!” 马知县一愣,而后勃然大怒:“胡搅蛮缠!你就说,这陈家的房子,你到底搞没搞鬼!” 那匠头昂然道:“整个镇子谁不知道陈家的老头是自己吓死的!这房子里闹鬼,那得怪他不干好事惹得鬼敲门,得怪他心亏气短禁不住吓,怎么怪,也怪不到我身上!” 说完,他身后人群当即纷纷附和,七嘴八舌道:“就是的,明明是因为闹鬼!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快放了我们匠头!” “放人!放人!” “无凭无据就随便抓人,真是狗官!” 马知县猛然回头:“谁骂本官!” 人群登时一哑,那匠头趁势道:“既然大人说我搞鬼,那大人倒是说说看,我到底是怎么搞的鬼!” 马知县气急:“你、你你还负隅顽抗!你……” 顾山青抬手止住他,问道:“请问匠头贵姓?” 匠头一仰首:“贵不敢当,鄙姓王。” 顾山青点头:“王匠头,此次请你过来,并非是把你当作什么命案的犯人,只是这屋子确实有些蹊跷之处,可能与陈家老太爷之死有关,而除了你,我不知还能再去问谁。匠头可愿随我进去一观?” 那王匠头一直泰然自若的脸上头一次现出一丝迟疑,然而最终还是点点头,道:“可以。” 于是顾山青便向着陈家小楼——这一切事件之源起,抬起手臂:“请。” -------------------- 第24章 息壤 若问怀义镇的镇民,河对岸的那一座小楼到底是何时建的,大约没几个人能轻易说出来。三十年,又或三十五年?无人在意。 这小楼一直默默无闻地存在着,除了左邻右舍,谁也不关心住进去的是谁,搬出来的又是谁。直到它在二十年前被财大气粗的陈家买下来,突然成了整座镇子或探究或窥视的目光的焦点。 从陈公子路遇云娘,千金为聘,到云娘断然拒婚,道心中自有良人,再从何掌柜因忤逆的女儿怒极攻心,气得几欲昏厥,来询问情况的陈老爷拂袖而去,到陈公子依然痴心不改,置办金屋,云娘为亲情所迫,不情不愿地入住其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平素波澜不起的小城闷闷地炸了锅,镇民们窃窃私语,各样的说法口耳相传,都道原以为唱的是话本里那一出“飞上枝头变凤凰”,俏姑娘欢欢喜喜入豪门,富公子得偿所愿娶佳人,却不想原来唱的是棒打鸳鸯两不分,说此情难了,终究难不过还报亲恩。 又道那陈公子家财万贯,一夜间办下的聘礼从街这头摆到了那头,堆成了小山,羡煞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这蟒山里又穷又丑的哑樵夫到底有什么魅力,把好好一个姑娘迷昏了头,倒像是中了邪。而那陈公子也算是和她天生一对,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卿不嫁,就可惜人没找对。 然而这一切蜚语流言和那楼里的人自是没有关系的。在隐蔽躲闪又或明目张胆的视线之下,在表亲兄弟时刻把守的大门掩藏之中,活泼爱笑的姑娘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大婚之夜,在最后的时刻用三尺红绫做了一个了断。 小楼又空了。 至于后来陈公子如何状若疯癫,离家而去,哑樵夫如何徒遭山匪,惨死林间,再后来陈老爷如何在流言蜚语中变卖家产,举家搬迁,都与这楼再不相干。 这楼空了,而后又空了二十年。空到来往的行人不再对着它摇头叹息,路过的孩子不再知道它背后的故事,甚至会扒上那雨打霜吹的院墙探头探脑,想一探其中的究竟,又被自家的长辈急急叫走。 往事似乎就这么平息了。 谁也不曾料到,在过了二十年之后,陈老爷居然又回来了,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失去了两个儿子和全部家产地回来了。虽然落魄又衰老,但过往颐指气使的姿态却丝毫不减,也不知是当真不减,还是为了脸上那一张薄薄的面皮,强撑着一口气。 荒废了二十年的小楼又热闹起来了,木匠、漆匠、泥水匠,大小工匠来了又往,整饬门栋房梁,粉刷墙壁,翻新屋顶,很快将小楼焕然一新。焕然一新,而后住进了新人——却也是旧人。 而又过了不久,仿佛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故去的芳魂被这旧人从幽冥中惊醒,再也无法安于沉睡,便在生前困住她的小楼里夜夜徘徊,以自身的存在向那吓破了胆的故人追索、质问。 第48章 众人再一次悄悄瞩目着,冷漠无言地旁观陈老爷被往事纠缠,彻底疯癫,疯癫到了极致,便是暴毙而亡。 他的儿子再不愿呆在这不祥之地,好不容易又有了些微人气的小楼再次沉寂,只留下一个影子般不值一提的老仆,仿佛就要永远这般沉寂下去。 直至此刻。 小楼不宽的通廊里挤满了人,一个个都扒着大开的窗户踮起脚尖往里看。 立在屋子正中彼此对峙的,正是顾山青和套上了一件无袖短打的王匠头。 顾山青让侍卫把他放开之后,便带着他上了小楼。而随后跟来的马知县和他的侍卫、谢丰年和不空、王匠头的手下还有不断交头接耳的围观镇民将一个算不得小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 在这片人群的包围之中,王匠头冷淡而彬彬有礼地开口了:“不知道大人想叫我上来看什么?” 顾山青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一阵,才道:“你可能有所不知,我自小走南闯北,替人解决以寻常手段解决不了的麻烦,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妖魔精怪。但是,和那些魑魅魍魉相比,最让我觉得神秘莫测、难以预料的,你猜是什么?” 王匠头讽刺地道:“既然大人都这么问了,那无疑便是‘人心’了。大人平白无故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顾山青仿佛没听见:“不错,正是人心。如果留下一具鲜血淋漓尸体的是精怪,甚至是妖魔,那我只需要循着它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它的去向,然后将它抓获。但如果藏在这尸体背后的是人,那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王匠头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山青微微一笑:“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 王匠头勉强地道:“为什么?” 顾山青道:“因为当犯下一件血案的是人,就不得不提起他的动机。但人心至幽至微,人的选择难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同样难测。一个人可能平日唯唯诺诺,但在面对自身的底线时却不惜一怒冲冠;一个人可能平日吵闹又张扬,一副动辄逞勇斗狠的派头,也不妨碍他本质上是个懦夫。两个人就算朝夕相对,亲热好似蜜里调油,也可能早就在心里将对方千刀万剐;而另外两人就算看起来素不相识,难有交集,却也可能在不为人知处魂灵相通。” 说着,顿了一顿,踱了两步:“心胸狭隘之人的一睇之仇,情深义重之人的一饭之恩,谁也不知道他人心中衡量事物的标准。因此,无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思或行为做出什么样的揣测,都是在以己度人。” 一直未曾停歇的窃窃私语不知何时停下来了,马知县、他手下的侍卫,还有窗外的镇民全都鸦雀无声地听着他的话。 他突然一住口,沉默便蓦地笼罩了整个屋子。 在这片刻沉寂之后,顾山青豁然转身,直视王匠头道:“我平生最不愿以己度人,所以王匠头可否告诉我,你在这宅子里设下这么些巧妙的机关,到底动机何在呢?” 王匠头当即反唇:“大人凭什么说设下机关的人是我?” 顾山青立刻道:“这么说你确实是知道这宅子有机关的了!” 王匠头道:“我只不过是顺着大人的话说罢了!” 顾山青信步走到王匠头手下那群半裸的工匠前,随手指了一人:“你知不知道这宅子里的机关是谁布置的?” 那工匠还很年轻,几乎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长了一张青涩的脸,被顾山青这么一指,登时懵了:“什么机关?” “没错,‘什么机关?’”顾山青又踱回王匠头跟前,“匠头为什么不先问一问我是什么机关,就立刻要急着撇清关系呢?我可还丝毫都没有提到陈老太爷的事呢。” 王匠头驳道:“一口锅平白砸在小人头上,无论大人说的是什么机关,小人不该赶紧澄清事实么?难道大人觉得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对你的问话都该只有一种反应么?” “也对。”顾山青点点头,“但难道匠头不该对这宅子里的机巧作一个解释么?作为翻修整个宅子的负责者,王匠头应当对其中的每一个环节了如指掌罢?如果王匠头都给不出一个解释来,那我当真不知道该向谁去要了。” 王匠头冷脸道:“所以大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机关?” “——这个机关!” 顾山青向右踏了三步,手一扬,只见金光一闪,天花板应声而破。几块交叠的木板在金光托举之下缓缓落入顾山青手中。 四周的人不由推挤着往前挪,探头去看。 当看清顾山青手里托着的是什么,谢丰年放声大笑,刚刚停住了的窃窃私语又骤然响了起来。 不空哭笑不得,摇头道:“这……阿弥陀佛!这算什么机关啊!” 只见在顾山青托着的那几块木板上,一只约有盆口大小的草龟正缩着脖子,睁着一对乌黑的小眼睛警惕地往外看。它的头和后肢都缩在壳里,只有前肢直直地伸着,努力想缩也缩不进去——有两串蚕豆大小的铃铛紧紧地系在它的前肢上,甚至勒进了肉里。它挣扎得越厉害,铃铛便响得越厉害。 人群里有人噗嗤笑出了声,又赶忙忍住。 顾山青接着道:“有人想为云娘和蟒山里的樵夫复仇。能得到什么结果先不提,至少要吓一吓陈老太爷。而云娘恰好有一个她身边的人,甚至可能整个镇子人尽皆知的习惯,或者说特点——她随身必定戴铃铛。这草龟皮糙肉厚,生命力十分顽强,只要放上一点吃的,就能活上很久,正适合放进木板的夹层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下雨时铃铛声响得最厉害——吃的放得住,水却放不住,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在夹层中感觉到了雨水的气息。这倒让我想到一个习俗。王匠头,你怎么说?” 第49章 马知县将眼睛从草龟身上拔下来,把一根食指往王匠头鼻子上指:“对,你怎么说!用乌龟吓人,你还真有想象力啊!赶紧如实交代,你的罪行还可以稍稍从宽计较!” 王匠头一勾嘴角:“大人说的是‘玄武镇宅’吧!听说这‘玄武镇宅’,有的地方是直接用活龟,埋进地里还是放在屋顶,只看个人的喜好。这可能是哪位兄弟按照他家乡的习俗放的,也是一片好心。当然,也说不准是一开始盖楼的时候他们自己放的。自己在阁楼夹层活了二十年,真是不容易了!” 马知县怒道:“你家放个乌龟,还带系铃铛的?!” 王匠头笑道:“系个铃铛怎么了?好玩、有趣,无伤大雅!” 马知县怒道:“你你,你软硬不吃!来人,先把他关进牢里,审了再说!” 顾山青抬起一只手拦住马知县的动作:“好,就当你不知道这乌龟是怎么回事。”他小心地将那草龟放到桌上,又走到门口,原本堵在门口的镇民迅速地给他腾出一片空处。 顾山青凭栏而立,施施然往下一指:“那王匠头,底下的这个情况你又要怎么解释?泼吧!” 不知何时,马知县手下的侍卫早候在院落之中。四个人两两举着一块窗板,窗板前又各有人端了一盆水,随着顾山青一声令下,当即将手中的水尽数泼在了窗纸上。 泼出去的水从窗板上淋漓而下。过了少顷,只听周围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随着水渐渐流尽,其中一块窗板上的窗纸毫无变化,而另一块,却在水的浸染下慢慢染成了一片血红。 -------------------- 第25章 息壤 有人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被挤到人群后边马知县探出头来:“这是不是就是大人之前说的那个把戏?” 顾山青道:“正是。”又问,“你们谁家有人病重时请过游方道士?” “我!我家请过!”有人举手。 顾山青问:“他是否说了、做了什么?” 那人沉思,道:“他说我家老娘撞邪了,念了一阵经,拿了钱就走了!” “没有别的?” “没有!” “那令慈最后怎么样了?” “令慈?” “就是你妈!”他身旁的人道。 “死了!” “……节哀顺变。”顾山青,“好吧。如果谁家有人病重,请了游方道士,除了这一种情况,还会遇到另一种可能。请来的道士会说病人被疫鬼上了身,然后取出一张剪好了的纸人,烧香、念咒、做法,做完了法,便道那疫鬼已经被他转移到了纸人上,再含一口水,往纸人上一喷,接着用木剑一斩,纸人立刻变红,就说明那疫鬼已除,病人很快就能转好。” “确实是!”有人惊叫道,“不过不是生病,是我爷爷下山的时候摔了一跤,腿疼得厉害,就请大师来看,来的大师就是这么做的!但我爷爷的腿确实好了啊!” “这么神?多久就好了?” “三个月!” “三个月?三个月还要什么大师啊!你爷爷摔断的腿自己都长好了!” 一阵哄笑。 顾山青也笑,道:“正是如此。因为这窗子上的,和那人哄你爷爷用的,正是同一个把戏。其实那纸人和这个纸窗都事先用石灰和名为姜黄的药草处理过,遇水就会变红。而陈老太爷从阁楼上摔下来那晚,正是狂风暴雨之夜!” 马知县:“雨水溅到了窗上!” “正是。” “但是不对啊大人,”一直跟着马知县的那个侍卫叫道,“在那天之前也下过雨啊!而且,不是说血是从窗棂里渗出来的么?” “是啊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忘了窗户之上还有窗檐了么?本来落下的雨水就会被窗檐挡去一部分,更何况还有上下两层通廊。雨小的时候还无碍,但那一天晚上风雨大作,先溅湿了窗纸的下沿,下沿湿透了,就由低往高慢慢向上蔓延,这才让人以为是‘窗棂渗血’。” “那后来换了窗子,陈老太爷死的时候……”马知县道。 顾山青道:“既然能染红整扇窗,那仅仅染出‘尔当暴死’四个字,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丰年哼笑一声:“梅开二度!” “对了!第二天早上替换的窗户纸也是这厮拿来的!”马知县虎视眈眈地围着李管家绕了一圈,又一指王匠头,“看来就找你做的了!说!你们和二十年前死的那一对小薄命鬼有什么关系!” 王匠头打断他道:“这也仅仅是大人的猜测罢了!随便不知道从哪找来一个窗板,泼了盆水让它变红,就诬陷于我,也未免太方便了吧!” 顾山青反问:“王匠头怎知我这是随便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一扇窗户板?” “那还能是……”说着,王匠头似乎想起什么,脸色骤然难看。 “你想到了?”顾山青轻声问,“这是装在厢房背面的窗板。此地下雨多刮南风,这扇窗朝西,紧贴着院子的围墙,雨全都被院墙和房檐挡住了,又位置隐蔽,你们把做过手脚的窗纸换下来的时候,大概把它忘了。不过,就算记得,恐怕也不大好换吧?这扇窗藏在重重杂物之后,又丝毫没有变色,平白无敌要把它换下来,该怎么向主人交代?” 王匠头沉默,又硬邦邦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50章 顾山青问:“匠头当真不知?”他指向并未变色的那一扇窗板,“这一扇是从客堂侧边拆下来的,窗纸是浸过桐油的油纸,可以防止雨水侵袭。而另一扇,却并未这么处理过。王匠头,你作为一个经手了无数房屋、宅院的匠人、匠头,当真一眼看不出他们二者的区别?” “可能是谁不小心装错了。” 听他这么说,顾山青突地沉默了。 旁人也不敢作声。 过了许久,他才长叹一声:“匠头真的要我再说下去么?” 王匠头问:“说什么?” 顾山青沉声道:“说炮制这窗子需要不止一天,就算是一人所为,其他人也当真一无所知?说做出这么一扇,更可能不止一扇窗纸所须的大量姜黄和用来调匀窗纸颜色的其他药草,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顿了一顿,又往四周院墙一指:“再说说底下这些东西。这些不伦不类的符文应该是用混入了赭石粉末的漆汁所画。漆汁日常用得不多,除了木石匠人,很少有人知道漆树的树汁气味刺鼻,会让一些人起红疹,呼吸困难——正是陈伯靠近它时的反应。那么,这些漆汁又是从何而来?” “我们就暂且不提它从何而来。只说说它是怎么运进来的吧。我在后院那一堆空着的香桶底下发现了几个红点。如果说放香桶的位置一直没有变,那么装漆的桶极有可能就是伪装成香桶运送进来的,香桶的气味同时也完美地掩盖住了漆的气味。” “如果有人拎着装满漆汁的桶在外边走,不小心洒了,或者被人看见了,生了疑,那这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便一望即知。为了避免这个风险,这样做的主谋当真不会去寻求他人的帮助吗?一个,每天晚上都要来来往往因而绝不会有人怀疑,且能够轻易地将这个异常的桶藏起来,而不被人发现的人的帮助。” “再说跟着他家来到这个镇子,忠心耿耿的陈伯,为什么每次试图守夜都会睡着?真的不是有人在他吃喝入口的晚餐里,加了什么东西吗?” “甚至是在事件发生之后,陈老太爷的诸位高邻,真的是因为觉得这墙上的符文‘太过邪门’,才去找的马大人?”顾山青的视线在望向他的一张张朴实而没有表情的脸上扫过,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而不是,为了替什么人找一个理由,把这些太过明显的线索毁尸灭迹?” “这陈宅里发生的种种,当真是两三个人就能做到的吗?” 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死并不可怕,甚至几个人想要一个人死也并不可怕。但若所有人都尽是无声的同谋呢? 整修房屋的大小工匠,卖草药的人,做窗纸的人,运夜香的人,管家,厨子,小厮,东西南北四众高邻,以及那些必然察觉到有事发生,却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的人。 陈老太爷以为回到了旧乡,却早在不知不觉中迈入一张由窥探的视线和杀意织成的大网,铺天盖地,将他的性命网罗其中。 听完顾山青最后一句,王匠头勃然色变:“大人到底在暗示什么?不要血口喷人!” 马知县大怒:“你怎么和大人说话呢!够了,不用再听了,你必然就是主谋无疑了,快把他押下去!来人!还有他们!这些工匠,他们肯定也全都参与了!快,快去!” 顾山青尚未来得及阻拦,突然只听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大人且慢!这一切与他们无关!” 挤满楼梯和通廊的人群让出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的矮个老人颤巍巍挤到人前,若不是一路上不时扶上一把的手掌,早就要摔倒在地。 等终于来到顾山青面前,他“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额头叩地,老泪纵横:“大人,所有一切都是由小人而起,您说的这些也都是小人指使的,是小人给了他们钱,让他这么干的!请大人把小人带走,饶了他们吧!” “何伯!”王匠头叫道,两步冲到老人身边,欲将他扶起,可老人死活不依。 “大人所说的主谋就是小人,小人就是二十年前死在这里的巧儿的父亲。如果不是小人糊涂,一切都不会发生。请大人把小人带走!大人想知道的事,小人定然全都如实交代!” “何伯!你在说什么!快起来!”王匠头用力拉了两把,见何伯几乎被他拽倒,却次次倔强地跪回原地,竟一个回身,果断地在他身边一道跪了下来,“大人说的不错,这宅子里的所有机关都是我瞒着他们设下的。乌龟是我放的,窗纸是我背着他们到别的镇里买来姜黄和药草制成的,墙上的这些也是我画的,和其他人毫无关系!大人不要听他瞎说!” “你画的?”马知县不信道。 “是,我画的。我在去过的黑市里随便买了本道法书,寻到机会偷拿了李管家的后门钥匙,每天晚上等他们入睡后就来画。大人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画的。至于大人所说这房间外的‘鬼影’,我来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八成是那个陈老头的幻觉!好了,大人,不要再多说什么废话了,赶紧把我抓去就是了!” “你,你瞎说什么!大人千万不要听他胡说!他是为了包庇小人才这么说!大人千万不要信他!” 王匠头哧道:“都是这么大岁数了,就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了。你看大人会信你么?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人把我抓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怎么样我都认!” 第51章 “你,你,你,满口胡言!” “够了!不要再争了!”就在马知县向侍卫抬手示意,要为这场实力悬殊的口舌之争分出胜负时,突然从意想不到角落传来一声呐喊。 喊出这句话的是和王匠头一同被侍卫押上来的李管家。 他用力挣了两下,竟挣开了侍卫的手。侍卫抓住他的胳膊欲将其制服,却被顾山青抬手阻止。 李管家站直了身子,神情悲哀,道:“好了,不要再争了。做了都做了,不需要谁来顶罪。让该来的都来吧!坐牢也好,砍头也罢,这是我们所有人欠下的债。” -------------------- 第26章 息壤 此惊人之语一出,众人皆静。 在重重询问之下,李管家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二十年前之事不为人知的全貌。 原来在云娘在被关进小楼中等待吉日之后,并未就那么坐以待毙。 她昼夜对着把守大门的堂表兄弟苦苦哀求,涕泪交垂,赌咒立誓,只求他们能将她放出去。 这些表亲兄弟毕竟人心肉长,要么看着她长大,又或干脆与她同龄,从小一起玩耍,听着她日夜不休的哀求,又眼见她日益憔悴,终于松了口,与她达成了一项秘密的约定:如果那蟒山里的樵夫听说了她的婚讯,在某一个晚上驾着马车来接她,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放走。 但此事不仅事关她的名节,更牵扯到家族荣誉,他们自然不可能替她传话,更不要说将他们的约定告知于他。所以这其实既是一种让步,又是一种为难——她被关在楼中,还能使出什么神通把消息传出去不成? 而看那樵夫并不来找她,她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但云娘却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并且竟然真的把消息传出去了——一位在她与那樵夫相恋时便与他们相熟的孩子,一位少年,想方设法与她秘密地保持住了联系。 可惜他犯了一个错。 或许是太过激动,又或是太不设防,在他急急赶着出门去找樵夫要告诉他这个消息,而父亲问他要去做什么时,他随口把他的去意说了出来。 少年年少轻狂,一切随心而为,不觉得他要去做的事有什么,他的父亲却敏锐地觉察了其中暗藏的凶险。 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泥瓦匠。陈掌柜店铺虽小,但与其他掌柜的都相交甚笃,而陈老爷是当地大贾,自然更不必说。为他们这一帮人的门脸宅院进行的翻修甚至可以说养活了本地的大半工匠。 如果自己的儿子当真去蟒山通知了那樵夫,而那樵夫又当真成功地乘夜将云娘带走,一旦消息不小心传了出去,那他与这两家结下的梁子便足以让他、让他的全家在这个镇子里再无立锥之地。 于是,他作为一位父亲和一家之长,做出了一个无比自然又合乎情理的决定——他将自己的儿子骗到屋中,关了起来,并且不论儿子如何怒骂嘶吼,恳求诅咒,在陈家将儿媳迎进门前,也绝不让他踏出房门一步。 少年在家中咒骂不已,然而他却忘了一件事,那便是隔墙有耳。当他在对着自己的房门和父亲咆哮之时,他也在不自觉中将云娘拜托他之事尽数向周遭乡邻们泄了出去。 而他的母亲则出于妇人嚼舌的天性,以及对竟将他们一家置于如此险地的云娘的怨怼,替他把所有的细节都一一补全。 院边檐下,街头巷尾,没有人堂而皇之地说起,到处都议论纷纷。 有人在暗地里冷嘲热讽:“这小蹄子真是不安分,连女孩子家的名节都不要了,简直是不知羞耻!” “鬼迷心窍喽!我倒想看看他们真跑了之后能怎么样!” “那弟兄几个也真是拎不清,自家妹子发疯,做兄弟的怎么还陪着她胡闹!” 但即使是最好心的人也没想过替那少年完成他的使命:“跑什么呢?嫁到陈家去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真是想不开!” “是啊!就算他人再好,嫁给那么一个穷哑巴,能过上什么好日子?日后过不下去了再分开,那不是更伤心!真是个傻丫头!” “养儿不知父母心呐!” “这对哑巴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从小到大一直靠山吃饭,离了大山,他一没钱,二没本事,到了别处怎么生活?难不成去要饭么!” 就算有人犹犹豫豫地提起,道他们两情相悦,想要去支会樵夫一声,也总有热心的亲朋急忙忙把他们拦下:“喜欢?喜欢能顶个什么用?真是天真!有些事啊,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得好!” “该有人去说早就有人去说了,轮得到你?别多管闲事了!” “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找麻烦!” “虽说现在是难受,难受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日子该过还得过,习惯了,就好了。” “怎么着都是为了他们好……” 到了最后,一传十,十传百,无论因由何在,怀着何种的心思,除了两家的当事者,所有人都知道了。 再后来,连陈家和何掌柜也知道了。 只有远在蟒山山中的樵夫,和深锁小楼的云娘,依然一无所知。 而等那老实巴交,又难以和人交流的哑樵夫终于意识到不对,察觉他好像许久没见云娘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待他从蟒山深处赶到镇里,守着小楼的早已不是云娘的兄弟,而是陈家的打手。 第52章 等待他的除了一个张灯结彩、饰满红绸的小楼和云娘马上就要嫁人的噩耗,还有一通羞辱和一顿毒打——他想要闯进小楼里见见云娘,亲自确认她的心意,却在一片“凭你也配”的耻笑声中被打断了腿。 毒打之后,又在陈老爷的命令下被扔进了蟒山。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他稍稍恢复了一些便一瘸一拐地挣扎着回到了镇里,然而迎接他的已经是大路上一个个回避的眼神,和云娘在绝望的等待中自缢而死的死讯。 李管家的声音颤抖:“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去给哑巴传个信,去成全他们。两条性命啊!哑巴——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所以我们大家就叫他哑巴——他可真是个好人。他卖的木料永远是最整齐最结实的,价格是最公道的。本来自己也没几个钱,他还会在冬天最冷的时候给镇里的孤儿寡母、没孩子的老人,一家家送柴火,分文不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陷入了回忆,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顾山青道:“大人,我一直听人说在蟒山里见到他了,消失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鬼魂作祟,这是真的么?” 接着又似不想听到他的回答一般,苦笑道:“这也怨不得他,这镇里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在他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又有谁站出来了?明明只需要简简单单地捎个信罢了。只需要捎个信,他们两个就能远走高飞!走得远远的,谁也管不着!但是最后呢?像他这么一个好人,死得那么惨!他会冤魂不散,留在蟒山里作祟,都是我们造的孽!他只不过是为了复仇啊!” 顾山青望向他的身后,只见李管家身后镇民的一双双眼睛也同样望住了他,上了年纪的缄默不语,年轻的噤若寒蝉。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同样没有神情,仔细看来却又个个不同。 “阿弥陀佛……所以这是,赎罪?”不空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为了你们当初冷眼旁观,谁也没有伸出援手?” 谢丰年不动声色问李管家道:“当年你也得到消息了?” “是。”李管家垂首道。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不过,蟒山里发生的事,倒也并非一定是你说的那般。” 李管家猛然抬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蟒山里的鬼难道不是他?” 谢丰年问:“他死前腿是不是瘸的?死的时候身首分离?” 李管家脸色惨淡:“没错。” 不空双手合十,叹:“阿弥陀佛,应当是他无误了……” 李管家求助般看向顾山青:“那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顾山青道:“在蟒山里看见他的,不只有一个人吧?” 李管家:“是,有四五个人都说在山里见到他了。” 顾山青:“那他们可都安好?” 李管家:“安好?” 顾山青:“无碍无恙,全须全尾。” 李管家想了想,道:“除了一个人吓病了一阵,说了很久的胡话,其他人好像都还好。” 顾山青道:“那就是了。既然他们安好,现在我们知道的,其实也只有他们在蟒山里见过那位哑樵夫这一件事。事情的真相和你所想的截然相反也未可知。” 李管家满面疑惑,还想再问,被顾山青提前截住话头:“好了,再说下去就是瞎猜了。具体的情况得等我的同僚回来,我们再次入山之后再说了。” 说着,他扶起依然跪在地上的何伯,又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匠头,问:“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当年受云娘之托去送信的少年吧?” “是我。”早长成了精壮汉子的少年昂首道。 “虽说有不止一人参与,但若要谋划统筹你们所做之事,必定有一人牵头,应当也是你了?” “不错。” 顾山青点点头:“你们早知陈家老太爷有心疾之症,还联手设下重重机关,惊吓于他,实属居心险恶。虽然陈老太爷非由你们亲手所杀,但他的死与你们的精心谋划难脱干系。尤其是你,”他一指王匠头,“作为其中主谋,更是难辞其咎。一旦罪名成立,当以杀人之罪论处。” “大人!”马知县身后的侍卫脱口叫道,“您没听说么!那个陈老太爷,他是罪有应得啊!” “你有何证据能证明山匪杀人确实是由他指使?更何况,就算他罪有应得,杀他之罪,便该一笔勾销么?” 侍卫一时语塞。 在人搀扶下立在一旁的何伯双唇翕动,忍不住探手欲抓顾山青的衣袖,又堪堪收了回来。 顾山青没有看他,又道:“但是,一则陈老太爷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孱弱,二则这几人虽然含有恶意,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并非必然致命。断案须讲求证人证据,务必请马大人多多劳心劳力了!” “……”马知县梗了半晌,道,“这是什么意思啊,大人?” 谢丰年笑了一声,道:“意思是陈老头可能不全是被他们吓死的,也可能是被雷吓死的,或者根本时辰已到,本来就该死了!意思是他们做这些事可能没想让陈老头死,也可能只是想吓一吓他,给他个教训。所以,这几个人罪行的轻重,全看马大人怎么断案了!” “对啊大人!他死的那天,雷确实特别大!”侍卫叫道。 “他本来身体就不好,肯定是心疾犯了!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第53章 “就是就是!也没人看见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哪有证人啊!” “谁说没有证人!”一声暴喝,却原来是不知何时上楼的陈家老仆。 他拄着一根拐杖,嘴唇颤抖,眼周赤红,也不知听了多久,更不知是否早就知晓自家主人这段往事。 “我就是证人!就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主人的!”他粗喘着道。 “哦?你看见陈老太爷是怎么死的了?”马知县喜道。 “没错!” “可是……你那日不是跟着陈老爷去采买了吗?”又听有人弱声道,“我亲眼看你们出的城……” “放屁!我一直守在老爷边上,谁说我出城了!” “不对呀!我记得当时去叫大夫的就是他!”有人指小厮,“他怎么可能扮鬼呢?” “是他吗?不是老李么?” “直接问大夫不就行了!当时出诊的是哪个大夫?” “我不记得了,你记得么?” “……” 眼看这七嘴八舌愈演愈烈,仿佛要当场升堂,不空将马知县拉到一边,示意他看向窗外:“大人,您看天色不早,这里也不是公堂,是不是先遣散人群,择日再问为好?” 马知县一拍大腿,道:“是小官疏忽了,这么多人,大人想休息都没法休息,我这就赶他们走!”说着,便吩咐侍卫清场赶人。待侍卫驱着人群不情不愿地离开,又陪笑道,“几位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吩咐他们去准备吃的,保证和中午绝不重样!”说完就往外走。 “慢着!”不空忽然凝重道。 马知县惊得赶忙回身:“怎么了大人?” 顾山青和谢丰年也不由转头看他。 只见不空双手合十,严肃地道:“阿弥陀佛,午时那道‘问山笋’十分好吃,再来一道,也无妨!” -------------------- 第27章 息壤 不多时,马知县提了两个大食盒回来,除了一碟大到夸张的“问山笋”,果真毫不重样。几人吃得酒足饭饱,还没来得及收拾,便见张文典风尘仆仆地快步进了门。 谢丰年懒洋洋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文典一口气灌下马知县给他倒的水,不顾他慌慌张张的阻拦,将剩下的残羹冷炙扫荡一空,这才饱足地叹了一口气,问:“李管家呢?你们问清楚了么?是他在院墙上涂鸦的?” 顾山青道:“暂且收押了,具体的还没来得及问。” 张文典:“还没来得及问?那你们一下午做什么了?” 谢丰年没好气道:“做什么了?听故事了!” “听故事……?”他满脸惊奇,看上去很想追问,但最终一甩头,“算了,回头再说。”接着对马知县道,“他现在在哪?我有话要问他。” 马知县连忙道:“他现在就押在狱里,我这就让人把他带来!” “不必了。”张文典阻止他,“你直接带我去,这样更快些。” 说走便走。 眼看他们当真片刻不等,马上就要出门,不空放下茶盏:“阿弥陀佛,怎么这么着急!你回王都一趟,可找到什么线索了?” 张文典头也不回地一抬手:“找到了!稍等片刻,等我回来再和你们讲!” 然而说是片刻,等张文典再次回来时已近夜深。 不空为免熬夜到侧室先行小憩去了,而顾山青和谢丰年则百无聊赖地下起了棋。张文典进门的时候,顾山青差几着就要把谢丰年将死。 谢丰年一手支着脸,一手把玩棋子,原本眉毛眼睛都皱成了一团,见他进来,精神陡然一振,几乎是喜上梢头,嗔道:“你回来了!怎么用了这么久?” 张文典进门时尚若有所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小媳妇般的热情吓了一跳,十分摸不着头脑。见他们在下棋,连连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们接着下,不着急。” 却不料不等他说完,谢丰年就两手一抹,噼里啪啦、干脆利落地打乱了棋盘,露齿一笑道:“没关系,棋什么时候都能下,正事要紧!是吧,山青?” 顾山青也轻轻一笑,应声道:“是,正事要紧。怎么样,文典?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问出什么了?” 张文典这时终于回过味来,明白自己是被当成了毁棋的借口,不由对谢丰年的行为十分不屑,先鄙视了他一眼,才从怀中摸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丢到乱作一团的棋子上:“其实问话没用多久,主要是在找这个。” 顾山青拿起册子翻了翻,只见这册子装订得极为粗陋,切线参差不齐,页纸旁逸斜出,封皮上写着“镇宅驱邪术法大全”八个字,因为油印技术全不过关,笔画都是稀疏颤抖的。册子的内页则更不消说,墨浓处晕作一团,墨稀处了无痕迹,无疑不是什么正经书局流出来的。 再说其中的内容,撇去错漏不提,除了前几页同封面标题沾一点边,后边几乎和“镇宅驱邪”毫无关系,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几乎全在陈家的院墙上。 翻完一遍,顾山青把书递给谢丰年。谢丰年也翻了翻,而后翻到封底,奇道:“这还是王都的书局印制的呢!李管家就是照着这个画的?” “正是。画起来有个参考,被抓住了也能辩称他是为了驱邪。” “有点道理。”谢丰年道,“但你让我们看这个做什么?” 第54章 张文典拿过册子,翻到其中一页——那一页印的正是他们一开始谁也认不出的那个术法,又从怀中掏出另一本书。 这一本书印得无疑就好得多了,虽然明显能看出有年头,却依然保存完好,扉页用赤红的印泥盖了“镇异”两个字。 张文典将他标记好的两页并排放在一起:“你们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顾山青探头看去。册子的这一页竟然难得清晰,术符中五个古字的其中一个和紧贴其后的大字确实完全一致。而那另一本书上的古字顶着格,大得鹤立鸡群,显然一整页都是讲它的。 “这是,‘土’字?”不空不知何时从大门进来了,越过他们的头顶念道。 “对!你们再看底下写的。” 于是不空的光头在上,顾山青和谢丰年在下,三颗脑袋一个挨一个地去读古字底下的注释。奈何注释字符极小,又写得诘屈聱牙,不等他们读上两列,张文典便等不及了:“算了,我来和你们说!你们听说过‘逆天五行’么?” 顾山青:“逆天五行?” 谢丰年笑道:“我还道你要说什么。不过,那不是和什么蓬莱仙境、阴曹使者一样的无稽之谈么?难不成,你想说在蟒山里作祟的是其中之一?” 张文典没有直接答他,只道:“据这本书里所写,古书文里的‘金、木、水、火、土’,所指的并不止于寻常意义上我们所说的金木五行,也包括传说中的逆天五行。”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所以这逆天五行,到底是什么?” “‘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根之火’、‘无体之金’,还有最后一个,”说到这,谢丰年故意顿了顿,“‘无定之土’,又称‘息壤’。” “息壤?” 张文典点头:“没错。一种传闻中有生命的,能够流动甚至生长的土壤。逆天五行所指的这五种异物叛离自然之道,自成一体,不与天地相容,是为逆天,因此被称作‘逆天五行’。但也有人说它们其实乃是五行之髓,是天地初开时留下的遗物。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只因为精纯到了极致,反而违背了它自身的道理。” “阿弥陀佛,说得通呀!马知县被掠时无声无息,山青什么也没有探到,正是因为它和我们脚下的土壤融为一体了!” 张文典叹道:“李管家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陈老太爷,没想到他画在墙上的术符,真的阴错阳差招来了煞星。” “哼,要真是息壤,这趟来得倒是值了,起码长见识了!”谢丰年仿佛突然想到什么趣事,笑了一声,道,“对了!除了你刚才说的,我还听过一个说法!说假如有人能集齐这五样东西,就真的能够逆天,所以叫逆天五行。你们说有不有趣!”少顷,又坏笑道,“我们几个要不要试一试?” 张文典和不空也笑了,不空摇头:“逆天!我佛慈悲,逆的什么天?我佛西天么?” 顾山青却没有同他们一起笑。他摸了摸下巴,慢慢地道:“所以说,天地间的金木水火召唤不来,逆天五行却不一定。想要召唤逆天五行的肯定不是李管家,那就是有人故意将召唤阵印在书中,改名换姓,装作镇宅的术法,想欺骗全天下拿到书的人在各处帮他召唤那五种异物。是这个意思吧?” 他这么说完,另外三人的笑意蓦然止住,一时沉默。 不空大惊道:“不会吧!难道真的有人想要逆天?!” 顾山青摇头:“我们对这五种异物毕竟知之甚少,它们就算有什么别的用处,我们现在暂时也无法得知。但这个召唤阵的出现必定不是偶然,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的。” 谢丰年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确实听说过这么一个狂人,号称已经得到了‘无根火’,要在找齐另外几样之后,炼成什么‘五行丸’,来助他飞升仙界。真是个疯子!” “咦?”不空偏了偏头,合十道,“小僧似乎也碰见过这么个人!他到小僧所在的山里来找一种特别的水,现在想来,应当就是‘无源之水’了。他身边还带了一个孩子,裹着许多衣服,露出来的脸和手不知为何红彤彤的,瘦小极了,真是可怜!也不知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不空感慨完,接着又疑道:“可是,就算这阵当真把逆天五行召唤来了,天下之大,设阵的人又怎么知道?又如何将其收回?” 谢丰年哼道:“这天底下哪里出了什么怪事,死了多少人,你以为消息传得很慢么?酒馆妓院,龟公脚夫,异人黑市,你当没有组织么?只要有心打听,什么事查不到?就算不是什么正经书局,能支使王都的书局替他印书,还把书发行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这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了!更何况,谁知道这背后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在搞鬼!” 不空的脸上现出一丝怒气:“阿弥陀佛,异物出世会必然会引来灾祸,他们竟然如此罔顾人命!”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张文典道,“是谁让书局印制这书也只能等回王都之后再查了。我们还是先抓紧时间把蟒山里的东西捉住为好!” “现在就去么?”不空道,“天这么黑,能看见么?明天再去罢!消失的那些人,应当不全是在夜里不见的吧?” “如果蟒山里的东西真是息壤,它藏在土里,天再怎么亮也一样看不见。”谢丰年道。 第55章 “阿弥陀佛,那就……” “好了!”张文典打断他们,“我问过马知县了,失踪的人里有白天不见的,也有夜里不见的,白天晚上都一样!但现在是来不及了,我已经吩咐马知县去准备了。只要他准备好,我们明天一早,就直接进山!” -------------------- 第28章 息壤 第二日天还未亮,顾山青就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似醒非醒中恍惚以为自己置身草场,耳边全是羊羔的咩声和一阵阵的羊铃铛声。 他披上衣服走出大门,在通廊立定,想起昨夜不空问张文典做了什么准备时,他神神秘秘的“你们明天就知道了”,不禁哑然。 在陈家的院子里,一群大大小小的山羊三五成群挤作一堆,最老的羊角弯弯,正和拿着耙子奋力阻止它们吃院中花草的陈伯对峙,最小的身长不过两尺,仍跪在母亲身下吮乳。 院门门口靠着一个瘦削的牧羊人,垂着头在嚼一枝草根,察觉顾山青出来,十分睥睨地斜眼看他,道:“就是你要买我的羊?” 谢丰年也睡眼惺忪地跟在顾山青身后出来了,看到楼下的情形,勃然大怒,气冲冲回屋把张文典拎出来,往楼下一指:“这就是你说的准备?一大早的,觉都不让人睡,搞来了一群羊?!” 张文典本来还不大醒,揉着一只眼被揪到屋外,看见底下的羊,一下子精神了:“这就来了!看来马知县也是有可靠之处的!” “喂!你们到底要不要了!我可是赶了一夜才到这的,得快点回去呢!”那牧羊人见他们没有下来付账的意思,不耐烦地喝道。 “这就来这就来!” 张文典一边安抚起得太早而臭着一张脸的谢丰年,一边回身去找钱袋,等他把谢丰年的毛捋顺了,找到钱袋下到院里,正好马知县也从院门进来了。 马知县显然也刚从睡梦中被叫醒,急匆匆地系着腰带踩着靴子就来了,见了那牧羊人,当先不满道:“不是吩咐你不用那么早来么!你来得这么早,大人怎么休息?而且说的是让你把羊赶到蟒山底下,谁让你赶到这了?” 牧羊人不忿:“赶到蟒山底下,羊要是丢了,算谁的?而且,你们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你说谁不要命!” “没关系马大人,他来得正好,我们原本就准备早些进山呢!”张文典和事道,问牧羊人,“你这些羊,多少钱?” 牧羊人报了个夸张的数字,马知县面露狐疑,张文典却眼也不眨地将银票给了他。牧羊人眯着眼确认了一下数字,干脆利落地出了门。 此时顾山青也穿好衣服下来了,问马知县:“刚才我听他说赶羊赶了一夜,这是怎么回事?” 马知县叹一口气:“还不是因为蟒山里那个东西。原本他们都是在蟒山底下的草甸放羊,但是出事之后,人都丢了,更别说什么羊了!谁也不敢进山,只能把羊赶到别的地方。昨夜大人吩咐我找羊,我是差人快马加鞭到隔壁镇去,才找到他的!” 张文典有几分傻眼:“啊?这么麻烦?” 谢丰年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眼风,又听马知县连连道:“不麻烦不麻烦!要是大人能用这些羊当诱饵捉住山里那个东西,他们把羊白送给大人都是应该的!”说完,又迟疑地追问了一句,“是用来当诱饵吧?” “是。” “那就让他先把羊赶到山里,几位大人吃完早点再进山也不迟!我来的时候就吩咐他们去准备了!”说着就要招牧羊人过来,然而他四面八方转了一圈,谁也没找见,“……人呢?” “……拿了钱就走了。”张文典道,环顾一周,对上顾山青和谢丰年的大眼小眼,又回过头来尴尬地挤出一个笑,“马大人,你会放羊吗?” 于是,那一日风和日丽,怀义镇的镇民集体目睹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奇景:一群山羊在渔网的托举下咩咩叫着横跨半空,向蟒山飞去。那渔网上和羊的身上不知为何贴了许多符咒,一端系在前边的马车上——说是马车,却没有马,似车非车、似轿非轿,轻飘飘兀自在空中移动,另一端却是个和尚,一手提着渔网,一手竖立胸前,嘴里念念有词,看上去十分像在念经。然而事后仔细议论起来,镇里有名的千里耳却信誓旦旦地说他听见了一大串骂人话。 这和尚自然就是不空了。 他晨起时另外三人还没醒,羊也尚且未见踪影,便颇为愉快地独自一人出门遛弯了,不料等他再回来,陈家院子里已是一片混乱。 张文典和顾山青不知怎地成功把所有山羊赶进了网里,又贴足了轻身符,而谢丰年则慷慨地贡献出了他的起兮车。三个人准备万全,待不空一进门,便将打好的绳结往他的手里一递,利落地往起兮车中一钻,再道一声“起”,不空便猝不及防地随之而起了。 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悬在半空,几十只羊的小命系于他一手,便是想下去也下不去了。 几人进了蟒山,原本想直接清出一块空处,就那么把羊放下,守株待兔。谁承想一落了地,撒了网,那些羊因为身上贴着符,个个身轻如燕,前脚一蹬后脚一迈,轻松松就冲出去两丈,眨眼间便在张文典“羊跑了!羊跑了!”的大喊声中四散开来,卯足了劲往林中钻去。 费尽心思把它们弄来的四人自然是不肯就这么放它们自由的。于是,一时间咩声与羊毛齐飞,咒法共惊呼一色,好一番兵荒马乱的景象。 第56章 等他们几个各显神通,把能捉住的羊全部提溜回来,不空已经没心思骂人了,顾山青也没精神抱歉了,张文典没功夫心虚了,谢丰年也没力气看戏了。 谢丰年喘着气,指张文典:“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张文典委屈地回嘴:“给它们贴上符飞过来可是你的主意!” 谢丰年:“如果不是你先搞来了羊,我哪需要出这么个主意!” “好了好了,”顾山青一边道,一边召来灵丝将所有羊一个个捆好,系作一堆,“这不是都捉回来了?别说了。”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有几只跑了。”不空道。 谢丰年:“就算跑了,在山里也活不了多久。随它们去吧,难得能自由几天。” 不空面露不忍:“当真只有这一个办法么?” 张文典道:“根据记载,息壤虽然挂着‘逆天’的名号,但仍然属于土的一种,据载喜好土质疏而厚处。我猜若不是被召出来,可能一直深埋地底,多少年也现不了世。要想直接在大山里找它,无异于大海捞针。”说到这,顿了顿,又道“其实连它吞噬活物这一点,我也是这才第一次知道。所以它到底会不会吃这个饵,我也不能完全确定,先试试看吧!” 事实证明,张文典一语成谶,它并没有吃。或者说,至少并没有那么爱吃。 四个人在山上等到日上三竿,张文典坐着起兮车下山一趟,取了食盒上来,那群山羊依然在树荫下优哉游哉地吃草——顾山青把灵丝放松了一些,只用细圆环松松地套住它们的脖子和肚子。金色的灵丝映着山羊雪白的皮毛,相互勾连,煞是好看。 谢丰年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拍了拍手:“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他们四人从别处搬了一块大石过来,又切出四个木墩,做成了一套简易的桌凳,方便摆盘。此时吃完了,张文典一边收拾碗碟,一边应道:“确实。一直这么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是这息壤从古至今也没有多少人见过,更别说有人知道怎么找它了。” “阿弥陀佛,那怎么办?” 顾山青道:“你们记不记得我们救出马知县那晚?我们飞走的时候,底下的动静可不小。” 张文典:“你是说它平时可能也会翻出地表?” 顾山青:“是。如果果真如此,我们何不兵分两路,我和不空在这里守着,你和丰年到四处转转,看看能不能发现它活动的迹象。一旦发现了,就发出信号,我们尽快赶过去。” “有点道理。那这就走吧,正好消消食。”谢丰年起身道,伸了个懒腰,又定住了,“动静不小……所以这东西到底有多大?如果它大得像个山包一样,我们难道要把它连根搬走?” “……” 面面相觑。他们三个竟然谁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据我推测,不对,应该说照我的想象,”张文典干笑两声,道,“它本身应该是不大的,只是能够操控周围的土壤,才搞得那么声势浩大。” 谢丰年叹气:“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在这时,羊群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随着一阵凄厉的羊叫,羊群的一角蓦然一沉。 顾山青惊呼:“来了!” 一股无形的吸力骤然从地底传来。 不空眼疾手快地拽住差点栽倒的谢丰年,脚下用力一踏,挣脱束缚,轻飘飘地飞上半空。 张文典两手闪动,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甩出四张符咒,快速地拈出一个复杂的手诀,而后两手一拍地面,断喝道:“着、着、着、着!” 话音未落,四道滞于半空的符咒无火自燃,一股无形之力向四方推出,又迅速收拢,合而为一,在符纸燃尽之时,转瞬消散在空气中。 张文典却不由一愣——他的术法什么也没抓到! 而就在这眨眼之间,脚下的土壤已经没到了他的腿根。 金光一闪。 顾山青从一把灵丝中分出一道,卷住张文典,另一手拽住一棵合抱粗的大树。 好在张文典很快回过神来,翻手一张起爆符,精准地炸出一个大坑,土壤四溅,让他的腿松脱出来,又反手一张轻身符贴在身上,由着顾山青拉他上了树。 此时,顾山青手里原本牵着羊的灵丝已然全数收紧,束成一道,直插地下。除了成功逃跑的零星几只之外,惊慌失措的羊群全都在转眼间被吸进了土里。 待尘埃稍稍落定,顾山青当即从树上跳下,蹲下身子,将两手插入土中。细细感受片刻之后,凝眉:“不行。一大半都被吃掉了,我还是探不到它。” 另外三人也落到了地面。 “还有几头?”不空紧张地问,“假如都被吃掉了,是不是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是。还有三头。” “那怎么办?” 顾山青抬起头,看谢丰年:“我得下去,跟它一起,进入地底。” -------------------- 第29章 息壤 谢丰年微微一勾嘴角:“我早就知道要走到这一步了。”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颗念珠。这念珠和他之前给马知县的相差无几,唯一的差别是在珠上的穿孔中插入了一根极细而润的小枝,约有三寸长,枝上用细若牛毛的笔触画了繁复细密的丹砂花纹,一眼看去,仿佛那枝原本就是红色的一般。 第57章 谢丰年道:“咬住这个,应该能在土中撑上一炷香的时间。”接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长宽两寸的翻盖小木盒,“和车一样,念三声‘长、长、长’,到你想要的大小,最后再念一声‘合’,说不定能把它抓住。” 说着将木盒塞入顾山青的怀中。 “明白了。”顾山青点点头,张开嘴,示意谢丰年将念珠放入他的口中。 张文典道:“且慢!你进去倒不难,出来的时候该怎么办?” 顾山青道:“没关系。我只要将灵丝连在一棵树上,再将自己拽出来就好了。”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如果树支撑不住,被拉入土里,那就不妙了。施主把灵丝缠到小僧身上罢。小僧早年所学中有一着名为‘定千钟’,若非千钧之力,绝不会被拉倒。” 顾山青也不反驳,点头道:“那就有劳了。” 不空合上眼睛,盘腿坐地,仿佛要来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合十打坐,然而双唇微微开合之间,他的身子却骤然一沉,仔细看,竟陷入土中两寸。 “好,那我去了。” “等等!”张文典又道,“我这有几张符咒你也带着,分别是爆破符、轻身符和缚乾坤。”犹豫一下,又道,“还有几张止血治伤的回春符。我给你塞到不同地方,以免你搞混了!” “缚乾坤”顾名思义,乃是张文典自己研究出来的一种束缚符,顾山青虽没有亲眼见识过,但早就听说这符在碰到妖魔精怪时,瞬间就会自行起爆,十分有用,乃是张文典的得意之作。 他本想劝张文典没关系,他决计不会将几种符搞混,又想起张文典本性便如此体贴细腻,有时甚至到了会被谢丰年嘲笑“婆婆妈妈”的程度,假如不让他这么干,反倒教他难受,也就随他去了。 等几种符都安置完毕,谢丰年不做声地帮他放好念珠,顾山青咬住小枝,深吸一口气,接着便放松全身,任凭手中源源传来的力道将自己拉入土中。 土中传来的力道很大。顾山青一开始尚有几分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卡在地面,凭白留一个倒栽葱的丑态供不空速写——凭他对他们的了解,就算不空自己能抵抗得了这股渴望,也绝对架不住张文典和谢丰年的联手撺掇。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一切进行得顺利至极。 谢丰年给他的法器如同热刀切牛油般势如破竹地破开他眼前的土地,一眨眼他便从头到脚没入了土中。 随着他越进越深,世间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没有丝毫泥土沾到他的脸上,只有土地不断分开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簌簌作响,仿若阵阵风声。 虽然明白泥土不会溅入眼中,顾山青也并没有试着睁开眼。他知道就算睁了眼,眼前也只会是一片黑暗。与之相反,他如同入定时一般凝定心神,将自己的意识从五感慢慢剥离,往内心深处沉去,直至沉到最底,于寂静中只觉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一我,除他之外,周遭所有俱是空无,俱是虚风。 而后,在黑暗中,有幽微的金光如萤火般倏然闪现,初时尚且是模糊的,又越来越明晰,由近及远逐次幽幽亮起。一道道粗而亮的光流自他的头顶往下延伸,分出枝杈,蔓蔓相缠,不断往更深处探去,连成一片上下颠倒、火树银花的璀璨光林。而他,就在这光林中穿行。 是树的根。 不多时,在树根之下,灵丝尽头,他发现了那三头倒霉的羊。三头羊灵光奄奄,黯淡得仿佛两片薄雾,显然是已经死了,只剩一点点灵气未散。 顾山青不禁皱眉,心道奇怪。 他们之前没有认真考虑过,但此时看来,那息壤吞噬生灵,难道当真只是为了吃肉么? 世间妖魔鬼怪,除了贪吃馋嘴满足口腹之欲的,无不喜灵多于肉,其中人魂更是滋补圣品,上佳之选。 而息壤作为逆天五行之一,堂堂传说中的异物,只有这么一点追求么? 这念头才刚刚一闪而过,下一刻,他只觉手中一轻,方才虽说黯淡但依然在闪烁的三点山羊余烬瞬间熄灭,仿佛被什么东西一口吞噬! 是息壤! 顾山青心中一紧,数道灵丝脱手而出,贯穿黑暗! 然而,就在羊消失的地方,交叉错落的无数道灵丝仿佛没入虚空,什么也没有发生! 顾山青的心里不由翻起阵阵波澜:他早就预料到灵丝可能不会激起任何反应——如果灵丝有效,那最开始寻找马知县时或许就能探到息壤。 可这一次,向黑暗发起攻击的除了他的灵丝之外,还有张文典给他的十数道“缚乾坤”——虽然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但他能将任何符咒的符力融入灵丝,为己所用。 顾山青不禁又想起谢丰年的问题:息壤的本体到底有多大? 若从它能一口气吞噬相隔颇远的三头羊来看,那应当不小才是。 但这种异物,当真能从常理来看吗? 是符没有起效,还是灵丝压根就没有碰到它呢? 假如它本体其实只有不到一个核桃大,在碰不到它的情况下,又该如何将其抓住? 顾山青不死心地又试了几次,心知拖的时间越久,它离羊消失的位置越远,灵丝捉住它的可能性就越低。 可还是一无所获。 此时他已经在土中停下来了。没有了飒飒破土之声,他的周围一片静寂,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就连头顶的光林也早已远去,只剩黑暗——已经没有任何树的根能扎到这个深度。 第58章 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息壤就在他周围的这一片黑暗之中,不断逡巡、隐匿,仿若一条游曳的嗜血的鱼。 作为诱饵的山羊已经被吞噬了,他身边的活物只剩下他自己。 该怎么办?要先上去和他们商议过后再说吗?连接着他和不空的灵丝细如蛛丝,却坚定地为他指明方向。 还是,以他自己为饵,再试上一回? 谢丰年的法器无疑一直在保护他,但是在保护之外,能避免他被息壤察觉吗?还是说,息壤其实早就已经发现了他,就潜伏在他的身边虎视眈眈,准备伺机而动呢? 顾山青心念电转,刹那间做出了决定。 他深呼吸一记,将灵丝尽数收回,而后挽起衣袖,将收回的灵丝层层裹缠在自己的左臂之上——纵使可能不管用,也比全无准备、赤膊上阵来得好。接着,便果断地穿透谢丰年的保护,把整条金光闪闪的手臂伸进了土里。 谢丰年的法器总共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除去他沉入土中的时间,以及预留出来收服息壤和上到地面的时间,顾山青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炷香。 因为并不知道息壤对灵丝会作何反应,又会不会因灵丝而对他敬而远之,顾山青决定先默数三百个数,若息壤毫无反应,便把灵丝撤掉,再默数三百个数。 然而,就在他数到第二百五十六个数时,一股湿冷、黏腻的触感爬上了他肌肤,仿佛从坟墓里爬出的死尸将腐烂到一半,腐肉将落未落地连在骨头上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臂上,而从那手上掉下来的蛆还在微微蠕动。 来了! 这念头还不及成形,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瞬间贯穿全身,他手臂上的裸露的皮肤在一瞬间便被腐蚀殆尽! 灵丝本能地往息壤处汹涌灌去,却也只是稍稍延缓了一点它侵蚀的速度。 顾山青咬紧牙关,将早就备在另一只手里的“缚乾坤”往息壤处拍去。 却没想到,即便他甚至都感觉到了符纸下息壤微微蠕动的触感,缚乾坤依然毫无反应! 不管用! 息壤侵蚀得越来越深,疼痛益发剧烈,再不采取点什么行动,他的手就真的要断了! 不及多想,顾山青以灵丝为刃,手起刀落,迅速而干脆地切下了息壤黏着的血肉,纵灵丝将它远远地往土中抛去! 切口见骨。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痛一瞬间席卷全身,顾山青只觉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现在远不到可以晕过去的时候。 他咬紧舌尖,翻手取出张文典给他备下的回春符,甚至莫名分出一点心神在心中暗暗苦笑:幸好张文典嘱咐得仔细,甚至在出发前勒令他复述了一遍哪个符在哪。否则在剧痛之下,他当真不一定能立刻将符咒之力化入灵丝。 回春符甫一接触伤口,剧痛当即一缓。 顾山青松下一口气,回过神来,又陡然生出一丝懊悔:就在他处理伤口的这短短片刻,息壤已经将他灵丝联结的那片血肉吞噬殆尽。 他找不到息壤在哪了。 只能先上去了么? 顾山青心有不甘,再次闭目凝神,以心神为引,极尽所能往土中探去,想做一番垂死挣扎,看看能不能找出息壤的蛛丝马迹。 却不料这一探,他的呼吸骤然一停。 在土壤深处,有星星点点的银光自黑暗中凭空浮现,仿佛被什么磁石吸引一般慢慢汇聚到一处,凝成一道似光非光、似雾非雾的点点光流。这光流涌动不歇,千变万化,直至最后,竟聚作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 第30章 息壤 虽然之前只见过一面,这人形又如烟似雾,面目五官模糊不清,顾山青却陡然意识到了他是谁——他是蟒山里那个断了头的哑樵夫! 而那樵夫显然也发现他了,遥遥地冲他点了点头,伸出手往黑暗中指了一指,又指了一指。 顾山青一愣,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本能地开口问:“什么?”说完立刻懊恼地咬住舌尖,他忘了樵夫是个哑巴。 那樵夫却仿佛领悟了什么,向他摆了摆手,再次破碎为万点银光。 这一次银光没有消失,而是如一条银带般从土中穿过,穿行到一处,突然静静地悬停不动了,只有光华慢慢流转。虽然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顾山青莫名觉得它在犹豫什么。 紧接着,仿佛下定决心,那银带骤然向下一沉,光芒陡暗。而与之相对,它的流动却蓦然加快,形状也开始飞快地变幻,不断卷曲、拉长,又缩起,忽上忽下,在又深又暗的地底飘忽得如同风中的丝带! 顾山青骤然明白了:它在用自己的魂体为他指明息壤的位置! 刻不容缓! 灵丝是网不住息壤的,但可以网住它周遭的土壤! 顾山青张开双手,瞬间拉开一张由灵丝组成的大网,向银光所在之处包抄而去。 息壤似乎感知到灵丝正冲它而来,灵活地快速转了几个方向,想要逃遁,然而顾山青的灵丝心随意动,动作更快! 待确定围得密不透风了,当即全力收回! 一手纵起灵丝,另一手翻手掏出谢丰年给他的木箱,默念三声“长、长、长”,长得差不多了,顾山青一个反手,将灵丝禁锢的息壤重重掼入箱中,赶在它转移之前,一声大喝:“合!” 第59章 箱盖“啪”地一声用力合拢。万籁俱寂。 直到此时,顾山青才发现自己心如擂鼓,仿佛马上就要从胸中破出。 抓到了么? 顾山青低下头。谢丰年在箱体表面刻上了符,符文在黑暗中隐隐发光。是照明符。 顾山青试探地敲了敲箱子,可代表樵夫魂魄的那道银光没有如他所愿那般从箱子里飘出来。 顾山青心中一沉。是因为谢丰年的箱子,还是息壤?他动作得太快,还未思考箱子对那樵夫魂魄的影响就先行行动了,而方才银光附在息壤上时骤然黯淡的情形显然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在地底耽误了,先上去再说。 当顾山青从土中冒出头来时,除了依然在闭目打坐“定千钟”的不空,张文典和谢丰年明显已经等得十分焦灼。 张文典握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土里拽出来,不及替他掸掉身上的土,先当头问道:“怎么用了这么久?一炷香都马上就要烧完了!”又瞥到他的手臂,“啊!你这胳膊是怎么搞的!怎么伤得这么严重?”便要着手处理。 然而顾山青却拂开了他,摸出怀中的定魂纸,手指翻飞,折了几折就叠出一个简单的小人:“那个樵夫的魂魄和息壤一起被关进箱子里了,可能已经很虚弱了。得先把他救出来。” 谢丰年从不远处背手走过来,脸上早没了平日的漫不经心。他板着脸探头扫了一眼顾山青的伤口,嘲讽地笑了,对张文典道:“还能是怎么搞的?当然是自己逞英雄,把胳膊伸出去当诱饵了!” 顾山青尴尬地哂笑两声:“知我者,谢兄也。”又想起什么,问谢丰年,“对了,丰年,如果我此时打开箱盖,息壤会不会自己逃出来?” 谢丰年道:“它应该只能在土里活动,隔着箱子蹦不出来。放心吧。” “好。”说着,顾山青便要掀开箱盖。 “等等!我先挡一下阳光。就算能现形的鬼可能没那么怕阳光,也还是遮一遮吧。”张文典道,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放到嘴边念了一句什么,往天上一抛。 小小一张的符纸迅速变大,在遮住他们头顶的天空之后,又从四面弯折,几个变化间便严严实实地把他们扣了起来,而且不知是加持了什么符咒,当真是一丝阳光都进不来了——一片漆黑。 “……” “阿弥陀佛……”一声淡淡的佛号,不空手中的佛珠一颗颗亮起,瞬间将不大的空间彻底照亮。 “太亮了,怎么这么亮,暗一点。”谢丰年遮着眼睛道。 “……” 于是在柔光照耀下,四人的紧张戒备中,顾山青猛地掀开了箱盖。 确实如谢丰年所料,息壤只能在那一箱土中游动,起起伏伏,仿佛一条潜在土里的蛇。哪怕有一星半点的土溅出来,也立刻被几人接住了,绝不能让它再潜回土里去。 但此刻他们关注并不是息壤。 在箱盖掀开之时,有点点宛若星尘的微光也随之飘起,飘到他们的面前。无数的细碎微光如烟似雾,如梦似幻,让不空柔和的佛光都黯然失色。 正是那个樵夫破碎的灵魂。 顾山青举起手中的小纸人,那点点微光便仿佛被吸引一般向它飘去,慢慢没入纸中。 不空讶异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碎成这样了?”又不忍道,“碎成这样,就算你将他收入定魂纸,也只能支撑一时,断然恢复不成原样了。” 顾山青沉下脸来:“我在地底找不到息壤,是他用自己的魂魄为我指明了方向。是我疏忽了。” 谢丰年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你放心吧,我那个箱子关不住魂魄,只不过是个能亮、能放大缩小的普通木箱罢了。当他决定要附到息壤上的时候,就注定变成这样了。” “阿弥陀佛!”不空合十叹息,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当真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啊。之前在那些村民面前出现,其实也只不过是为了将他们从山里吓走罢。” “是啊……等等,”张文典猛然扭头,“你那个箱子只是个普通的木箱?用一个普通的木箱就把息壤关起来了??” 谢丰年哼了一声:“还能是什么?五行相生相克,木克的不就是土么?你以为是因为什么这山里的动物全死尽了,树反倒没事?” 张文典无言以对,梗了半晌,低头认输:“你说得对。” 又过了不知多久,樵夫的魂魄尽数收入了小纸人中。张文典收起他遮天蔽日的那张符,又摸出另外几道纹样各异的符,一把抓起顾山青的胳膊,一个接一个地糊在了他的伤口上。 不空看得眼花缭乱,问:“阿弥陀佛,这都是做什么的?” 张文典道:“止痛、清创、回血、生肌。” “几道符下来,他的伤就能好了?”谢丰年奇道,“你到镇异司真是大材小用了,怎么不到外边去当个郎中?绝对是一代名医啊!” 张文典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也就是让伤口好得快些,不至于恶化罢了。而且,你以为这么几道符很好做么?”说着,便揭开了最后一道符纸。 顾山青的伤口果然不再是那副血淋淋的凄惨样子,但也没有全好,新生的肉粉嘟嘟、嫩生生的,仿佛一碰就要渗出血来。 张文典歪头观察了片刻,叹一口气:“也只能先这样了。”接着从袖中摸出两条干净的帕子,系在一起,绕了两绕,紧紧扎在伤口上,“回去再换裹布吧,长几天应该就能好了。先下山吧!” 第60章 说走就走。这一回不空宁可和他们一起挤在车里,也死活不肯自己飞了。为了免于横生枝节,装息壤的木箱也没有缩小,用吊羊剩下来的一截绳子捆在了起兮车顶上,就这么下了山。 另边厢,马知县这一日过得十分坐立难安。 他原以为事情很快就能结束,早在中午就在镇里最大的酒楼备下了庆功宴,荤素兼备,色香俱全,吩咐人只要看见个从蟒山那边飞过来的影儿,不论是鸟是蝙蝠还是其他的什么妖魔鬼怪,通通向他通报。 谁成想他翘首以盼的吓人飞车回是回来了,里边只下来了一个人——老天保佑不是那位谢大人,还是暂时的,不仅没吃,还拿了就走。 而“四位大人一大早进山抓鬼,马上就要得胜归来”的消息却不知道被谁传了出去,传得沸沸扬扬。到了下午,无论是哪一条街的商铺饭馆,全都一水地关了门。所有人都聚到了街上,开始是议论纷纷,到了最后,也不议论了,只剩下齐刷刷的一个动作——仰头望天。 更有那好事的,多少知道些前因后果,早早就跑到了陈宅门口,守株待兔。时间越来越晚,聚得人越来越多,马知县心里也越来越上下交煎,各种好的坏的念头翻来覆去,一团乱麻。 眼看太阳不多时就要下山,若他们在太阳下山前回来了还好说,若没下来呢?难道要让人把吃的用的睡的送上山去?谁肯去呢?为表诚意,他是不是也得跟着一起? ——不,无论谁说什么,他都绝对不会再踏进那山头一步了。 他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或者抽还在他身后乐呵呵地张嘴抬头等人回来的侍卫一个耳光:怎么出发之前就没想过这种可能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怎么可能会这么快就完事?早知道这样,他绝对提前备好能在山上用一个月的东西,不论他们再怎么推脱,也必须让他们带上! ……又或者,更糟糕的,那山里的邪祟太过厉害,他们几个也没能将它降服,反倒全军覆没了呢? 此念头一闪,马知县当即涔涔出了一身冷汗。而后越想越真。 从王都来的,在整个九州都数一数二的神通广大的四位大人,在他的地界命丧深山,曝尸荒野。不对,之前丢了的人,连一根毛都再没找回来过,连荒野都没得曝。 如果真是这样,他该向谁汇报,该怎么说?会不会从王都来人,治他的罪?虽然他也不知道会治他什么罪,但有的时候,活着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罪过? 要是他被治罪了,他的一家老小怎么办?他望月楼的二姨娘怎么办?他偷偷藏起来准备日后再吃的珍稀灵草怎么办? 他辛辛苦苦攒下的银子怎么办?! 难道他的整个人生,他的一切,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如此越想越细,越想越胆战心惊,到了最后,马知县直骇得浑身颤抖、头晕目眩,在双眼模糊中几乎觉得不远处蟒山的山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而狰狞的怪物,刚刚吞噬了四位同他关系遥远的同僚,下一秒就要直奔他而来。 因此,当有人道:“来了来了,回来了!” 有人答:“你确定吗?那不是个鸟什么的?” 又有人答:“肯定是他们!你看!那位和尚大人探出头来跟我们打招呼呢!” 之时,马知县还没来得及自己亲眼确认,便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两腿一蹬,喜极攻心地晕了过去。 -------------------- 第31章 息壤 几人乘着起兮车从蟒山里出来,不多时就到了镇顶。 顾山青无意间向窗外一瞥,着实吓了一跳。张文典和谢丰年面向蟒山看不见,不空在闭目合十,因此他这么一瞥,第一个看到镇子的大街小巷上,到处是一撮撮密密麻麻的人群,似乎都望着他们的方向,上蹿下跳的有之,指指点点的有之,甚至不怕死地爬到了屋顶,在用力向他们挥舞双臂的亦有之。 因为离得远什么都听不见,倒很像是一出声势浩大的哑剧。 顾山青碰了碰不空,苦笑:“你看底下。” 不空应声一看,登时来了精神,探出身去,若不是谢丰年不怀好意地死死揪住他的袍子——“你不是不想飞吗,可别掉下去了!”——他倒要赶在起兮车之前一马当先落了地。 离陈宅越近,聚的人越多。等他们到了陈宅门口,不得不先盘桓了几圈,密不透风的人群才给起兮车腾了个降落的空当。 顾山青从起兮车下来,先看到了被两旁侍卫搀扶簇拥着的马知县。马知县脸色苍白,看起来精神十分不好,除了扶着他的侍卫,还有一个侍卫在替他扇风,另一个在替他擦汗。 顾山青不由关切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马知县张了张口,可惜嗓子哑了,声音没出来就先劈了叉:“呃嗯……” 一个侍卫抢白道:“大人您不知道,我们马大人顶着太阳等了几位一整天,一心一意盼着几位的消息,任我们怎么劝也不肯进屋。您看这太阳又晒,天气又热,咱们大人本来身体就不好,刚才看到几位大人平安回来,突然松了一口气,这不就一时没撑住……” 谢丰年背着手从顾山青身后闪现:“什么没撑住?没撑住怎么了?” 侍卫见到他,吓了一跳,声音小了许多:“晕了……” 第61章 “哦?”谢丰年似笑非笑地瞟了马知县一眼,“马知县等我们等得都晕了?那倒真是其心可嘉啊!” 马知县心里陡然一虚,但又想了想,觉得侍卫说的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便十分谦虚地点头认了。 就在他们对话之时,张文典已经吩咐人将起兮车上的木箱卸下来了,开始着手收起兮车。他念念有词的一声咒语,起兮车瞬间缩小,引起周围一阵惊呼。 而紧接着这阵惊呼,又是一阵惊呼。这一次的惊呼声不仅没有停,甚至又有鼓掌叫好和口哨声加了进来。 顾山青问候完马知县,好奇地扭头看去,不由失笑。原来张文典不知什么时候在装息壤的箱子上偷偷贴了一张轻身符,在表演单手举大箱。举完还不算,还把它当成一颗球似的颠来倒去,抛上抛下,引起阵阵欢呼。 而就在不远处,方才还被镇民团团围住的不空怒视着他,显然对他抢走了所有的注意十分不满。 谢丰年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两颗白眼快翻到天上,喃喃道:“真是不干正事。” 顾山青笑道:“我们几个来这一趟,可只有谢兄你不能这么说。” 谢丰年心知肚明他们三人其实都是在替他办案,也无话可说,只得“哼”地一声撇过头去,以表态度。 打趣完谢丰年,顾山青转向马知县,正色道:“说起正事,马大人可否带我去见王匠头一趟?他现在应该被关在大牢,等候提审吧?” “是。不过,大人要见他干什么?” “我有事要问他。劳烦大人带路了。” “呃……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关着王匠头的牢房阴暗狭窄又潮湿,一如所有县衙附带的监牢。 王匠头坐在栏杆之后,衣衫齐整,面色平静,许是因为刚刚进来,丝毫没有一般犯人枯槁褴褛的样子。听到脚步声,他冷淡地抬起头来。 顾山青对马知县道:“大人可否让我们独处片刻?” 马知县望了望他身后立成一排的张文典、谢丰年和不空:“……” 顾山青微微一赧,他本来确实是打算自己来的,但听了他的来意,另外三人非要跟来,他也只得由着他们。顾山青对马知县的视线佯装不知,道:“大人请放心,说几句话我们就出去。” 马知县只得道:“那小官在门口等候大人。”说完便带着侍卫出去了,留下他们四人。 王匠头隔着栏杆睨他们,讽道:“不知几位大人找我这个阶下囚有何贵干啊?” 顾山青也不以为忤,平静地道:“其实我劳烦马知县回避,正是因为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公事,和你的案子无关。” 王匠头奇道:“那是为了什么?” 顾山青道:“为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对有情人。” 王匠头的神色微微一紧,不引人注目地缓缓直起腰来:“什么意思” 顾山青道:“你应该听说过蟒山的传闻吧?说山里有人消失是因为有鬼魂作祟,而这个鬼魂就是二十年前山中的樵夫。” 王匠头“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就算真的有鬼,也不可能是他。他变成鬼也不会做那种事的。” 顾山青道:“你说的对。他确实不会做那种事。但山里的鬼就是他。他现身是为了将进山的人吓跑。” “把人吓跑?” “是。因为山里出现了一种更致命的东西。就是那种东西带走了消失的人。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它已经被我们抓住了。但就在我们和它搏斗的时候,他想要帮忙,被我们……被我波及,受了重伤。”顾山青不由垂下眼,从怀中掏出纸人,“事实上,我们能抓到那个东西都是他的功劳。” 王匠头皱起眉头:“受伤?鬼也能受伤?鬼受伤了会怎么样?” “魂飞魄散。”顾山青道,“虽然我将他收入了定魂纸中,他暂时无碍,但迟早有一天会消散。我来找你,就是想问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有什么执念。” “执念?” “对。故去之人留在人世间,都是为了某种执念。我想在他消散之前,至少要尽力满足他的执念。” 王匠头脸上的表情由疑惑不解变成一片空白的茫然,又渐渐变成勃然的愤怒。他霍然站起身来,冲到他们面前,两手用力地砸在栏杆上:“你们在耍我吗?还是说这是什么新的逼供手段?” 他的手一下下砸在栏杆上,砸得木质的栅栏“咣咣”作响:“他的执念?他的执念就是和云娘在一起!就是不要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就是别让杀了他的凶手逍遥法外!你们满足得了吗!哦,我忘了,最后一样是我满足的,怎么样,得到你们想要的答案了吗?!” 他嚷完,深吸一口气,砸得通红流血的两只手死死地握住栏杆,又讥诮地笑了:“执念……他们都死了二十年了,你来问他们有什么执念!话说回来,你们不是很厉害吗?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在降妖除魔的时候还要一个孤魂野鬼帮你们呢?怎么连一个要消散的鬼都救不了呢?哦,对啊,我忘了,你们这种人,在你们眼里我们这种平民百姓算什么呀?几个蝼蚁,死了就死了吧。他是怎么被你波及的?我猜猜,是不是在那个厉害东西攻击你的时候,被你一把抓过来挡在自己前边了?挡完了,后悔了,就跑来假惺惺地要满足他的什么执念了!我猜得对不对?” 第62章 “够了!”谢丰年厉声喝道,“山青不愿意和你说实话,我可没那么善良!” 一直默不作声的顾山青听出这话的意思,立刻抬手阻拦:“行了,丰年,别说了!” 谢丰年却不理会,一把推开他,接着道:“你以为你口中的厉害东西是怎么来的?我告诉你,是你召来的!不是我们,是你召来的!是你召来的东西杀了你们镇子里的人,让你心心念念的人魂飞魄散!你要想怪谁,别怪我们,先怪你自己!” “我怎么可能……”没反问完,王匠头似乎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脸唰然白了。 谢丰年笑了:“想起来了?想明白了?你们胆子好大呀,自己什么都不懂的东西,怪力乱神的东西,眼也不眨地往墙上刷!” “丰年,够了!” “要我说,你们算是幸运的,至少没召来什么密宗邪神,把你们连人带镇子整个端了!不过就算真的端了,那也怨不了谁,全都是你们自己做得孽!” “丰年!”顾山青喝道。 “什么!”谢丰年不耐烦地扭头,却发现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在专注地盯着顾山青的手。确切地说,是盯着他手里的纸人。 就如他们打开箱子时一般,有点点微光从纸中浮起,慢慢地弥散开来,如烟似雾,如梦似幻,数不胜数,宛若星尘。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这点点微光慢慢聚拢,汇成人形。 与在山中时相比,这一次的人形显得虚幻而又飘渺,淡了许多,薄了许多,闪闪烁烁,仿佛风微微一吹就散了。然而这一次他的手里没有了斧头,衣服和脸也都干干净净,没有哪怕丝毫的血痕或污迹。 之前被血遮住他们谁都没有发现,原来樵夫的脸上有一块巨大的胎记——大概这也是镇里的人叫他“丑八怪”的原由。但即使是这巨大的胎记,也掩不住他五官的清秀,和神色的温柔。 -------------------- 第32章 息壤 王匠头在微光浮起时就瞬间呆住了,等那人形在半空完全现身,几乎已是呆若木鸡。 现出生前真容的樵夫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人,专注地用虚幻而温柔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他曾经用心疼爱,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不觉长大了的孩子——或许本来也是如此。而王匠头,那曾经的少年,现在已经比他高了一个头还要多的精壮的青年,却在与他短暂地对视之后,不由自主地撇开了头,似乎再也不敢直面那温柔的目光。 樵夫,或者说樵夫的幻影,微微叹了一口气,犹豫地探出一只手来,慢慢地摸了摸他的头。 透明的手掌似乎真的穿透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叫王匠头生生打了一个激灵,终究不情愿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樵夫收回手,迟疑地对他缓缓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不空悄声问另外三人:“他这是什么意思?” 张文典压低声音答道:“你长大了。” “什么?” “他的意思是,你长大了。” 不空讶异地偏头看他:“这你都懂?” 张文典没有回答。 不空还要追问,被谢丰年一记肘击:“先听再说!” 就像许久没有开口的人渐渐找回自己的语言,樵夫比划得越来越熟练,速度越来越快。他比划一句,张文典跟着低声解释一句。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确实,在他聚集成形之后,同时便有细微的光点不断从他的身上飞快地逸散,而他的身形也随之益发淡薄。这显然是他在不断消散的迹象。 王匠头闻言浑身一震,直直地盯住他,张口欲言,却被对方抬手阻止。 “没关系。我在这个世界上呆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你做过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谢谢你。二十年前的事……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我相信云巧也不会怪你。” “有你在,有你们在,我这一生真的很幸福。” 而后是长久的停顿。紧接着,樵夫又开始比划,比最开始来得更慢,更谨慎,也更认真:“虽然……现在说这个可能已经晚了,但是……还是请你,忘了我们,过好你自己的人生。” 他的手势停止,张文典的话音落下,不空蓦然发出一声惊呼。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樵夫的腿脚已然全部消散。随着最后一句说完,仿佛放下什么背负许久的重担,他消散的速度骤然加快,宛如从指间漏下的流沙,只来得及让他最后摸一摸眼前青年的脸颊,便只剩下万点银光。 顾山青徒劳地举起手中的纸人,那点点银光却再也不受定魂纸的吸引,只是簇拥着他们,比之前更加璀璨,更加绚烂,仿佛一个来自彼岸的拥抱。 就在这拥抱之中,他们又看到了他,看到了他一生的片断——那是一个即将消失的灵魂对往事最后的追忆。 ——他们看到一个小小的婴孩脸上有着巨大的胎记,在磨得光滑的破旧竹篮中大哭,脸都憋红了,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直到他哭得累了,沉沉睡去,才终于有一个佝偻的老人背着装满柴火的篓筐走到近前,用枯槁的手指触了触他的脸蛋。 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稚子,不过三四岁,摇摇晃晃地提着水洒扫庭除,艰难地踩在四脚参差的板凳上生火做饭,又在吃完看不见几粒米的稀粥之后,似懂非懂地望着老人教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零星手语。 第63章 看到一个怯生生的小孩,脸上带着木灰躲在山下学堂的窗后偷看,却不小心被屋里的同龄儿发现。他被他们捉住,被嘲笑是个丑八怪,是个哑巴,又挨了几顿打。他挨住了打,却终究没挨住走出门来的夫子看着他时为难的目光。 看到一个青涩的少年,终于能替老人上山劈柴,烧成木炭下山去卖,老人却病了。他拿着他们仅有的积蓄一家一家地去求,好不容易求来了大夫,又按照大夫的指使走遍大山,寻找各色的药草,甚至磨烂了手脚,老人却依然在一个冬日的晚上溘然长逝。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将老人下葬,而后呆呆地望着大山——从此以后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春去秋来,孤单不知几许。 少年慢慢长成了细瘦的青年,背着竹篓在山中小径独行,突然听到了哭声。这哭声来自一个不过十岁的少年,不知是被什么绊倒了,摔得腿上鲜血淋漓,还在一边哭,一边骂——少年和自己的父母起了争执,离家出走了。他笑了,来到警惕的少年身边,等他推拒叫骂得累了,便撕下衣服给他擦干了血,敷上了草药,打好了绑布,又陪他呆到彻底平静,就送他下山回家。 他以为这就是结束,不想少年从此赖上了他,一有空就到山上来,跟着他漫山遍野地到处跑,围着他不停地嘁嘁喳喳,就好像刚出生的幼鸟,活泼又吵闹,但也总是让他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有一天少年远远地喊他,让他过来,指给他看地上的血迹。两人循着地上的血迹一路向前走,走到血迹尽头,发现了一头被兽夹打断了腿,哀哀地卧在地上的小狍子,还有小狍子身旁穿着一身鲜艳的衣裳,像猫儿一样可爱,却凶巴巴地瞪大了眼的姑娘。 年轻的姑娘以为兽夹是他们下的,护着小兽张口便骂,少年不甘示弱,反唇相击。两人一来一去,有来有往,直到很久以后还互不顺眼,水火不容。而他只在恍惚间听到似乎有清脆的铃铛声,在微风中叮叮当当。 再后来他们相约林中,开始是三个人,又慢慢变成两个人。她耐心地一个个教他识字,慢慢地学会和他交流的手势,又给他看自己新做的衣裳,转起一个圈来,裙裾飞扬,铃声脆响。他带她听晨起时响彻山谷的鸟语,听午后穿过森林的风,带她看从石缝间长起的稀有的花草,看夏日的夜晚从山谷中腾起的萤虫,还有四季变幻的漫天繁星。 他们的情愈尽,意愈浓。 然后她消失了。 他独自一人回到大山之中,瘸了一条腿。从此群星再也不曾闪烁,树木再也不曾返青。他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直到不久之后,一伙歹人出现在他的门前,在拳打脚踢的同时对他百般嘲弄,“好叫他死个明白”。其中一个仿佛是在模仿什么,龇牙咧嘴,神态夸张,时而手舞足蹈地疯狂踢捶一扇不存在的门,又装作一副追悔莫及、痛哭流涕的模样。 开始他还不懂,然而在连绵的疼痛中,在不断的奚落中,他懂了。 是那个少年。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等待他的是一片永恒的黑暗,在仅剩的微光中,他看到最开始少年坐在地上,又哭又骂的样子,还有在绿意如涛、繁花似锦的山谷中,姑娘比花更娇艳、更灿烂的笑容。 微光散尽。 狭小的监牢里,栏杆这边的四人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而栏杆那边的王匠头早已在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哎……”不空最先叹出一口气来,“我佛”两个字说出口,又似是不忍心把剩下两个字说完,一时梗住了。 “怎么,还剩两个字怎么不说完了?”谢丰年带着微带嘲讽道。 不空不语。 张文典摇头:“他这一辈子可真是……” “大人……”喑哑的声音涩不可闻,王匠头清了清嗓子,再也没有了开始时的冲冠愤怒,“他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 顾山青沉默片刻,道:“有可能。但……从他消散时的状态看,更有可能是满足了执念,羽化升天了。” 王匠头一愣,苦笑道:“大人不用安慰我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的执念是什么,但我们什么都没有干,又能满足他什么执念?” 顾山青微微摇头:“你错了。满足执念,也并不一定在于我们做了什么,也可能在于他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 谢丰年道:“在他死后,你是不是再也没上过蟒山?” 王匠头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张文典又叹了一口气:“你应该不知道,亡故之人缚于故地,一般只能在离身死之地不远处活动。” 不空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其实他一直在等你。他从杀死他的山匪那里得知你做了什么,或者说没能做什么,也知道你绝对不会轻易地原谅自己。在山上孤孤单单地等了二十年,他的执念,或许也只不过就是等有朝一日你终于鼓起勇气,回到蟒山的时候,对你说一声‘没关系’。如此罢了。” 顾山青最终道。 王匠头如遭雷击。 顾山青悲悯地看着他:如果早知道樵夫在山上等他,早知道他等了这么多年只为让自己放下那段往事,好好地继续生活,他还会对陈老太爷布下那重重杀机,甚至不惜卷入镇里的那么、那么多人么? 或许还是会的吧。正因为被宽恕,反而会更愤怒。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比起被自己辜负的人原谅,更难的永远是原谅自己。 第64章 一切都是注定。 顾山青转头对另外三人道:“走吧!” 直到他们走出去很远,才听到身后仿佛要撕裂肺腑一般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们从怀义镇离开时天还尚未黑尽,飞在天上,地面的行人房屋骤然缩小,整个镇子宛若一堆排列整齐、形状各异的小木盒,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不远处沉默的蟒山投下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小镇之上。 有星星点点的灯亮起。 不空仿佛不舍般从车窗中回头远望,看了许久,直到镇子快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轻轻叹息:“其实这片土地,又何尝不是一块巨大的息壤。” -------------------- 第33章 顾山青 他们到王都时天色已经彻底黑尽,因此特地选了东门进城,好避免盘问。只是在他们越墙而入时,守在城楼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的白鸿一直在怒气冲冲地瞪他们,看起来十分有把他们打下来的冲动。 到了镇异司,藏宝阁只有一个人在昏昏欲睡地守夜,见他们四个人在这时一起来提交证物,着实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解释他一个人没法完成对这种大危之物的封印和收存。于是一番商议之后,他们四个人每人以自己的方式给那木箱加了一道锁,将它严严实实地钉在了藏宝阁的地上,约好第二日再来各自解封,让藏宝阁的人正式封存。 正事做完,四人便在镇异司门口分别。 在走之前,不空问顾山青:“那位樵夫之前栖身的纸人,你可留着?可否给小僧留个纪念?” 顾山青点点头,从袖中拿出纸人给他。 不空珍重地将纸人拢在双手之间,悠悠一叹:“阿弥陀佛,问世间情为何物……” 顾山青记得这是在王都流行的一出戏里的戏词,下一句似乎是“直教人生死相许”,用在此处,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然而他没有多说什么,向不空拜了一拜,便转身走了。 他考虑了片刻要不要去城东门替换一下白鸿——他们不在的这几日,估计一直是白鸿在守门——又想起张文典方才似乎是在急匆匆地往东边,而不是往他家的方向走,就心安理得地自行回家了。 到家时已经很晚,不好再劳烦王伯烧水供他洗漱,顾山青便直接钻进了被窝。直到钻进被子里,他才想起他们谁都忘了此行去怀义镇的初衷——他们几个谁都忘了问一问那个樵夫,鬼到底怕不怕热了…… 顾山青原以为经过这几日的奔波,他会睡得很好、很踏实,一觉到天亮,却不想竟做起了梦。而且做的不是普通的梦,而是在他年少时分,颠覆他整个一生的那一刻的梦。 在梦中,他浑身颤抖地躲在破旧的木质柜台旁,强忍着泪水,紧紧地抱住怀中的一点点温暖。离他不远处是客栈账房的尸体,满脸惊愕,双目圆睁,血从他张开的嘴里流出来。再不远处是他的父母,就倒在客栈的大门边上,在七零八落的一地尸体之中。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无数通体透明的银丝如蛇一般从半空游过,没入地上的一具具身躯里,不时像被风吹过般微微飘动。 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是从那个神色温柔、举止客气的青年走进客栈时吗? 不对,还要更早。那时他们尚未离家,他文弱的父亲仍在私塾教书,赚取微薄的月银,而他泼辣的母亲则用那一点微薄的月奉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租来的偏房小院,没有几间房,院子也不大,就像他现在独自一人租住的小院一般。在他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在院子里,要么烧火做饭,要么洗衣晾晒,永远有活要干,而父亲就在靠院子的那一间屋开着窗读书,正如此刻。 顾山青知道自己在做梦,身子却沉沉的,仿佛被什么很重的东西压住了,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清醒地扮演梦中年幼的自己。与其说是做梦,不如说一半是梦境,一半是回忆。 他那时年纪尚小,之后又有一阵神志不清,母亲的面目早已模糊,她在梦中的声音和姿态却是令人心碎的熟悉。刚刚做完手头活计的她将在院中玩耍的他叫过去,交给了他一把碎银,是父亲不久前刚刚发了例银,母亲吩咐他去市集上买上那么一小条肉开开荤。 顾山青早就忘了他久远的那个家在哪里了,甚至连那个故居小城的名字都不大记得。梦中的他却轻车熟路地穿过大街小巷,转眼来到一个人群熙攘的市集,又循着人流到了肉贩摊前。 肉摊的摊主正在和相熟的主顾说话,语速很快,神情中有几分紧张,语气却又有几分激动。他在说什么呢? 顾山青莫名觉得他说的话应该很重要,可小时候的他早被肉摊角落里的一个笼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只听到了一个尾巴:“……听说死了好多人啊!” ——是了。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所有的灾祸都是从人们漫不经心错过的细节、不以为意的偶尔议论开始的,直到可怕的现实张牙舞爪地拍到他们的眼前。 但即使是这句“死了好多人”,那时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他还在看那个笼子,或者说笼子的生灵。 那是一只鸟,一只猛禽,一只原本应当很精神、很漂亮的苍鹰。 它的身量不大,应该还未彻底长成,却早早折断了一只翅膀,拖在肮脏的笼底。它背后的羽毛凌乱地支起,嘴角沾着血,一双眼睛里却没有慌张、没有害怕,甚至不似寻常猛禽那般割人的锐利,而是一种彻底的平静,甚至有几分冷漠,就像一个人明知死到临头,却仍在漠不关心地审视自己的处境。 第65章 它和顾山青对视了几秒,漠然地偏开了头。顾山青却无声地笑了,心中满是怀念。小时候的他则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下开口道:“那只鸟多少钱?” 除了母亲交给他买肉的钱,他还有偷偷去替人写字抄书赚来的一点点钱,原本想攒下来,买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肉摊摊主瞥了他一眼,见他是个还没有案板高的孩子,丝毫没有把他当回事,也不答他。于是顾山青大了点声音,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不只摊主转向了他,连那苍鹰都扭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端详他。 摊主噗嗤笑了,用沾满油花的大手揉了一把他的头,触感即使在梦中也出奇的真实:“那不是小孩子养的东西。更何况它的翅膀折成那样,好不了了,只有鹰骨能当药用。” 顾山青听见幼时的自己心里咯噔一响,接着就见那屠夫弯下腰,从案板下的笼子里抓出一小坨白乎乎毛茸茸的圆球,道:“你要是想养个什么玩儿,这只兔子,我便宜卖给你。” 小顾山青毫不领情,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只要那只鹰。” 摊主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看出他没在说笑,把小兔扔回笼子,收敛了笑意,冷淡地报出一个数字,而后也不看他,开始给等在一旁的客人切肉。 小顾山青却只觉有一块烙铁沉沉地坠入胃中——就算是他攒下来的钱加上母亲给他买肉的钱,也要差上那么一点点。他又踌躇了许久,捏得手心里出了汗,才将所有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案板上:“我只有这么多钱。” 摊主扫了一眼,一把将银子扫进兜裙的大口袋里,随意地一挥手,意思是不用补了。 小顾山青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吃了一惊,犹豫一阵,才不好意思地轻轻地道了个谢,去抓笼子。然而他手伸到一半,就听那摊主道:“谁说我卖给你装它的笼子了?” 梦中的他不由一僵。 另一半清醒的他却不由自问:为什么在隔了这么多年后,他对这细节依然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记恨吗,还是委屈?或许也不是,可能只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的矛盾和无常。 这苍鹰虽然断了一只翅膀,但依然有尖喙利爪,若出了笼子,必定会挣扎。摊主无疑是在故意为难他。但他给的钱原本就不足,更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争执,只得硬着头皮去开笼门。 出乎意料的是,那只鹰竟十分老实,仿佛知道顾山青是在救它,乖乖地任由顾山青将它抱出来托在手上,不飞不动,不声不响。 他就这么托着它回了家。 回了家,母亲看到他没带回来肉,却带回来这么一只断了翅膀、毫无用处的鸟,顿时惊呆了。等回过神来,抄起手边的扫把追着他便打。 他抱着鹰东逃西窜,直到最后逃进了父亲的书房,躲在他的身后,父亲才苦笑着拦下了怒气冲天的母亲。他在袖中摸了半天,摸出了私藏的银子,让母亲再去市集上另行买一点肉。却不料母亲接过银子,神色更凶,是彻底被父亲的私房钱转移了注意。 之后抱头鼠窜的就不止是他了。 但说归说,闹归闹,母亲后来还是去了市集,不止带回了肉,还带回来了一些下水,是给鹰吃的。 那只苍鹰就这么在他家呆了下来。 顾山青用坚硬的树枝给它固定好了折断的翅膀。不能飞,它便在院子里屋里走来走去,不像能击九天的雄鹰,倒很像一只温驯的芦花鸡,时而陪着母亲在院中做事,又或跳上父亲的书桌和他一起读书,就是不肯陪顾山青玩游戏——顾山青原本想训练它去取回自己扔出去的树枝,却被狠狠地鄙视了。 而在买来的下水吃完之后,顾山青又逃了许多课,去设陷阱抓老鼠、野兔和鸟,再做好了给它吃——那只鹰的习性十分奇怪,只吃熟食,不吃生的。他的父亲,同时也是他的先生,则背着他母亲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能做好当天的功课,就毫不追究。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平和而又静好,仿佛能持续到很久很久以后。 -------------------- 第34章 顾山青 最先开始的永远是流言。 饮茶吃饭,日常往来,街头寒暄,在江水般川流不息的生活中,某个人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神秘地道听人说在很远的地方出了一个穷凶极恶的魔头,手段通天,害死了许多他们谁也不认识的人。听的人惊奇一番,惋惜一番,等散了场、回了家,还得抱一抱家里的老娘和绕膝的孩子,暗暗庆幸一番,唏嘘人生无常,今日又平安地过了一天。 若运气好,那魔头很快就会在别处被别的同样手段通天的人制服,就此再无音讯。 但若是运气不好,隔不了多少时日,便会有更多的人再次提起他来——还记得上回说的那个魔头么?他害了那么多人,竟然还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犯下了血案! 而这一次惨案发生的地点离他们更近了一些,之前的地还只是听说过,这一次却是真的有人曾经去过了。 这时不少人心中就开始不安了,泛起了嘀咕:都这么些时日了,居然还在兴风作浪,没人奈何得了他,不会该是个了不得的大魔头吧?更重要的是,他不会到我这来吧?不过虽说不安,不安一阵,也就过去了,日子依然得照常过下去。 第66章 但若是运气更不好,这魔头在他们口中出现的次数便会越来越多,惨事发生之处也离他们越来越近,直到每个人都忧心忡忡,白天嘴里说的,夜里心里想的,全都是他。哪怕夜里门户紧闭,把所有的桌椅家具全都抵上了,也要胆战心惊地睁着一只眼睡觉。就算于事无补,也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而这时候,就有许多人开始想跑了。虽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才是安全的,但务必要离魔头上一次现身的地方越远越好,直逃到他做下的恶事惊动哪位隐世的大拿,大拿使出霹雳手段将他降服——至少话本里总是这么说的,邪不压正嘛,就算魔头再怎么猖獗,终归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逃到最后,要么躲过一劫,要么死于非命,此事也算了了。 至于魔头最后是真的被降服了,还是兴风作浪作腻了,还是突发恶疾西去了,无关紧要。总而言之,胜利的终究会是人间正道。 如此轮回,周而复始。 但真正身处其中的人并不关心人间正道,他们只关心今晚睡在哪。 顾山青的父亲决定带着全家动身时已经很晚了。在他们收拾好行囊,坐上拥挤的马车时,传说中的那个魔头距他们已不过数十里,刚刚在四个县之外屠了当地的一家望族满门。 为什么?不知道。 不仅是他杀人的缘由,他的长相如何,他使的什么神通,用的什么法宝,全都无人知晓。只因他但凡杀了人,必定将所有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全部斩尽杀绝,一个不留。留下的只有一具具满脸惊恐、残破不堪的尸身,暗示了这些死去的人曾遭受过怎样惨无人道的折磨。 早在消息传来之前,小城就已是人心惶惶,镇里的富贾大户多半早就出逃了,条件稍微好些,或者至少有亲朋可以投奔的小户人家也走了许多,整个小城处处人丁稀落,一片凄惶。 顾山青和父亲母亲颠簸在马车上。这原本是一辆运货的板车,为了能装人,草草在四面装了几道围栏,让人不至于掉下去,又因为装了太多的人,一路上走得慢慢吞吞,摇摇晃晃。 他们坐车原本要去哪里,顾山青已经忘了,或许只是走到哪便算哪,并没有个具体的去处。他只记得马车上全是同他们一样逃难的人,每个人手里怀里都提着抱着大包小包,又不能太大,否则不仅遭车夫的训斥,更可能直接不让带走。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样的茫然和愁苦。 隔着梦境的恍惚,顾山青看到对面不住啜泣的娇小女子哀哀地抬起头来,看她的丈夫:“真的要走么?说不准,他不会来呢?” “我们不是已经说过这个问题了么?”她的丈夫搂住她,咬牙切齿道,“他不来还好,但万一真的来了,谁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我绝对不会让他伤害你!你放心,门窗我都锁好了,等他被高人制服了……”说到这,他的声音陡然低下来,仿佛怕那不知在几十里之外的魔头听到,“咱们立刻就回来!肯定用不了多久的!” 女子却没被说服,撑起身子来看他:“可是,谁一开始都是这么说的……都这么久了,会不会真的没人敌得过他啊?” 他的丈夫无言以对,梗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声叹息,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们住了嘴,马车上无人说话,一时间只能听到车轮不停歇的骨碌声。 就在这一片沉默中,一个弯弯的喙从顾山青的怀里伸了出来,接着又探出一个支棱着羽毛的鸟头,微微偏了偏,是在歪头看他。顾山青轻轻拍了拍胸口:“这才刚出发,再忍忍。” 是那只鹰。 顾山青原本以为它在能飞了之后很快就会飞走,不想它就这么呆了下来,在伤彻底好了之后依然围着他们一家三人转。除了在早晚时分会冲上云霄,不知到哪飞上一阵,其他时候表现得基本和一只家养的八哥无异,让人都忘了它是一只猛禽。 为了叫起来方便,他们都唤它阿鹰。 此时他们决定逃难,自然也带上了它。虽说也可以放它在天上飞,远远跟着,但又怕它在天上看不见地下,将马车跟丢了,便还是随身带着。顾山青在上车前将它藏在了怀中,用包袱挡着,免得引来车夫的微词。 顾山青原本打算等马车在路上走上一阵再放它出来,谁成想这才刚上路,它就自己探出了头来。 阿鹰平时就很有灵性,能听懂人话,听顾山青对它说再忍一忍,缩了缩脖子,当真要扭头再钻回去。 坐在顾山青身旁的父亲笑了,温声道:“你就让它出来吧。别憋坏了。放心,人家正忙着赶车呢,注意不到后边。” 顾山青探头一看,那车夫坐在车辕上,确实没关注后边,不过不是忙着赶车,而是起的太早了,头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 马车还能往前走,全凭拉车的马熟悉路。 于是拿开抱在胸前的包裹:“那你出来吧。” 阿鹰从他怀里钻出来,拍了拍翅膀。舒展开了,一跃跳上了顾山青的肩膀。他们周围的乘客从方才就注意到了这边,看它这一跃,不由发出低低一阵惊呼。 顾山青又胆战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见车夫仍在打盹,不仅发出了细微的鼾声,甚至冒了一个大鼻涕泡,终于放了心。 之前落泪的女子也被他们岔开了心思,原本还略微害怕地向后一缩,见它十分听话,又挂着泪珠好奇地问:“它是你们养的么?” 第67章 顾山青想了想。似乎除了最开始阿鹰不能飞时是他去抓鸟和老鼠给它吃,等它好了之后,反倒是它时不时往家里抓野味了。有一次甚至抓了一只二三十斤的小野猪,从天而降,在落到他们的小院里时仍在血淋淋地嘶叫挣扎,着实骇了他们一跳。 他文弱的父亲对着野猪手足无措,最后不得已请来了市集上的屠夫,用下水和猪头作为谢礼请他帮忙宰杀——顾山青甚至记得它在看到屠夫将猪头拿走时砸了砸嘴,惋惜的神情几乎与人无异。 他摸了摸阿鹰油光水滑的翅膀,回答那女子道:“也不能算吧。它受了伤,被人抓住了,是我把它买回来的。” 女子“哦”了一声,欣羡地望着顾山青的手,欲言又止地忍了忍,没忍住:“我能摸摸它吗?” 顾山青道:“这你得问它。” 他口中的“它”威严地将那女子审视了一番,盯得她露出不安之色,才纡尊降贵地拍翅落到她身边,抖了抖翅膀,算是同意了。 女子松了一口气,也忘了哭,欣喜地将手轻轻放到鹰背上,小心翼翼地顺着羽毛往下捋。 捋到一半,突然从马车的另一边传来了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这鹰这么有灵气,该不会是妖吧?” 说话的是马车角落里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干瘦老头。他脸色黝黑,眼睛眉毛或许是因为常年皱起,早就连成一线,支着腿,两手松松地搭在膝盖上,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包,和两旁的人比倒显得十分放松。 顾山青的父亲笑道:“这位老丈说笑了,它若是妖,就算先前是因为受伤化作原形,不得不和我们呆在一起,现在伤好了,又为何不走?我想也没有哪个妖会甘心一直保持原形,跟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生活在一起吧?” 老人不语,过了一会儿,又道:“那倒也不一定。有一种不怎么常见的半妖,是由妖和普通的兽类,”说到这,轻描淡写地瞥一眼那鹰,“或者禽类所生。少数成妖,多数成兽。不过,就算是成了兽,多少也会沾一些妖的灵气,至少是比普通的鸟兽要聪明得多的。” 顾山青听父亲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老丈真是博闻强识。”又察觉阿鹰从老人开始说话时便一直盯着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老人说得越多,阿鹰的眼神也越发冰冷。等他说完,阿鹰也再没了给人摸一摸羽毛的心思,又扑翅跃回了顾山青的怀里,就这么在他怀里卧下了。 就此无话。 -------------------- 第35章 顾山青 在梦中时间倏忽而过。顾山青他们在马车上不知坐了几日,一路上有人下去,又有人上来,无论何时都十分拥挤。行至后来,只有那对夫妇与那位老人与他们同行。 而在坐车的疲惫之外,顾山青还另多了一种煎熬——他的父亲不想让他停下学业,更不想让他荒废时光,一直在马车上教他功课。几日下来,他没觉出魔头的可怖,倒先实打实地体会了功课的可怕。 那一天马车又颠簸半日,到了一个小镇。 小镇和他们出发的小城一样的愁云惨淡。街上的许多铺子、摊子都关了,行人稀疏,车夫驾着车辗转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一个开着的客栈供人休息,也让他能喂一喂草料、饮一饮马。 虽说只有它一家开着,但这也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堂前的柜台上放着账簿和算盘,台后架子上摆满了大罐小罐的酒。柜台边桌上油腻而沾满酱渍的大瓮小瓮紧挨着财神爷,在这种时候也没忘了供香,一如所有的客栈一样。 大堂里坐满了人,却没有平日人来人往的热闹,除了柜台后的帐房,只有一个没精打采的小二在后厨和大堂往返,一桌桌送菜。 除了他们一行,大堂里有不少人也随身带着包裹,显然不是本地人,而是同他们一样赶路到半途歇脚。每个人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或者说不知身在何处的同一个人,也没心思交谈,一个个食不知味地闷头吃着小二端上来的本身便淡而无味的菜。 大堂里的位置有限,顾山青一家和马车上那对夫妇早就熟了,坐到了一桌,阿鹰则留在客栈外放风。倒是那个老人,在最开始之后再没和他们说些什么,就算他们开口相询,也只能换来他简单的几个字,便也作罢。此时他不在大堂,不知去了哪里。 顾山青的父亲点了两盘菜和炒蛋,邀请那对夫妇同吃,许是因为做起来简单,很快就上了。 顾山青一心想趁这空当和阿鹰多玩一会儿,草草扒了两筷子炒蛋,啃了两口馒头,撂下一句“我出去了”,便赶在母亲阻止他之前往外冲。这一冲,冲得太猛,在出门时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 一股奇异而腻人的甜香扑鼻而来,顾山青打了一个趔趄,对方却纹丝不动。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撞上的是一位衣着考究的青年。青年的肤色很白,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眼尾泛出桃花,嘴角带笑,似斯文又似多情,然而当他眼波一转,落在顾山青身上时,却让他有股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顾山青讷讷道:“对不住。” 青年的笑意更深,在顾山青的头上极其温柔地摸了一摸,手指又细又长,在一枚白玉戒指的映衬下更显白皙细腻。 他道:“没关系,下次注意些。” 顾山青被他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在门外悄悄回身观察了一阵。 第68章 青年的举止十分自然,走到一个桌子边客气询问,在得到许可后便坐下来招小二点单:“一份生爆猪杂,不要猪肝。再来一份饭。” 小二开始时还显得十分为难,小声对他解释些什么,接着就在他掏出的一整锭银子前彻底住了口。 顾山青没观察出什么异常,就出去了。出了客栈,仰头看,没看到阿鹰,便将两指放在口中,吹出一个尖利的呼哨。 他在训练阿鹰捡棍子不成,尝试各种别的花样,依然不成之后,对阿鹰软磨硬泡,就差撒泼打滚,终于求来了它对呼哨的勉强回应。 勉强,意思是看心情,五次中能有三次就算不错。 而这一次,不幸是另外两次。顾山青不禁悻悻然,又想到阿鹰这几天在路上都是自己找吃的,甚至不要求吃熟的了,很快释然——它可能是去哪里逮鸟了。 但出都出来了,总不能再回去挨骂。顾山青在客栈门口溜达了两圈,见所有店铺都关了门,便百无聊赖地顺着墙走,走到头,拐一个弯,发现客栈旁的小路上有一棵老树。 他原本想去看看树上有没有鸟窝,绕到另一边,却发现树后的隐蔽处盘腿坐了一个人,正是那个老人。 但值得注意的不是那个老人,而是在他眼前凭空浮着的六张符纸。 六张符三行两列,飘得当当正正,最上边两张是满的,剩下的却是空的,老人手握一根细笔,正在符纸上写写画画,运笔流畅如行云流水。 顾山青以前就算见过画符,见过道士,也是抱着经幡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当即瞠然。 老人察觉他的到来,稍稍转头,对他微微一笑,手下却不停,依然运笔如飞,直到一口气将剩下的三张符全部画完,额上津津见了汗,才停下来。 他将笔和画好的符一一收起。站起身,也不与顾山青答话,擦着肩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虽然对奇人异术一无所知,尤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坐板车出行,顾山青却福至心灵,将人们口耳相传的,隐士高人出世降魔的故事与画符的老人挂上了钩,对他的背影叫道:“你画符,是为了制服那个魔头么?” 老人站住了。顾山青原本以为他不会回答,不想他真的转过身来,道:“是。但光凭老朽一个不够。得先去找我的师兄,我等两个人一起,或许能制住那个妖孽。” 顾山青好奇道:“你们知道他在哪?” 老人答:“不知。” 顾山青:“不知道他在哪,怎么把他制服?” 老人道:“只能循着他的足迹,推测他的去处,看看能不能碰到了。”说完,接着往前走。 顾山青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不由有几分失望。 目送他离去,顾山青又在周围转了转,转得无聊了,便回到客栈正门。刚才同他说话的老人正在客栈对面的一块大石上闭目打坐,显然是在养神休息。顾山青也不去管他,再次打出一个呼哨。 这一次阿鹰立刻做出了回应。一道黑影如闪电般从顾山青面前划过,下一秒,便有两只爪子轻轻抓在了他的肩上。 刚刚老人的话带来的阴霾被油然而生的雀跃一扫而空,顾山青忍住笑意偏头去看阿鹰。阿鹰也回望他,眼神严肃中带着一点疑问。 然而就在下一刻,仿佛受到什么冲击,它全身的羽毛蓦然竖了起来,鸟喙大张,整只鸟炸成了一个蓬松的球,如临大敌般对着眼前的客栈。 ——后来顾山青翻遍了这段时期记述的所有资料,才得知那个魔头,丘无忌,身上的异香乃是他提取了二十个处子的血亲自调制而成。阿鹰隔着整个客栈,在人群中闻到、认出了那香。 但那时的顾山青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疑惑地望着阿鹰:“怎么了?”与阿鹰相处这么久,他从没见过它这般表现。 而阿鹰依然直直地盯着客栈的大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有他肩膀上的一对爪子收得越来越紧,抓得他肩膀生疼。 顾山青的背后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是他有些熟悉了的苍老而低沉的声音:“是他吗?” 老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背后。 顾山青下意识地回头:“什么?”而后意识到老人不是在问他。 他肩上的阿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就像在应声称是。 老人仿佛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又发出一声叹息,微微苦笑:“时耶命耶?居然现在遇到他。” 顾山青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他”是谁,等反应过来了,只觉有一记重锤砸在脑中,让他全身的血倒流到了脚底。他猛然摇头:“不可能!” 阿鹰侧头瞥了他一眼。看到顾山青的失态似乎让它奇特地冷静了下来,炸起的羽毛又慢慢服贴地收在了翅膀上。 老人反问他:“为什么不可能?” 顾山青语塞。 确实,那魔头的真面目无人知晓,他想在什么时候去哪,全凭本人的心意。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不可能在此时此地?所谓的“不可能”,只不过是每个人的心存侥幸。 想到这,他心里猛地一突,浑身寒毛根根立起,便要往客栈里冲:“我爹娘还在里边!”还没冲起来,被老人一把抓住。 老人外表看起来瘦弱,手劲却出奇地大,无论顾山青怎么奋力挣扎,都甩不开他。 第69章 顾山青肩头的阿鹰又一次摆出了威胁的架势,只不过是对着那老人。 老人却依然毫不撒手,低声喝道:“住手!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了,你想打草惊蛇么!跟我走!” ——确实,守着客栈柜台的帐房正狐疑地从大门往外看。 顾山青只得任凭老人将他拉到一个背风的隐蔽处,无助道:“那现在怎么办?” 老人松开手:“既然如此,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顾山青蓦然领会了他话中的意图:“你要去抓他?可你不是说光凭你一个还不够,要先去找你师兄么?” “是。我会给他发个信。”老人答道,“但如果这一次放这妖孽走了,下次再遇到他就不知会是什么时候,更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受害。不试一试,我心难安。” 顾山青默然,又问:“客栈里的人怎么办?” 老人答道:“你放心,我不会在客栈动手的。但无论如何,都得先确定他是谁。” 顾山青:“怎么确定?” 老人想了想,从怀中摸出厚厚一沓符纸,从中捡出两张,交给顾山青:“这三张符,两张是保护你的,另一张叫隐气符,能隐藏你的身形和气息,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不会轻易被他发现。等会儿你把你的鹰藏在怀中,随身带着符,尽量找一个大堂靠中间的位置坐下。”顿了顿,又道,“如果有机会,可以让你的父母先走。” 顾山青接过符,道:“既然这个符能隐藏我的身形,那是不是等确定了是谁,我直接走到他身边,给他一刀,就行了?”说完,又生出几分懊悔,觉得自己问得太过天真。 老人不以为意,笑了一下:“如果能那么简单就好了。你的身形能藏住,杀意可藏不住。” 说着,从怀中另摸出了一张空白的符纸,又拿出那根细笔,也不蘸墨,龙飞凤舞地画了起来。一边画,一边转向阿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从气味分辨出是谁的吧?”问完,看阿鹰眼珠子不错地专注看他,只当默认,“离得近了,味道肯定会更明显。待会我尽可能地在客栈所有人身边走上一遭,走到那个人身边的时候,如果你能确定是他,就叫一声。如果不能完全确定,就叫两声。” 一听到“气味”二字,顾山青立刻想起了之前撞到的青年:“是他!” 老人手下一停:“怎么,你知道是谁?” 顾山青又犹豫了,道:“出门的时候我撞到一个人,身上有股奇怪的香味,但我不确定。” 老人点点头:“那好,待会就先从他试起。”这时他的符已经画好了,符文繁复,是一个对称的图案。他把纸符相对一折,干脆地裁成两半,而后将其中一片捏成一个小纸团,递到阿鹰嘴边,“把这个吃了。” 顾山青:“这是什么?” 老人道:“传音符。吃了这个,它的声音就不会在屋里响起,而是在屋外。” 阿鹰乖巧地咽下纸团。老人松开手,剩下的那片半符乘着风悠悠飘起,越飞越高。 顾山青以为这就完事了,却发现老人依旧不甚满意地盯着阿鹰。 他不由问道:“怎么了?” 老人摇了摇头:“还是太张扬了。万一不小心脱离了隐气符的范围,它立刻会被注意到。这样吧。” 他又从那摞符中挑出一张,添上几笔,一把贴在了阿鹰的胸脯上。符咒的纹路闪了一闪,转瞬连着符纸一起消隐不见。 同时变化了的还有阿鹰。 它一身的羽毛、眼睛、鸟喙仿佛被浸泡在了深浓的墨中,眨眼间成了最纯粹的黑色,幽幽地闪着荧光——赫然是变成了一只大乌鸦。 饶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刻,顾山青也不禁笑出了声:“阿鹰,你好黑啊!不如改名叫你小黑吧!” 阿鹰显然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十分不高兴地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笑完,顾山青又想起什么:“那它的叫声会变吗?” “不会,只是外表乔装一下。”老人轻咳一声,正色道,“好了,正事要紧。你说的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顾山青对他描述了青年的相貌着装,两人又准备了一番,等一切就绪,便要进入大堂。在心如擂鼓间,顾山青脱口问道:“我们会死么?” 老人头也不回:“不会。有我的符,你不会死。” 顾山青又问:“那你呢?” 这一次,老人终于认真地正视了他,连成一线的眉眼微微起伏,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他伸手揉了揉顾山青的头。 他揉得不似肉贩屠夫那般敷衍得随意,更不像青年那般黏腻得诡异,而是如同一个亲切的祖父刚刚听到自己的小孙子问出了一个傻问题,有几分无奈,却疼爱入骨。 老人道:“我一把年纪了,如果能阻止他,死又何妨?就算不能阻止他,也至少死得其所,无愧于心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顾山青却莫名喉头一紧,眼前霎时模糊一片。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听见老人道:“走吧。” -------------------- 第36章 顾山青 客栈明明还是原来那个客栈。 大小包裹风尘仆仆的旅客们埋头吃饭,柜台后的帐房拿着一个算盘对着账本认真算账,而那无精打采的店小二依然在无精打采地给一桌桌的客人送上他们点的菜,与顾山青出门时没有任何分别。 第70章 然而在他的眼中,一切却似乎都变了一番天地。 顾山青抱着阿鹰,绷紧神经,似乎每行一步,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老人给他的符咒无疑十分有效,他母亲在老人进门时抬头望了一眼,却没有露出任何发现他的迹象。 老人缓缓地扫视大堂一周,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瞧见了顾山青所说的青年——那青年的一身衣冠精致齐楚,在灰头土脸的人群之中十分突出。 他坐在大堂靠里的位置,眼前放了一盘菜,腾腾地冒着热气,是小二临时搞来的生爆猪杂,正举箸要吃。 看见了他,老人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仿佛在寻找空位般,顺着过道慢悠悠地往里走,脚步中甚至多了一丝先前没有的,大约是装出来的属于老者的蹒跚。 他路过了顾山青父母那一桌。顾山青的父亲抬手要招呼他一起坐,被他无视了,又讪讪地放下手。 而跟在他身后的顾山青趁此机会,将提前备好的纸团往父亲怀里一丢。 他的父亲被这凭空出现的纸团吓了一跳,四处环视一周,没找到丢纸团的人,才犹豫地将它拿起。 顾山青一边走,一边觑着父亲将纸团展开,脸上的困惑瞬间被惊讶取代——这是父亲认出了他的字。而后接着往下读,读得愈多,神情愈发凝重。 早在进门之前,顾山青就在老人给他的空白符纸上写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时叮嘱他们尽快往外走。 而他的父亲也确实照做了。 他将读完的符纸折了两折,收入袖中,对顾山青的母亲低语了些什么,便起身挎起包裹。他的母亲面露惊讶,却没有多问,顺从地站起身来。然后,他们开始劝说对面的夫妇跟他们一起走。 顾山青此时已找了个大堂中间的空位坐下。阿鹰藏在他的怀中,只有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继续观察老人的动向。 与他同桌的人对他的存在一无所觉,正好让他能分出神来关注父母那桌。 虽然顾山青听不清父母用的是什么借口,但从他们的样子来看,那对夫妇显然并不想走——这几日下来,他们比开始时放松了许多。那个丈夫面露惋惜地看着桌上剩下的菜肴,口中无疑是在推脱,他的妻子附和地点头,甚至靠着丈夫十足娇嗔地揉起了腰。 时间一秒秒流逝,见他的父母依然在对那夫妇二人温言劝诱,丝毫没有要先走的意思,顾山青的心中不由益发焦灼。 如此不知多久,他的母亲说了一句什么,那妻子突然一愣,终于改变了主意,而她的丈夫也被她说动,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开始收拾行李。 顾山青悄悄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他便听到屋盖之外遥遥传来一声熟悉的鹰唳,清脆而又悠长。 他的双手猛然一紧,想要抱住怀中的阿鹰,又强行克制住了。阿鹰的胸腔鼓起,鸟喙大张,却奇异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是老人的符起了效果。 顾山青慢慢地回过头。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老人已经走到了那青年身边。 确实是他。 好在他旁边的桌子就有一个空位,见老人过来,青年也没起什么疑心,只稍稍一瞥,就把注意力放回了眼前的猪杂上。 老人在那个空椅子上坐下,招来小二,点了一壶茶。 顾山青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不自觉放松了许多。到了这一步,他和阿鹰的任务其实已经算是完成。至于老人之后要怎么追踪这个魔头,要在何时、哪里出手,便与他们无关了。 意识到这一点,顾山青蓦地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惆怅。 那时的他心中奇怪,不明白这陌生的感受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二十年后梦里的他却懂了——无论老人的师兄是否能及时赶到,他们能否成功地将魔头制服,还是说他们将在这个过程中身死魂销,他与老人大致都是此生不见了,甚至连具体的结局都要在很久之后才能知晓。 在人的多变和无常之后,人生的莫测和难料又在这险峻的世间向他悄悄地掀开了一角。 但无论如何,他强令自己打起精神,他们一家,包括阿鹰,能躲过这一劫,总是好的。 顾山青看向父母那桌,那对夫妇终于将他们的包袱收拾齐全,背在了身上。他只需要跟着他们一起出去,出到门外,再揭下符纸,与他们会合。之后他们可以在镇里找一处没人的屋子,躲上几日,或者干脆躲到荒郊野外的山里去,总不会倒霉到和同一个魔头狭路相逢。 顾山青抱着阿鹰,就要往外走。在走之前,又忽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有某件早该发生的事迟迟没有发生。他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或者说,有哪个早该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迟迟没有回来。 刚刚被老人招呼过去的店小二还立在那里,只不过面向的是另一边。 外表白皙斯文,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像个魔头的青年用筷子夹着一块酱爆过的肉,正举给小二看。 顾山青的心跳一停,想起了他点单时唯一一个要求——“不要猪肝”。看这情形,他筷子上夹着的必定是块猪肝无疑了。 顾山青收回目光,一边加快脚步往外走,一边又不禁地竖起耳朵,提心吊胆地去听那青年和小二的对话——如果那小二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连累他为了一块猪肝而死,那可当真是死不瞑目! 第71章 他离他们距离颇远,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零散的字句,但多少是明白了两人的大意。 青年的声音出奇的温柔,甚至可以说是好声好气,连抱怨的理由基本都和常人无异,无非是我花了这么多银子,不过提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却依然得不到满足云云。而他的要求也并不过分,连银子都没想着要回,只不过是想让后厨给他再炒上一盘,这一次万万不要再有猪肝。 另一边,那小二的辩解同样合情合理,说现在“妖魔当道,人心惶惶”——听到这两句,顾山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可那青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平平地让这句话滑过去了——所有人都跑了,东西不好买,贵得异常,青年给的银子几乎都花在了买猪杂上,没剩下多少了。况且现在后厨只有一个厨子,要炒所有人的菜,只不过是一时疏忽,漏下了这么一两块猪肝没拣出去,请这位客官多多担待,把它挑出去不吃,也就得了。 两人为了这等鸡毛蒜皮拉锯得有来有往,若不是知道其中一个杀人不眨眼,早犯下了许多让人不忍卒视的惨案,顾山青当真要乐出声来。 在他战战兢兢的偷听中,又像过了瞬息,又像过了许久,他们的争执终于分出了胜负。在青年的坚持下,小二屈服了,端起那盘夹杂了几片猪肝的爆猪杂,准备回后厨让人重做。 这时顾山青已经走到了大堂堂前,就跟在他的父母四人之后。有一队人一脸疲态地从大门进来了,他的父亲知礼而守礼,哪怕在这种时刻,也本能地侧开身,让对方先走。 刚才在小二让步时,顾山青的心便颤悠悠地落回了原处。此刻眼看进门的一行人马上要过去,甚至抑制不住生出隐隐激动——只要出了那扇大门,他们就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劫。再乐观些,说不准老人的师兄及时赶到,收服了魔头,便是天下太平! 忽然,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穿过重重嘈杂,不知为何格外清晰,开玩笑道:“这么好的猪杂,就退回去了?不如给我!” 顾山青猛地扭头。 原来端着盘子的小二也被刚刚进门的人堵住了,就立在狭窄的过道里等人过去。和他说话的人坐在过道边上,没有带包,显然是店里的熟客。 听他这么说,小二也不把他当一回事,无奈地摇摇头,抱怨道:“可不是么。这么好的下水,只不过多了几块肝,就要退回去。现在的人啊,真是有了几个臭钱,就把自己当大爷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德行……” 话音未落,下一秒,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揪住他的领子,猛地把他向后拽去!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在半空之中,那小二还茫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轰然砸到了地上! 所落之处,桌椅碗碟尽数粉碎。 在杯盘破碎的同时,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顾山青他们眼前的大门遽然合拢。 “砰!”“砰!”“砰!”“砰!”“砰!” 紧接着的,是饭桌旁临街的窗子,通向后院的小门,甚至楼梯上方没人够得着的小窗。在任何人能反应过来之前,整间客栈就彻底成了一个盛着鱼的釜,装着鳖的瓮。 所有人都傻了眼。 少年时的顾山青呆呆地看着那再也不曾动弹的,不知是死是活的小二被看不见的丝线往后拖,直拖到那个依然似笑非笑的青年跟前,脑中一片空白。 而身处梦中的顾山青与他一同看着,心中满是悲哀,如同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失控的马车冲入人群的路人,再怎么忧心如焚,也无能为力。 -------------------- 第37章 顾山青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小时候父亲曾经给顾山青讲过“螳臂当车”的典故。不到三寸之长的螳螂举起双臂,试图阻挡几十甚至上百倍于它的巨大车轮,以世人的角度来看,除了“不自量力”四个字,似乎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但那时的顾山青并不知道这默认的后半句,他只是好奇地追问:“车轮那么大,螳螂真的不知道它会被碾得粉身碎骨吗?” 他的父亲回答:“我也不知道。先人说它不知道,但或许其实它知道也说不定。” 他又问:“但是,如果它知道自己会被碾碎,它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他的父亲想了想,说:“可能它的家就在身后吧。无论挡不挡得住,它都想去试一试。” 之后他又问了什么,或者父亲又说了什么,顾山青早已记不得了。 但看着老人被重重叠叠数不清的无形丝线死死地钉在原处时,顾山青忽然又想起了这段对话,想起了那只自不量力的螳螂。 被砸到地上的可怜小二不仅没有死,并且在被拖到青年眼前时,似乎终于明白了他是谁。 或许是因为全身疼痛,更或许是因为惊骇异常,他浑身战抖,早缩成了一团,口中喃喃不止,又是“大爷饶命”,又是“对不住大爷”,却压根不敢看他恳求的对象一眼——比起求饶,倒更像是在极端恐惧中不自觉的自语。 但如果真能饶了他,魔头也就不能称之为魔头了。 仍旧一脸温柔的青年一脚踩在他的身上,用脚尖扳正了他的脸,弯下腰,张口欲言。 老人就在这个时候猝然发难! 第72章 他手中一甩,一把符咒如天女散花般扬起,将青年笼罩其中。不等符咒落下,飞快地做了几个复杂的手诀,一声大喝:“破!” 一阵噼啪爆响,飘在半空的符咒尽数爆开,一时间烟尘四起,青年所在的位置火光冲天。 然而老人丝毫没有懈怠,扔出了刚才的一把符咒,起爆之后,又从怀中摸出一把。这回没有一股脑甩出去,而是如同发花牌般,一张张快速地往外飞。 丢出去的符咒不像方才般自然地下落,而是轻轻飘起,仿佛知晓各自的位置般一个个停在半空,绕成了一个完美的正圆,将烟尘缭绕中的青年团团围住! 老人又做起了施术的手诀,只不过,这一次比刚才又慎重了许多,慢了许多,或者说,费劲了许多! 他一式一字,咬牙念道:“天罡地煞,罗网难逃!缚!缚!缚!” 自他念第一个字起,所有的符纸无风自动,紧接着,竟缓缓沿着原本的圆旋转起来,越转越快,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骤然一停! 明明老人的神情姿态与念咒前几无变化,顾山青却不知怎地,觉得他整个人都突然枯槁了许多。 符纸停了,老人的姿势却未变。他紧紧地盯着青年所在之处,原本连成一线的眉眼皱成一团。等待着。 整个客栈的人也冻住了一般,和他一起等待着。 刚才烈焰冲天的地方火光已经不知不觉小了许多,笼罩着青年的烟渐渐开始散了。 ——最先露出来的是一只修长的手,从烟尘里穿出来,扇了扇,拢在嘴边。 接着是两声轻咳,和一把懒洋洋的嗓音:“这可真是,好大的烟啊。” 说完,拢起的拳头猛然张开,似有成千上万道数不清的无形丝线从他的手中激射而出,将环绕他一周的符咒尽数贯穿! 老人如遭重击,蓦然喷出一口血,整个人萎顿了下去。一张张符咒上陡然破开无数小洞,几乎碎成了纸片。而这些碎纸片再也无法支撑在半空,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老人耗费了十成心力,孤注一掷祭出的符法,竟就这么如同玩笑般轻而易举地被青年破解了! 但饶是如此,他仍挣扎着往怀里摸,而后,骤然僵硬。 这时笼着青年的烟尘已基本散尽。他的脸上仍挂着笑意,却比最初时冷冽了许多。有一只胳膊被烧伤了,又红又肿,冒出了成片的水泡。 他似笑非笑地对老人道:“用同样的手诀同时引爆不同的符咒,这倒是很有新意。比你之后那个缚咒有意思多了。不过,就凭着这点雕虫小技,你以为能制服我么?!” 说到最后,语气突地发了狠。只听一声“咯吱”怪响,顾山青才意识到,他发狠的不只口中,还有脚下。 刚刚老人撒出的符咒不知是施加了什么禁制,竟没有伤到青年脚下的小二一根毫毛。可惜那小二约莫是吓得狠了,也没想起来逃走,此刻就这么被一脚踩了个对穿! 他上身弹起,两眼发直,口吐血沫,两手向虚空最后奋力地抓挠了几下,便猝然倒下,眼看是不治了。 客栈中的众人呆呆看着老人与青年斗法,虽说早知道遇到了什么严峻的大事,也有不少人心惊胆战地暗自猜测眼前之人就是如今流言遍天下的魔头,但到底缺了一些实感——在这之前,他们大多连一张真正的符纸都没见过,更别提什么魔头了。 而眼看店里的小二就这般惨死在眼前,所有人终于切肤地认识到他们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残酷。 在一片死寂中,有人哆哆嗦嗦地细声道:“杀,杀人了……!” 然后所有人都彻底反应了过来。 尖叫声、踩踏声、桌椅翻倒声,霎时响作一团。所有人都歇斯底里地扑向窗户和大门。 只可惜任凭他们如何用力地推拉、摇晃一扇扇门户窗板,这些木头做成的物件也仍旧冷酷无情地牢牢紧闭着,丝毫不为所动。 至于求救,且不说求救声能不能传出去,就算传出去了,这小镇子里的一众凡人也必定先跑为敬,又怎么可能真的会来救人? 话说如此,在这种生死关头,任何人都不可能轻言放弃。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拍打着,想要搏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在这突如其来的慌乱中,顾山青被冲向大门的人撞倒在地,心中只剩迷茫。 他不理解,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了这等田地。 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们就出去了! 是天意弄人,还是命该如此? 他身上揣着隐气符,虽说别人看不见,肉身却没有消失。像这般坐在地上发愣,免不了不时被人碰到。可惊慌失措的人们一心只盯着眼前闭合的出路,谁又顾得了脚下的是什么,竟一时没人察觉异常。 而又因为人群挡着,身处大堂后端的青年也没有发现他。 多年之后重观此幕的顾山青突然意识到,其实他是幸运的。正因为被撞向了柜台的那一边,他才会被人群挡住。若是他倒向了另一侧,人群中突兀的空白会立刻暴露他的存在,引起丘无际的怀疑。 可彼时的顾山青并不觉得自己幸运。他满心茫然,只觉得自己该怨个谁,可是,又该怨谁呢? 该怨那个碎嘴的小二么,还是不能按客人的要求把菜做好的厨子? 该怨恰恰好好在这种时候进门的那一行客人,还是磨磨蹭蹭怎么都不肯出门的那对夫妇? 第73章 该怨他好心肠的父母,还是选不对地的马夫? 甚至是该怨那些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把店关了的客栈掌柜的,还是在这种危急时刻居然还不关门的客栈掌柜的? 不,他又想,他们谁都不该怨。 顾山青的心中蓦地点起了一缕愤怒的火苗,而后如浇油般越烧越烈。 该怨恨的只有邪恶本身,只有那些凭借自身的力量,在世间作威作福、胡作非为而以为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的人,无论他们的力量源自何处——暴力,金钱,权力,还是此时当下的,异术! 如果这次能逃过一劫,就拜老人和他的师兄为师,学画符吧! 学会了画符,他绝不会再让任何像青年这样的人在世间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正想得出神,顾山青忽然下颌一痛。原来是怀中的阿鹰见他愣神太久,用力地啄了他一下。 看到它满目忧虑,顾山青强逼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摸了摸它的背脊,道:“我没事。”说着,站起身来,“先找到爹娘再说。” 虽然他还没有想好找到他们之后要做什么,但总得先找到人。 如果老人的符能把他们三人一鸟全藏起来最好,如若不行,也可以再想办法。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父母本来就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前仆后继的人一挤,立刻被挤到了人群的最中心。 顾山青在人群边缘焦急地转了几个来回,好不容易看见父亲的衣角,想从缝隙间挤过去,又几次被逃生心切的人群挤了出来。 他试着去喊,喊声却也被人群淹没。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他听到在客栈之外,远远的天上又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唳,短促而又急迫。 客栈里这般嘈杂,按理说顾山青应该注意不到的,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听见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怀中的阿鹰。 阿鹰的羽毛再一次全部炸了起来,甚至看起来比在客栈外时更加惊慌。 顾山青动了动嘴唇,还没问出“怎么了”,下一刻,客栈里的所有动静都消失了。 顾山青猛然抬头,只见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知为何停住了,接着,在片刻的静止之后,一个个像被剪去了提线的人偶般倒了下去。 整个客栈里只剩下那个青年一个人的声音。 他掏了掏耳朵,舒了一口气:“这下好多了。” -------------------- 第38章 顾山青 一瞬间,顾山青觉得被看不见的千丝万缕钉在原处的不是老人,而是他自己。 客栈门口,一具具垂软的身体如他们生前那般层层堆叠,甚至有几个依然在前后的挤压中歪斜地保持直立。 顾山青知道他的父母就在那里,想要过去,腿却似乎再也不属于他自己——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似乎都被一把巨斧劈开了,连一根小拇指都动弹不得。 在一片恍惚中,他听到老人的声音闷闷的,又惊又怒,仿佛来自天外,道:“你!你居然早就控制住了所有人!” 又听到青年轻笑了一声:“哦?你居然挣开了一点,能说话了?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就挣开这么一点,你还想干什么呢?” 老人怒道:“你莫要猖狂!你以为这世上当真没有人制得住你了么!” 青年若有所思道:“这倒提醒我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可别说你是偶然走进这个破客栈,碰巧坐在我身边的。” 老人不答。 青年又轻笑一声:“不想说?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你知道万箭穿心而不死,是什么感觉么?还是想让我把你的肉一片片剐下来?”说到这,恶意地停顿了一阵,又拖长了声音道,“但如果你现在说了,我可以直接给你一个痛快。” 老人啐道:“你做梦!” 青年惋惜地摇了摇头:“这是你逼我的。不过,干正事之前,先让我填饱肚子再说。真可惜,难得想吃一次素呢。走吧。”说着,只听“吱呀”一声,大堂侧边的小门开了。 顾山青在朦胧的余光里看到青年的手指轻微弹动几下,老人立刻迈起一种极为怪异的,舞蹈般的步伐,当先向小门走去。 青年跟在他的身后,抚掌大笑:“走得不错。就冲你这个姿势,我也得让你多活一阵。” 然而,就在跨过门槛时,老人抬起的拳头猛然张开。指上似乎用了劲,漫天的纸片再一次纷然飘落,是他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符咒。 青年一惊,下意识地迅速一躲,又见这些符咒没有一个引爆,就那么忽悠悠地落在地上,放下了心,嘲道:“怎么,你这个老东西,刚才状态好的时候都没奈我何,现在还想垂死挣扎,跟我来个玉石俱焚不成?”说着,迈出了大堂。 顾山青在原地僵立了不知多久,脑海各种画面中纷乱地翻来覆去,到了最后,总是父亲消失在人群中的衣角。 他多么希望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等醒过来,发现母亲刚刚嗔怒地掀开了他的被子,质问他怎么还不起床,然后顺手打开了窗。 而在院子里握着书本散步晨读的父亲正好路过窗口,看到他刚醒来时的睡眼朦胧,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又走开了,目光早落回了书页上。 但他的希望是假的,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 等稍稍能动了,顾山青一步步艰难地挪到那叠起的人堆前,伸出手去,摸了个空,才发现泪水早就扭曲了他的视线。 第74章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再次探出手,想掀开那些压在他父母身上的人,颈间却又猛然一痛。许是因为老人的操控减弱了,符咒从高空落了下来,这一次,阿鹰的叫声比之前近了许多。 顾山青低下头,眼泪控制不地扑簌簌落在阿鹰的羽毛里,他眨了眨眼,悄声问道:“怎么了?” 阿鹰深深凝望了他一眼,转过头,盯住一个方向。顾山青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只见叠起的人堆里有一个年轻男子的脸正对着他们,眼睛似合非合,嘴似张非张,早没有了生气。 顾山青第一眼没看出什么,但也知道阿鹰不会无缘无故让他看,便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仔细端详起了那张微微发僵了的脸。 这一下,他看到了。 在这张脸的额头中央,有一个细不可见的红点,就如同老人身上的一般——他是被那无形的丝线贯穿额头而死的。 顾山青战栗起来。他看向另一个人,也是同样,再一个人,仍旧如此。 “你居然早就控制住了所有人!” 顾山青后知后觉地想起老人在惊怒之中说的话。 确实,如果不是早就控制住了所有人,他不可能在一瞬之间找准每个人的额头,同时将他们杀死。也就是说,早在任何冲突发生之前,青年就已经做好了除掉客栈中每一个人的准备。 在客栈里的人尚且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还在自在如常地走动、聊天、吃饭、担忧着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的灾祸的时候,就已经有一道看不见的细丝牵在他们的身上,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只等着在恰当的时刻发出致命一击。 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顾山青不由遍体生寒。 但既是如此,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的?难道是青年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顾山青突地记起老人给他的三张符咒,往怀中一摸,摸出来的却是两张完整的符,和一张焦黑的纸,稍一见风,便碎成了灰烬。 果然是老人救了他一命。 顾山青的眼眶又是一热,在感激之外,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委屈。他不知这委屈从何而来,忍了又忍,终究咽下了流入喉中的泪水,默默地将剩下的两张符贴身收好,转向眼前的人堆。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那些细丝,还依然牵在这些人身上吗? 如果顾山青挪动这些没了生命的躯体,或者说只是在大堂中随意行动,会不会触动那些丝线,引起青年的警觉,或者干脆直接被他发现? 阿鹰在他伸手时啄他,大概也是为了这个隐患。 老人不肯对青年说出是如何发现他的,不仅是因为不想提醒青年他身上存在的破绽,更多的是为了保护顾山青和阿鹰。而如果他傻乎乎地自投罗网,便彻底辜负了老人的一片苦心。 但是,难道他只能这样干等着吗?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等着青年把老人折磨至死? 虽然毫无理由,但顾山青坚定不移地相信老人绝不会把他和阿鹰供出来。 就在这煎熬之中,顾山青突地感觉余光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心中蓦然一喜,以为还有人活着,飞快地扭头看去,却发现动了的是一个趴倒在地的人。 他刚才的问题骤然有了答案。 似乎是觉得再也没有掩藏的必要,青年原先无形无状的丝线此时竟现出了形来,如蛛网般晶莹,宛若银丝,没入那人的身体之中,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向小门拖去。 顾山青一时没想明白青年要干什么,等想明白了,顿时如坠冰窟。 他原本浑身就在颤抖,此时更是如寺庙里的铜钟般打起了摆子,连怀中的阿鹰都险些抱不住,全靠它两只爪子抓在身上,才没掉下来。 他突然觉得,在不久前刚刚立誓要荡平世间魔头,绝不让他们肆意为非作歹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他明明什么都不会,与那青年相比弱小得如同蝼蚁,连死人都保护不了,只能任凭他们留下的□□受到侮辱和践踏,哪还有脸提什么活人! 他五内如绞,终于支撑不住地弯下腰来,倚着客栈的柜台滑坐在地上。 仿佛感觉到他心中的剧痛,阿鹰低吟一声,将它毛绒绒的脸贴在了顾山青的脸颊上——老人的符咒是有时限的,它的声音回来了。 青年似乎不满足于拖走一个人,或者说不满足于拖走的那个人,顾山青眼前堆叠的毫无生气的躯体纷纷动了起来。 顾山青咬紧牙关,只恨不得闭上眼睛,就这么抱着阿鹰大哭一场,管他会不会被发现。若是发现了,正好一死了之,也免去了老人可能受到的折磨。 但是不行。 假如以他的一条命能换得老人不受折磨,他不会有半分犹豫。可如果他站出去,他身旁的这些人就算是白死了,未来更有不知多少人会难逃毒手。 青年会像他过往的所有次那样一走了之,不留下任何痕迹。哪怕再有异士高人想要找他算帐,也得像老人开始所说的那般,徇着他出没的行迹乱撞乱碰,直到瞎猫碰到死耗子的那一天。 因此,他要活下去,好好地活着,活着将那魔头的相貌和身份公之于众,活着看到他被剿灭的那一天。 而既然不能死,顾山青霍然站起,那么他就必须要睁大了眼睛,为眼前发生的一切惨状做一个明明白白的见证! 第75章 想到这,一直在心底默默重温少年心迹的顾山青忽地皱了皱眉。 二十年后的他早已不是当年对异术异人、妖魔精怪一无所知的孩子。 他在此之前从未认真地想过,但就现在的他来看,这丘无际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异士,所仰仗的,完全只有一个千丝戒罢了。 但且不提制服他与否,单是他的身份居然这么久都没人查出来,便让顾山青十分迷惑。 确实,不是所有会异术的人都擅长追踪——据顾山青所知,上一任镇异司的司台,叶一的师父,也是一代剑豪,若要让他光凭自己找出丘无际来,实属为难。 但妖族的扶正按察使向来是擅长论迹寻人的。苍殊的小隼就不说了,猫九郎一舔之下能尝出四种血味,这丘无际身上的香气重到连阿鹰都能闻出来,上一代的扶正按察使竟不能根据他在惨案现场留下的气味,寻到他的人么? 更何况,顾山青也并不相信上一代镇异司当真没有人能找出他来。至少在他们现在这一伙人里,只凭气味这一项,谢丰年的嗅香蝶便是大有可为的。 那么,如果不是怠忽职守,只能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转移了他们的注意,让他们甚至顾不及有一个魔头正在民间兴风作浪。而这个他们,不局限于扶正按察使,也包括镇异提刑司。 -------------------- 第39章 顾山青 顾山青来镇异司为时尚短,到王都的时间都算不上长,自然对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下定决心在醒来后问问张文典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顾山青任由自己再次沉入梦中。 梦中的他,或者说过去的他,虽说刚立誓要见证魔头做下的所有恶事,但不多时,注意力便被大堂地面另一样动来动去的东西吸引了。 是老人留下的符咒。那些符咒依然是完整的,符纸雪白,毫无破损,七零八落地铺了一地。通往后院的小门没有关,微风吹进来,吹得符纸猎猎飘动。 在悲痛之中,顾山青蓦地生出一丝疑惑。 老人一开始架势那么大,动用了那么多张符都没能困住魔头,不可能还藏有威力更大的符咒,让他触之即伤。既然如此,他在青年控制下的竭力一扔,说是垂死挣扎,都显得太过徒劳。 老人这么做,真的是想对青年做出什么伤害么? 他会不会,只是想把符咒留给顾山青? 顾山青站在原地,满心犹疑,又想起老人操控符咒时复杂的手势,不由怀疑这是不是他太过多想。但好在——他对这个词禁不住苦笑一声——好在青年的银丝此时都大剌剌地现了形,他再也不用担心不小心碰到哪根,引起青年的注意,就算过去看一看也无碍。 于是,顾山青屏住呼吸,伏着地小心翼翼地从飘在半空的银丝之下钻过,来到小门边符纸最集中处。 青年的银丝在他的头顶颤动,而在小门之外,他能听到后院里噼啪烧火的声音,甚至夹杂着青年愉悦的哼唱声。他没有听到老人的声音。 阿鹰也落在顾山青的肩上,和他一起查看捡起的符咒。 符纸上的符文繁复难解,各不相同,哪怕偶尔有一个半个的古字,也生僻难读,少有顾山青认识的。 他捡了半天,一边捡一边看,没有研究出半点门道,虽说有几分失落,但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理所当然。 虽说如此,他也没有停手,依旧一丝不苟得将剩下的符咒一张张拾起,工工整整地摞成一沓。 而就在这过程中,顾山青突地发现有一张符咒与其他不同,是符文向外,对折起来的,而且折线紧实,两相齐平,无疑是老人自己叠的。 他不由奇怪,但又想到刚才给阿鹰用的传音符同样是对折起来,裁成两半用的,说不定这张符也是如此。 顾山青踌躇片刻,为了方便整理,还是把它捻开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张符咒的符文并不是对称的,不仅不对称,在那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符文之后,甚至显得直白又简单,就像一朵被固定在符画中的火焰,虽说是静止的,却有一种勃勃跃动之姿,煞是好看。 顾山青忍不住拿在手中多看了几眼。忽然,符文的脉络上有火光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他不由一愣:难道他在不知不觉中触发了符咒? 顾山青屏息等了一会儿,可符咒在一闪之后,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仍不死心,又等了一阵,等到几乎以为刚刚闪过的火光是他的错觉,要将符咒收起来,突地发觉符咒的触感变了。 不对,不是触感,而是温度! 符咒不知何时微微发起了热,起初只是温热,而后越来越烫,直到后来,竟到了让人拿不住的地步! 顾山青轻轻“嘶”了一声,连忙松开手,可那符咒好似粘在他手上一般,甩也甩不掉。他用另一只手使劲一拽,才拽下来。 符纸离了他的手,转瞬冒起火星,从边缘而起,迅速往里侵噬,未落地,整张纸就化为了灰烬。 顾山青呆呆地望着那一点余烬被风吹走,一时思绪万千。 等回过神来,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地面,发现除了他烧掉的一个,同样相对折起的符还有五个。有三个在他的手边,另外两个离得稍远,不等他说什么,阿鹰便心领神会地踱步给他叼了过来。 第76章 顾山青将五张符依次翻看了一番,其中有两张是他方才试过的火焰符文,而另外三张却大不相同,倒好似连成一片的道道冰凌。他犹豫片刻,捻开符纸,果断地将符咒扣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阿鹰对他的行为显然极不认同,瞬间张开翅膀,鸟喙大张,似是想叫,又强行忍住了。 不多时,顾山青只觉手背上有阵阵凉意传来,正如他预计的那般,越来越冷。 想法得到了证实,顾山青也没有自虐的癖好,赶在寒意刺骨之前,一把将符咒撕下。谁料冰凌符似比火焰符粘得更紧,这一撕,他骤然倒吸一口无声凉气,手背已是通红一片,细细地渗出了血。 阿鹰怒视顾山青。 顾山青对它歉然一笑,摸了摸它的羽毛,也不在意自己的手,拿随身带着的手帕草草一擦,系了一个结,便把余下的四张符仔细地收进袖中,接着收拾地面的符咒。 等所有的符咒收完了,放入怀中,顾山青下意识地抬头往小门外一看,登时一愣。 比起料理不知怎地知晓他秘密的老人,青年好像更急于给自己炒一盘热菜。 他没有想到,老人就靠坐在后院墙边,抹布堵嘴,麻绳绕腕,连成一线的眉眼冷然地看着青年在灶台旁忙碌。而青年心情大好,仿佛认定在缠住手脚之后,老人再也没什么能做的,不见丝毫警惕之意。 顾山青一时间心念电转,只觉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 他原本以为青年会用他坚不可摧的银丝制住老人,让他动弹不得,没想到用的竟是最普通的破布和麻绳。 再联想到和那些原本看不见,却又莫名在半空中现出形来的银丝,乃至青年在老人出门前扔出符咒时如临大敌的反应——莫非,他的法力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这似乎是一个如此简单的道理。世间万物,大多如月之盈亏,渐消渐长,盛极而衰,盈满则亏。长盛而不衰者,无有之也。谁又能说,这些异士和魔头,一定是其中的例外呢? 顾山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心中原本早就消失的希望又隐隐约约地露出了一个缥缈的影子,如此虚幻,却又如此美丽。 用他手中仅有的,四张可以用的符,试着把老人救出来,这可能吗? 任谁来看,这似乎都是一场十死无生的赌博。可顾山青知道,无论希望是多么渺茫,一旦放弃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顾山青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钻过在半空中飘荡的银丝。 这一次,有一根银丝似乎找到了什么让他满意的东西,被青年迅速收回,自半空悠过。顾山青没有看。 他无声无息地走到客栈的柜台之后,寻到一沓空白的纸,思索片刻,拿起账房的笔写了起来。先用的蝇头小楷,写的是他和父母来到客栈之后遇老人、斗魔头的种种曲折,为免这纸落入青年手中,只将阿鹰是如何发现他的隐去了。再是八分隶书,写的是青年的身形样貌,并在纸张的最下端附了一幅青年的小像——顾山青从来不爱书画,此刻却从未如此感激父亲曾逼他学过。 他一连写了几张,全是相同的内容,依次折成细卷,扎成一束,对阿鹰道:“呆会……我要去救那个老爷子,应该会搞出一些声响,如果可以,你趁机逃走吧!如果我们也逃出去了,这些纸就不用管了。但如果我们没能逃出去……”他拿起那些纸卷,“你把它们带给你相信的人,或者找个热闹的集市直接洒出去,我们也不算白死了。” 说完,顾山青本以为阿鹰会像往常一样抖起羽毛抗议,却不料它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深深、深深地看着顾山青,一双原本锐利的眼睛幽黑如同潭水。 顾山青从没见过它这样的眼神,被它这么一看,莫名生出一分不自在来,微微地偏开了头。但转念一想,这时候看一眼少一眼,还顾得上什么自不自在呢,便又把脸转了回来。他和阿鹰对视了几秒,终究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伸手一把将它揽入怀中。 这一抱,仿佛倾尽了顾山青对阿鹰和生命本身全部的眷恋,用力到他生怕把阿鹰的骨头折断,却又久久地不愿放手。 为防着魔头听见,他的说话声本来就轻,这时又更轻了:“我听见咱们出发的时候老爷子说的话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是他口中的半妖,但我觉得,自由自在地当一只鸟……也挺好。我虽然没见过几个妖,但我猜他们就像人一样吧。当人……多苦恼啊。”顾山青努力地眨了眨眼,忍住又涌上来的泪水,“只不过,你可千万别这么笨,又被人抓住了!下一次关在笼子里,来的可就不是我了。” 这一次阿鹰终于抗议地挣动起来,顾山青忍不住轻轻一笑,松开手,将纸卷收入怀中:“好了,不闹了。我们还有事要干。” -------------------- 第40章 顾山青 这个客栈的后院说来不小,但因为物事太多,平添了几分逼仄。 院子尽头的低矮灶房外有一口井,紧挨着石磨,石磨两旁一边是高高堆起的草料堆,临着厢房,一边是一扇小门,从刚到客栈时马车夫的去向来看,应当是通往马棚。 在小门的这一侧,靠近通廊的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灶台,是逢年过节时大锅烧肉用的——青年用的便是这个灶台。而被敷住了手脚的老人就靠在灶台和小门之间的墙上。 第77章 青年大概也是“君子远庖厨”的忠实拥趸,虽说身在灶台前,却丁点儿没有沾手。他操纵着银丝,仿佛八爪鱼伸出触角一般,一边纵着刀在不知从哪拖出来的案板上咄咄切肉,一边操着烧火棍和蒲扇照管灶火,同时牵动铲子在锅中翻炒香料,搞得风风火火,烟气熏人。 可饶是如此,也掩不住院中腥味扑鼻。 在迈入小院的一瞬间,顾山青恍惚看到青年一脸愉悦,瞳孔大张,那双眼不似人眼,倒像是豺狼一般放着光。就连他的牙齿,似乎都变尖了。 顾山青一阵胆战,不敢细看,只定下心来,放缓呼吸,垂下眼帘,踮起脚尖小心地避开脚下的障碍,在隐气符的遮掩下一点点从背对着他的青年身后摸墙前行。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无声无息地摸到了灶房门口。 灶房的门没有关。 原本在炒菜的厨子或许是听到了大堂的动静出来查看,又或是瞧见老人进入后院前来阻止,倒毙在了灶房的门槛上。 按青年的做事风格,这实属自然。奈何这厨子的体型极符合世人对他同僚们刻板的印象,又圆又大,把灶房门口堵得严严实实。顾山青若想进去,得先过了他这一关。 顾山青在心中默默道了声对不起,把一只脚的脚尖塞到了厨子的身下,两手扶住门框,慢慢地向前跨去。步伐刚刚好,稳稳落地。 然而正待把另一只脚收回,顾山青突然感到一股寒意窜过脊椎,让他止不住一阵颤栗。 揪着前襟挂在他身上的阿鹰忽地收紧了爪子,定定地盯住了他肩上的一点,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只有顾山青能听到的咯咯声。 顾山青顺着它的视线微微偏头。只见有一根银丝从他的耳边凌空而过,伸入灶房深处。 下一秒,一团黑影向顾山青铺头盖脸而来! 顾山青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却见一把香菜从他的正上方平飞而过,飞向青年的方向——青年并没有发现他。 然而顾山青没来得及松口气,顿时浑身一僵。他方才突然那么一仰身,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门框,手指的关节重重顶在了门边上,灶房半开的老旧木门在他的一顶之下,竟“吱呀呀”地响了起来,就像有人将它缓缓推开了一般,“咚”地一声撞到了墙上。 他身后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蓦地一停,青年喝道:“谁!” 接着,便是脚步声和他踹开什么重物的闷响。 他对老人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老人的嘴被堵住了,没法回答。而他似乎也没想从老人口中问出答案,慢慢地一步步往这边走,离顾山青越来越近。 顾山青缓缓地吸进一口气。 该怎么办? 如果退出来,且不说他背对青年,看不见身后,保不准一回身便与他迎面撞上,就算险险擦肩而过,青年在检查灶房之后将门关死,顾山青就再也没有了进去的机会。 但若是迈进去,青年用银丝一探,很容易就能探到顾山青,他不仅救不成老人,更要搭上自己和阿鹰。 供他判断的时间很短,只有短短一瞬间。就在这进退维谷中,顾山青突然听到“喀啦”一声脆响,从客栈大堂传来,是瓶罐破碎的声音。 多么幸运! 青年的脚步声一止,生机骤现! 顾山青借此机会猛然收脚,闪身进入灶房之内。灶房里的灶台比外边小上许多,在厨子出门时仍炒着菜,此时已是一片焦黑,难怪青年要另起炉灶。 顾山青飞快地四下扫视一圈,一眼看到剁骨砧上插着一把剔肉的尖刀,好不锋利,当即几步跨过去,捡在手中,又迅速地回到门口。 青年依然立在院中,狐疑地望着大堂的方向。 顾山青心中一横,脱下鞋来,拿在另一只手里,轻巧一跃,便跳过厨子庞大的身躯。接着放轻脚步,悄悄来到老人身边,蹲下身子。 青年不回头道:“你还有同伴?”又自语,“有也没关系。” 说着,向大堂的方向施施然伸出一只手,下一刻,千万道银丝霎时如暴风骤雨般向大堂刺去! 顾山青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然而不多时,那些银丝便收了回来,青年又故技重施,对灶房和厢房发作了一番,发作完,似乎比之前更加慎重了几分,站在原地沉默不语,连锅铲碰撞声都止息了。 顾山青蓦然生出一阵后怕,若不是天上的不知哪一路神明保佑,此刻被戳成刺猬的就是他了! 青年手指一动,将老人口中的布条拽下来,沉声道:“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在搞什么鬼?” 仿佛对他这个问题做出应和,大堂里又是“喀啦”一声脆响。 老人哧地笑了:“你都把我捆成这个样子了,何必还这么怕我?” 青年抬手一抡,貌似打在空中,老人的头却陡然一歪,脸上现出道道红痕,比起掌印,倒更像是鞭子抽出来的。 青年道:“我怕你?你痴人说什么梦!” 老人浑不在意地啐出一口血,垂下眼帘,再不理会青年。 “哼,”青年想了一会儿,嘲讽地一笑,“藏头露尾,装神弄鬼。出来见我都不敢,料想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他缓步走到小门前,顿了一顿,又道,“也罢。我就陪你玩一玩。” 说着,迈过了小门门槛。 第78章 顾山青早就候在老人身旁,只等他的身影一消失,当即用剔骨刀刀尖穿过束缚着老人双手的重重绳圈,赶在老人挣动之前轻声道:“是我。” 老人起先还要挣扎,认出顾山青的声音,立刻不动了。 顾山青干脆利落地两下割断了他手上的所有麻绳,接着去割脚上的。那剔骨刀确实很利。 给老人松了绑,事不宜迟,他又从怀中摸出备好的纸卷,递到肩边,轻轻一抖肩膀。他肩上的阿鹰却没有动作。 顾山青偏头看着它,严肃道:“我们说好的。” 阿鹰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一把抓过他手中的纸卷,展翅而起,扶摇直上,在顾山青的目光中瞬间缩成了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了。 老人没注意他这边,利索地扯掉缠在手脚上的绳圈,掐起手诀检查了一遍周身,一边检查,一边问道:“是你把他引走的?” 顾山青将收拾好的符咒放到老人手边。老人认出符纸的触感,接了过去。顾山青道:“是。我把你能发冷和发热的符贴在了酱菜缸上。” 说完,心中不由一阵黯然。这还是母亲教给他的。 他的母亲有一段时间身虚体寒,找大夫开了草药调理。有一次不得已要出门,便吩咐他拿小火去煮。可煮药动辄要一两个时辰,他呆得不耐烦,只把瓦罐墩在火上,就出去找小伙伴玩了,而最后的结果无庸置疑:他把烧着的草药全然忘了,直到很久之后才回到家中。 等回了家,罐中的草药早已全部熬干,煮药的瓦罐也裂成了一地碎片。看着一地狼藉,他彻底傻了眼。 他本以为母亲会劈头盖脸地训斥他一番,却没想到一向泼辣的母亲不仅没有发火,还好生安慰了他,语意中甚至有几分自责,自责在吩咐顾山青替她做事时,忘记了提醒他在日常的种种细节中可能潜藏的危险。 那一晚他是在母亲温柔的怀抱中入睡的。在半梦半醒之中,他立誓绝不会再让母亲失望,却没想到将母亲教他的东西用在了此处。 老人道:“做得好!但是太冒险了,我们得赶快离开。”说着,快速地从符咒中翻出几张,叨念几句,手指轻弹。那几张符咒轻飘飘飞至小门边的墙上,融入墙中,“希望这几张能阻拦他一阵。”接着又翻出一张,贴在通往马厩的小门上,一声大喝,“破!” “啊啊啊啊!” 小门轰然炸开,惊起阵阵马嘶。然而响起的却不止是爆裂之声,还有一个男人的痛苦的惨呼声。是那个青年。 老人一脸惊异,望向顾山青的方向。虽然知道他看不见,顾山青仍轻轻一勾嘴角:“先走再说。” 或许是为了节省用度,客栈柜台旁的酱菜缸之间放着一个瓦罐,罐中装满了用过的陈油。 顾山青将火焰符贴在了瓦罐的罐肚上,又挨着边在罐口用供财神的香支起了一个盛满水的碗,碗底贴上了剩下的最后一张冰凌符。等供香烧到罐子边缘,再也无法支撑,那碗冻成冰的水便会翻入滚烫的油中,而那腾起的油烟又会被香火点燃,烧成一片大火。 这是顾山青孤注一掷的一场赌。 赌行事谨慎的青年在听到瓦罐破碎声之后会进入大堂察看,赌他会凑到瓦罐的碎片近前,赌他自己掐算的时机刚刚好,那碗盛满了冰的水会翻倒在青年的眼前。 他赌赢了! 顾山青和老人一起冲进马厩,一边安抚受惊的马,一边用剔骨刀几下切断缠在栏杆和马车上的缰绳。他踩着套索跨坐在马的裸背上,学着老人的样子用力地连踢马肚——他此前从未骑过马,可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马仰蹄长嘶一声,初时还是小跑,而后四蹄连踏,竟越来越快,追在老人之后,在大街小巷间左冲右突,不多时,便将他们暂歇的客栈、他的父亲母亲甩在了身后。 顾山青攥紧缰绳,虽然知道不该,仍忍不住回过头去。 四周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从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将他的头发扬起,吹得他心中一片空茫。 从此刻起,他再也没有家了。 -------------------- 第41章 顾山青 顾山青和老人不知跑了几个时辰,直跑到日落西山,才停下来。 顾山青的隐气符在半途就失了效,为了躲避追踪,不牵连旁人,他们来回变了几个方向,走的都是人烟稀少的小道。 在唯一一次休息的间歇,顾山青询问老人要不要画一些青年的画像,一路散出去,让全天下的人知道那魔头的样貌,却被老人断然否决了:他有可能循着画像追过来暂且不提,那青年行事狠辣,如果画像流传的速度不够快,又被青年察觉,他做出诸如沿途屠村屠城之事,那便是得不偿失。 更何况,一般的普通人就算是知道了他的长相,对他也无计可施。 “重要的不是有多少人知道,而是有哪些人知道。”老人道。 他在发现魔头的第一时间就已经飞信传书给了他的同门,而在同门之外,他们如今要做的最要紧的事,便是让更多有能力对付青年的人知晓他的方位、本领和相貌。 老人的师兄能力虽强,离他们还是太远。思量再三,老人最终决定去投奔住在百余里外城中的友人。他的友人是一个大家的家主,交游广阔,正适合把消息广撒出去。 第79章 顾山青问:“如果那个魔头知道了消息,找去了你朋友家,他会不会怨你?” 老人微微一笑,道:“不会。” 顾山青又问:“你怎么知道不会?” 老人摸了摸他的头,只道:“等未来你也交到这样的朋友,你就懂了。” 确定了去处,两人依着地图一路狂奔,直到天色渐黑,两匹马累得鼻歪眼斜、口吐白沫,再也跑不动,才不得不在一座山的山脚下停下来。 夜晚山路难行,马又需要休整,只能明日再走。 山脚有几户人家,亮着灯,老人却不想敲门借宿,只牵着马径自往山里走。 顾山青跟在他身后,顺着山路走了一阵,发现路边有一座破庙,庙门口杂草丛生,门窗破旧不堪,黑洞洞的,无疑早就废弃了。好在庙外有一口井,还未干枯,井口放着个脏兮兮的木桶,排板旁逸斜出,桶身上有个巨大的豁口,但终归是能用。 老人对着破庙满意地点点头,系好马,当先跨进了庙门。 庙里供奉的石像破损不堪,供桌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早就看不出庙主是谁。 老人举着燃烧的符纸好一阵翻墙倒柜,翻出几个只剩拇指长的供烛,一一点着,又翻出一口破锅,吩咐顾山青把锅洗好,再把井边的破桶刷干净饮马,便出去了。 等顾山青饮完马,放它们吃了一阵子草,又把它们拴回树上,老人也回来了。他一手拎着一大捆不知道从哪来的稻草,其中夹杂着些柴火,另一手抱着几个似乎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沾着泥的土豆。 他将土豆倒在顾山青的怀里,道:“去洗干净,再打点水来。” 顾山青依言做了。 他拎着桶里的水进到庙里,发现老人找了几块大石,搭出了一个简易的灶台,灶台底下已然升起了火。老人将水倒入锅中,把土豆丢进去,开始静静等待。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为了节省蜡烛,老人已经将那几个短短的供烛吹灭了,只留下他们眼前的篝火在昏暗的庙中明明灭灭。 老人不说话,顾山青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相对坐着,各怀心事地看土豆在沸水里沉浮。 也不知看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老人动了动身子,轻咳一声,道:“应该差不多了,吃吧。”说着,用两根木棍将土豆叉了出来,连着棍一起递给顾山青,“小心烫。” 顾山青接过土豆,吹了吹,小心地剥开薄薄的土豆皮,咬了一口。土豆确实很烫,因没有加任何佐料淡而无味,却自有一种天然的醇香。 有时在月底学堂没发例银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经常给他和父亲做土豆汤。将土豆切块煮烂,放上炒好的一点点碎腊肠,最后再加一把切碎的小葱,甚至不需要放盐,就十分好喝。腊肠咸甜可口,土豆软糯馨香,连着汤一起,他们总是能在母亲微笑的注视中意犹未尽地喝上两大碗。 顾山青用力啃了几口,突然从塞了满嘴的水煮土豆中尝出了咸味,却原来是他一直压抑着的泪水终于耐不住夺眶而出,一串串地流到了嘴边上。 他没有发出丁点声音,老人却依然注意到了。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土豆,笨拙地清了清嗓子,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用我那两张符干什么了。” 顾山青知道老人是看他伤心,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心中感激,于是吸了吸鼻子,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 老人听得认真,初时或许是出于好奇和关心,到了后来,却平添了几分专注和严肃之色。 顾山青突然想起一开始老人扔出符咒时,青年身上同样是火光大作,他也确实烧伤了胳膊,但并没有发出如后来那般的惨然痛呼,不由问道:“为什么你用符烧他的时候,他反应就没有那么大呢?” 老人思索了片刻,道:“有可能是因为火的来源不同。” 顾山青:“火的来源?” 老人道:“是,虽然都是火,但第一次火的来源是我的符咒,只要他把符破了,火没了,零星撩到身上的,也就好熄灭了。你的火却不然,你点起的火的来源是从油缸里爆起的千万个油点、油星,那就没有那么容易扑灭了。”接着又感叹道,“我们这些人,还是太骄傲了。一旦学会了什么,哪怕只是皮毛,就自以为天下无敌,完全忘了我们掌握的其实也不过是这世间千条大道、万条蹊径中的区区一条罢了。不过,你这个做法倒是提供了一条对付他的新思路。” 顾山青默不作声地听着,等他说完,突然道:“我想学。” 老人的心思显然还沉浸在他刚刚说的新思路里,听顾山青这么说,蓦地一愣,问:“学什么?” 顾山青道:“学怎么画符,学怎么用符咒对付这些人。” 老人迟疑片刻,叹息一声,道:“若说我没料到你会这么说,那是假的。但你要知道,这是一条比你能想象的要更艰难,可能艰难得多的路……除了你的父母,你还有什么别的可靠的亲人吗?” 顾山青沉默地摇摇头。他的父亲是独子,母亲倒是有一个哥哥,也在早年因病去世了。 老人道:“明白了。那你是无处可去了。但你要知道,想入此门,不仅要花费你所有的精力和时间,还要经历你想象不到的严苛考验。即便如此,你也还是可能一无所成。” 第80章 顾山青道:“没关系,我不怕。” 老人点点头:“我相信你不怕。但除了危险,你要面对还有诱惑。经历过这么多艰难,你换来的是什么?不能凭借你的能力作威作福,不能为恶,更难有和你付出的努力相称的声名利益,甚至或许连家庭、儿女这些普通人唾手可得的幸福都失去了,你觉得,值得吗?” 顾山青沉默了一会儿,老人以为他犹豫了,接着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用担心去哪的问题,我有认识的手工匠人,你可以在他那学一门手艺,将来也足以……” 然而他没说完,被顾山青打断了:“为什么不能为恶?” 老人一呆,问:“什么?” 顾山青道:“我不是说我要去做恶。但是那个魔头,他不就为恶了吗?我只是觉得,有了你们那样的能力,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比现在更多一些。但就连我的父母……一辈子也只见过他一个。” 老人沉吟了一瞬,道:“你很聪明。你说的没错,这天下间异士不多,但一旦有了力量,仿佛立于众人之上了,人自然就容易膨胀,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也就更容易作恶。但这个假设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的,那就是他们无人约束。” “难道他们有人约束吗?除了像你一样自愿出头的人?” 老人道:“有的。你知道,异士是怎么来的,而初代人君,又是怎么来的么?” 原来,在上古时分,人间是没有异士的,有的只是妖魔精怪。其中精怪大多是一副刚从混沌里出来的矇昧样子,就算有个把凶残的,也并非不能对付。但妖魔却不然。妖和魔有脾气,有性格,有七情六欲,更因有力量而从不克制自己。最为弱小的人虽说为数众多,但作为弱肉强食的最底层,首当其冲受尽了两者的宰割和欺凌。 长此以往,在水深火热之中,人被压迫到了极点,再也不堪忍受。 有人开始到世间各处妖魔避让的鬼域迷踪寻求破解之法,有人抛弃一切,隐居山海,潜心体悟天地之道万物轮回流转,有人钻入林间,至精至微,草木虫鱼便是三千世界,甚至有人调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到了一直在欺压他们的异类身上,凭借才智或者群力将它们捕捉起来,剥皮拆骨,研究它们的力量从何而来。 于是慢慢地,有了符法,有了道法,有了蛊术咒术御器之术,便是异人。 有了异人,弱小的人类终于能从妖和魔的压迫下稍稍喘一口气,但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一来真正能成为异士的人极少,堪称万里挑一,总得而言并不能与妖魔抗衡,二来这些人品性不一,若是侠肝义胆,降妖除魔不求回报还好,但免不了也有人狮子大开口,横收暴敛,甚至圈地占田。若是不给,那就继续在妖魔环伺下苦苦挨着吧。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初代人君横空出世。 时间相隔太远,具体如何早已模糊了,但在传说中,他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不知以何种手段与天地立约,奉上牺牲,换来了超凡的功力和术法,无论何人求救,相隔多远,他必定决然前往,出手相助,分文不取,并且对自己的功法绝不藏私,只要有人想学,定欣然教之。 而就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庇护的百姓也越来越多,直至他的名声足以威慑群魔,被奉为人君。 “所以……现在在王都呆着的那位人君也会异术了?”顾山青道。 老人摇摇头:“我不知道。按理说是会的。但现在出手的肯定不是他,是他手下的人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顾山青又问。 老人苦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藏得太好,他们还没能找到他吧。” 顾山青不语。 老人仿佛是为了宽慰他,道:“没关系,用不了多久了。我那位朋友认识许多了不起的人物。我的师兄也比我强多了,不会让他继续兴风作浪。” 顾山青道:“可是,他肯定不会在原处呆着,要去哪找他呢?而且,我们都看到了他的脸,他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吗?” 老人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会那么容易放跑他么?其实在我最开始扔出去的符咒里就有几张不同的追踪符。就算他改变了面貌,我们也照样能找到他。你放心吧。” 顾山青点点头:“好。” 老人顿了顿,莫名看上去有几分犹豫:“说回刚才的事。如果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拦你。但我没有收过徒弟,也没有固定的住处,整天四处流浪,你跟着我,不一定是个好选择。我师兄修的虽然不是符术,但比我厉害得多。等过几天他来找我,你见识见识他的本领,再决定跟谁吧。” 顾山青摇了摇头:“不,我要跟你学怎么画符,我只想跟着你。” 老人面上露出一丝暖意,探身摸了摸顾山青的头:“不着急,你可以好好想想,再做决定。”说着,又从锅里叉起一个土豆,递给顾山青,“吃吧,多吃点,明早还要赶路。” 顾山青伸手去接,老人却没有撒手。 不止是手,他全身都维持在探身而起的姿势上,不动了。 -------------------- 第42章 顾山青 顾山青霍然起身,转向小庙门口,一颗心又深深、深深地沉到了谷底。 他们以为早已甩脱的人自黑暗中现身,半张脸上全是狰狞的燎泡,溢着脓水,在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宛如刚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第81章 他再不似当初那么好整以暇了。在烧掉的袖子下,他的胳膊比脸更甚,暴露着鲜红的血肉。头发散乱不齐,头皮块块焦黑,眼神却更亮、也更不似人了,衬得整个人无比诡异和疯癫。 这一次,顾山青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两颗尖利的犬齿。 他跨过小庙的门槛,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好啊,真好。” 顾山青心中蓦然闪过一阵绝望。 刚刚短暂的一瞬,他甚至生出一丝错觉,觉得这庙宇就算再小,终归也是神佛清净之地,恶鬼是进不来的吧? 但他不仅进了门,而且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好啊,真是任我怎么想,也想不到居然是你。怎么不继续了?刚刚不是正师徒情深呢吗?继续啊!” 老人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你是怎么……” “我是怎么?”青年歪头道,“我怎么找到你们的?你刚刚不是正在说呢吗,你不会以为,我会这么容易把你放跑吧?还是说,你真觉得你的那点手段,能探出我的牵丝?”他手指一勾,老人的一只手顺势抬起,又慢慢下落,眼看就要摁入刚煮过土豆的,仍在沸腾的水中,“咦……” 顾山青想要阻止,稍稍一动,就觉手脚一凉,手心脚心仿佛被四根极细的银针洞穿,动不了了。 青年摆摆手指,笑道:“哎呀,别着急嘛,没轮到你呢。” 老人咬牙道:“既然一直知道我们在哪,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青年啧声摇头,道:“急什么呢?我早点动手了,怎么知道你往我身上扔了好几张追踪符呢?”他又走近两步,伸出手指,无比温柔地蹭了蹭顾山青的脸,用的却是他被油和火灼伤的那只手,水泡和脓水黏腻的触感蹭得顾山青几要魂飞天外,“是不是,小弟弟?” 明明篝火仍燃着,顾山青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腾起来,完完全全地笼罩住了他。 如果说先前还有一张上好的人皮遮掩,那么现在,青年的疯狂好像突然被解开了封印,尽情地释放了出来。简直让人觉得,他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毫不令人惊奇。 青年看见顾山青的表情,咯咯笑了两声,笑容在火光中异常灿烂,却又因他半张脸的燎泡和焦黑的头皮而显得无比恐怖。 他搭住顾山青的肩,缱绻地绕到他的另一边,道:“你知道南蛮子有一道美食,叫作‘生食猴脑’么?抓一只不足岁的小猴子,不杀,先浇上一盆热水烫掉猴毛,再用小锤子敲开脑壳,露出脑浆,直接拿勺子舀。舀出来的脑浆又软又嫩,放到嘴里又爽又滑,吃的时候还能看见它的颤抖,听见它的惨叫,真是绝顶的美味啊!”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亲昵地捏了一下顾山青的脸,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你说,是它比较好吃呢,还是你比较好吃……?” “放你娘的屁,滚开!”不等他说完,老人爆发出一声怒吼,“你放开他,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老人的吼声如惊雷炸响,只是他浑身颤抖,显然全身都在用力,却仍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挣脱不得。吼得再响,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垂死挣扎。 却不料青年真的放开了顾山青,摇头叹息:“老套啊,真老套!永远都是这一套台词。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他动手的。” 老人警惕地瞪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年对他勾唇一笑:“要动手的,当然是你了!” 说完,抽身后退,几步便施施然靠在了小庙的墙上,只有手指微动,宛如在慵懒地抚弄一架无形的古琴。 他整张脸都隐入了火光照不到的阴影深处,但顾山青觉得,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极嗜血和快意的。 而另一边,老人如同一个早就生锈、关节滞涩的人偶,在他的弹拨下不情不愿地动了起来。 “不不不不不……”老人咬住牙关,仿佛在极力地抵抗和拒绝,动作却丝毫不见停下之意。 他赤着手抓住仍架在火上的汤锅,手上瞬间冒出大片的燎泡,却恍无所觉,端着锅,一步一顿,向顾山青走来。 顾山青看着老人,一时觉得他缓慢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明晰,宛如一张张接连展开的浓墨重彩的画,一时又觉得他本人的神魂其实早已超乎身外,浮在半空,超脱而平静地旁观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无论怎么不愿,不多时,老人走到他的眼前,手中的锅高高举起。再走一步,就要把滚烫的水浇到顾山青的头顶,接下来,便是敲脑挖髓。 老人的表情因奋力抵抗而狰狞,嘴唇咬得太过用力,流出了血。 顾山青不由自问:就到此为止了么? 难道从最开始到此时此刻,他和老人的所有努力,所有反抗其实都不值一提,终归不过是徒劳一场? 纷乱错杂的千头万绪、他短短一生的林林总总如走马灯般在顾山青的眼前闪过,到了最后,竟落在他们走进客栈前,老人说的“无愧于心”四个字上。 至少,他做到了无愧于心。 顾山青蓦地生出一丝释然,释然之中,又有一点点遗憾——假如注定要死,那还不如回到那个客栈,一直呆在他的父母身边。 也不知道阿鹰去哪里了…… 顾山青闭上眼。 就在这时,忽然,有遥遥一声鹰唳乍响,划破寂静的夜空。 第82章 这叫声像极了阿鹰,顾山青恍惚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错觉,却不想,这声音竟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他猛然睁眼,只见有一道黑影如闪电般滑入庙中,毫不犹豫地向老人高高举起的铁锅直直撞去! 顾山青的一颗心骤然提起,脱口叫道:“阿鹰!” 轰然巨响,铁锅在一撞之力下飞了出去,撞上了墙,又哐啷啷打了几个滚,翻倒在地! 许是使了巧劲,从锅里泼出来的热水半点没有沾到阿鹰的羽毛,也没有一滴洒在老人身上。而在撞翻了铁锅之后,阿鹰的俯冲没有停止,径自扑向了小庙角落里的青年! 青年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竟一时没能控制住阿鹰,一边奋力地挥手驱赶,一边怒声咒骂:“滚!滚开!哪来的扁毛畜牲!” 顾山青拼命地去看,只见阿鹰剧烈地拍打着翅膀,两只鹰爪死死地抓住青年原本悬在空中的那一只手,任凭他如何挣扎也不松开! 在片刻的纠缠之后,见无法将它甩开,青年一把抽出空余的手,断然扼住阿鹰的喉咙! 阿鹰哀鸣一声,翅膀扑打得更急更骤,尖利的鸟喙对着他的手狠狠一刺,猛然一撕,瞬间叼下一块肉来,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然而青年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眼也不眨,手越握越紧! 阿鹰的挣扎越来越弱,顾山青心如火烧。 如果不挣开束缚,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做一个拖在老人和阿鹰身后沉重的累赘! 那个青年对老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居然挣开了一点……” 既然这控制是可以挣脱的,那么,从一点点开始,哪怕能解脱一点点,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顾山青慢慢吸进一口气,试着摒除所有杂念,把自己的所有意识和全部精神汇聚到毫无知觉的右手小指指尖上! 一分钟、两分钟……就在他感觉小指似动非动之时,身旁却又骤然变化! 是阿鹰! 似乎是被逼到了极致,只听一阵仿佛骨骼舒展的“咯咯”异响,阿鹰小小的身影突然如同吹了气一般慢慢膨胀起来,越来越大!等大到青年再难捏住它的脖子,而后,几个变幻之间,竟双脚落地,化作了一个浑身□□的少年! 顾山青惊得呆了,刹那间几乎忘记自己依然受制于人,本能地想朝他的方向迈去,却动弹不得。 背对着他的少年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想回头看他,又忍住了。 而另一边,面对这般变故,青年竟不知为何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我倒是看走了眼了,原来不是什么扁毛畜牲,是我的同类啊!” ——没错,丘无忌其实是有着妖的血统的,只是不知是为了维护人和妖之间的和平,又或真的无人知晓,在之后顾山青翻阅的种种记录中,竟没有一个提到这一点。 他笑归笑,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放松分毫,道:“不过还真是好笑,你一个不人不妖的杂种,用得着这么拼命救这两个和你没关系的人吗?不如,和我一起把他们炖成汤吃了吧!” 老人依然维持着举锅的姿态,喘着粗气道:“你……你是妖?” 青年的笑容蓦然一凛,冷然道:“我不是妖,不要把我和那些畜牲相提并论。” 老人“呵”地讽笑一声:“也对,没有妖力,只能偷学人的法术,也没有妖形,只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你对你自己的认识还当真准确,不愧是个响当当的‘杂种!’” 老人这些话大多只是猜测,却仿佛字字句句戳在了青年的痛点上。他的神色更冷,冷得吓人:“你们这些劣种,我能和你们在这说话,你们就该感恩戴德。什么妖,什么人,不过都是我脚下的蝼……” 话未说完,与他扭在一起的阿鹰忽然动了! 顾山青没有看清楚少年的动作,但他分明是使了一个巧劲,让青年失去平衡,下一刻,青年应声而倒! 青年终于住了口,可也并不罢休。他反应极快,顺着倒势将阿鹰一道拉了下来,两人打了几个滚,就这么在小庙肮脏的地上扭打起来! 这是怎样诡异的一副画面啊:深黑的大山下,微明的小庙里,一老一少定在原地,宛如石像,而一旁两人一个赤身裸体,一个遍布烧伤,赤手空拳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扭作一团。 有谁能想到其实这其中一人能力滔天,是一个肆意屠杀的恶鬼,而这场扭斗,是一场不知与多少人性命攸关的生死之搏呢? 打到最后,少年在上,青年在下,两个人四肢绞缠在一起,却是谁也没占到上风,谁也动不了了。 “嘿嘿嘿……”青年发出一阵怪笑,喘着粗气道,“真热情啊……你的力气可真大!” 少年沉默不语,自是不理他,却不知他在少年脸上看到了什么,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脸上浮现出浓得欲滴的恶意和喜气:“不过,这样更好,这样更有意思!你们两个,好像感情不错么?” 顾山青骤然一阵胆寒,不知他为何突然要说这个,紧接着,便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 第43章 顾山青 在青年的操控下走了两步,顾山青立刻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肝胆欲裂。 就在几步之外,他之前从客栈灶房里拿来砍断缰绳,方才又被老人拿去削木棍的剔骨刀就躺在火堆的一旁,静静地反射着晦暗的火光。 第83章 “不不不不……”老人喃喃道。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顾山青也在心中大喊,却喊不出声。不过仅仅几秒的工夫,形势倒转,他成了片刻之前的老人,而阿鹰成了他。 再顾不得什么“集中精神”、什么“从一点点开始”,顾山青使出全身的力气抗拒着,只觉肌肉都要被绷断,手脚却不听使唤。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到剔骨刀前,弯下身,拾起了刀。接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少年走去。 少年背对着他,属于少年人的青涩肌肉因用力而紧绷,不时滚动着,皮肤在火光中呈现出一种温暖的麦色,附着一层薄汗,隐隐地闪着微光。 而他提起的刀尖,距离这光洁的背脊不过几尺之遥。 不不不不,不不…… 顾山青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穿透他的五脏六腑,彻入他的骨髓。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即将踏入客栈大堂时没有,看到青年现身小庙时没有,甚至在老人举着热锅向他慢慢逼来时也没有。 他的脑袋突突作响,眼前一片猩红,一下又一下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人要拿一根长针钻穿他的颅骨,而他全身的血液就要从那钻出来的小洞喷涌而出。 不不不,不…… 他举起刀。 少年仿佛觉出了刀尖的寒气,又努力地挣了两挣,没能挣开青年的纠缠,一扬头,狠狠地向下砸去。青年被他砸得闷哼一声,有血从鼻子里涌出来。 少年再次扬起头,然而,就在他动作之前,一把剔骨刀已然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后背。 少年一抖,接着,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般,狠狠砸下! 青年似乎终于感到了疼,口齿不清地大骂起来。 不不不不不,不不…… 顾山青拔出刀,又一次高高举起。 “扑哧——”□□入刃的声音。 “不……!!” 顾山青听到老人撕心裂肺的叫声,无声地笑了。 方才仿佛要撕裂他周身的剧痛被肚子上的一点凉意取代,又随着温热的血潺潺地流了出去。一块块的黑斑开始遮盖他的视野,眼前的场景止不住地向一旁倾倒,直到他的头重重地撞上了歪斜的大地。 在一片模糊中,顾山青看到少年终于回过头来,看向他的方向,然而他的长相、他的模样,顾山青却是怎么也看不清。 “真可惜。”他心想。 眼前的黑斑渐渐连成一片,耳边老人焦灼的叫喊声慢慢退场,在被黑暗淹没前的最后一点微光中,顾山青看到老人似乎挣脱了束缚,向坐起身来的青年扑去,听到阿鹰前所未有的高亢尖利的叫声,以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群鸟扑翅而来的簌簌振响。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车轮那么大,螳螂真的不知道它会被碾得粉身碎骨吗?” “我也不知道。先人说它不知道,但或许其实它知道也说不定。” “但是,如果它知道自己会被碾碎,它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只因身后之人,皆为我族,身后之地,皆为我土。虽是九死,义不可退也。 在虚幻而飘渺的群鸟振翅声中,顾山青睁开眼。眼前是他熟悉的床的帷顶。屋外的街上远远传来打更人“邦邦”的更声。此时已近五更,万籁俱寂。 顾山青坐起身来。小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飞了过来,落在他的肩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他摸了摸小黑的羽毛,低声道:“没事。”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关于少时的梦了。 在小庙里,他为了不伤害阿鹰——他直到如今都很难相信那少年是阿鹰,但除了阿鹰,那又能是谁呢?——将剔骨的尖刀捅入了自己的腹中,很快便失血昏厥,再醒来时,早已过去许久。 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后来的师父。 他师父说他浑身是血地倒在昆山山脚——“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闯入的那种禁地的”——便带他走出昆山,费了许多力气把他救活。 命救回来了,却见他整个人痴痴傻傻,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更不会说话,于是出手一探,发现他三魂七魄竟是缺了一魄。 万幸中的万幸,他的师父神通广大,涉猎广博,原本便粗通魂术,搞清了他的状况之后,又翻阅了许多古书禁书,好不容易将他缺的那一魄补全,终于让他的神智得以回来。 他的神智回来了,但与那一魄一起丢失的记忆,顾山青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陆陆续续在梦中想起。那时候他的魂术已有所小成,而他的师父在将所有与魂术相关的知识教给他之后,也早已离去。 凭借梦中的记忆,他推测牵丝戒是通过操控魂魄操纵肉身,而他的魂魄因为抗拒得太过厉害,被牵丝戒撕裂,在他受了重伤、半死不活时离体而去。 但他一开始在小庙中到底是怎么得救的,又是如何闯入昆山,却从始至终无从知晓。 之后顾山青走南闯北,云游天下,但凡有任何写到丘无忌或者牵丝戒,哪怕只是稍稍提起这二者的书,他都会拿来翻看,不止为了找寻他得救的答案,更为了寻找老人和阿鹰最终的下落。 但是,没有一本书提到过他,提到过他们。 丘无忌恶有恶报的结局毋庸置疑,但说起最后是谁制服他的,书里所写却堪称琳琅满目。 第84章 堂而皇之摆在书铺外边的正典大多说是扶正按察使与镇异提刑司的高人联手所为,小道流传的野史里则列举了形形色色知名或不知名的山中异士,甚至是隐于荒野的奇诡门派、神秘大妖,不一而足,其情节之曲折离奇堪比小说话本,大多不足为信。 而老人和阿鹰他们两个,无论是正典还是野史,甚至在受害之人一栏都没有被提起过。 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就那么默默无名地在那个小庙里死去了?连凶手是谁都无人得知? 一本书翻到最后,顾山青的心中总是满是悲凉。 但在这过程中他也不算一无所获。 虽然不知道作者是从何而知的,但他在一本考究天下异宝的书中得知牵丝戒是触之即控,并不必须要戴在手上。而假如有不止一个人同时触碰戒指,那么牵丝戒便会失却其所能,谁也不听。 这解释了在阿鹰攥住丘无忌的手时,他为何无法控制阿鹰。阿鹰不可能知道丘无忌的牵丝是由牵丝戒而来——在丘无忌没被捉住之前,全天下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个戒指,但他一定观察到他在操纵他人时伸出的总是戴着戒指的那同一只手,歪打正着。 但这书里写的也不全对,顾山青在读到这一条时心中暗想,哪怕有两个人同时触碰戒指,已然被戒指控制住的对象仍旧是被控制住的,否则他当初就不会身不由己地举起尖刀。 多么巧啊!他进入镇异提刑司的第一个案子竟然就遇到了这个老敌人、老朋友。 他当初选择接受邀请,来到镇异提刑司,未尝没有从内部翻看与丘无忌有关的资料的意图。但其实这已然成为了他经年的习惯,这一段过往和其中的种种细节,他从很多年前就已学会了不去细想。 那么,他今晚为什么忽然又做起了这个梦呢?是因为那个樵夫坎坷的命运让他想起了少时的自己吗?还是云娘生死不渝的抉择,让他想起了老人和阿鹰? 顾山青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多时,久久不能入睡,最终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随手套了一件便衣,没有惊动王伯,推开门悄悄地来到了大街上。打更人早已走远,街上空无一人,除了远处妖王宫和人皇殿遥不可及的璀璨灯火,周围都是黑的,只有零星商铺门口点着暗淡的小灯。 顾山青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会,突然听到肚子咕咕作响。为了在宵禁大门关闭前赶回王都,他们拒绝了马知县的盛情邀请,没有吃晚饭就走了。他在睡前就着茶水随意塞了两口王伯买的点心,看来果然还是不够。 顾山青思忖了片刻,想起张文典曾经提到过,整个王都在夜里只有一条街市是开着的,街市里有几家小吃铺子,卖些羊汤、馄饨之类,供那些在夜里打更巡夜值守的更夫衙役、晚班捕快,以及紧赶慢赶在大门关闭前进入王都的投宿旅人填填肚子。 他回忆了一下张文典所说的那条街市的方向,手一招,召出小黑,让它变大,而后爬上它的后背,以不惊动在天上职守的妖禽的高度一掠而去。 为了不引人注目,顾山青在离街市不远处就从小黑身上下来,步行前往。 那条街市果然不长,整条街总共只有三四家铺子——与其说是铺子,不如说是摊子。肩上搭着条抹布的摊主在两三张,或者四五张矮桌旁支起一口大锅,氤氲着腾腾的热气,点起的几盏灯远远称不上亮堂,在静谧的黑夜里却显得亲切而又温暖。 几个摊子加起来也没有几个客人,稀松地坐在各个摊子的桌边。顾山青问离他最近的摊主点了一碗馄炖,又另要了一碗馄炖汤,端着碗扫视一圈,想找个宽敞的位置,登时愣住了。 在另一边,几沓蒸笼后隐蔽的角落里,一个人一身黑衣,高眉深目,坐姿笔挺,正端着一碗汤举向唇边,不是苍殊,又是谁? -------------------- 第44章 顾山青 在顾山青看到他时,苍殊似乎也感觉到了顾山青的视线,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苍殊脸上莫名闪现出一丝慌乱,又立刻镇定下来,放下碗,平静地对顾山青点了点头。 顾山青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也不管苍殊有没有邀请,径自向他走去:“我可以坐在这吗,苍殊大人?” 苍殊点点头,道:“我和你说过,叫我苍殊就好。” 顾山青将馄炖汤放到桌上,又跟藏在蒸笼之后的摊主要了一屉小笼包,这才拉出一把小凳。苍殊坐的这张桌子原本就在角落里,空间狭小,顾山青一来,更显局促。两个人不像是在街上偶遇的算不上同僚的同僚,倒像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相约来此,准备彻夜抵足而谈的知交。 他们的桌子又矮又小,在坐下之时,顾山青一眼看到了苍殊的碗底,轻轻“啊”了一声,略微惋惜道:“要是早知道有杂汤,我就不要馄炖了。” 说着,掀开小笼包的笼盖,热气扑面而来。 腹中空空,顾山青也不同苍殊客气,笑着道一声“我先吃了”,便夹起一个小笼包,放入嘴里。这路边小摊所做的小笼包虽然其貌不扬,却汤水十足,香而不腻,十分好吃。他问过苍殊要不要同吃,被摇头拒绝之后,自己连吃几个,顿觉神清气爽,陈年旧梦带来的郁气被一扫而空。 咽下最后一口小笼包,顾山青这才发现苍殊早就将那一点汤底喝完了,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狼吞虎咽。他顿时生出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对了,苍殊大人怎么这么晚还在外边?也没吃晚饭么?” 第85章 苍殊答道:“职责所在。” 顾山青了然。王都无人不知天上有妖禽值守,无论白天黑夜。既然苍殊本人身在此处,那么此时在天上飞的,无疑就是他的那些小隼了。接着又听苍殊反问道:“你又如何?” 顾山青笑道:“我可不似大人这般恪尽职守,只不过是做了噩梦,睡不着了,肚子又饿,就循着香味找过来了。” 苍殊微微一笑,问:“你……常做噩梦么?” 两个人一共不过才见过几面,对方又是扶正按察使实际的首领,顾山青自然不可能将自己的身世经历和盘托出,叨扰于他。原本想胡诌几句玩笑过去,却突然察觉与他轻松的语气不同,苍殊凝视着他的眼睛里饱含关切,竟是无比的专注和认真。认真到,似乎有几分熟悉。 “好像阿鹰啊……” 这念头一起,顾山青立时失了神,早溜到嘴边的玩笑话也尽数忘了,只觉头晕目眩。现实与梦境仿佛刹那交叠,现在与过往瞬间交汇,几不知今夕何夕。 他不说话,呆呆地看着苍殊,苍殊也不催他,两人在街市温柔的灯火中久久对视。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山青艰难地张了张口:“你……” 苍殊的神情闪烁了一瞬,若不是顾山青多想,甚至似乎露出了一丝莫名的期待。 “哎!馄炖来嘞!客官久等了!”一道明亮而活泼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馄炖摊身材圆润的摊主与面无表情地给他们倒完酒就走的小笼包掌柜的不同,显然是个乐于交际的主。他一边把馄炖从托盘上端下来,给顾山青放好汤匙,一边笑眯眯地道:“原来您是苍殊大人的朋友啊!您早说啊,您早说我就给您多煮上几个馄炖了!” 顾山青转向他,清了清嗓子,笑道:“这么说,您和苍殊大人是老相识了?” 馄炖摊主热络地道:“可不是!苍殊大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来照顾我们生意!要是有哪天没来,我们都可想他呢!” 顾山青讶然:“是么!” 苍殊轻咳一声,道:“并无那么夸张。” 馄炖摊主一挥手:“差不多差不多!五天里怎么也得有四天吧!如果什么时候苍殊大人一连好几天没来,我们就知道这天底下肯定有哪里出了大事了!啊,有客人来了,您慢吃啊!” 等那馄炖摊主回到摊前,张罗起了客人,顾山青才又带着笑意开口:“五天里能来四天,看来大人是真的喜欢这里的味道了。总不会每晚都是‘职责所在’罢?” 苍殊不语。 顾山青竦然一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天上有妖禽巡视王都,但很少有人真正见过。他只当大鹏王手下也有如镇异司这么一班人,像他们守城门一样按天轮守,飞来飞去,难见踪影。 但照苍殊这般反应,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人呢? 是苍殊支配着落在房檐上、立在城墙边、盘旋于市集之外的一只只不引人注目的小隼,已一己之力,镇守王都。 顾山青想来想去,觉得这还是太过夸张。 不过,就算巡视王都的妖禽并非只有苍殊一人,他所拥有的,日日夜夜放小隼在外巡逻的法力,也堪称深不可测了。 得出这个结论,在惊诧与佩服之外,顾山青心里却有一个角落暗暗一哂。理智回了炉,他只觉得自己方才的错觉,或者说梦境带来的异想天开是多么可笑。幸而才刚刚开口,就被馄炖摊主打断了。 他在想什么呢! 苍殊身为大鹏王的子侄,法力之高强,近乎天下无匹,无疑自小在妖王宫里受着名师的指导教诲长大,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半妖,又怎么可能会沦落到他们那个小城,给人关进一个支棱八杈的破笼子里,不小心被他买走? 他的眼神和阿鹰相像,大约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妖禽一族罢。 那么,既然如此,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他认识阿鹰? 顾山青心中生出一丝希望,然而再一转念,天下之大,两个人又怎么会只因身为同族便相互熟识?问苍殊认不认识阿鹰,就如同问他是不是认识全九州驱魂摄魄的异士。 更何况,就算想问,他又该如何问起呢? “阿鹰”只不过是他和父母用来随意称呼的小名,而直到最后,他也没有看清阿鹰的样子。 “怎么?不好吃吗?”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是苍殊。 顾山青这才发觉他居然舀着半个馄炖愣起了神,连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要得有些多了,慢慢吃。”说着,将剩下的半个馄炖送进嘴里。 苍殊点点头,没再说话。 夜色深浓,漫天也看不见几个星子。馄炖摊主招待完刚来的客人,闭上嘴又回到了锅边。顾山青慢慢地吃掉最后几个馄炖,又喝掉最后一口汤。 放下碗,他深吸一口夜晚的凉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在一刹那间,只觉连热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都突然远了。 周遭只有轻轻撩动他们衣襟的微凉的风,两人就在这喧嚣褪尽的夜里相对无言。 罢了…… 在这惬意的夜风里,顾山青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松开了,放下了。 怕什么呢?纠结什么呢?只要同在这一片天空之下,他和阿鹰就必定会再度相见。而就算不见,也不过是在最后的最后,如那樵夫和云娘一般,同归碧落黄泉。 第86章 他站起身:“走罢。” 第二日在日光照耀下醒来,顾山青呆呆地从床上坐起身,只觉得与前半夜他睡梦中的那段漫长过往比起来,后半夜他与苍殊在街市的相遇和同吃倒更像是一场不真实的迷离梦境。 他支撑不住地倒在床上,把被子拉起来蒙住脸。 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就那么不认生地坐到苍殊大人旁边去了,而且最后吃完了,完全忘了付钱这码事,恬不知耻地起身直接往外走,还是苍殊替他结的账。 苍殊甚至亲自把他送回了家,就好像他是什么不能独自行走夜路的引人觊觎的妙龄少女一样。如果不是他坚持吃得太多,要多走一走,苍殊都又要变出原形,让顾山青骑在自己身上,飞着送他回家了! 顾山青拉下被子,不由生出一丝疑惑:苍殊这么平易近人,谢丰年到底是依据什么对他做出“凶神恶煞、冷酷无情”这样的评价的?甚至连张文典都在一旁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就在这时,突然有“笃笃”的敲门声响起,王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公子,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您该起了。” 他们从城外回来时,约好于第二日辰时在镇异司会面,各自解开加在装息壤的箱子上的封印,将息壤收归藏宝阁。顾山青担心昨夜回来睡得太晚,早晨醒不来,于是留了条子劳烦王伯到了时辰叫他,正是此时。 正事要紧。顾山青强行把苍殊那张英俊的脸压到脑后,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地穿好衣服,梳洗完毕,急匆匆向镇异司赶去。 等他到镇异司时,张文典和不空已经到了,就守在装息壤的木箱边。 见他们抱着手臂,毫无动作,顾山青讶然道:“怎么?出什么问题了么?” 张文典大摇其头:“昨天晚上太失策了!用脚趾头想想,老谢都肯定是到得最晚的一个,怎么能让他最后一个封印!按他那个禀性,谁知道他今天什么时候能来!” 不空叹息一声:“阿弥陀佛,昨夜归城太晚,小僧的脑子也迟钝了许多,确实疏忽了……” 顾山青哑然,不死心地又问:“只能他先来么?不能先越过他的封印不管么?” 张文典摇头,道:“稍退一步,你看着!”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对着木箱轻轻一弹。 就在符纸即将接触到木箱表皮的刹那,木箱“啪”地应声而开,几道粗大的藤蔓如鞭子一般从箱中飞快窜出,直冲天上,又张牙舞爪地向下抽来,一声巨响,符咒被瞬间劈了个粉碎! -------------------- 第45章 藏宝阁 张文典看也不看,又连丢几张符,轻飘飘的符纸好似化作了尖锐无比的利刃,破空而去,“唰唰”几下,将所有藤枝尽数割断。而就在爆出汁水的枝叶断口,又有不知多少细蔓争先恐后冒了出来,瞬间胀大,如触手一般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来! 身后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抽气声,他们那些刚好路过或者特意跑来围观的镇异司同僚们纷纷跑开,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只露出一只眼睛悄悄偷看。 不空轻轻念一声“阿弥陀佛”,拈起一个手诀,整个手掌在阳光下散出几不可察的淡淡金光。而后,出手如电,探入拧成一团乱麻的藤蔓深处。那些藤枝仿佛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攻击目标,如雨后洪流般疯狂地向不空奔涌而去,刹那间将他整个人淹没。 顾山青被挤得后退两步,不安地动了一下,想要出手,却被张文典拦住,道:“没事,你看着。” 果然,就在那无边绿意之中,有金光闪现,接着,那些藤蔓就像被骄阳暴晒了许久一般,迅速地干枯、萎顿,蜷缩成一团团干巴巴的败叶,最终化为飞灰,消散不见了。 而就在藤蔓消失之处,立着一个完好无损的不空和那个装着息壤的木质箱子,仿佛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张文典对顾山青无奈道:“这下你看到了?我们试了半天,只有不空这个办法有效。如果再去碰箱子,那就再来一轮。虽然不可能永远这样没完没了,但想把它消耗到那个地步,那可就太费劲了!”说完,又嘀咕一句,“虽然费的不是我的劲吧。” 不空点点头,合了一个掌,也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虽然小僧也并不介意多试几次,但谢施主的法宝可就要折损许多了。我们还是稍稍等他一会儿罢!” 谢丰年道:“等我?为什么要等我?我不是已经在这了吗?” 他突然出声,张文典毫无防备,立时被骇了一跳,回身怒道:“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不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谢丰年无辜地对着不空一指:“他把手往里探的时候我就来了啊!” 张文典:“……你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赶紧出手?看我们被你的法宝折腾很好玩吗??” 谢丰年更无辜了:“啊?你们不喜欢吗?我看你们玩得挺开心啊!” 张文典:“……” 顾山青笑道:“好了,先别说这个了,还是赶紧把你的法宝收走吧!你看人家都等急了!” 他们昨夜把箱子放在了藏宝阁门口,看守藏宝阁的人此时正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看,脸上的表情比起“焦急”,倒更像是“惊吓”。 “好吧。”谢丰年不情不愿地走到箱子前,从怀中摸出一个斧头状的小铁件,在手中一抖,转眼化作一把真正的纯铁制的斧头。他掂了掂斧头的分量,十分满意,而后,双手将斧头高高举起,重重劈下! 第87章 低低的惊呼从各个角落传来。然而装着息壤的木箱并未如所有人预想中那般四分五裂。在一声如金戈交碰的铿然嗡鸣之后,原本光滑平整、扣得严丝合缝的木箱突然颤抖起来,抖动之剧烈仿佛它即刻就要散架,接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块从中浮现出来,静静地躺在箱盖正中。 谢丰年从身边随手摘了一片叶子,用叶子裹起那木块,放入他随身携带的小木盒里。他一边将木盒揣进袖中,一边扭头得意地坏笑:“哈哈,我就知道你们谁也过不了我这一关!” 张文典:“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谢丰年抖抖袖子:“告诉你你也不信。” 张文典:“你说不说?!” 谢丰年一勾嘴角:“你去问白鸿吧。” 张文典:“……他怎么会知道?” 谢丰年:“就是从他那来的,他怎么不知道?” 张文典认真地盯住他的眼睛,见谢丰年坦然回视,不似在信口开河,终于勉强道:“好吧。回头我去问问他。” 立在一旁的不空轻咳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杆狼毫细笔,道:“那接下来,小僧就开锁了?”顾山青微笑点头。 昨夜他同样是用这根笔在木箱上写写画画,在箱盖与箱体交接处画了三个样式不一,精雕细琢的水墨大锁,画的不是寻常挂锁简单的外形,而是如同将一把锁沿着截面层层剖开,又一层层画了上去,画一层,消失一层。 此时他弯下腰来,又如昨日那般画了起来,一层叠着一层,只不过画的不是锁,而是里出外进、参差不同的三把钥匙。待一把画完,那钥匙便自发而动,自如地插进现出形来的锁中,和它一同消隐而去。 三把钥匙画完,不空直起身,轻快地道:“好了。” 之后便是顾山青和张文典。顾山青随意一招,招回了他如麻绳般密密缠在木箱上的草灵,而张文典则直接拿出一张提前备好的符纸,往木箱上一贴,箱体上让人眼花缭乱的符文滚滚而过,尽数收入了符中。 四人设下的禁制全部解开,张文典正要搬起箱子,藏宝阁里立刻跑出了两个人,顾山青认出其中之一是昨夜值守的人,旁人都叫他小李。 小李忙忙道:“我们来吧,张大人!”说着,一人一边,也不等张文典推辞,麻利地将箱子搬进了藏宝阁。 四个人紧随其后,也进入藏宝阁。 藏宝阁门一进了门便是前厅,四周都是书架,负责编纂造册的几个人趴在桌上异常专注地低头写着些什么,仿佛谁也不曾扒着门往外看。 小李将木箱放下,对其中一人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起身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又大又厚的册子,翻到空白一页,连同手上的笔一起递给了他。 大致的来龙去脉昨晚已经说过,无需再多言,很快登记完毕。 小李对他们说了一句“请跟我来”,又和另一人抬起箱子。两人沿着书架一路走到底,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顾山青这才发现书架后还有一道敞开的小门,连着架在水上的通廊,通廊尽头则是两扇刻着复杂符文的木门——无疑这才是真正的藏宝之处。 在小李拿出令牌开门时,顾山青避嫌地移开眼,随谢丰年一道垂目望向清澈的池底。五彩的锦鲤群聚成团,在水中活泼泼地游动,不时翻起尾巴,溅出一点水花。 谢丰年满脸嫌弃:“叶一那个死板的女人,玉鳞金翅鲤我都给她抓来了,她居然不让养!” 张文典轻咳了一声,问不空:“那个鲤鱼的全称叫什么来的?” 不空答:“巨齿玉鳞金翅鲤。” 张文典又问:“叶司台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不空作批阅文书状,头也不抬,惟妙惟肖地道:“‘如果你来承担它饵料的费用,我就让你养。’” 谢丰年:“……” 顾山青忍住笑意,听见小李剧烈地呛咳了几声,道:“几位大人,可以进了。” 顾山青来到镇异司之后,总共只带回来过一个核桃,而那枚硕果仅存的核桃直到现在还在谢丰年手里,一时半会没有要上交的迹象,因此除了门厅,他其实从未进过藏宝阁。 此时迈入镇异司真正的藏宝之地,他不由轻轻发出一声惊叹。 在两个相对而坐的值守者身后,宽阔的大堂四面俱是石墙,画满了符文,一个又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架子上堆满了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物件。有装在盒子里层层封印的,也有就那么大剌剌摆在那里的,不分高低贵贱,挤作一团。 小李跟值守的人打了一个招呼,其中一人默默地站起身来,跟在他们身后。 他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住脚,道:“对了,还有几点事项,大人们想必都知道,还是容我再提醒一下。藏宝阁中不许施术、不许画阵、不许念咒、不许召灵,不得私自触碰架上的物品,更不得随意带出,请几位大人注意了。” 他们几人之中只有顾山青是第一次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顾山青心知肚明,对小李微微一笑,以示知晓。 小李得他肯定,点点头,道:“请跟我来。”便往前走。 谢丰年凑到顾山青旁边,悄声道:“说得这么严重,其实都是经年累月积下来的破烂,没有人丢,就在这堆着。光我知道的就有什么被鬼附身过的椅子啦,砚精毛笔精碟子精被制服后化成的原型啦,还有某个傻瓜蛋扮鬼吓人披的破床单。要我说,就该一把火烧了,看哪个能留下来,还有点保存的价值。” 第88章 张文典反手拍他一记,道:“瞎说什么呢。把封印的盒子都烧了,真放出什么吓人的玩意,你负责?” 谢丰年“啧”了一声,算是作罢。顾山青一笑,也未多言。 大厅极深,他们走的通道自然也十分长。顾山青一边走,一边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架子上的东西,发现其中当真无所不包:符箓、木鱼、拂尘,刀枪剑戟,破烂的卷轴、古书,光洁漂亮的珠宝首饰、妆奁、绣裙,染着锈、沾着血,散发着不详之意的胸甲、旌旗,漆黑的油灯,颠倒的香炉,不知为何的鸟兽骨骸,不知用途的古怪仪器…… 诸此种种,夹杂在更多被封印住了的,材质各异的大小盒子之间。 所有架子的边缘也同样刻着深深的符文,有个别几个与旁的不同,想来是针对架子上的东西专门设下的。 他们一路走到大堂最深处,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石门前。说它不起眼,只因旁边的物事太过夺目。 那是一个约有半人高的星盘,构成底座的数个玉盘深蓝如墨,缠金鎏银,相互交叠,夜明珠的碎片镶嵌其中,有大有小,以细细银丝勾连,繁复细致无比,璀璨奇丽无比。盯得时间久了,几乎让人觉得不是镶嵌在玉上的星盘,而是真正满天繁星的深邃夜空。 若说它有什么瑕疵,那便是在最大的玉盘中心有一个漆黑的空洞,仿佛被挖去了一块,显得十分突兀。 顾山青观察了片刻,道:“咦?这个星盘似乎并不准确啊?” 小李讶道:“这您都能看出来?您说的没错,这个星盘和实际的星象并不一样。不过,就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才能用它来守门。” 顾山青:“什么意思?” 小李:“等一下您就知道了!能否借一下您的令牌?” 顾山青将令牌给他,小李又从怀中摸出两个,一个是他本人的,另一个由白玉制成,剔透而光润,却是叶一的司台令。顾山青这才发觉石门旁有三个凹槽,正合三个令牌的尺寸。 谢丰年挑眉:“你是什么时候向她要令牌的?”虽然没说具体是谁,但这个“她”显然指得是叶一了。 小李一愣:“叶司台早上路过时看到了箱子,问了问情况就直接给我了。” 谢丰年点点头,不语。 小李将令牌依次塞入凹槽中,少顷,原本看起来毫无缝隙的石墙上突然凹陷一块,现出一个长宽各约一尺的小格。小李从中一掏,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摆件。 这摆件形似浑天仪,用与星盘相同的玉做成的玉环交相嵌套,大小不一,有粗有细,底座似分了好几层,每一层都刻满难以认清的小字。 小李举起它,对顾山青道:“您看这底下的字。” 顾山青看了两眼,认出了底座上的字:“天干地支、乾坤八卦?” 原来,每开一次门,墙上的星盘便会变动一次,这浑天仪乃是开门的钥匙,每次开门前必须由藏宝阁的人来将它调至与星盘对应的位置,插入星盘中。 为了向顾山青演示,小李转动起浑天仪的底座,玉环应声而动,旋转交错,自有一种迷人的韵律。 顾山青恍然大悟:“如果是正确的星盘,只要对星象有所了解,那么谁都可以操作了!” 小李点头道:“对,正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个星盘上星象变换的方式本来也与现实不同,我们大多得学上一年才能上手,就算它是正确的星盘,也不是那么容易破解的。” 说着,将浑天仪递给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沉默不语的另一人。 “咦?你一个人操作不行么?”顾山青问。 小李笑着答道:“不行的。我们值守的人分为两组,每一组都只会计算其中一项,我只会看天干地支,他只会看乾坤八卦。” 顾山青道:“原来如此。”又好奇道,“如果计算错了,又会如何?” 小李道:“藏在地下的阵法会立刻启动,把所有人定在原地。藏宝阁的大门也会即刻封死。” 谢丰年突然嗤笑一声:“搞得这么复杂,这是既防外贼,又防内鬼啊!所以说我一直想看看这破屋子里都藏着什么好东西,这么严防死守。”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 确实。如果说复杂的星盘和重重令牌还能用提防入侵者来解释,把解读星盘的人分为两组,显然就是为了防止内外勾结了——勾结一个人相对容易,但若是勾结两个人,泄露的风险就高了许多。 而地下隐藏的阵法则保证了值守者绝不会受人胁迫——他们只需要把浑天仪故意调错,然后等待救援即可。 张文典惊讶地问谢丰年:“你没进去过?” 谢丰年翻了一个白眼:“进去是进去过。但是里边的东西都有封印,每次进去旁边又至少有两个人守着,母老虎不让我拆。”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机关转动的喀喀之响,小门霍然大开——原来在他们说话之时,小李那沉默寡言的同僚已然将浑天仪调适完毕,插入了星盘正中的漆黑空洞里。 -------------------- 第46章 藏宝阁 顾山青原以为小门之后会是一个密室般的狭小空间——在他的想象里,大略是个装满各式破旧箱子的石头洞窟模样,没想到,门后居然是另一个大堂。虽然比外面小了许多,矮了许多,却也十分可观了。 第89章 甫一进门,一样东西瞬间吸引了顾山青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九层琉璃塔,摆在正对门的黄花梨木香桌上,金栋银梁,白玉作台,宝石为瓦,罩在一顶冰凿出来一般剔透的琉璃罩中,端的是金光灿烂,美轮美奂。塔的周围还有些房屋建筑,比它矮上许多,不似宝塔那般金光灿灿,依然精致无匹。 谢丰年见他看那塔,也在他的身边停住了脚,哧道:“据说是不知道哪一任人君送的。本来是想按照镇异司的建筑原样做一个,但是金石匠人到镇异司里外转了一圈,回去就改成做这个了。你就说,我们个地方是有多破。” 顾山青哑然。 宝塔之后是如外面一般的木架,分作左右两列,右边架子上的东西不比门外杂乱无章,无一例外,全都装在盒子里。 这些盒子或是木制,或是铁制,或是石制,若不是盒子表面本身就刻满咒文,盒子外必定一张叠一张贴满了用朱砂、陈墨或石青画就的鲜艳符箓。甚至有个别箱子外缠满了刻着细小字符的粗大铁链,仿佛单单只是符纸封印不足以阻止箱子里的东西出来。 一眼望去,便让人觉得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而左边架子上,却是一列列新旧、薄厚不一的书籍。 顾山青走到架前,随手抽出一本,翻了两页,是一本术法秘籍:“怎么这里还有书?” 谢丰年也跟了过来,随意地扫了一眼,道:“危险血腥的仪式法术,蛊惑人心的志记著书,某些人想隐藏的事实真相,你应该问的是,在这里藏着的书怎么居然只有这些。”又道,“先别管这个了,我带你去看一个好玩的东西。” 说着,便往架子深处走。 顾山青回头看了一眼,见小李他们已经拐了一个弯,见不到人影,有几分犹豫,却耐不住谢丰年催促,提脚跟了上去。 谢丰年左拐右拐,几乎走到大厅尽头,在最后一个柜子前停住。与别的镂空架子不同,这个柜子是全然封闭的,两扇柜门正中画着一个小小的阵法,谢丰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破了阵,伸手一拉,拉开了柜门。 柜子中当当正正地放着一个精巧的木架,木架上镶嵌着两片打磨得比琉璃塔的罩壁更加剔透的琉璃,而在琉璃之间,夹着一张古旧泛黄的卷纸。 顾山青迟疑地看谢丰年一眼,谢丰年眼里闪着亮光,兴奋极了。他示意顾山青去读纸上的字。 纸上的正文仅有短短一行,字迹文秀—— “孤于此与愁胡立约,誓不毁诺。” ——落款只有一个“山”字。 而在落款底下,另有字迹不同的几个名字,无疑是对这个不知具体内容为何的誓约的见证者。 顾山青在原地立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这个‘愁胡’……” 谢丰年断然道:“没错,就是特别有名,一堆话本里的那个!” 顾山青凝眉:“那这个‘山’,就是山君了!可是,他们两个不是一直在打仗吗?最后愁胡死在战场上,山君获胜之后大赦天下,达成人妖和解,才有如今的太平。他们是什么时候立的约?立的是什么约?” 谢丰年的神情更激动了:“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我翻遍了和他们两个有关的所有典籍,没有一本书上提到过这个约,肯定是有人特意把它抹去了!而且,你猜这底下签字的都是什么人?” 顾山青:“是什么人?” 谢丰年突然压低声音:“他们全都是镇异司、扶正按察使和御城军的第一代创始人。” 这时,突然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谢丰年连忙忙把柜门合上。 张文典的脑袋从一个柜子后探了出来:“你们两个躲在这干嘛呢?让我好找!”接着似反应过来什么,带着几分无语对谢丰年道,“你是不是又给山青看那个‘誓约’呢?” 谢丰年显然被他的语气冒犯到了,恼怒地瞪着他。 张文典无奈地对顾山青道:“我和他说,这肯定只不过是某次山君想和愁胡商量议和时留下的便条,不知道怎么流到镇异司,就被收起来了,他非不信,总觉得背后有什么惊天大阴谋。”说完,也不等谢丰年抗议,“走吧,出去了!息壤已经收好了。” 从藏宝阁出来,来到日光下,顾山青轻舒一口气,才发觉藏宝阁里无处不在的封印是多么令人压抑。 虽说小李早上遇到叶一时已经跟她说了个大致,但他们还是得去一剑堂汇报一番。走在路上,他突然想起昨夜的梦,问道:“对了,你们知道二十年前王都发生过什么吗?” 谢丰年瞥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顾山青道:“我二十年前曾经和用牵丝戒闹得沸沸扬扬的丘无忌打过照面,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法力其实并没有那么高超,当时闹得那么凶,全仰仗牵丝戒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镇异司和按察使的人很长时间都没有捉到他,所以想问问是不是二十年前王都出过什么事,让他们都分身乏术了?” 张文典摇摇头:“我没听说过他。不过,”他微带自嘲道,“镇异司每一代人会的东西的都不一样,招人全靠缘分,没准那时候正好缺人呢。” 不空道:“小僧也没听说过这个人。” 谢丰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在书上读到过这个人。不过,你要是这么说,我倒听说过一个捕风捉影的传闻,说的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 第90章 顾山青:“什么传闻?” 谢丰年露出一个莫名嘲笑的表情:“说那一位,”他指一指天上,“在他的宫殿里好端端地呆着,突然不知道平白出了什么事,差一点就死了。” 不空歪了歪头,迷惑地道:“大鹏王?” 谢丰年摇了摇头:“不是。” 一时沉默。 如今能称得上统率九州的一共只有两位,一位是号令群妖的大鹏王,而另一位,就是这一代的人主,念君。 张文典道:“二十年前他还不到十几岁吧,你是从哪听来这个传闻的?” 谢丰年却好似对这个话题失了兴趣,心不在焉道:“忘记了,可能是从哪个黑市上听来的吧。黑市里的人乱七八糟,什么都说。” 张文典仍想追问,但他们已经来到一剑堂前,只得暂且压下。 等向叶一汇报完毕,几人商讨之后,决定由张文典负责追查从王匠头那得来的那本《镇宅驱邪术法大全》的来源,便各自散去。 除了这个尾巴,此事就算是这么了了。 之后一段时日,顾山青又约着——或者说拖着——谢丰年去解决了他们去怀义镇前他另择出来留待处理的案子,发现大多是些不碍事的小精怪作祟,很快就处理完毕,只有一个是意外身故后被困在原地的恶鬼。 顾山青惦记着之前他们谁都忘记问了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原本想设法满足他的执念,在他升天之前询问一番。奈何这恶鬼怨愤攻心,又害了几个人,是一点理智也无了,完全没法交流,只得作罢,出手彻底将他消灭。 忙碌一阵之后,顾山青的日子又恢复了日常。只是他被息壤侵蚀的手臂伤口虽长上了,骨头里却总觉得隐隐作痛,甚至让他怀疑除了被装进木箱,锁入藏宝阁的那部分之外,是不是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息壤被封在了他的身体里——那时张文典只是草草地给他擦了擦伤口,并没有仔细清理便用符帮他生肌止血了。 当时若不这么干,或许他连下山都坚持不到,顾山青自然对张文典心怀感激。但若不是息壤侵蚀的伤太过独特或者厉害,那只能说从古至今人们都用药草治病,而不是用符咒治病,实在是有道理的了。 一日,顾山青在镇异司大堂批改公文,一只手不自觉地揉起了手臂,正好被路过的叶一看到了。 当初他们做汇报时伤还没好,缠着绑带,顾山青原本想用袖子遮掩过去,却被她眼尖地看到了。等弄清楚了伤是怎么来的,又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他一番。此时看到顾山青揉胳膊,她自然而然想起了这个伤的由来,出声询问:“你上次的伤还没好?” 顾山青猛然抬头,颇有几分心虚:“好了。多谢司台关心!” 叶一不信:“那你揉它做什么?” 顾山青只得答道:“伤口长好了,但有时会痛痒。” 叶一:“怎么没去找大夫看看?” 顾山青其实是找过两个大夫看了的,但是两个大夫俱没诊出什么不对,一个给他开了些静心宁神的方子,一个犹犹豫豫地道可能是肉里的刺没有清理干净,得重新开刀,把遗存的残物清出来,但他才疏学浅,得劳烦顾山青另请高明——顾山青自然不可能将息壤的事说给他们听,只道外出郊游时碰到好大一棵枣树,他嘴馋想要摘枣吃,爬上了树,却不小心摔下来,被刺扎了个血肉模糊。 听顾山青说完他这两次就医的经过,叶一也不做声,只伸手示意顾山青把手中的笔给她。 顾山青一头雾水地将笔递过去,就见叶一捞起一本他尚未批改的文书,看也不看文书里的内容,随意寻了块空白,刷刷刷写下一行字,道:“你去找这个大夫,他能治好你。”说完,利落地走了。 顾山青在她背后失语一阵,纠结了片刻要不要重新誊写这份文书,但一想这文书最后还是交到叶司台本人手里,她肯定也不介意,于是心安理得地决定作罢。 他将叶一写下的地址和人名记在心中,准备等处理完眼前的文书或过几天有闲心了再去,就听一道脆如击玉的女声穿透了整个大堂:“现在就去!” -------------------- 第47章 一归堂 在镇异司所有人讶异而疑惑的彼此对视中,在恰好跑来坐班的谢丰年嘲笑的目光下,顾山青麻利地从镇异司大堂滚出来,奉命就医去了。 叶一留下的地址离镇异司不远,顾山青却不甚熟悉。他在满是私宅的巷子里拐来拐去,绕了好几个弯,才在其中一条窄巷尽头看到一扇颇有古韵的木门,木门上挂着块同样雅致的牌匾,题着“一归堂”三个字。 人生漫漫,终有一归。 在那本文书的缝隙看到这三个字,顾山青就觉能得到叶司台认可的人果然非寻常之辈——明明人家是来求医的,还未进门,倒先劝人看开了。若不是当真医术高明,恐怕首先要被人啐一句晦气。 他敲了敲门,听到一个童子稚嫩清脆的声音在门里远远喊到:“请进!” 顾山青推门而入,走过门厅,进入一个小院。院子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主堂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 看到这人是谁,顾山青理当觉得出乎意料,他却不知怎的并未感到惊讶。 那身影听到响动,回过头来。 顾山青笑道:“又见面了,苍殊大人。” 第91章 苍殊看上去却比他吃惊许多:“你怎么……” 话没说完,一个仿佛从年画里跳出来般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冲到他们面前,气得小脸通红,跳脚道:“不许说话!不许说话!师父正在想下一步棋呢!” 顾山青赶紧将食指放在嘴边,以示噤声,安抚于他。等小娃儿气冲冲地折回去了,老老实实地立在苍殊身边,只用眼睛悄悄地往门里看。 说是下棋,屋里却只有一个人。一个清瘦的身影一身白衣,背对着他们翘腿歪在榻上,棋盘被他的身子挡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只耳朵和一点点脸颊,白皙光洁有如美玉。 似是在思考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他优雅地偏了偏头,露出一个秀逸的侧脸,轻轻地咬住了自己食指的关节。 顾山青一怔,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认真地想了想,恍然记起他的师父下棋时也有这个习惯。虽然是他教会了顾山青下棋,他本人却是个臭棋篓子,教完不多久就屡屡被还是个少年的顾山青打败,每次想不出来下一步时,都要死死咬住手指,把脸憋得通红,眼睛好似要瞪出来,倒和刚刚那个愤怒的童子有点像。 顾山青在心里偷笑两声,又生出一分怅然。 他和师父朝夕相处的日子一共也没有几年。在全然下不过他之后,他的师父就再没有和他下过棋。不久之后,又在将魂术尽数教给他后不辞而别,没有留下任何联络的方式。除非有朝一日,巧之又巧,在大街上与他迎面相遇,他怕是这辈子也见不到他的师父了。 顾山青有时会想,假如他当时让着师父一点,他会不会晚走一些?但理智又告诉他,他师父本身便是个随心所欲如风一样的性子,就算输给他一百局,他也不会晚走一天。 ——为什么他的人生总是离别? 顾山青有时也会不禁自问,先是父母,再是阿鹰,最后是师父。如果不与任何人相遇,不在意任何人,是不是就能轻松地说一声再见,或者再也不见? 顾山青想得出了神,忍不住在这位神医脸上多看了几眼。可惜他的师父是个三撇胡子的小老头,和眼前俊秀的神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叶司台在文书上写下的他的名字,似乎叫做“林岩树”。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竟不小心让这位林神医察觉,他漫不经心地看了过来,看到苍殊和顾山青,微微一怔,而后,仿如梦境初醒般慢慢地把自己从沉思中拔了出来。 他站起身,想向他们走来,衣角却不小心勾到了棋盘,盘桌翻倒,棋子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苍殊和顾山青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赶忙上前帮他捡拾,一直候在林岩树身前的童子一边捡一边怒视他们,用目光谴责他们打扰神医下棋,神医本人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笨手笨脚的!” 当他正脸转过来时,顾山青只觉他的五官无一不秀,无一不美,却十分淡雅,衬着他周身气质,整个人仿若闲云野鹤,哪怕脚踩大地,也好似随时飘飘欲去。 此时他蹲在地上这般一笑,显出几分稚气,反而让他整个人鲜活了许多。 “哪里哪里,”顾山青急急道,“是我们不请自来,搅扰神医了!” 林神医连连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说着,突然抓住顾山青帮他捡棋子的胳膊,“咦?你这个伤,很独特啊!” 从怀义镇回来之后,张文典又给他处理过几次,用的生肌符效果甚好,伤处的肤色与周围无一点差异,只有上手去摸,才能摸出一点点突起,没想到这位林神医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又追问:“你这个伤,是怎么搞的?” 顾山青思忖片刻,正想用他的枣树故事糊弄过去,就见林神医脸色一沉:“不许瞎编乱造敷衍我,你们叶司台就是这么教你看病的?” 顾山青一呆,就听他又嗔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知道是她让你来我这的?”不等顾山青回答,他便自顾自接着道,“你觉得,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找到我这来么?还是说,你觉得谁都能和苍殊关系匪浅,还可以在这个时候过来?” 确实,苍殊虽然名震天下,但为人不苟言笑,能与他相熟的人或许算不上多,其中多数无疑都是些能人异士。 而他所说的“可以在这个时候过来”,大概指的便是问君殿和御城军的人了——据说他们日程严谨,平时并不能随意出来走动。 但顾山青十分不解,这位林神医到底是怎么从他们没说完的短短两句话判断他们“关系匪浅”的? 林神医说完,不等顾山青有何反应,也不管那一地的棋子了,回身就走:“跟我来。” 顾山青低声对苍殊和那生气瞪他的童子道了一声“麻烦了”,便随他往里走。 这宅子从外面看不起眼,进深却很深,走过一个颇为宽敞的天井,顾山青跟着神医来到一个别间。别间一进门先挂了一幅人体穴位图,四处随意地堆着些诸如针灸、艾条、火罐之类,甚至在角落里立着一架森然的白骨。 林神医从桌下拖出一条板凳,道:“坐下,胳膊伸出来。” 顾山青依言行事,林神医端着他的手臂左右观察了一番,号了号脉,按压几下,点点头,在柜子里翻找一阵,翻出一桶银针,又出去了。等他再回来,那针桶里的针已然变成了木制的,细细的针身上画着几不可见的繁琐细纹。 第92章 他仔细地将木针一根根扎在顾山青时有作痛的位置,扎成一个五角之形,又从桌上仿佛各种器具无所不包的矮胖木桶里抽出一支极粗极大的银针,道一句“你忍一下”,便对着五角正中戳了下去。 利刃入肉的刺痛之后,顾山青以难以言说的心情看到自己的皮肤底下有什么东西开始蠕动。不是惯常的痛痒,一种怪异的摩擦之感从他的伤口处顺着胳膊一路向上蔓延,让他颈后寒毛都竖了起来。 林神医转动银针,蠕动愈发剧烈,直至极点,似乎马上就要破皮而出,而后,在顾山青提心吊胆的目视下,突然停住了。 林神医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道:“好了!”说着,将银针拔下,倒插入一个一指长的小木盒中,又将画了细纹的木针一一取下。取完,另开了个方子给顾山青,“都是常见的药材,去哪取药都行。” 顾山青接过药方,屈伸了一下手臂,那股难言的不适确实没有了,只留下一个小米粒大的红点。这位神医果然名副其实。 在他屈伸时,林神医端起放过银针的小木盒,颇感兴趣地看着里边的东西:“这是什么?怎么跑到你胳膊里去的?” ——顾山青的猜测竟是正确的,约有小指盖那么大的一块息壤躺在木盒底,正在微微蠕动。 原本顾山青看他施用木针,以为他早知晓木头对息壤的克制作用,听他这么一问,却像一无所知,不由惊讶地反问:“您施针前不知道我手臂里是什么吗?” 林神医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肉里有怪东西,把它逼出来不就好了,我做什么要知道它是什么?” 确实,木针上的细纹显然是某种符术,将息壤逼出来的不一定是那针木头的材质,更可能是针上的符文,而木针可比银针好画符多了。 想通此节,顾山青略去“逆天五行”这类细节,大致对他说了一说这息壤是何物。林神医立刻失了兴趣,将木盒推给顾山青:“拿走拿走,不要留在我这!” 说完,起身向外走去。 他全程没提诊金的事。平素与叶一和苍殊这等人物来往的神医,给顾山青看诊,无疑只是因为镇异司的面子,但不问上那么一句,似乎也不合适。 谁成想顾山青刚迟疑地吐出“脉礼”两个字,林神医立刻翻了脸——虽说长了一张世外高人的脸,他却意料之外的喜怒显形于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成在路边摆摊看诊的了吗?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顾山青心道不妙,赶紧解释,他却并不爱听,越走越快,到了过厅,对苍殊说话时也没有好气。 不等苍殊开口,他就一挥手道:“不用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车备好了吗?”等苍殊平静答道“备好了”,再没说半句,抓起童子为他准备好的布包就冲出了门。 顾山青和苍殊一路送他到巷子口,乘上苍殊准备的马车。望着马车哒哒而去,顾山青不禁苦笑:“我好像惹他生气了。” 苍殊问:“为何?” 顾山青同他说了礼金的事。 苍殊认真听完,开了尊口,只说了两个字:“无妨。” 顾山青想起上次他问苍殊,鹭飞飞和猫九郎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他也是这么说的,顿时只觉哪天天塌下来了,他问苍殊怎么办,他的回答大约也同样会是这两个字。 苍殊没怎么在意他触怒林神医的事,在“无妨”之后,却严肃地问道:“你为何来找他?” 顾山青愣一下,才反应过来苍殊是在问他本身出了什么事。枣树的故事在脑海里盘桓了一圈,又被他赶走了。他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对苍殊说了,就见苍殊的面色愈发肃然,到了最后,仿佛空气都沉沉地凝滞了。 顾山青莫名感到了压力,甚至比被叶一责骂时更甚,吞吞吐吐道:“……所以,就是这样。” 苍殊依然沉默。 顾山青干笑两声,转而问道:“大鹏王身体抱恙吗?” 能支使苍殊替他叫大夫的,全天下除了大鹏王,也不做他人之想了。 苍殊道:“不。他喜爱的歌姬身患宿疾。我顺路过来一趟。” 顾山青道:“原来如此。”又好奇道,“这位神医也给妖看病么?” 苍殊道:“歌姬是人类女子。来找这位大夫是依念君指点。” “哦……”顾山青突然想起谢丰年所说关于念君小时候的传闻,尚未来得及思索,就听苍殊问,“你回镇异司么?” 顾山青道:“是。” 苍殊:“已经到了。” 顾山青吃了一惊:“啊?” 苍殊指给他看,镇异司的大门矗立在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角落。 顾山青:“……” 所以说他去时是绕了多大的远? 和苍殊边走边说,他完全没注意前行的方向,不料苍殊竟不知不觉把他送回了镇异司。 顾山青道一声“多谢”,告了辞,便往镇异司走。走了几步,突然听苍殊在身后道:“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 顾山青明白苍殊说的是他以手臂为饵的事,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见了,没有回头。 顾山青与他非亲非故,更不受他管辖,按理苍殊并没有立场对他说这种话。但顾山青却没觉得他多管闲事,只觉心里似那次回王都时一般,被羽绒覆盖,暖意融融。 第93章 他更坚定了之前的想法:谢丰年和张文典的判断是错误的,苍殊面上虽冷,心底却热,实在是一位热忱的君子,真诚的朋友,一个很好的好妖! -------------------- 第48章 石怪 回了镇异司,顾山青先到一剑堂找叶一,在告诉她伤好的同时说了林神医生气的事。叶一的反应和苍殊异曲同工,评论了一句“小孩子脾气”,就用“不用管他”四个字堵住了顾山青想私下给他送一份礼以示谢意的提议。 又过两日,顾山青在家中休息时,突然有一只小隼飞了进来,脚上卷着一卷纸,纸中另夹了一根极为漂亮的长长尾羽,是棕褐色的,显然属于某种猛禽。 顾山青拿起羽毛,去读纸上的字,只有两行,写着:“此羽可挡一劫。道一声‘去’,亦可化鸟报信。若是不喜,丢掉即可。” 落款是“苍殊”两个字。 顾山青捏着羽根,在两指间搓动了几圈,不知道是不是该觉得冒犯。善意提醒他莫要以身犯险是一回事,但特地送来救急的信物,似乎多少有些看轻他本事的嫌疑了。 虽说信上写了“若是不喜,丢掉即可”,顾山青犹疑许久,到底还是舍不得。但如此一来,这么长的一根羽毛,收在哪里便成了问题。 随意地压在箱底太不尊重,做成坠子坠在腰间,衣裳换来换去,又太过麻烦。思来想去,他最终跑去找了谢丰年,让他在羽毛上施了一个可以逆转的化形之术,将羽毛化作一个拇指大的羽制小鸟,虽然不大,却十足精巧,颇有几分苍殊变为原形时的神韵。 顶着谢丰年鄙视的眼神,顾山青将羽毛小鸟放在荷包中,心中十分欢喜。那小鸟安安静静地歇在荷包底的碎银之间,就好像他的银子有了一个专门的小小守护神,令人十分心安。 他本人不需要守护,那就来守护他的银子吧。顾山青满意地想。 胳膊好了,日子过得更快。负责追查《镇宅驱邪术法大全》来源的张文典查遍王都,也没找到书上所写的书局,只得作罢。谢丰年则又恢复了他对顾山青之前带回来的核桃的兴趣。 顾山青日日阅卷,每周守门,偶尔外出办案,时常看谢丰年对一个核桃咬牙切齿,一眨眼就到了五年一度的皇天祭。 皇天祭是九州五年一度的庆典,感谢皇天后土对过去五年丰收的恩赐,敬拜四方诸神,祈求他们在以后继续保佑人间太平。祭礼一共持续三日,都是由人君完成,第一日敬天,第二日敬地,第三日敬人。 敬天之礼是在问君殿最高的祭台上筑坛,拜皇天后土,敬地之礼是在仗队簇拥下绕城一周,拜四方土地,敬人之礼则是在殿外开仓放粮以饷百姓,拜前人先圣。三日拜完,就算求得天地间生灵俱受庇佑、九州百世安康。 念君为人低调,深居简出,从来不爱露面,但皇天祭是因循了不知多久的旧礼,推脱不得,于是这反倒成了王都百姓面君的唯一机会。再加上祭典时永远别开生面、精彩得让人屏息的仗队献礼,总是热闹得出奇。 虽说第一日的祭礼只在问君殿,但王都的人们早耐不住开始在问君殿附近狂欢。 大街上有社火游街、各式杂耍,艺人们穿着奇装异服转盘子、踩高跷、耍把戏,有那吐火吞刀的,引起惊呼声不断。队伍前后的民间乐人或举着笙箫唢呐,或挂着牛皮大鼓,吹吹打打,好不欢腾。 路边不少小贩麻利地支起了摊,糖人、油饼、桂花糕,泥人、拨浪鼓、大阿福,甚至不用吆喝,就有牵着抱着的一家子在孩子的吵闹撒娇声中聚在摊前,教他们赚得盆满钵满,乐开了花。 总而言之,艺人、看客、游人混成一团,把一条宽阔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谢丰年一脸头疼地挤过堆在镇异司门口的人群,进到大堂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许是因为一分潜藏的敬畏,百姓们到底没挤到镇异司的院子里,但外头热火朝天的氛围和阵阵欢呼早已透墙而入。 大堂里只有顾山青坐在案几前,手里依然捧了一卷文书。看谢丰年心累地瘫倒在案,他忍不住一笑,揶揄道:“你怎么没在外边多呆一会儿?我刚刚听不空说有佳人在大街上作弦上舞,美不胜收啊!” “他竟然来了又出去了?”谢丰年无力地瞥他一眼,又嘲笑道,“碧儿阁花娘们跳的那叫檐上舞,就是把舞放到屋顶跳罢了,哪有什么弦上舞。你来王都不久,还是见识得少!” 他在案上摸索半天,摸到一个小机关,名叫包打听,对它道:“去,去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说着,那包打听迅速地变成了一只大马蜂,嗡鸣着飞走了。 顾山青轻描淡写道:“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谢丰年脸埋在案里,闷声道:“怎么就你一个?不是让我们未时之前到大堂么?” 顾山青神色不改:“说的是申时,不是未时,你来得正好。” 谢丰年发出一声惨叫:“那婆娘骗我!她是故意的!故意的!!” 他的声音实在凄厉,顾山青终于叹了一口气,放下文书:“如果不是知道你一定会晚,叶司台怎么会骗你?等等吧,大家很快就来了。” 这一很快,又很快出去小半个时辰。 谢丰年放出去的包打听不多时便一无所获地回来了。而就在他本人也要掀桌而去的边缘,镇异司众人终于陆陆续续、姗姗来迟——跟在张文典身后的白鸿手里捏着半个糖人,叶一还要在蹦蹦跳跳跑进大堂的木清之后。 第94章 她一跨进门,谢丰年便阴阳怪气道:“叶司台来得可早啊。” 叶一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比不上谢大人。”不等谢丰年回嘴,立刻又道,“文典,你去把礼袍拿来。” 虽然顾山青心里有个猜测,依然问道:“这礼袍是?” 谢丰年一腔怒火给叶一憋了回去,没好气道:“还能是什么?参加晚宴的礼袍呗!” 祭礼第三日除了放粮,念君在晚上还要大开宴席,犒劳王都官员和九州郡首。 叶一也听到顾山青的问题,带几分歉意道:“裁缝来量衣的时候你正好不在,是我忘了和你讲。后日君上的晚宴,我们也要去。”说完正要收声,突然余光看到谢丰年正满眼怒火地瞪她,立马改口,“文典怎么还不来,我去看看。” 这就脚底抹油,溜了。 平日叶一是绝对不会从和谢丰年的对峙中退缩的,必然要雷霆万钧地将他碾倒在地,再跺上两脚,让他再也爬不起来。但这一次毕竟是她先骗了人,竟难得感到了心虚。 她这么一走,谢丰年的气依然没处发,便把炮火对准了老神在在立在一旁的不空:“你这打诳语的臭和尚,为什么骗山青说有花娘在跳檐上舞?” 不空被他猝然发难,一头雾水:“什么檐上舞?小僧从来不打诳语,也不知道什么檐上舞。” 谢丰年不信:“你怎么会不知道?山青说你在街上看到有美人在屋檐上跳舞,我才放包打听去找,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 不空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阿弥陀佛,小僧说的不是檐上舞,是弦上舞!小僧在西街看见有两位泰山手握竹竿,以弦相连,一位女施主在绷紧的弦上跳舞,实在新奇,就告诉了顾施主。” 顾山青微微一笑,谢丰年哑口无言。 一道阴恻恻声音传来:“这个弦上舞,美得不得了吧?” 没察觉危险临近,不空摇头晃脑地感叹道:“阿弥陀佛!确实如此!那位女施主一身白衣,极是貌美,舞姿飒然,小僧好久没看到如此……”说到一半突觉不对,扭过头来,才发现问话的人是木清,她刚刚跟着叶一一起去找张文典,这时又同她一道回来了,正满脸鄙夷地看着他。 不空闭上嘴巴,把头又扭了回去,眼睛一闭双手合十,仿佛就这么施施然入了定。当场以身作则,演示了一下什么叫做掩耳盗铃。 叶一指使张文典把礼袍分发给众人,就和木清一起避了出去,把大堂留给他们试衣。 这礼袍内外两件,内衫深蓝作底,绣着日月星云等繁复细密的灿灿金纹,修身至极,外袍则是轻薄白纱,宽袍大袖,上身后衣袂飘飘,很有几分仙气。 顾山青平日里是个不大注重衣装的,穿的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款式,走在路上却依然引人注目。如今一身端方的礼袍上了身,更衬得他瞳色深浓如墨、眉眼清隽超然。 谢丰年换好了礼袍,不知从哪翻出一把扇子,一边扇一边围过来,啧啧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顾大人穿上礼袍,可真是人模人样啊!” 一旁白鸿双臂大张,张文典正老妈子一样弯着腰给他整理衣衽,闻言嘲道:“瞧你这话说的,人家山青当然人模人样了。可不像你,穿得再好,也活脱脱是个衣冠禽兽。” 谢丰年挑起眉,立刻就要反驳,却被顾山青打了岔:“裁缝来的时候我没在,但这衣服的尺寸倒很合适。” “木清说的。”白鸿突然开口道,看几人好像没领会他的意思,又补充道,“尺寸。” “她还有这种本事?”顾山青往白鸿那边瞧了一眼,此时张文典直起了身,正给他整理衣襟,白鸿几乎整个人都被挡住了。 只听他一本正经的声音道:“她说,只要是长得好看的人,她什么都知道。” 顾山青:“……” 时值夏日,这礼袍虽然轻薄,毕竟是两层,穿得久了,人不觉便沁出汗来。谢丰年对着铜镜左照右照,不耐烦地拉扯衣领:“这不是还有一天么,怎么就不能明天再试?” 不空不知躲去哪换了一身灿金袈裟,开屏孔雀一样晃回大堂,刚好听到谢丰年这句话,道:“这就是谢施主的不对了。如果给叶施主听到,肯定又要骂你了。” “我的不对?哪里不对?你看我像怕她的样子?”谢丰年不服。 一时无人回应,白鸿诚恳地点了点头。 谢丰年恼羞成怒:“怕她?谁说的?过个八百年我也不怕她!” “你说怕谁?”叶一神清气爽地迈进门。她和木清的礼服是红裙白袍,衬得二人更加明艳动人。 木清看到顾山青,眼前一亮,直奔他而来:“顾大哥,我就知道你穿上礼袍一定好看!” 顾山青要开口道谢,突然想起这礼袍的尺寸还是木清目测出来的,登时觉出一分怪异。 另一边叶一放了谢丰年一马,道:“木清、文典、不空,你们三人明日直接到问君殿,按之前排演时做就好,不必紧张。” 谢丰年不假思索道:“到问君殿?他们三个到问君殿干什么?” 不空悠悠叹息一声,同情地看了谢丰年一眼,只道人自爆起来果然谁也拦不住。而张文典终于将白鸿收拾完毕,露出一抹坏笑,对谢丰年道:“仗队献礼。叶司台召我们开会的时候,你没来。” 第95章 叶一向谢丰年歪头一笑,声音轻柔:“祭礼过后,你去守一个月城门,如何?” -------------------- 第49章 石怪 试过礼袍,又交代了晚宴的流程,叶一便放他们离开。 街上的人少了不少,但路边小贩大多尚未收摊。不空、谢丰年和顾山青三人一道,也不买什么,只慢悠悠地边走边看。 走着走着,顾山青突然看到街角的露天食肆里有三个人影,霎时明白了之前不空口中的“泰山”是何意,心中暗笑:这不是巧了么? 他拍了拍不空,伸手一指:“你口中跳弦上舞的,可是她?” 食肆里有两个露着粗黑臂膀、小山一样高大的人影,其中一人手里握着两根竹竿,两人之间夹着一袭纤细白衣,似乎正在向老板问价。 不空大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僧正想找她!”说着快步走去。 顾山青和谢丰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只见他满面春风地上前攀谈了几句,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郑重地递给那少女。 那少女原本神色邑邑,在不空靠近时甚至警惕地退了一步,打开了那卷轴,在片刻惊讶之后,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梨花般轻浅的笑容。 等顾山青他们两人走得近了,探头一看,发现那卷轴上画的原来正是这少女跳舞时的风姿,她一身白衣皎然,好似云裁雾造,眉眼间似颦似笑,雅然如仙。 谢丰年目瞪口呆,悄悄问顾山青:“你看见他是什么时候画的了吗?不对,你看到他换完袈裟,是什么时候把卷轴放到怀里的了么?” “没看见。”顾山青笑着摇头。 而另一边不空温声细语的殷殷邀约也接近了尾声:“……小僧从来不打诳语,那仙逸楼的点心实乃一绝,姑娘哪怕和小僧先去看看也无妨。”说着,状似无意地一抬手,正正打在谢丰年的鼻子上,“就在这边,姑娘请!” 于是他们便到了仙逸楼。 不空轻车熟路地点上菜品,向侍女温柔一笑,才转而问道:“姑娘似乎不是王都人士,不知是从哪里来?” 白衣少女秀美的脸上现出一丝迟疑。 不空一拍脑门,立刻又道:“看小僧这个脑子,还没自我介绍。小僧是王都镇异大佛寺的护法僧人,法名不空,这两位是常给小僧布施的友人,谢丰年谢施主、顾山青顾施主。” 谢丰年极为嫌弃地斜了不空一眼,他对面的姑娘却没觉出什么不对,好奇道:“我只听说过王都有一个很厉害的镇异提刑司呢,和你护法的寺有什么关系吗?” 不空面不改色道:“一个叫镇异司,一个叫镇异寺,确实名字相近,但其实并无关联。” “原来如此。”少女若有所思道,偏了偏头,又问,“不过,护法僧人不是守寺的人吗?你可以随便出来吗?如果你不在,寺没人守了怎么办?” 不空严肃地答曰:“不妨事。其实,小僧真正护的乃是天地之法,唯有出了寺,方能匡扶人间正义!” 少女莞尔一笑,嗔道:“刚刚还说不打诳语!”却不知为何,似更加信任他们了一些,道,“我的名字叫文影,是从云州来的。来王都是为了投奔父亲的旧友。” 顾山青心中一动。云州附近有不少古时候的关塞和战场,战场上成百上千年,代代遗留下来的怨气、战意和骸骨凝成了经年不散的大雾,据说那些战败将军和士兵们的冤魂就藏在其中。直到现在,有路人经过时还能听到雾中传来的不甘的嘶吼。顾山青早些年时还曾经去游历过。 谢丰年端起茶杯,抿茶问道:“那你此行可还顺利?” 文影苦笑,细声地道:“暂时还不知道。希望能够一切顺利了。” 这时店小二敲了敲门,举着托盘进入包厢,手脚利索地将几份菜肴、一盆米饭和不空之前夸耀的点心码好,又退了出去。 见菜上来,文影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一句 “失礼了”,却是起身拿起了她身旁侍从的餐碟和筷子。她在两个餐碟里挨个满满地舀上米饭,又克制地每样菜拨上了一点点,放到两人面前,温声道:“吃吧。” 那两个侍卫的面容是一致的粗陋,从开始时便一言不发、目无表情,直到文影拿起碟子开始拨菜,几人才突然想起有这么两个人来。 文影话音落下,两个壮汉如同贯彻指令般端起盘狼吞虎咽,似乎看也不看吃到嘴里的是什么,不多时就如风卷残云般将餐碟扫空。 觉出镇异大佛寺护法僧人不空和他两位友人的视线,文影不好意思地一笑:“阿石和阿土是我的哑奴,天生低智,但是力气奇大,从小就被买来陪我练惊弦舞,只会听我的指令。他们甚至连吃饭也得我来吩咐,否则什么都不会吃。” 顾山青不由又仔细瞧了瞧这两座小山——有这样两个护卫,也难怪她敢答应不空的邀请。 边上不空作恍然大悟状:“惊弦舞!真是配得上姑娘舞姿的好名字!小僧从未在别处见过!” 文影的脸微微泛了红,羞怯好似将开未开的海棠:“这是我母亲的绝技,也是我父亲最喜欢的舞。其实我今天也只是想趁着热闹,以此来纪念他们一下,实在是献丑了。” 听说她孤身一人来王都投奔父亲旧友,顾山青便猜测她的父母是不是俱不在了,这样一说,果然如此。 第96章 到陌生之地投奔陌生之人,无疑心中惴惴,她却选择在最热闹的人群中以一舞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告诉他们自己安好,这其中复杂的心境大概也确实不足为外人道,只能以“纪念”两字轻轻带过了。 “原来如此。”顾山青道,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依然问道,“那你家里可还有别的,更亲近些的亲眷?” 如果有的话,万一她此次投奔不成,好歹也算有个去处。 文影道:“我还有一个哥哥,但是他也……”说着,消了声,显出几分落寞。 不空沉默了片刻。饶是他平日舌灿莲花,这种时候也只得简单地道:“节哀顺变。” 文影轻轻一摇头,勉力露出一点微笑:“或许还有转机也说不准。” 谢丰年突然问道:“令兄病了?” 文影摇了摇头,看样子是不想多说。接着似又觉得不大合适,赶忙起身举杯道:“一直拿小女子的家事烦扰诸位,真是对不住了!我先敬几位一杯。” 举完杯,谢丰年也没再追问,转换了话题,用下巴向文影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轻轻一点:“镯子不错。” 文影一愣,下意识地摸上腕间的玉镯。那玉镯洁白莹润,光华流转,一看便绝非凡品。她老老实实承认道:“这镯子就是我这次来寻人的信物。” 不空凝眉,疑惑地看向谢丰年,谢丰年却只点点头道:“那可得好好保存。” 未再多提。 交换完了身世身份,不空终于找到机会发挥他的辩才,一顿饭下来妙语连珠,把文影逗得笑意连连,直到分开时还流连不舍,留下寄居的旅店邀他得空时去玩,顾山青和谢丰年倒全然成了陪衬。 到了祭礼第二日,除了献礼的三人之外,叶一自有任务,轮到白鸿负责守城门,顾山青便拖着谢丰年爬上镇异司的屋顶,等着看念君巡游——镇异司离问君殿距离不远,又不至于太近,在屋顶上看刚刚好。 然而他刚爬上去就吓了一跳:目之所及,高高矮矮的屋顶上,全都密麻麻挤满了人,或站或坐,甚至有摊开了席子卧着的,引起周围一片不满的目光,仍兀自惬意,怕不是夜里直接睡在了房顶上。 顾山青吃惊的表情只露了一瞬,却还是给谢丰年注意到了。 谢丰年嗤笑道:“这其实都还不算什么,前两年妖王巡游的时候,那个架势!据说有妖怪赶了几千里路就为参拜他们的妖王一眼。” 人有祭典,妖也有祭典,只不过比人的间隔更长,除非极特殊的例外,每十年一次,由大鹏王主持,是全九州妖的盛事。顾山青虽然知道,却并不怎么了解。 而谢丰年话中其实是含了不屑的,他口中的“妖怪”,更是对妖类的蔑称。幸好镇异司的屋顶人虽同样不少,和别处比起来却还算稀疏,且都是镇异司的同侪,也不怕隔墙有耳。 两人在屋顶上走得磕磕绊绊,应了许多声镇异司同僚的招呼,才找到个宽敞舒适的高处坐下。 顾山青随意地环顾一周,发现那位林神医也在屋顶上,躺得十分惬意,仿佛他身下的不是坚硬的瓦片,而是一片轻薄的云。照此时的距离看,他的“一归堂”离镇异司确实不远。 而在他身后更远处,立着一袭白衣,在周围聚成小圈子聊天、嗑瓜子,各种姿势七扭八歪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清丽脱俗。她的神色飘忽,定定地望着问君殿的方向,许是因为他们不方便上来,没带着那两个哑奴。 顾山青碰了碰谢丰年,指给他看。 此时谢丰年正嘀咕着“失策、失策,居然忘带扇子了”,热得以手作扇,扇得正欢,顺着顾山青指的方向随意一瞅,登时不满道:“怎么居然还有人开结界?这也太没公德心了!” 顾山青哭笑不得:“谁让你看那个了?” 谢丰年醒悟:“哦,文姑娘!祭礼完了底下肯定还有小规模的庆典,咱们到时候去看她跳舞!” 他话音未落,雄浑低沉的牛角声如浪一般滚过全城,祭礼开始了! -------------------- 第50章 石怪 萦绕耳旁的嗡嗡声渐渐止息,闲聊的房上君子们住了口,纷纷站起身,望向问君殿的方向。 问君殿西侧高塔的塔顶,走马台两片常年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片刻屏息之后,两队银甲飞骑从门中霍然冲出! 这两队骑兵身骑白马,领队的二人一着白甲、一着黑甲,在冲出门的刹那举起两面大旗,一面红底日纹,一面蓝底月纹,在风中猎猎作响。骑士们的盔甲在日光下粼粼反光,随着马越跑越快,几要拉出平行的银线。 飞马马鬃飞扬,霎那间风驰电掣地从顾山青二人头顶凌空踏过,直冲向正对的城东门,而后在城门上方猛地各自拐弯,两分南北,开始绕城一周。 顾山青目送这两队骑兵的背影渐渐缩小,听谢丰年在耳边哼道:“真是阔气,不愧是问君殿的人。怎么不见母大虫给我们搞一匹飞马?” 顾山青问道:“为首的那两个是什么人?” 谢丰年漫不经心道:“那两个啊,白的叫仲文,黑的叫仲武,是兄弟俩,特别能打。” 顾山青惊奇道:“这么厉害?”谢丰年一向是个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的,能让他真心实意道一句“特别能打”,看来这两人确实有什么过人之处。 第97章 谢丰年道:“他俩一起上,能扛住叶一的剑。” 顾山青肃然起敬。 飞马奔速极快,说话间,两队骑士在欢呼声中绕城归来,刀兵相碰,交错而过,又调过头来,在问君殿前正正停下,相对而立,其间空出了十丈的距离。 就在这时,原本就震山的欢呼又翻了一番,声浪冲天。 谢丰年道:“正主来了。” 顾山青抬头望去,问君殿里一个高台浮起,似辇非辇,四角有白炽火焰在烈烈燃烧。高台上立着五彩华盖,盖下一人一身白底绣了胭脂色牡丹的衮服,头戴冠冕,端正而坐,远远地看不清楚面目,不消想,便是念君了。 仲文仲武将手中大旗交给副官,脚下一点,从马上飞身跃下,一并向念君行了一礼。接着向面而对,一个拔出背后银枪,一个亮起双刀,微一点头,拉开了架势。 未几,只听一声悠悠钟鸣,金戈交碰的刺耳声响瞬间划破天际,两人身影相接,在须臾间便过了几十招! 仲文的银枪攻势连绵,势不可当,仲武步步格挡,又间或伺机反攻,双刀几乎舞成了残影。两人时近时远,兵器间爆出刺耳的刮擦之声,火花四溅。 忽地,仲武在对战中寻到了一个间隙,在呼吸间压下枪杆,借力跃起,翻身劈向仲文的面门! 底下的观众猛然吸气,顾山青却知这两人平日定然早交手不下万次,绝不会误伤。果不其然,仲文偏头一闪,两指轻轻一弹,一声铮鸣,把仲武的刀弹开,又挥枪一抡,迅速拉开距离。他踏在空中,枪尖仍直指对面,等待再次出手的时机。 刚刚那一下让仲武的刀几乎脱手,他却顺势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让刀翻转,重新摆出了起式。如此双刀一个向前,一个后,显然是要换一种刀法了。 “好!”一瞬间紧张的屏息之后,人群中爆发出轰然的叫好声,连绵不绝。 两人的武艺无疑十分高强,但比起他们的武艺,顾山青更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问君殿的这些护卫,都会浮空之术?” 谢丰年嘲笑道:“你以为浮空术是路边的大白菜么?哪哪都能见到!除了这两人,好像也只有三四个会。否则你以为念君囤这么多飞马做什么?” 顾山青:“……拉车?” 又过不久,再换了一套身法打过之后,天上的二人刀枪蓄力相击,发出一声震天脆响,嗡鸣不绝。底下离得近的人甚至不由捂住了耳朵。 两人僵持一会儿,就势向后一翻,各退一步,对抱一拳,算是作了和局,退回到队列里。 谢丰年精神一振,用力拽了拽顾山青的衣袖:“该到不空他们了!” 他话音刚落,天上似有妙音传来,隐隐约约间缥缈又神秘。四位窈窕神女不知从何处飘然而降,高髻云鬓,玉臂轻舒,手挽飘带,吹笛抚筝反弹琵琶,如仙乐般空灵,连日光都柔和地折射出七彩佛光。 四周的人发出阵阵惊叹,谢丰年却忍不住笑骂一声:“死和尚净会装模作样!” 旁人看不出来,他们却看得分明,这神女不过是张文典折的纸人,而烘托氛围的乐声和佛光则显然是不空的手笔。 谢丰年在怀中掏了掏,递了个一面镂空的小木盒给顾山青。 顾山青问道:“这是什么?” 谢丰年嘿嘿一笑:“你以为我没做准备么?我一早就吩咐包打听跟着那三个家伙了。你往里看就是!” 顾山青哑然,在谢丰年连番的催促下贴眼往小盒子里看去:问君殿外设了结界,包打听往里冲了几回,都给弹了回来,还弹得飞出老远,到最后才长了教训,盘旋几圈,落在了殿外的树上,正好俯瞰殿前白玉阶上的不空三人。 张文典规规矩矩穿了礼袍,不空一身灿金袈裟,木清却红衣似火,站在两人身边格外夺目。 谢丰年也注意到了,举着另一个盒子哧道:“这丫头,臭美臭到问君殿里去了!” 顾山青想了想谢丰年最爱穿的那一身红色纱袍,决定还是闭上嘴巴。 在仙乐之中,张文典双手合十,夹一页薄薄符纸,嘴里念念有词,而后扬手往天上一抛,白袍宽大的袖摆在风中招摇。在他身边,不空一手扶腕,一手握笔悬空,双目微阖,面色肃然。 顾山青抬起眼,只见一张雪白宣纸从张文典处飘起,急急变大,直到横竖有城墙之宽方才停下,竖立在空中,随不时吹起的微风悠悠荡荡。 一直在持续的喝彩声渐渐低下来,不知这是要做什么。 突然间,讶异的呼声响起,一抹如血艳丽的红如墨般泼在纸上,紧接着,几道抑扬顿挫的浓黑粗枝快如闪电,将这点点殷红连起。不过几个起落,一树冬日里傲雪而立的梅花跃然纸上,力透纸背。 然而这无形之笔却没有停止,挥洒间毫无停顿,勾擦染点,春日玉兰、初夏牡丹、深秋淡菊……,环绕着中心一圆玄妙的空白,世人所能想到的千百种花在片晌间尽数收于这薄薄纸上,真真是花满人间! 按理说这不同时节的繁花聚在一处,该显得杂乱。这画却不知怎的,只让人觉得春去秋来中万物轮回,各自有时,生机流转不息。 没多久,有人认出不空的笔触,惊叫道:“不空大师!是不空大师!”又带起一片惊呼。只是这呼声比之前来得更柔和尖细,全是女子,几乎能教人想象出一群活泼的莺莺燕燕激动地用手帕捂住嘴的样子。 第98章 谢丰年摇头叹息:“这个不空……当差当到这个地步,也是到头了。这要是想去问个什么案,谁还会正经理他?” 顾山青轻笑:“你羡慕了?” 谢丰年“哈”了一声,哧道:“我羡慕他什么?我羡慕他是个光头和尚?羡慕他会画几笔破画?羡慕他走在路上随便拿了人家给的东西就吃,也不怕中毒?还是羡慕他到哪都围一圈漂亮妹……” 说着说着,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顾山青忍住笑,而谢丰年气急败坏地选择做一个死鸭子:“谁羡慕他了?我才不羡慕他!” 他们的头顶上,不空的已然收了尾,将一副万花图画得气势磅薄。他最后一笔提起,宣纸轰然破碎,化作画中千百种鲜花的花瓣,随风四散,吹起了一场无穷无尽的花雨,纷纷扬扬地落在人们的头上。 惊叹声此起彼伏,有爱俏的小姑娘伸手去接,不消一刻便积了一座小小花山。 而就在所有人仍忙着弯腰捡拾花瓣时,突然有人喊道:“快看!” 原来,在宣纸原本的位置,一个丰神俊朗的人影不知何时负手立在了那里,腰间配着宝剑,看他的体貌,正是画像中人们所熟悉的初代人君的样子。 人群慢慢地静下来。那人影谦逊地行了一礼,抽出宝剑,拉开一个起手式,接着,仿佛在给什么人演示剑招一般,认真地一招招慢慢比划起来。 然而尚没比划完三招,底下的人蓦然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凭空燃起了一团火,而从那团火中,一个青面獠牙,狰狞而丑陋的邪魔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 顾山青无声地笑了。如今人君和妖王都鼓励人和妖和平相处,自然不可能在这般重要的祭礼上让人君除妖,那么这个“反派”,只能由早就被消灭殆尽的魔来当了。 那邪魔鬼鬼祟祟地提着刀向人君背后走去,人君却似一无所感,仍在一板一眼地变换剑招。直到它高高举起那九环大刀,眼看要当头劈下,人君忽有所觉,猛然回头,当胸一剑,将它刺于脚下。 那魔挣扎两下,化为飞灰。但一切并未结束。 在另一个方向,又有一团火焰凭空烧了起来,两个魔从火焰中冒出,同样青面獠牙,同样狰狞丑陋,立刻被人君斩杀。 然而,就在同时,竟又有几团火焰在前后左右同时燃起,越烧越旺! 从火中现身的邪魔越来越多,而随着他们现身的速度加快,人君身开八面,剑法剑招如行云流水,也越来越快! 到了最后,不知多少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空中蔓延,竟连成一片,喷吐着灼人的热意,将人君彻底包围。而一波波残暴凶恶的邪魔前仆后继、源源不绝,从四面八方向人君扑去! 人君雪白的剑光舞成了残影,疾如流星,迅若雷霆,一斩波澜起,一崩五岳倾,当真是酣畅淋漓! 在他如拆瓜切菜般的砍杀中,魔进攻的速度终于渐渐放缓,直至最后一只在他一劈之下分作两半,火势渐熄,终究是灭了。 人君洒然收剑,最后施施然行了一礼,如仙人般飘然而去。 他走了很久之后,底下的看客们才仿佛突然回过神来,爆发出震天撼地般热烈的欢呼。 谢丰年找不到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也只得勉强承认这一场献礼确实精彩至极:“长能耐了,居然连我都一时想不出他们有的地方是怎么做到的。” “直接去问他们,不就好了?” “怎么,我不要面子的?” 顾山青没理他,叹道:“我只知道不空画得好,没想到他能画得那么快。人君那么多招式和变化,他居然能顷刻间画出来。” ——“人君除魔”这一出里生动又鲜活的动作绝不是张文典的纸人能做到的,必然是不空画出来的。 谢丰年抓住机会恢复了他的本性:“那你可就想多了。所有的动作在祭礼之前他早就画好了。刚才他只是稍微操纵了一下。” 顾山青问:“你怎么知道?” 谢丰年答道:“前些天我看见他撅着屁股在院子里描线来的,只不过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他在搞这个献礼。” 顾山青:“……” -------------------- 第51章 石怪 献礼完毕,又是一声钟响。念君的高台缓缓东移,仲文仲武领两队骑士随行左右。 皇天祭第二日的敬地之礼中最重要的一项——巡城,正式开始。 谢丰年被日头晒得心浮气躁,没等那高台来到眼前,就拉着顾山青要走。 顾山青问:“这就不看了?祭礼之后还有妖王致意和群妖献礼吧?” 谢丰年不耐烦道:“不看了不看了,就是个跪地磕头拜土地,搞那么一大堆长篇大论,有什么可看的!还是在个高高的台子上。敬地敬地,地都不碰一碰,装模作什么样!” 顾山青对谢丰年的说话风格早有了解,在他那一句“就是个跪地磕头”的“就是个”三字还没说完时,就默默掐诀,张开了消音结界——这诀还是他在认识谢丰年后特意学的。又看谢丰年好像真的一刻也再忍不得,便任由他拖自己下了房,想着大不了一会儿再上来。 然而他这算盘打得好,却还得看谢丰年同不同意。 凄惨现实是,不顾墙外的阵阵欢呼,谢丰年直接将他缠在了藏书堂,拉着他杂七杂八地探讨些经书义理、八方逸闻,一口喘息的机会也没给他留。 第99章 等他终于把顾山青从藏书堂放出来,天色已然近昏。 他在院中吹上了风,才想起他们不仅没看成群妖献礼,连去看文影跳舞的事也给忘到了脑后。 献礼让镇异司大大露脸,叶一甚是满意,难得给他们所有人都放了假,在祭礼第三日亲自去守门,只让他们在晚宴前按时出现。 晚宴在问君殿的后花园,为了避开殿前发放粮米的喧闹嘈杂,特地开了旁门供赴宴者进出。顾山青是第一次参加,为免有什么意外,早早就将自己收拾齐整,托王伯雇了一辆马车从家里出发。 然而马车走了没多久,就停住了。 顾山青疑惑地掀开侧帘,看窗外景象,离问君殿还很远,出声问道:“车把式,我们怎么不走了?” 马车夫似乎见怪不怪,浑不在意地懒洋洋道:“这位大爷,想走,那也得有路才行啊!” 顾山青没明白他的意思,只道这路还能平白消失了不成? 他起身要下车查看,却在掀开帘子的一瞬间就被震住了:眼前的路堵得就像昨日的房顶,平日里只过一辆马车的路上挨挨挤挤、参差错落地码了几乎三排,只差一厘就要蹭上。不远处有马车夫在阵阵叫骂,中气十足,粗话俚语到处乱飞,有来有回,似乎是两辆马车撞在了一起,两人在相互推诿指责。 马车的缝隙里塞满了在看热闹或者单纯等着过去的人。 顾山青瞠目结舌:“这……” 他在车里隐隐听到外边吵闹,却怎么也想不到周围竟然是这般情景。 马车夫见他的神情,了然道:“大爷是第一次来吧?您下次得再早点才行。这个时候想去问君殿那边,路上花的时间可少不了!” 顾山青苦笑:“我以为去领粮米的都是吃不上什么的穷苦人,这怎么还有人坐着马车来领?” 马车夫煞有介事道:“这您还不懂么?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而且咱们君上仁慈,除了粮食之外,另外准备了两千个食盒,里边有菜和点心,先到先得,说都是晚宴上的菜式。要是没领到,还另有三千份点心。您说,谁不想开一开眼、尝一尝鲜?” 这么一说,顾山青突然想起他的管家王伯也笑呵呵地提起过,道他的外甥每次都早早跑去问君殿排队,玩笑道:“那你怎么不去抢?” 马车夫咂嘴道:“这食盒里的菜好吃是好吃,不过少了点,喂不饱老婆孩子,小的还是先赚出今天的钱来,晚点再去领米就得了!” 这马车夫说起话来语调夸张,十分逗乐,倒也并不枯燥无聊,但随着时间流逝,眼前的一团乱麻依然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顾山青跳下马车,低头思考了一瞬,想要不要直接一路走到问君殿。但这路上尘土飞扬,真走过去,他这一身纯白外袍大约也不必要了。 左右为难间,轻微的落地声响起,一只带着古朴木镯、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他眼前。 顾山青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姿笔直的苍殊定定立在他眼前。 边上的马车夫彻底惊呆了,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位是……” 苍殊却不理会,依然伸着手,对顾山青道:“你不是在苦恼怎么去问君殿么?我带你走。” 这举动似乎太亲密了些,但比起人来,妖总是更不拘小节,顾山青也不以为意,笑着把手递了出去,道:“哦?那苍殊大人是知道什么小路了?” 苍殊没有答话,领他来到街边,又松开了手。还未明白苍殊要做什么,顾山青突然感觉腰间有力道一牵,不禁“啊”地轻轻叫出了声。 苍殊的背后张开一双巨大翅膀,竟就这么揽着他飞上了天! 路上的人被车夫骂架牢牢吸引,只有少数几个望过来,惊诧地张大了嘴。苍殊翅膀一扇,把他们尽数甩在身后。 苍殊飞得不高,两人从王都古旧的民居上空掠过,如微风掠过草尖。 这一日天高气爽,除了仿佛近在眼前的问君殿,还能看到极远处的山。顾山青的手搭在苍殊肩上,望向前方,不由深吸一口气,只觉超然的惬意。 他问:“我之前都不知道,是你们所有的妖都会……”顾山青斟酌了一下词句,不知该如何形容苍殊现在半人半妖的样子。 苍殊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很少。” 顾山青又安静下来。 等到了问君殿附近,苍殊收起翅膀将顾山青放下。此处离侧门还有一段距离,不会引来众人注目。 顾山青发自内心道:“多谢了。” 苍殊微微摇头:“不必。”又道,“我稍等片刻再进去。” 顾山青这才发现苍殊穿了一身制式奇异的古怪黑袍,背后是镂空的,露出了肌肉虬结的结实背脊。他腰间束着蛇皮腰带,肩上还扛了一尾长羽,说不出的狂野英俊。 原来这也是参加宴会的正式装束。 顾山青恍然大悟:怪不得苍殊的翅膀能伸出来! 苍殊转身要走,又微微回头道:“你这一身,很不错。” 而后,不等顾山青作何反应,便张翅飞走了。 顾山青走到偏门,门口有一个侍卫负责验明正身,另一个举着个半大铜铃,前边几人进去时毫无动静,又来一位风流倜傥、手握折扇的,却无风自动,当啷当啷欢快地摇了起来。 铜铃一响,又有一位侍卫立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捧出一个托盘。那人一愣,醒悟什么般一拍脑门,摇着头将手中折扇放在了托盘上,给那侍卫收了去。 第100章 折扇一去,铃声瞬间止息。 叶一叮嘱他们不要带法器赴宴,却原来是想带也带不进去。 进了门,很快有人领着顾山青兜兜转转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块开阔的空处。 空处的方砖墁地上铺着绣了星月花纹的西域毛毯,摆了几排长案,整整齐齐地码着各色瓜果。长案尽头有一座高台,背靠大殿,放了两短一长三台木案,短案在前,长案在后。正中的那一台短案雕花繁丽无匹,显然是念君的,另一台则大约是留给大鹏王的。 此时晚宴尚未正式开始,身着礼袍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 顾山青环视一圈,很快发现了挂在一棵百年老槐树上的白鸿,和欲盖弥彰地挡在他身前的张文典。接着是出人意料的,站得七扭八歪、在满脸不耐烦地扇扇子的谢丰年。 顾山青快步向他们走去。似是看见了他脸上的讶色,谢丰年把扇子摇得飞快,没好气道:“是是是,你这次怎么来得这么早?是啊不小心来早了没迟到!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可不是吗哈哈哈哈。” 连珠炮似的说完,还翻了一个白眼。 张文典对顾山青苦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点就炸。” 他头顶上的白鸿也认真地点点头。 顾山青笑道:“丰年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场合,是我的错,我不该惹他。” 四人三个在树下、一个在树上,又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不空和木清。叶一在晚宴马上开始时才到,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听高台上的司礼声音平板道:“请各位大人入座。” 谢丰年在入座的间隙抓紧时间刺了叶一一句:“守时啊叶司台,身为一司之主,怎么能迟到呢?” 叶一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一声清脆钟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坐正身子。 念君无声无息地走上高台,一身黑衣正服把脸衬得苍白,上了台没有落座,先向对面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顾山青随之看去,只见他对面那人身形极其高大,一身露背黑袍、蛇皮腰带,和苍殊十足相似,只是造型更加夸张,举止也更为豪放。他的腰间挎了一柄长剑,剑身上缀足了宝石,反倒显出了浮夸。 这人不作第二人想,无疑是众妖之王,大鹏王! 等两人落了座,又有几人坐到念君身后——线条刚硬、面色肃然的仲文仲武也赫然在列,只有大鹏王背后的一个位置还空着。 顾山青在心中暗忖苍殊怎么还没来,谢丰年突然用胳膊肘使劲顶了顶他,声音很低却异常激动:“看看看!不空不妙了哈哈哈!” 顾山青稍稍侧过一点脸,用余光看他:“什么?” 谢丰年“啧”了一声,道:“最边上啊,最边上!坐在那里的,不就是那个文姑娘?!” 方才顾山青没有留意,这时再一看,果然念君身后的少女一身柔美白衣,玉质纤纤,不是文影又是谁? 连阿石阿土都影影绰绰藏在台下的树荫中。 他不禁失笑:什么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谁能想到文影来投奔的,竟然是念君! 但还没来得及去看不空的表情,就听司礼道:“祭礼开始!” 祭礼仪式算不上复杂,叶一也早就同他们讲解过,顾山青做得随波逐流,让拜便拜,让叩便叩,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木偶人。 读完长长的祭词,念君和大鹏王交谈几句,相敬几杯,而后也不多说,直截了当道:“开宴!” 这一句说完,一直候着的侍女们次第端上佳肴,底下一班人便可以尽情吃喝谈话。只是在此之余,还要依次上前,向念君祝词敬酒。最先敬酒的是案几前端真正掌握着实权的九州各郡的郡首,而镇异司在长案的中间还偏后,离他们还有好久。 顾山青问道:“怎么没见御城军的人?” 谢丰年将一枚西域葡萄丢进嘴里,道:“他们的头儿奇怪得很,讲究苦修,从来不喝酒赴宴,底下的人当然更不来了,哪像叶一这么拖家带口……啊!你掐我做什么?” 掐他的是坐在另一边的木清,听到他居然还有脸问,忍不住又捶了他一记:“你还问我?” 更远处的不空摇头道:“阿弥陀佛,此处不比镇异司,谢施主可要慎言呐!”又拦住要给他倒酒的侍女,“这位姐姐,贫僧不喝酒,不过,你们这可有素烧鹅?” 谢丰年哼了一声,夹起除不空外一人一份的整煨蹄髈:“这蹄髈怎么只有一个指头?” 张文典笑道:“这你可就露了怯了。这是只在东海那边才有的夔牛的蹄子,每头只有一只脚,跳得远还会遁地,难抓得很!你赶紧吃吧!” 白鸿疑惑地看他:“你抓过?” 张文典突然显得有点狼狈,含含糊糊道:“嗯,差不多吧。” “一看就是没抓着。”谢丰年嗤笑一声,又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番,最后还是嫌弃地把蹄膀扔回了盅里。倒是白鸿吃得无比开心,看样子是准备把每道菜都尝个遍。 在吃饭的间歇,看着念君案前人来人往,混杂不堪,顾山青不由奇道:“有这么多人在宴会上走动,又离念君那么近,他不怕有人下毒吗?” 谢丰年睨他一眼:“怎么?你想下毒?” 顾山青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张文典美滋滋地又饮尽一杯酒,满足地叹一口气:“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一指念君的方向,“你看到君上身前那个木案没有?” 第101章 顾山青点点头:“怎么?” 张文典接着道:“传说上古时分有一种神木,单凭它的草木香气就能解百毒,能治百病,生长在谁也不知道在哪的秘境中,哪怕小指肚那么大的一块,也价值连城。” 顾山青道:“君上的木案,就是用这种神木做的?” 张文典:“没错!而且另施了你能知道的所有法术,就为了保护君上不中毒、不被人下蛊、不中诅咒。你看见君上穿在身上的衣服没有?” 顾山青:“那衣服也有名堂?” 张文典用手掩住一个小小的酒嗝:“雪域金刚蚕,一百个蚕只能织成一条丝,做成的衣服轻薄无比,刀枪不入!” 顾山青不解道:“既然如此,直接开一个守护结界,不让任何人近身不就可以了,何必如此费力?” 张文典摇了摇头:“人君宴本来就是为了告诉大家君上与民同在,与民同乐,如果开一个结界,像什么话!” 顾山青:“……” 谢丰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木清探过头来,大眼睛一眨一眨:“张大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我连咱们叶姐姐哪把剑是哪把剑都分不清楚,你连君上的东西都这么清楚!” 张文典一巴掌糊在她的脸上,把她推了回去:“谁像你这么没心没肺!” 不多时,酒宴越发热闹起来,把肚子垫了个八成饱的诸位宾客纷纷离开座位,熟识的寒暄,陌生的攀交,到处敬酒。除了顾山青刚来镇异司不久,由叶一一一引见,其他人在九州各地查案时多少也认识了一些人,各自聊过一圈,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又回座坐成一排,围观白鸿啃骨头。 等他把最后一根啃完,司礼也正好悄无声息来到他们身边,低声道:“叶司台,该轮到咱们了。” -------------------- 第52章 石怪 此时日头早就落下,花园四角奇异的白炽焰火高悬,照彻黑夜。 原先离得远看不清,这时走近了,顾山青才发现念君的面容年轻清秀,一双凤眼狭长,只是嘴角向下,眉峰细锐,显得有些冷淡甚至是薄情。 顾山青不由又想起谢丰年之前说的那个传言。在二十年前,就在这问君殿里,他眼前的这个人突然出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离奇意外,占用了镇异司和按察使们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导致丘无忌逍遥法外,他的父母惨死于小城客栈之中,又在二十年后的此时将顾山青带到他的面前。 顾山青并不恨他,只是觉得,这人间的因果是多么的奇妙。 看他们上前,念君唇角微弯:“叶司台可好?昨日有劳诸位了。”眼里深藏着一丝受过轮番敬酒后的疲惫。 叶一欠身行礼:“托君安,这是我等当做的。叶一携镇异提刑司敬君上!”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镇异司众人也随她饮尽。 念君的视线轻轻扫过,顾山青原本以为他会和献礼的三人交谈几句,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幽深目光落到他的方向停住了,淡淡道:“乌鸦不错。” 顾山青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偏头看去,只见小黑收拢翅膀,安安静静地立在他肩头,一双豆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念君。 他竟然不知道小黑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念君对他的反应仿佛一无所觉,作出了让他更加震撼的发言:“非常聪明的补魄法子。不过,这乌鸦虽然算是你本人的魂魄,长期驱使下来,亦免不了损耗,须得多加注意。”想了想,又道,“助苍殊寻回千丝戒的也是你罢?我有件宝物可温养魂魄,等宴之后,叫仲文给你送到镇异司去,就当是对你的嘉奖。” 顾山青一时说不出话来,镇异司众人也震惊地扭头看他,只有谢丰年不置可否地一勾嘴角,冷眼旁观。 顾山青心中暗叹,他果然早就知道! 人的魂魄有十:三魂名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名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他小时候遭遇变故,三魂七魄中的雀阴一魄被强行撕裂,离体而去,他的师父施救于他,将他剩下的残魂与一只路过乌鸦的兽魂相融,让他不至于痴傻余生。只是这一魄虽然被他的师父补全,毕竟不是原装,不够稳定,时常变成乌鸦的样子溜出来。一溜出来,他就又成了缺魂少魄的傻样。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师父教他修习起了魂术,他的修为越深,小黑可以活动的范围就越大,溜出来也就再无妨碍。也正因如此,当小黑不在体内时,他一魄的魂位留空,正合与生灵万物共鸣,让他能将驱灵术使得得心应手。 强夺魂魄残忍阴毒,且人心不定,所思所感纷扰繁多,除非自愿献身,人或妖的魂灵驱策起来威力虽大,却多有凶险,甚至难免反噬。那寥寥未入邪道的驱灵异士,一般会收服几个惯常驱使的兽灵。这些兽灵里勾陈獬豸那是传说,毕方狮犼得使劲找,狗熊老虎基本是常态,甚至很是拿得出手。 顾山青却不愿为此杀生,环顾了一圈,发现手边不就有个现成的,还是自己的,用起来理直气壮,于是,小黑,就是你了! 话虽如此,魂魄外露原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还要拿自身一魄去对阵杀敌,面对种种未知的凶险,这种行为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心大。 然而顾山青对他本人的事惯常都是心大的,也无人管他,便就这么去了。 第102章 这件事他没告诉过任何人,镇异司的人也就以为小黑不过是他驱使的兽灵,虽然格外特立独行了些。 谢丰年身怀“心眼”——顾山青依然不知道这是他眼睛的正经名字,还是随口逗他的,看出来也就罢了,却不想念君也一眼将他看穿! 张文典愣愣道:“所以……平时小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你说的?” 顾山青完全忘了还有这码事,当即装傻道:“啊?什么话?” 张文典从牙缝间“嘶”地抽了一口气,瞪起了眼,对顾山青死不认账的态度非常难以置信。 念君露出一丝惊讶:“你没有告诉他们?那倒是我的不是了,对不住。” 顾山青连忙行礼道:“君上折煞我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从来没问过,我也就没说过。” 镇异司众:“……” 念君轻轻一笑,又转向叶一道:“叶司台,我还有一件事要交托你们镇异司去做。” 叶一正色道:“君上请讲。” 念君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扭头招手道:“小影过来。” 文影正端着两个碗走上高台,一个已经空了,而另一个还剩一些,显然是刚刚端给阿石阿土吃剩下的。听到念君叫她,她赶忙放下碗,快步跪坐到念君身旁,而后一抬脸,先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了不空,惊叫道:“居然是你!” 不空看起来很有往众人背后躲的冲动,但好歹维持住了最后一点尊严,忍着没动,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正是小僧。” 说完便住了口,也不多做解释。然而他这边垂着头,视死如归地等待发落,文影却好似就这么呆住了,半天没有说话。念君不知为何也没有说话,其他人不敢打扰,甚至还都莫名地屏住了呼吸。 终于,还是不空再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抬头道:“文姑娘?” 他这么一叫,文影“呀”地回过了神,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骤然红了,吱唔了片刻,接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心翼翼地对不空道:“那我们……能不能算扯平?” 不空松了一口气,郑重道:“小僧愿与姑娘扯平!” 他没完全说实话,她也没有,算起来倒确实是这样一笔账。 谢丰年看得摇头叹气,对顾山青道:“从前天她答应和不空去吃饭开始,我就觉得这姑娘美则美矣,就是有点傻。” 顾山青哑然,台上的念君似乎也听到了他的评论,展开一把折扇,躲在扇后咳嗽了两声,只不过肩膀微颤,很像是在偷笑。 文影的脸更红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不空回头狠狠瞪了谢丰年一眼。见他好像动了真怒,谢丰年讪讪地做出一个投降的姿态,算是示了弱。 念君轻咳一声,敛色道:“既然认识,那就更好办了。你们应该知道,小影有一个哥哥叫文阳,一直在云州做行商。半年多前,他去进货,过了不久就没有了音讯。叶司台,我想托你们去查的就是这件事。” 叶一迟疑一瞬,道:“属下并非质疑君上的决定,只是旅途在外,原本就多有曲折,半年也算不上太长的时间,更何况文公子做的乃是商事,瞬息万变。文姑娘怎知令兄不是发现了意料之外的商机,临时改变了行程,拖延了回家的时间?” 念君正要答话,文影却激动地抢白道:“不是的!我有一样……东西,不管距离多远都能和兄长随时联系!我和兄长相依为命,他每次出去,都是三天和我报一次平安,如果不是出了事,他绝对不会不理我!而且,他本来就只安排了一个多月的短途旅行,是为了采集一批急用的药材,但过了半年都还没有消息!” 叶一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是我草率了。” 虽然数量不多,但总会有异士做的奇巧玩意流落民间,文影这般语焉不详,说的大约就是其中之一。 正待细谈,突然听一个浑厚声音道:“念君,听说你身边那位姑娘跳舞跳得很好,以前都没人见过啊!来跳一曲如何!” 原来是一旁的大鹏王。他的眉目轮廓粗犷深邃,算不得俊美,举手头足间却自有一种阔达的魅力。 在念君受人敬酒时,他也一刻没闲着,基本所有人在敬完了念君之后,都还要再去敬他。顾山青之前就时不时听到他豪爽的笑声。他约莫是从谁那听说了文影在王都里跳舞的事,这时又正好看她上到了台前,就直接这么提了出来。 大鹏王这一打岔,文影哥哥的事也只能稍后再说。 念君笑道:“这位姑娘是本君的世交,她家的舞源远流长,乃是九州一绝。本君原本就想让她在宴后舞上一曲,大王倒是心急!既然如此,小影?” 文影细声道:“是。”应完,对台边唤道,“阿石阿土,来!” 她的声音不大,那两个巨人耳力却很好,言听计从地挤开人群,走到文影身前。 许是怕众人等得急,她起身直接向前一步,跃下高台,跳到阿石和阿土之间,然而在落地时,却不知怎么绊了一下,向旁边一歪,幸好被迅速扶住,才没有摔倒。 这一摔,文影自己没怎样,倒教其他人的心霎时悬起。 大鹏王犹豫道:“这……要是文姑娘不方便,那咱们就下次再说!” 文影耳朵烧得通红,连连摆手道:“可能是坐太久了,不碍事的。” 第103章 接着,她低声对阿石阿土交代了一番,那两座小山一板一眼地相背而行,在台前空地拉开两丈距离,撑起竹竿,竹竿间透明的丝弦微垂,若隐若现。 方才顾山青还奇怪,念君要把文影哥哥的事交托与镇异司,借晚宴的机会将她引荐给他们再合适不过,但又何必让阿石阿土也跟来,却原来是早就做好了让文影表演的打算。 司礼宣布了文影跳舞事宜,镇异司几人坐回了原位,高台下的酒客们也纷纷停了杯,各自回到座前。有刚刚目睹了文影那一摔的满脸怀疑,悄然指指点点,看得顾山青简直要发笑:虽说是念君的晚宴,这些看客倒和王都街头的那些市井小民没什么两样。 谢丰年摇头对顾山青道:“说看她跳舞说了这么久,想不到在这看到了。” 这时文影走到那细弦近前,又想起什么一般,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念君敏锐地问道:“可还有什么事?” 文影轻轻道:“如果能有配乐,那就最好了。” 闻言,念君抬起手,招来了乐人,顾山青余光里却看到人影一闪,却不想是谢丰年站了起来,向念君行了一礼,道:“在下知道诸位乐师大人技艺超绝,冠绝九州,但方才小生对文姑娘出言不逊,心怀愧疚,也稍通乐理,不知能不能允许在下为文姑娘作配,聊表歉意?” 顾山青挑起眉,不知道谢丰年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讲究礼节了。 念君微微颔首,算是给出了首肯。 文影对之前的事更是毫不在意,对谢丰年灿然一笑:“那就多谢大人了!” 谢丰年走到台前,借了其中一位乐师的笛子,问:“文姑娘可有何指定的曲目?” 文影答道:“不必,谢大人随意吹即可。”说着,脚下稍踏两步,衣袂飘飞中一个旋身,轻巧地落在了弦上。那细弦绷紧,微微摇晃,她本人却纹丝不动,手悬发顶,指拈莲花,颔首微回,呼吸间摆开了舞蹈的起式。 “好!”人群中立时有人叫好,谁还能想象得到她之前笨手笨脚的样子? 叫好声中,谢丰年的笛声响起,低低柔柔。 这笛声初时十分轻缓,文影随之款步微移,轻舒缦展,腰肢手臂柔若无骨,如春日时花苞生长,摇曳间缓缓盛开。待她展到了极点,突然一个清越笛音提起,笛声转为欢快,文影全身一收,舞动也随之加快,在细弦上辗转腾挪,看得众人不觉屏息,生怕一丝打扰就会让她从弦上失足落下。 阿石阿土配合地将竹竿拉起,让弦绷得更紧。那弦在轻快的脚步中上下摇摆,直到笛音拔至最高处,文影脚下一蹬,高高跃起,在空中飘然做了一个回转,又如白鸟般轻轻落下。 这一落,没有停止,借着力道一伏一起,她开始在弦上疾旋。旋转不止,细弦剧烈地摇动,文影脚下却稳如泰山,端的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人从顾山青身边急急擦过,他稍稍转头,见那人快步走到叶一身边,对她耳语了几句。听完他的话,叶一点点头,竟向念君遥遥行了一礼,起身走了。 顾山青不由皱起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叶一在人君宴中途离席? 又过不久,笛声委婉低回,文影的舞蹈缓了下来,身体放得愈低,在最后一个音符时双臂环身伏于弦上,宛如雁落枝头,将头颅藏于翅下。 一瞬的沉默之后,欢呼声轰然爆出,有人高喊:“好!再来一个!” 念君身旁的大鹏王也在大声鼓掌叫好。 等欢呼声稍歇,大鹏王饶有兴趣地问道:“姑娘跳得好!不过我听人说,这弦舞其实来自一种剑术,可是真的?” 妖王好剑,基本人尽皆知。 刚刚就在文影跳舞时,顾山青也注意到有人对大鹏王附耳说了些什么,让他的脸上现出了讶色和浓浓兴味,看来说的就是这个了。 说来倒巧,前日他和谢丰年在藏书堂时同样聊起了文影所跳的舞蹈,聊着聊着来了兴致,不知是谁提议,两人一起翻起了典籍,想考究出这惊弦舞到底来源何处。然而他们翻遍了舞典,又查阅了云州的地方志,也只得出这舞是在人妖大战之后一段时间出现,且只在云州极少数几个地方流行的结论。 现在根据大鹏王所言,原来它却是发源自一种剑术么? 但文影大约也不清楚这其中的来由,只诚实答道:“小女的母亲确实在这惊弦舞之外,还另教了小女一套剑法,小女也只学了个皮毛,不知是不是大王所说的剑术。” 大鹏王兴致更浓,一秒也没耽误,从腰间取下宝剑,扔给文影:“有趣,你耍来看看!” 文影猝然接住剑,被那剑上的力道撞得后退一步,求助地看向念君:“君上,这……” 念君笑道:“无妨,你舞罢。” 这晚宴上除了大鹏王,原本只有仲文仲武可以携带兵器,谁承想大鹏王却如此率性而为,就这么将剑扔给了文影。 但念君发了话,文影也只得应是。抽出剑,恭敬地交还了剑鞘,她再次翻身跃上丝弦,双手握住剑柄,稳稳地拉至耳边。 这动作毫不起眼,在她跳舞时显得漠不关心的仲文仲武却好似突然回过神来一般,齐齐投来目光,等着看她的下一步动作。 顾山青觉出了有趣:如此来看,文影说她略通皮毛,必然是自谦了。 第104章 但他一转念,又觉得按照文影的性格特点,说不好是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剑法练到了哪个地步。他暗自一笑,甩掉杂念,准备专心瞧一瞧这剑法。 然而就在这时,念君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伸出一根食指,止住文影的动作。 人们不知有何变故,也渐渐静了下来,看向念君。只见他举目望向空中,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众人也随他仰头看去,有眼尖的人不由呼出了声:“啊!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这也是准备的节目么?” “哪呢?什么东西?” “不知道,看上去像是个桌子!” 窃窃私语中,每个人陆续都看到了是什么夺走了念君的心神:有一块模糊的黑影从深浓夜色中缓缓落下,隐约伸出四条支干,一端还似垂着一缕参差破旧的布帘。但光从剪影来看,并不能判断出它是什么。 低语声渐渐消失,安静再一次笼罩了花园,那黑影稳稳下落,越来越近,在一双双眼睛的注目下,终于降到了光亮处。 有人立时惊恐地大叫起来,这一回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分明是个一身血红的女人,垂着的,是她的手脚和一头乱糟糟的长发! 她低着头,四肢绵软,如断线布偶般悠悠摆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们的头顶! -------------------- 第53章 石怪 刚刚不知是谁冲口而出的尖叫又掐在了喉咙里,死一般的寂静中,念君沉声道:“你是何人?到我处有何贵干?” 听到他问话,那不成人形的女子的头如卡住的机关般一顿一顿地缓缓抬起,脸慢慢露了出来。她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漆黑的空洞,从眼窝里流下两行红得发黑的血泪,唇边一片污脏。抬起了脸,她才一点点把脖子底下的部分扳正。人虽直了,头却依然是歪的,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是断的,在最不可思议处弯折。她咧开嘴:“嘻嘻嘻,哈哈哈哈……” 诡异的笑声传来,越来越大。 突然有精光一闪,仲武一声轻叱,拔出双刀直奔那红衣女子而去。 那女子却不直撄他的锋芒,身子明明丝毫未动,却鬼魅般忽左忽右,飘飘悠悠地躲避他的刀锋。 众人呆若木鸡,木清吓得捂住了眼。顾山青专心盯着,想搜集更多的细节,却因她飘得实在太快,连她是如何动作的也没能看清。 那不似活着的女人突然幽幽地开了口,声音时大时小,如泣如述:“我来这……是想做什么呢?我来这,是想做什么呢?我不知道,不知道啊……大概,是来带你走的吧?” 仲武身形一顿,攻势更猛,她却恍若不觉:“哈哈哈,嘿嘿嘿嘿……” 双刀连成一片暴烈的银光,却似丁点没砍到那女人身上。她笑声渐止,瞬间沉默之后,突然再次张口,发出一声如鬼哭般的刺耳尖啸! “啊!”众人猛地堵住耳朵。然而堵住耳朵也挡不住过这似要钻入颅内的啸音,顾山青头痛欲裂,余光里看到周围的人竟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这啸音不止折磨人,还会让人失去知觉! 木清、谢丰年、不空……只有白鸿好似没受什么影响,跪在地上想要推醒张文典。 他高声唤道:“小黑!” 刚刚不知去哪玩了的小黑瞬间滑入体内,顾山青眼前蓦然一清。再抬头看,只见仲武逼得那红衣女子越退越远,两人几乎要追出了问君殿。 他隐隐生出疑惑,然而还没等想清楚,头顶又有女声幽幽响起:“你以为你可以逃过吗?” 顾山青猛然回头,那红衣女子黑发覆面,不知何时竟绕到了他们的身后,正摇摇晃晃地立在台后的屋檐上! 一直在念君身边的仲文默不作声地脚下空踏,飞身而上,顾山青此时才发现他的一肩染得血红——他为了保持清醒,竟生生捅了自己一剑! 那女子看他上来,又轻飘飘向后遁去,嘴里依然“嘿嘿哈哈”地高低笑个不停。 顾山青的不对之感愈发浓重。 虽然这女子奇形怪状,但假如真如她所说,她是来刺杀念君的,按理说她应该和仲文仲武正面交锋,想办法突破到念君近前,又或者她有神鬼手段,可以从远处杀人于无形,那就更应当直接使出,而非这般装神弄鬼,只是引得仲文仲武越跑越远! 从晚宴还没开始时算起,绊住苍殊,叫开叶一,弄晕众人,以骇人面目诱走仲文仲武,这分明便是一招—— 一道白影从他身后闪过,直直冲向念君! ——调虎离山! 顾山青疾声叱道:“小黑!” 小黑刹那冲出,然而早已来不及。 时间似被拉得漫长,妖王那一把雪亮宝剑的剑锋逼至念君身前,只见白光一闪,蓄满力量的一击断然刺出! 而后,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轻轻握住! 血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然而锐利的剑锋好像镶嵌在了那清癯的手指之间,哪怕已顶在了念君的咽上,也再不得寸进! 这时仲文追了两步,也意识到了不对,放弃了那诡异的红衣女子,手里的剑划出一道漂亮的残影,脚下一蹬,从檐上势不可挡地劈下。 文影如梦初醒般松开剑柄,一抬眼,一道雪白剑光近在咫尺。她张大了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下意识地举起手,挡在头顶,在那所向披靡的斩击下如雁羽般轻飘飘跌坐在地。 第105章 眼看马上要血溅三尺,突然有冲天的彩光迸发,竟生生挡住了仲文的蓄力一击,逼得他落到地上,后退一步。 文影呆呆地看向腕上的手镯,那白玉镯光华散去,原本油润而毫无瑕疵的玉身上,无声无息地现出了一道细细裂痕,而后碎了一地。 仲文又迅速上前,唰然把剑架在文影的颈上,冷声道:“你到底是何人!” 仲武也赶了回来,瞥了一眼满地狼藉,对念君行礼道:“属下无能,让她跑了,请君上降罪。” 来不及计较文影是怎么回事,顾山青突然先凭空有了一个猜测,起身问道:“敢问将军,那女子是如何消失的?是不是,明明刚才还在眼前,下一秒就消散在空气里了?” 仲武微微侧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顾山青当即了然,答道:“将军这么一说,我就更确定了,这是幻术。” 仲文问:“幻术?” 顾山青道:“那女子是幻术。” 仲武冷道:“大人是说我分不清追击的是真人还是幻影?” 顾山青摇头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将军,这幻术极其高明,其实我也并不能分清。直到听将军说她突然消失前,还只是推断。” 仲文道:“推断?” 顾山青:“不错,问君殿周围早已设下结界,不说一般人,连一只虫子都进不来,那女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实在是太过奇怪。排除这个可能,要么她是鬼,要么她是有人从内部设下的幻术。但问君殿中必然同样布下了不少驱邪之术,她不可能是鬼,那么,就只能是幻术了。” 仲文怀疑道:“只凭这个理由?” 顾山青不动声色道:“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幻术就算再高明,可听可见乃至可触可感,也接不住如将军这般高手的一剑,所以她只能一昧躲闪。”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虽然顾山青这么说,但其实真正的另一个理由,是叶一没有回来。 且不提问君殿四周的守军,叶一那时没走多久,就算她再有急事,听到问君殿里传来那般刺耳啸声,也必定立刻折返。然而直到此时她还没回来,说明那啸声并非真实存在,而是幻术所作的幻音。 幻音扰人心智,仲文捅自己一剑回过了神,而仲武没受这幻音影响,则可能是因为他一心专注于攻击,丝毫没有分神的缘故。 仲文“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顾山青的说法,又盯住了文影:“那设下这个幻术的,就是你了?” 顾山青又摇头道:“不是她,她绝不是主谋。” 仲武隐隐似要发怒:“是你说是幻术,你又说不是她!这里清醒的人就这么几个,难不成是你么?!” 确实,现在这花园里清醒的人,除了仲文仲武、念君、顾山青,也就只有失魂落魄的文影,不在状况内的白鸿,以及文影那两个巨石摆件一般、却不知为何没有晕过去的侍从,阿石阿土了。 一直安静听着的念君突然开了口:“让他说。” 他手上的伤口缠了丝绢,大约是刚刚自己裹的。此时他单手撑住额头,一缕发丝散落下来,一直掩藏得很好的疲惫终于浮上了表面。说完,蓦地起身,拾起丢到一旁的宝剑,走到大鹏王身边。 大鹏王脸贴着案,好像已经睡熟,甚至还打起了鼾。 念君低头看了他半晌,嫌弃又有点好笑地摇头:“明明妖力那么惊人,遇上术法怎么就这么不济……”说着,将剑举起,轻轻松手。剑哗然入鞘。 他转身要往回走,犹豫片刻,还是叹一口气,褪下外袍,回身盖住了大鹏王裸露的背脊。 顾山青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非常应景又不合时宜的问题:假如大鹏王盖着被子睡觉时变回原身浑身羽毛的鸟样,他会觉得热吗? 念君道:“说吧,下幻术的是谁?” 坐在地上的白鸿突然道:“虫子。她身体里有虫子。” 顾山青尚且有些关窍没想明白,这时听他一说,立时又打通了其中重要一节。 白鸿爬到文影身边,伸出一只手指放到她的耳前:“难受,你忍一下。”接着,他的一根手指变成了一枝细细的藤蔓,蜿蜒而出,钻进了文影的耳洞。 仲文仲武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厌恶,显然觉得这个场景很是恶心。 文影蹙眉闭眼忍耐着,过了许久,才听白鸿道:“好了。” 藤蔓倏地收回,那虫就顺势落在了白鸿的指肚上。顾山青从没见过真正的蛊虫,早做好了准备去见识一只肥滑囊软的白胖肉虫了,伸头一瞧,却发现白鸿指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不到半个米粒大小,非常平平无奇。白鸿稍稍一捻,便爆出汁水,成了一道散碎黑痕。 猎奇心理没能被满足,顾山青微妙地感到了一丝失望。 仲武一脸嫌恶地问道:“所以,她是被这个虫子控制了?” 顾山青回神道:“是,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应该是一种影响人心神的蛊虫。在将其放入人的耳中时,可以对其灌输一个想法。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催动,人就会将之实行。” 他询问地看向白鸿,白鸿赞赏地点点头。 念君揉了揉眉心:“所以,操纵这个蛊的,可能是问君殿里的任何人了。” 顾山青摇了摇头,没等他说话,脾气明显更加火爆的仲武怒道:“你是摇头上瘾了吗?有话快说,有……” 第106章 好赖在念君面前把后边一句吞下去了。 顾山青苦笑:“将军稍安勿躁,且听我说。控制这蛊虫只可能是此处的人。在仲文将军从君上身旁离开的下一个瞬间,文影就一剑刺出,这个时机掌握得太过精妙,必然是能看到念君周遭情形的人。” 仲文冷冷瞥了白鸿一眼,道:“如果我没记错,那时候只剩下你和这小子吧?或者说,难道是有人装晕?” 白鸿怒气冲冲地瞪他。 顾山青一笑,却转而说起了旁的:“将军可知九州至南有一座山,名叫熔冲山?” 仲武不耐烦道:“你突然说这个做什……” 仲文抬手截住了他的话。 “世人皆知熔冲山地下有精火,但很少有人知道那火上还有巨石。”顾山青接着道,“这巨石中偶然有那么一些受了火精万年的炙烤,会生出意识。但毕竟精火酷烈,任何生魂都不能幸存,因此这些巨石有识,却无灵。” 仲文平板道:“是有这么一说。南方有石怪,有识无灵,宜附魂、可再塑肉身。” 顾山青点点头:“不错,除此之外,这些石怪经过密法炼制,还能成为极好的侍卫,忠心耿耿、力大无穷,而且因为原本就是石头,毫无存在感。只不过唯一的缺点是,有一个指令,做一个指令,绝不多做哪怕一步。” 仲文的视线缓缓平移,落到仍然无知无觉般,阿石阿土糙陋的脸上。 “而这样一个侍卫,怎么会在主人跳下高台,马上要摔倒时,把她扶住呢?对吧,阿石?” 顾山青想了想,好像不够严谨:“或者阿土?” 仲文仲武:“……” -------------------- 第54章 石怪 顾山青话音未落,阿石瞬间暴起,冲念君的方向疾冲而去。 仲文仲武只不过比他慢了一毫。仲武一声大喝,对着阿石当胸劈下,这一剑按理早该将一个寻常人劈作两半,但阿石的肩颈处却只不过多了一个巨大豁口,滴血未流。 他去势不止,仲文连踏几步,脚下浮空,在仲武上方挽了一个剑花,决然一刺,一剑贯穿了阿石的咽喉。 阿石的脖子几乎马上就要断裂,他却恍若未觉,仍往前冲。仲文步法变换,在半空用力一蹬,仲武把卡在他胸前的剑猛然拔出,又深深地捅入阿石腹中,两人一道,这才止住了他的脚步。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阿石虽再不能前进一步,但依然死死地盯着台上的念君,目眦欲裂。 念君淡淡地看着他,无悲无喜。 顾山青断然喝道:“出来!” 阿石在仲文仲武压制下剧烈的挣动顿住了,而后颤抖起来,石头身子里的灵魂在激烈地抗拒着、挣扎着,却仍耐不住顾山青的又一声轻唤:“出来吧,已经结束了。” 一点点光从阿石体内泛起,越来越亮,如同蝴蝶破茧,一个透明的人形从阿石的躯壳中脱出。阿石又恢复了顾山青初见他时一动不动、目无表情的样子,唯有头颅在脖子上摇摇欲坠。 妖和兽的魂灵往往很简单,所以总是最原初的金色,人却复杂得多。许是因为激烈的情绪和种种念头,不同的颜色在那人的魂魄中飞速地流转变幻,突然涌起又蓦然退下。 生魂离体动荡不稳,顾山青向那人走了一步,想为他定魂,却在这时看到了他的脸,不禁惊呼:“怎么是你!” 这人分明就是镇异司的人! 他的眉目比常人要深,依稀有几分异域风情,叫顾山青格外记住了他的脸。就在顾山青和苍殊一同从昆山下的小镇飞回王都时,他还扒在镇异司的墙上看热闹。 和顾山青同时出声的还有叶一:“何非!山青!” 她在离开后终于又赶了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接着又发现了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有人通报,到她赶回来,满打满算也到不了一个时辰,花园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山青下意识地看向叶一,而就趁他一刹的分神,何非的魂魄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到念君的眼前! “何非!”叶一一声惊叫,仲文仲武急急追去,,却不知该对他如何是好。 然而,顾山青却明白,他身为一个无凭无依、毫无法力修为的生魂,就算贴到念君脸上,也什么都做不了。 “哈哈哈哈哈……”何非大笑起来,好似对当下的情形完全不以为意,“也算终于教我见着了你的脸!” 哪怕何非这般贴着鼻子说话,念君的脸色也丝毫未变。 “叶司台,我对不住你。”何非对叶一道,眼睛却一分没从念君的面上离开,“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和镇异司无关!好君上,我和山南苗家二百三十七口,在地下等着你!” 何非魂魄的颜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淡,顾山青霎时觉出不对。诚然生魂离体不能太久,否则就会消散,但这个速度也太快了些! 他脱口道:“等等……!” 但为时已晚,何非的魂魄寸寸碎裂,只余星点微光,晚风一卷,便散成了一道直通天上的细碎长虹,很快消逝不见了。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念君纹风不动的表情终于破碎,他垂下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更浓的倦意似乎从他的体内涌出,让他整个人缓缓、缓缓地塌了,他斜过身子,一条胳膊支在木案上,好像不愿再看任何人。 第107章 仲文上前一步:“君上,他这一系列布置必有同党,我看必须赶紧……” 念君却打断了他:“够了,不必追查了。” 仲文似乎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又或是对他说的话太过难以置信:“君上,他的同党无疑是内贼!必须……” 念君声色更厉,道:“我说,够了!” 仲文住了口,抿紧了嘴唇。 “山南苗家的事虽然非我之过,但到底根源在我。是我的错。”念君这一句说得像自言自语,下一句又提高了声音,“既然人已经魂飞魄散了,今天发生的事我既往不咎,所有人都不许再提。” “君上!要是下次再……” 念君又淡淡地截断了他:“若能杀了我,那是他们的本事。” 仲文紧皱眉头,张口欲言,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念君道:“叶一,把他们都叫起来。” 叶一点点头,对仲文道:“仲将军,借剑一用?” 仲文把剑扔给她,叶一反手拔出,在剑身上铮然一弹,铿锵声悠悠而散,余音不绝。 不多时,木清率先醒转,一双大眼睛迷茫地环顾四周。白鸿在张文典脸上狠戳一记,戳得他痛叫起来。 不空一激灵翻身坐起,双手合十,眼睛在天上四处乱飘:“阿弥陀佛,那位可怕的女施主走了?”而后瞧见依旧呆呆坐在地上的文影,赶忙向她靠近,“文姑娘没事吧?” 宴上的其他诸客也陆陆续续醒来,有人大叫:“女鬼!女鬼……什么?女鬼没了?” 也有人注意到了仲文肩上的伤口,赶过来嘘寒问暖:“哎呀!仲将军受伤了!那女怪肯定是将军降服的了!我一直就说,文武两位将军的武功真可谓是举世无……举世成双啊!” 谢丰年倒下的姿势格外优雅,宛如美人春睡,此时醒了,眼睛没睁,倒先悠悠一叹,把脸支了起来。 见他这般装模作样,顾山青噗嗤一笑,满腹疑问先放到了一边,笑道:“你如此悠闲,不怕那女怪还没走,下一个就盯上你了?” 谢丰年头也不抬:“要是没走,这花园里还能有这么多人鬼吼鬼叫?早就大气都不敢出了!” 这话一针见血,顾山青不禁失笑,何非自碎魂魄的阴影不由淡去了一些。 这时,看差不多所有人都醒了,念君端坐案前,朗声笑道:“孤布置不周,让各位受惊了,先自罚一杯!”说完,举杯饮尽,又道,“作乱之人已经正法,大家不必介怀,不必担忧,请继续飨宴!” 他受伤的手收在袖里,一身倦意和满脸疲色如化风中,再露不出分毫,连披在大鹏王身上的外袍都不知何时收了回去。 众人虽不清楚其中细节,但看之前架势,也多少能猜出是冲念君来的。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显然是不想多讲,也只得让此事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各自装作无事地聊起了曾经听过遇过的神鬼怪谈,什么“无头鬼午夜巡街”、“虎魄现形三身一念”,一时间啧啧称奇声此起彼伏。 大鹏王似乎对没看到文影舞剑很不甘心,几次三番地发出暗示,念君一概装作不知。 镇异司众人默默地回到座位,白鸿经过一番折腾,又饿了,将剩下的菜底扫荡一空。木清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问道:“你们谁知道到底……” 叶一斜她一眼,她便悻悻地闭上了嘴。 又过没多久,等侍女上完了点心,念君借称夜色已深,先退了席,令大家自行饮宴。只是他这么一走,别人更没什么可呆的,也就接连散了。 顾山青思考了片刻要不要向叶一做个交代,但在这长长一晚后他也实在累了——赴宴时,谁能想到晚宴中竟酝酿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更何况此事情况复杂,解释起来必然花费不少时间,也不差这一晚。顾山青为自己寻了个借口,便心安理得地和谢丰年他们一起往外走。 张文典正精神十足地说起那最后一道蝴蝶酥:“……所以说,不是所有的蝴蝶酥都能叫蝴蝶酥,只有葩香花作馅,才真的能招来蝴蝶,才配叫蝴蝶酥!”又摇头惋惜道,“只可惜问君殿设了结界,否则说不定真能欣赏一番蝴蝶群聚的奇景。” 他身旁白鸿听得一脸信服向往。 顾山青回想了一下,那最后一道点心确实异香扑鼻,就算他早没了品尝美食的心思,也觉出了特别。他本以为“蝴蝶”指的只是那点心精致的形状花式,却原来还有这么一条讲究。 “果真如此?”,不空惊奇地问,接着捶胸顿足道,“可惜了,如果张施主能早些说,小僧怎么也要尝一尝!” 白鸿难以置信地看他:“你没吃?” 谢丰年哼了一声,嘲笑道:“他一心忙着安慰美人呢,哪里还顾得上吃啊。” 木清笑嘻嘻道:“没事,反正你也不吃肉,没吃上的好吃的不止这一道,不可惜不可惜!” 张文典突然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其实真正可惜的是,咱们谁都没能看到文影舞剑。”他招招手让几人凑近些,“你们知不知道她舞的这个剑是什么来头?” 顾山青挑起眉:“你知道?” 张文典得意地瞥他一眼:“即使不中,亦绝对不远矣。” 原来,据他所说,这弦舞最初乃是一种对敌之术,是几百年前人和妖攻城夺镇时,不会浮空术的异士们为了应对妖禽在空中的优势想出来的法子——你不下来,我自己上去不就得了? 第108章 用上坚韧妖筋,再配合轻身术,借力攀升,法子虽笨,却好用,甚至创出了与之相对的剑法,只是在双方止战后慢慢衰落,最后演变成了只有象征意义的,在云州几地流传的惊弦舞。 而不知其中来龙去脉的大鹏王就那么大咧咧地、兴致勃勃地问起了这种专门用来对付他们妖禽一族的弦剑术。 顾山青不由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又听谢丰年问:“你是从哪知道的?” “这自然是……不能告诉你们的。” “快说!”木清一拳砸在他的胳膊上。 张文典痛呼一声,揉着胳膊道:“好好好,我说我说,小姑娘不要这么暴力好不好?” 木清又举起拳头:“你说不说?” “说说说,”他轻咳一声,道,“我前两日在街上看见她执着扇子跳舞,莫名觉得舞姿中有几分剑意,身形偶尔也很似剑招,就回去翻了几本剑谱,果然被我翻到,就叫作云州弦剑术。在脚注里也提到了文影跳的惊弦舞,说只有有剑术功底的人才能学此舞。” 谢丰年打量了张文典一眼:“你学过剑?” 张文典苦笑:“可不是,我就是小时候学剑不成,才转修的术法。” 几人一路走一路聊,顾山青一边三心二意地听,时不时附和上两句,一边想着此时再叫王伯烧水好像有些晚了。但能早些回家躺到床上,那也是极好的。 然而人不遂愿,他们刚走出花园偏门不远,就听有人在背后道:“顾大人!顾大人请留步。”转头一看,竟是仲文。 他换了一身外袍,松松套着,但显然伤口并没有处理好,肩上又殷出一点血色。 谢丰年也放慢脚步,狐疑地瞪向仲文,顾山青对他摆手:“你先走吧,我稍后跟上。” 等镇异司的人走远了,仲文才掐诀张开一个消音结界,客气却冷淡地问顾山青道:“顾大人,实话实说,你是怎么知道石怪被附魂的?”不等顾山青回答,又接着道,“除了他扶了文姑娘一把这个理由。” 仲文在这时候拦住他,只是为了问这个? 顾山青有几分奇怪,依然答道:“其实我在见他时就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后来出了事才把一切串起来。只不过文影摔的那一下是最明显的,可惜我没能更早反应过来。” 仲文似乎对他的说法毫不惊讶,追问道:“还有哪里不对?” “比如文姑娘给他们端去的饭菜,其中一个剩了半碗。我在祭礼前曾和他们一桌吃饭,按理说他们身为石侍,得了文姑娘的指令,不吃完就不会停止,又怎会剩下半碗?” 许是因为惦记着接下来的行动,没留意到这些细节,也实在吃不下去吧。 “仅是如此?”仲文将信将疑地看他。 “仅是如此。” 他答完,两人蓦地陷入了沉默。 电光火石间,顾山青突然明白了仲文来找他的缘由——仲文在怀疑他! 回想起来,在所有人晕倒时只有他和白鸿保持清醒;他召出小黑想对念君施以援手,那剑却是念君自己拦下的,旁人只看到小黑向念君冲去;他无凭无据就提出那红衣女乃是幻术;而就算他揪出了石怪中的何非,那也可以解释成,他眼看事情败露,出卖了同伴,以保全自己! 顾山青暗暗苦笑,且不论念君发话之后,仲文会不会阳奉阴违,暗自继续追查,就算他真的继续追查,在查出何非的同伙之前,他必然也要在这位将军这记上一笔了。 仲文盯着顾山青看了半晌,最终道:“明白了。顾大人早些回去歇息罢。” “是,今天也有劳将军了。”顾山青点头道。 仲文正要转身离去,顾山青又叫住了他:“将军请稍等。”说着手上一招,引来细细光流。就在要触到仲文肩头时,他侧身一闪,幅度不大,却极是明显。 顾山青的手一顿,苦笑道:“将军放心,在下只是想为你治伤。” 仲文这才不动了,看那金光慢慢没入衣下,问道:“你这治伤的法子,立刻就能起效?” 顾山青摇头:“只是封住皮肉,尽快止血,在危急时能吊口气罢了。” 仲文脸色稍缓,点点头,不再说话。 治完了伤,看仲文背影消失在黑暗里,顾山青忍不住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他摇摇头回身要走,没走两步,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不由十分惊喜。原来,在不远处剩下的零星几个马车间,来时的马车夫还在百无聊赖却又恪尽职守地等他! 没想到那马车夫看到他也是同样惊喜:“太好了!大人您没走啊!我还怕您回去也不坐车,又给人搂着送回去了呢!” “咳咳咳咳……”顾山青呛得一阵咳嗽,“什么搂着?我不是,我没有……算了,车把式,劳烦你把我,拉着,送回家!” “得嘞!” 回去的路比来时顺畅许多,在颠簸中,顾山青不自禁回忆起晚宴上的一切。 他还不知道苍殊和叶一那边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山南苗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仅从他所见而言,就可以说这个局布得又快又大胆,同时十分复杂,若说何非无人襄助,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念君的态度便更值得玩味,竟然要将这样一件大事轻轻放下,不再追查。结合他莫名的自陈来看,倒像是他真的有愧于何非,有愧于何非口中的“山南苗家”,若是追究到底,反倒会把他想掩藏的事牵扯出来,越摊越大! 第109章 念君深居简出,平日连王都的官员都见不到人。若想刺杀他,这个五年一度的晚宴确实是极好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机会。 文影来王都不过几天,两日前还在为面见念君之事心中惴惴,布局的人却在这短短的两天内就知晓她会参加念君的晚宴,认出她身边的两个侍卫是熔冲山的石怪,而后何非附魂、伺机下蛊。 除此之外,还要想办法让文影跳的惊弦舞,尤其是这舞的来历传到大鹏王耳朵里,如此,那个本人对剑术完全一窍不通,却嗜剑到无时无刻不随身带剑的妖王必定会要求文影在宴中舞上一回。 最后,在晚宴中施展幻术,声东击西。 只是,顾山青之前从未听说过幻音能将人催眠。能在手无法器时做到这种地步,此人的幻术该是何等高超! 又或者,催眠众人的,可真的只是那啸音? 细想下来,这全盘细密布局里唯一的疏漏,便是低估了念君本人的实力。诚然极少有人能看到念君出手,但一个这般缜密的人,会漏算这一点吗?还是说不管念君身手如何,他本来就准备孤注一掷呢? 若是文影一开始没有出现,他又会怎么做? “大人,咱到了啊!” 顾山青止住发散而去的种种念头,呼出一口气。 多想无用,是时候回家睡觉了! -------------------- 第55章 石怪 第二日顾山青早早来到镇异司,先去了一剑堂。叶一坐在桌后,似乎在等他:“你来了。” 他点头称是,虽说不忍,仍先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叶司台,何非他……” 何非在他面前魂飞魄散,不会有假。但魂魄散了,肉身却不一定会断气,也可能成为一个只会吃喝拉撒,时时需要人照顾的行尸走肉,倒比直接死了更教人不忍卒视。 叶一摇头,沉重道:“他死了。宴会之后我让谢丰年想办法找他,最后在文影所住客栈的马厩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何非孤身一人,没有亲眷,我已将他的后事处理完毕。” 所谓处理,也不过乎乱葬岗的一抔黄土,或天地间的一捧飞灰。 顾山青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或许这样反而是最好的。 接着听叶一又道:“他的事,既然君上不再追究,就不必和镇异司同僚讲了。” 确实,就算念君不下令封口,何非的死也满是谜团,牵扯甚多,说出来只徒增大家的疑虑。顾山青应了是,而后隐去细节,对叶一大致讲了她离席之后的事。 叶一听完久久不语,顾山青耐心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她终于道:“我知道了。” 顾山青问:“叶司台昨夜之事可解决了?” 叶一脸上竟露出一丝讪然,淡到让顾山青以为是错觉:“是我太过托大了。” 原来,昨夜的人君宴叶一本人身为镇异司司台必须到场,又想让他们所有人都参加晚宴,就将自己的本命大剑放在了城东门。大剑的剑灵能辨恶意杀意,与她心神相通,如果东门有变,她远在问君殿也立刻能知晓具体的情况,甚至操纵大剑发起攻击。 叶一说得轻描淡写,顾山青心中却着实震撼:剑灵!他只知叶一的剑法或许在整个九州都数一数二,却不知她在如此年轻之时,就已臻剑圣之境! 然而她要说的却不是这个。 昨日是皇天祭最后一天,城里到处都是庆贺狂欢的人群,但在一更至三更之间,王都城门依然例行关闭。而就在他们与宴时,一个蜥头棘甲、两腿直立,前肢短小、长尾带电的异兽突然开始闯城门。 这异兽也不主动伤人,直愣愣地往城门上撞,虽然体型不大,但皮糙肉厚,且离得近了就开始放电,电不死人也得麻痹上好半天。守卫们谁都奈何它不得,眼看它将城门撞得哐哐作响,似乎马上要散架,还有不少王都百姓跑出来忧心忡忡地看热闹,于是就请出了叶一的大剑。 但守卫们将大剑都举到了那异兽的鼻子底下,大剑仍然自岿然不动。 砍也砍不动,赶也赶不走,聚集的人还越来越多,他们怕再生异变,就直接差人来问君殿请叶一了。 顾山青有些想笑,但是忍住了:“这听起来倒像是戈兕兽。” 戈兕兽长尾如戈、又属雷兽,是以名戈兕兽。虽是稀有异兽,但是性情一般温顺避人,传闻在王都附近的群山就有,只是奔跑的速度极快,普通人很难看到。 叶一叹了一口气:“不错,正是一只丢了幼崽的戈兕雌兽。” 她认出那是一只戈兕雌兽,又见它行为如此异常,便立刻找来了戈兕幼兽的图谱,询问周遭的百姓有没有见过,果不其然有人指认。那幼崽就在一片废弃的院子里,但要抓住它,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等终于将那幼崽放归到城门外,戈兕兽果然不再撞门,母仔二兽转瞬消失在城门外的夜色中。 听到此处,顾山青不禁咬住下唇,忍住笑意。 让堂堂镇异司的叶司台,在人君宴的晚上费尽心思地去抓一只戈兕兽幼崽,折腾个人仰马翻,实在是很有创意——顾山青丝毫也不相信那幼兽是自己跑进王都里的。 果然,叶一又叹了一口气,道:“然后你猜我在那幼崽的背上找到了什么?” “什么?” “连理枝的木灰。” 第110章 顾山青恍然大悟。 连理枝乃是一种稀有的藤木,所有的枝叶都是并蒂而生,且具有一个奇异的特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相隔千里之远,其中一枝损毁了,与它并蒂而生的另一条必然也会同时损毁。它的名字也正是来源于此。 连理枝用在此处,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定时装置:以其中一枝制成隐气符贴在戈兕幼崽的背后,再找准时机销毁另一枝,那戈兕母兽就会准时嗅着幼崽的气味赶来捣乱。 怪不得昨夜叶一再次现身时显得身心俱疲。 顾山青不自禁生出一点同情,同情、又好笑。 “先不说这个了。”叶一对这段经历似也颇为不忍回顾,道,“君上一早就把答应给你的宝贝送过来了,你来看看。”说着指了指桌上一个细长的木盒。 木盒入手温润,十分精致,一侧有一个铜扣,稍稍一拨就能打开。 顾山青向来不怎么以外物喜悲,但思及此物乃是念君所赠,一瞬间仍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掀开盒盖,只见木盒里躺着一支朴素的木簪,是再寻常不过的款式,看起来在路边小摊几文钱就能买到,价值甚至比不上装它的木盒。 顾山青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果念君赠送给他的是金玉珠宝,就算有养魂之效,他怕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客居的那一角小小院落实在是供不起一尊大佛。 叶一也觉得这木簪新奇,催促他道:“你快试试。” 顾山青不好推脱,松开发带咬在嘴中,在脑后粗粗绾了一个髻,用那木簪固定住,一边绾一边心道不妙:这可真成了牛鼻子道士了! 叶一问他:“可有何不同?” 他左右转了转脑袋,感觉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暂时没有,或许要戴一阵子才能感觉出来。” 叶一点头道:“君上说此物可温养魂魄,就不会有假,你用着吧!” 这便将此事落了定。 至此,该说的说了,该拿的拿了,顾山青一转念又想起何非最后时声嘶力竭的样子,还有绕不开的“山南苗家”。然而想问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终于还是给他抿了回去,只道:“叶司台,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叶一道:“你说。” 顾山青道:“我想去何非的住处看一看。” 叶一沉默片刻,长长一叹:“他的东西原本该收作证物,查查有什么线索,但如今他人死灯灭,君上不想追究,你替他收拾了也好。”否则,也不会有人前来领取。 最后一句叶一没说出来,顾山青却听懂了。 他行过礼往外走,就在要迈出一剑堂大门时,突然听叶一在身后道:“你放心,无论是针对念君的刺杀,还是山南苗家的事,我都会去查。” 顾山青脚下一顿,没再回头。 何非就住在镇异司的厢房。 厢房不在镇异司主院院内,要从假山后穿过一道小门、一段回廊才到,分隔成一个个小间,镇异司里的人若是还未成亲或离家太远,只需稍稍交一点月金便可住在此处。 顾山青找掌管杂事的朱伯要了钥匙,由他领着来到何非门前。朱伯欠身行了一礼就走了,顾山青却立在门口,脚下生了根。他和何非明明只是打过照面的关系,却有些提不起勇气去开门。 大约是因为何非已经魂飞魄散的过。 魂飞魄散! 不过简简单单四个字,天下间却可能再没有几个人比顾山青更懂其中的涵义。 他突然想起何非扒墙而笑的样子。原来一个露出那样开怀笑颜的人,心里也可以藏着血海深仇么? 隔壁屋传来一阵响动,顾山青知道不能再等,用钥匙拧开挂锁,推门而入。 屋里干净整洁,只有一方窄床,一张书案,和一个朴素的柜子,案上放着书籍和笔墨纸砚。 整个房间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墙上的一副山水图。图里群山墨染,雨雾缠绵,山下隐约藏着一个村落,还能看到有人挑了水在山路上走,是一派悠远静致的山野逸气。 这画粗粗裱过,画纸保存得完好,裱纸的边却毛了,显然是有人时时摩挲。 顾山青心里一堵,又拿起案上的几本薄书。他随意翻看了两眼,认出是《符咒三书》和《术法经义》。这两本都是古卷,讲的却是两道中粗浅的义理,一般用来入门。 何非的东西很少,假如顾山青没来,恐怕最后都躲不过被朱伯扔掉的命运。除了要还回藏书堂的书之外,衣服、笔墨、散乱的笔记、甚至是不知用了多久积攒下的一点碎银,诸如此类,顾山青收拾出不大的两堆。 只是他来得突然,也断断没有随身携带包袱皮的习惯,一时间对怎么将这些东西带走犯了难。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小黑“嘎”地大叫一声,等顾山青转头,又扑扇着翅膀啄了啄墙角。 顾山青将床搬开,只见角落里的墙板是翘起的。他使了一些力气撬开一条小缝,就见那缝隙深处,好像藏着一个揉皱了的纸团。他费了半天力气没能把手伸进去,最终让小黑缩小一圈,钻进缝里将那纸团叼了出来——它进去时还是小黑,出来便成了小灰,而且对顾山青十分不满,狠狠对着他的手啄了一口,不知飞去了哪里。 顾山青一边嘶声甩手,一边展开纸团,发现纸团里还藏着一个绣袋,一块似石非石、似玉非玉,黑白交错的石头静静躺在其中。 第111章 这石头质感粗粝,在日照下隐隐闪着磷光。顾山青将之拿在手里,才看出石头上的白色条纹似是一个完整的图案,有些像古书文的“目”字,只是“目”字外部是一个圈,这图案却是两个,环环相套,格外狭长,延伸而出的两端由粗到细,隐没在黑底里。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符号,直觉它同“山南苗家”有关,又透着几分诡异,便随手招来草灵封住,又装回绣袋,收入怀中。做完这些,依然得面对那两堆未解的难题。 迟疑半晌,他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顾山青来时没碰到任何人,出去时却没了这个运气,一开门,正对上住在隔壁的另一位文书。这位文书手里拎着一个桶,头发仍在滴水,看样子是趁着休沐日去浴房美美地洗了一个澡。 “顾大人!”文书也看到了他。 顾山青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往后挡了挡,却反而瞬间将对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顾大人您这包袱……”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语,只得实话实说,“可真是金光闪闪啊!” 顾山青赧然,含混地打了个哈哈——其实他也觉得这么滥用草灵,有些过分了。 直到把眼睛从包袱上拔出来,这文书才猛然发觉不对:“大人,您怎么从何非的屋里出来?来找他?” 顾山青道:“何非有事回乡,已经走了。叶司台托我收拾东西寄给他。” 还没走出两步,就听那文书在背后嘀咕:“怎么走得这么急,明明还欠了我一顿酒呢!” 顾山青不由在心中暗叹。他这顿酒,怕是要等到海枯石烂了。 -------------------- 第56章 画中仙 顾山青把何非的遗物带出镇异司,留下的银钱笔墨捐给寺庙,又寻了个偏僻背风的地方,把衣物笔记之类尽数烧了。 等这一系列做完,不知不觉到了午后。 顾山青回到镇异司,发现大堂里很是热闹,一圈人正围着什么啧啧称奇,连他走近了也无人发觉。 他探头去看,只见案上放着一个漂亮的梨花木盒,做工细腻精致,掀开的盒盖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小人正在板上徐徐转动,发出细细的丁零声。男的作书生打扮、举着扇子似在戏谑调笑,女的则帕遮半面,似嗔似喜间眼波流转、脉脉含情。眉眼鼻子、发梢衣角,无处不栩栩如生。木盒一端连着笔托,嵌一支三狼毫,正随人偶摇移。 “这是什么?”顾山青问道。 他骤然发问,把身前的不空吓了一跳,道:“阿弥陀佛,你这是去哪了?文姑娘正在给我们看她的讯音盒!” 顾山青这才注意到文影也在这一伙人中,奇道:“讯音盒?干什么的?” 木清道:“你忘了阿影说她有个东西可以联系她哥哥了?这个就是!” 谢丰年盘腿坐在案前,哧道:“人家跟你很熟吗?你就在那‘阿影阿影’得叫!” 木清瞪起眼睛,作势要打,文影连忙摆手:“是我让木清妹妹这么叫的!我从小只有哥哥,没有姐妹,木清妹妹对我很亲切,我想让她这么叫!” 她说得一脸认真,倒把谢丰年噎得说不出话来,灰溜溜地扭回头去接着摆弄那讯音盒。木清得意地扬起头,活像一只斗胜了的小公鸡。 顾山青在心里暗笑:谢丰年可算遇到克星了。 张文典道落井下石:“这都半个时辰了,你研究出来了没有?你不是说用不了半柱香你就能研究明白吗?” 谢丰年答道:“只要把它拆开看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什么原理!” 说着,他悄摸摸地把指甲插进盒子的接缝里,被不空飞快打掉:“想都别想!” 叶一从后门走进大堂,一眼看到他们:“都在啊?”又瞧见文影,道,“正好,我也正想说文姑娘的事。你们谁去走一趟?” 她在谢丰年脸上流连片刻,谢丰年风轻云淡地撇开眼。 不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叶司台,小僧愿去!” 叶一点头道:“那便如此,遇到问题随时通报,不要逞强。”又马不停蹄地走了出去。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谢丰年夸张地叹气:“同僚们,这就是我们认真负责的好司台啊!” 张文典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就你话多!”看谢丰年嫌弃地偏了偏头,躲开他的手,甚至“啧”了一声,登时不干,伸出魔爪揉起了谢丰年的头,“我说你,你还有意见了?” 木清托着腮笑嘻嘻地围观他们内讧,不空却半丝眼风也懒得分过去,切切地问文影道:“文姑娘,还未请教,令兄是在哪里没了消息的?” 文影迟疑道:“我最后一次和他通信的时候,他说马上要横穿云牧。” “云牧?”听到这回答,张文典停下了在谢丰年头上肆虐的手,讶道,“是‘云牧三屠’的那个云牧?那里不是古废墟吗!” 他这样一说,顾山青也想起了关于云牧的种种历史和传闻。 此事还得溯至八百年前人和妖大战时。这场大战流传的故事和演义繁多,他在九歌镇时还听了那说书人讲的一段“昆山决战”。 据说在大战之前,九州两分,先代人君及治下百姓偏居西南,北接游牧之国,西靠雪域十万山,和妖皇素有协议,也算两相不犯。然而不觉间妖皇年老势微,他的手下突然掀起了叛乱。摇摇欲坠的平衡瞬间被打破,一时间九州内遍开战火,群妖割据倾轧,无处不是人间炼狱。 第112章 原本尚有妖皇约束时,平民百姓虽受大妖压榨,但好歹还能艰难地勉强度日,如此一乱,人命如同草芥,诸般践踏凌辱,再也让人忍受不住。于是,难民们纷纷涌向西南,想求人君庇佑。 而就在这时,割据众妖中有一狼妖欲扩充地盘,又打不过临近的大妖,便把算盘打到了人君头上。为了震慑人心、军下立威,他趁人君反应不及,先屠一城,屠的,便是难民群聚的云牧城。 此为一屠。 先代人君温和软弱,优柔寡断,对云牧城的尸山血海又是不忍,又是心惊。而在屠城之后,狼妖“攻下一城屠一城”的叫嚣,更加让他胆战。他不顾身边人的反对,竟以不伤百姓为条件和那狼妖达成协议,自退百里。这一退,那狼妖及部下霎时如黑云罩于城顶,得意至极、嚣张至极,恣意妄为,哪还记得人君姓甚名谁,更休提什么条件! 好在,又没过多久,先代人君再也不堪议论,禅位于子,其名山君。 山君横空出世,惊才绝艳,不仅灵力逼人、精通兵谱阵法,更是心胸开阔,广纳贤才异士。几仗下来,他不仅夺回了失地,更提振了士气。兼之后方安稳,钱粮可供,他的野心不再止于收复旧土,还要将整个九州都纳入怀中,以庇天下苍生! 而在山君手下,有三位将军是结拜兄弟,情同手足,其中的老大正是从云牧屠城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他对妖恨之入骨,手段狠戾,在终于攻下云牧城之后,竟不顾劝阻,以清除奸细为名,再次下令屠城。 他屠的不只是狼妖手下和城中小妖——无论这些小妖是本就住在云牧还是追随那狼妖而来,更有在胁迫下为狼妖提供钱粮草米、哪怕只是一碗清水的普通百姓。他对这些百姓的哀嚎惨呼、诸般恳求充耳不闻,只因依他而言,哪怕不是奸细,“受此辱而不反者,犹同走狗”! 此为二屠。 再后来山君的地盘慢慢扩大,连成一片。 而在老妖皇逝世之后,他的子侄,愁胡,接手了他留下的烂摊子,合纵连横、整治群妖,崛起之势势不可挡。直至山君和愁胡二人各占半壁九州,风雨欲来中最终之战一触即发。 然而,或许是长年争战的戾气终于积累到爆点,又或是有恶意一直在混乱中暗暗滋长,就在这紧要关头,赫然有邪魔出世,不分人或者妖,要以自身之气魔化众生,让九州沦为鬼蜮! 山君在与愁胡对峙之外,又忙于追查邪魔行踪,与之缠斗,脱不开身,于是将云牧城在内的后方交给了那三位将军——他本想以军法处置屠城的老大,却被另外二人拼死拦住,只让他将功赎罪。 却不想不久之后,这三位交情笃厚的将军不知为何突然反目,在彼此攻讦中,老二身受重伤,老大老三竟先后负气离城而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城中有人为了向老大复仇,早就与原先的狼妖部下搭上了线,借此机会,趁夜打开城门,引来了仓皇逃走后一直潜藏山中的群妖。 此为三屠。 一座城池,被血洗了三次,留下处处鬼哭。 直到八百年后的今日,远远路过的行人似乎仍能在风中听到幽魂的呜咽,闻到那隐隐的腥。 不空咋舌,连敬称也顾不得了:“你哥是为了什么想不开,非要去路过一下云牧?” 木清飞快地点头:“对啊对啊,那种地方戾气横生,如果没有妖魔鬼怪,那才叫奇怪呢!” 文影苦笑:“大雨把原来的路冲垮了,他说横穿云牧是最快的一条路。” 行商讲求时效,她虽有心劝阻,但兄长在诸多无奈和不得已下作出的决定,哪里又有她置喙的余地? 不空歪头思量片刻,道:“也好,贫僧去了,正好可以顺便超度一下亡魂,也算是功德无量。” 木清支着脸神色无辜地道:“大和尚,你可千万准备好了,别到时候超度不成,反倒被人给降服了!” 不空佯怒:“呔!小丫头瞎说什么!” 看他们斗嘴,顾山青笑道:“木清虽是胡说,但我几年前路过的时候,确实感觉云牧废墟里有些异常,此去还是要小心一些。” “你要去云牧?”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声音冷清清从大堂门口传来。 顾山青下意识地摇头,想道说了半天不空,怎么又说到了他身上。 然而话还没出口,突然意识到周围的人不仅没了声,连诸如咬手颠脚之类的小动作都停了,一个个直勾勾看向门口,又齐刷刷把视线收回,拐弯抹角地落到他的脸上。 他刚才只觉得声音熟悉,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分明是苍殊的声音! 这群八卦的人! 然而现在不是和他们计较的时候。顾山青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笑吟吟地和苍殊打招呼:“苍殊大人怎么来了?” 苍殊却没回答,仍盯着他问道:“你要去云牧?” 对上他黑沉认真的目光,顾山青一时舌头打了结,暗想这怎么那么像小媳妇质问要远行的丈夫。 不空双手合十,无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替顾山青解了围:“是小僧要去寻这位文姑娘的兄长,可能会去云牧。” 苍殊微行一礼:“不空大师。”见他转开眼睛,顾山青莫名松了一口气,然而听到下一句,心立刻又提了起来,“既然说到这,我前些日子收到消息,说云牧废墟里似有魔息。” 第113章 木清失声惊呼:“魔息?!” 谢丰年皱起眉:“他们不是早就绝迹了么?” 八百年前大战之后,山君领世人重整河山,除魔就是其中要务。 虽说山君没几年就英年早逝,但后来者继承了他的意志,无论大魔小魔,几乎都在那两三百年里消灭殆尽。 苍殊缓缓摇头:“按说如此,但这消息绝非空穴来风。” 虽没明说这消息来源何在,但他为妖端肃,又说得郑重,也由不得镇异司众人不信。一阵凝重的沉默后,张文典温声客气道:“大人到镇异司,是特地来告诉我们这件事的?实在是有心了。” 苍殊脸色几乎未变,顾山青却觉得,他好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接着就听他道:“不必。我来,是想请不空大师帮一个忙。” -------------------- 第57章 画中仙 苍殊没说几句,顾山青就听明白了——他请不空帮忙的这件事,分明还是昨夜的后续! 苍殊的小隼遍布王都,日日夜夜从望火台、浮屠塔之类高处俯视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能随时察觉人群中的异样。而就在昨日赴宴之前,一个身怀异术、受到通缉的重犯突然在王都现身,虽然隐匿了身形,仍被其中一只发现。 这重犯出现得突然,苍殊有几分奇怪,但也没有多想,顺利地将其抓捕,而就在这时,第二、第三甚至第四只小隼纷纷飞回他的身边,竟是也发现了几个许久没露过面的通缉犯! 如此一来,苍殊无论如何也觉出不对了,但他想的不是有人要阻止他去人君宴,而是有人准备趁着王都戒备稍稍放松时,出来作乱。 他通知了三位身在王都的同僚,让他们加强巡逻,又叫来鹭飞飞和猫九郎,再加上他本人,算是兵分五路,三队戒备,两队抓人。 顾山青微微偏头——苍殊身后,镇异司大堂的门上扒着两对爪子,爪子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一个细、一个圆,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堂里。 见他看过来,猫九郎毫不犹豫地直起身,激动地向他招手,却不小心忘了头顶还有只鸟,一个头槌正正撞在鹭飞飞的下巴上。 鹭飞飞咬到了舌头,疼得皱起了脸,不假思索反手就是一锤。 于是,“嗷”的一声痛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顾山青忍俊不禁地乐出了声,又觉得似乎不大合时宜,赶忙咬住嘴唇。 苍殊住了口,这次脸上明显浮出一点点尬色和恼火,也不回头,冷冷道:“你们两个,还不进来!”等他们连滚带爬地进了大堂,向众人行了礼,才道,“让诸位见笑了,这是敝人的两个手下,猫九郎和鹭飞飞。” 说完也不搭理他们,继续接上了之前的话头。 鹭飞飞在大堂正中站得恭敬笔挺,一动不动,猫九郎在他身边缩着脖子,仿佛大气也不敢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从这个脸上移到那个脸上。 见他视线转来,顾山青对他一笑,戏谑地眨了眨眼,看猫九郎也不由咧嘴,似乎放松了些,才又专心听苍殊讲话。 苍殊把他追捕的过程讲得平铺直叙,然而从大堂里暗暗交换的眼神中,顾山青却瞧出了他同僚们掩饰不住的心惊。 他抓住的逃犯有三,若是放出风去,大约无论哪个都会让全王都的说书先生群情鼎沸、奔走相告,而后加上许多曲折离奇的情节大书特书、开张吃上那么三个月。 这三个逃犯中,第一个是只兔妖。 这兔妖娇小柔弱、法力平平,却吞噬了近三十个幼童。她的手法说来也简单,那就是化作原形,变回一只普通的、毛茸茸的、楚楚可怜的小白兔。等市集里有父母受孩子央求不过,将她买下,欢天喜地捧回家去,再养上些时日,就趁着孩童独自玩耍时露出可怕的真面目,把他们吞吃下肚。而等家长回来发现孩子不见了,谁又能顾得上那一只消失的小兔? 第二个是位在几年前颇有名气的铸剑匠。 这铸剑匠铸的剑极坚极韧,色泽洁白,见了血后却会微微泛红,艳丽而诡谲。虽然称不上是当世宝剑,却很有几分奇特的风雅,甚至有传言说大鹏王也曾想找他打上一方。然而就在地方巡捕追查一桩于当地流传许久的失踪案、查到他头上时,世人才知,他铸剑用的,原来不是生铁,而是碾成齑粉的人骨。 第三个,则是个画皮。 画皮这种精怪以人或妖的精血为食,专门挑鳏寡孤独、或者亲友不在身边的独居寂寞者下手。在初遇时大多相貌亲切、笑意盈盈,就像昨日刚刚搬来的邻居,或者行在路上偶然结交的伙伴。但假如被那热情和殷勤迷惑,任其进入生活里,他就会抓紧一切机会钻入人心的空处,并依着那份缺憾和渴望变幻样貌气质,无论是总无音讯的儿女、久不归家的丈夫,还是早已逝去的挚友亲人,他都能着意取代,而后寄生、吸血。 失去精血让人虚弱,但只需一些时间就能恢复,因此大多画皮所作之恶说小不小,却也说大不大,且就算有不少受害者明知不对,也无法割舍,甚至甘之如饴。于是镇异司也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都还好说。 但这一个和其他的画皮怪还有所不同——他不只吸血,还爱财。选择孤单寂寞却有钱的老人家下手,将他们哄高兴了,便让这些老人在有人见证时立下字据,将家中的财产相赠与他,不榨出最后一个铜板不罢休。 第114章 若老人真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但假如不是,那些边边角角的亲朋远戚自然不干,几次三番闹上公堂。可人证物证俱在,这些人也奈何不了他,只能咬牙切齿地看他携款而逃。 然而马有失蹄,终于有一次,有个对精怪稍有些了解的,对他生出了怀疑,一番设计,在他吸取精血时,把他逮了个正着。他见势不妙立刻逃跑,官府也再没有理由推脱,马上放出了通缉令。 依次数下来,这三个都是以巧作恶,并不以武力见长,逃跑时必然更会使尽浑身解数。若不是苍殊本人出马,恐怕也很难在短短一晚将他们抓住。只是,也不知那作局者是如何让他们在这个时候齐齐现身王都的? 顾山青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问道:“这三个犯人,苍殊大人可审问过了?” 苍殊微微摇头:“暂时没有。” 顾山青点点头,这三人这般狡猾,抓住他们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审问本身也着急不得。更何况到现在为止,苍殊还没有说出他的来意。 想到这,他不禁分了一下神:细想起来,苍殊很可能是在追缉犯人的途中看到了他,把他捎去晚宴的了。 虽然在路上花费的时间不长,且以苍殊之能,最终必然会将犯人拿下,但耽误这一会儿无疑也可能会让他多费不少功夫——更何况犯人还是这种身怀异术的。 其实苍殊完全可以放着他不管的。 坐在案前的谢丰年向后一仰,手撑在地上,昂起下巴道:“既然人都抓住了,不赶紧审问,苍殊大人还来找我们不空做什么?” 苍殊仿佛对他言语里的不驯一无所觉,答道:“昨夜在王都突然出现的逃犯,除了这三个,还有一人没能抓住。” 听闻此言,他身后的鹭飞飞灰溜溜地低下头,而猫九郎缩得更紧了。 顾山青立时心中雪亮,不觉勾起嘴角,又连忙压住笑意:不消说,这没抓住的一人,一定其实是这俩的任务了。苍殊独自抓了三个逃犯,这两只却连一个都没能逮住,难怪会这么羞愧。 回头找机会安慰一下他们吧,他暗想。 这时苍殊也开始讲起了那最后一人,但没讲几句,不空蓦地发出一声轻呼,讶然道:“阿弥陀佛,小僧知道此人!” 原来这最后一人,乃是一名画师,而且是一位曾经飘忽不定、宛如传说的画师,专画仕女图。 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来,也不知他要往哪里去,但只要他现身,必然会在城中最大的妓馆点上几个女人,一整晚什么也不做,专心为她们画像。 这些妓女或是丰腴或是瘦削,或是高挑或是细幼,或是羞怯或是活泼,或颦或笑或喜或怒,无论是绮年玉貌,还是年老色衰,他都一视同仁,将她们各自的神韵尽数捕捉,一一绘到纸上。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总是活灵活现、灵气逼人,直叫人觉得画中女子下一刻就要踏出纸来,对看客们晏晏而笑。 等绘完了图,他便在城中最热闹的街口支起画摊,至于卖给谁、开出什么样的价格,则全凭本人的心意。如果不合眼缘,哪怕豪掷千金,也求不着他的一幅画。甚至有富家千金、楼中花魁看中他高超的画技,想出钱请他来画像,他也从来没有答应过。 而在画卖完之后,不出两日,画师就会从这城镇离开,无论是谁也再寻不到他的行踪,直到他在下一座城的妓馆里出现。 如此不知多久。 然后有一天,命运忽地惊鸿一瞥。 据说那是城中首富的女儿,只不过是在初一、十五时例行去寺里上香,穿的也不过是一身素净衣裳——或许是她耳边一朵洁白的茶花太过动人,画师就这么轻易被迷住了心窍。 他不再去妓馆,而是痴痴地等在寺院门口,等着在每个月初一、十五的时候看那少女一眼,为她画一幅小像。 这样一个月、两个月,到了第三个月,少女终于注意到了这痴心的青年,自然也看到了他笔下的她。当时她只是掩嘴而笑,和身边侍女一起飞快地跑走了,但在第二日,画师就接到了首富的邀请,请他入府,专门为女儿画像。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不必说,画师进了府之后,两人情愫暗生。他依然不时作画,并对少女道:等凑够了百幅,就以画为聘,来娶她。而在那之前,这些画都会好好地收在他的画室里,不让任何人看见。 沉浸在热恋中的少女答应了。 然而一个偶然,少女心血来潮,决定去偷偷地看看那些画。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画师笔下的她,居然全是合着眼的——礼佛时也便罢了,赏花时蝴蝶扑到眼前的她、念诗时用心默读的她、打秋千荡到最高处不由欢笑的她,虽说所有画的意境都神妙动人,但细数起来,作为主角的她,全是双目微阖! 这些画像仍旧很美,但和画师以前的仕女图比,却总让人觉得差了些什么。 少女先是疑惑,接着自然是不肯,一定要情郎为她画一幅睁眼的画像——她觉得,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岂不是很容易做到? 却不想,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几次三番争执下来,这成了少女的心病。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的她,一心认为,画师怎么都不愿意为她画一幅睁眼像,必然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还不如那些妓女了。 她抑郁成疾,竟就此一病不起。 第115章 眼看女儿日益憔悴,爱女如珠的首富心疼无比,又见画师怎么也不肯松口,便狠心放了话——只要画师满足她的心愿,就将女儿许配给他! 虽说两人早就私定终身,但他们也早知首富不会轻易认可,而现在,这个承诺就近在眼前。 画师枯坐一夜,终究是答应了少女的要求。少女在病中消瘦了许多,更显得弱柳扶风。在这最后一张仕女图中,她原本的一双明眸如烟笼雾罩,似喜非喜,落到纸上,竟是望之摄魄! 而在完成这画之后,画师便消失了。 少女终于得偿所愿。但或许是缠绵病榻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不知情郎为何离她而去,过了不到半年,她还是撒手人寰。 首富哀恸至极,给女儿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请来了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又请了城中所有的和尚道士为她作法。而就在作法时,有个道士突然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道:依他女儿此时还残存的魂气来看,其实早在死前许久,她的魂魄就已不在体内了! 首富心痛之下,越想越不对,当即花了重金差人去查那画师的底细,查到最后,赫然发现,他所画仕女图中的所有妓女,无一例外,全都在画完一年内暴毙而亡,死前不吃不动,尽似失了魂魄! 只是一直不曾有人在意,才没人发现其中的关联。 首富不明白看上去深爱女儿的画师为什么要害她,又想起那些画像,便去找高人叩问,想求一个解释。而求到最后,却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原来这画师的画技是如此巧夺天工,竟骗过了天地鬼神,让他们以为那仕女图里的,才是画中人本身,以至于摄走了□□的精魂。 “……阿弥陀佛,所以这位施主在书画界还有一个美称,咳咳,恶称,名叫——‘画魂’。” “……” 在一片安静中,张文典竖起三根手指:“我有三个问题:第一,什么时候变成你给我们讲了?第二,你是全程听墙角了吗,连‘痴等寺外’、‘枯坐一夜’这种细节都知道?而且为什么要在寺外等,为什么不去她家门口等?第三,你们这些画画的都有什么毛病?乱画一通然后随便送人是你们的习惯?” 不空没理他:“总之,传说里的就是这样一位人物。” 木清似乎仍沉浸在他讲的故事里,呆呆道:“所以说……这些女人的魂魄,是因为他画得太好,全都被吸到画里了?” 不空郑重道:“正是此意。” 木清蹙起眉:“那为什么他非要画得那么好呢?为什么不画差一点呢?” “做不到的。” “为什么?” “木施主,小僧请问,你呼吸能否只呼半口?作画一技,对一心投身其中者而言,早就如同呼吸融于骨血,岂是刻意能改之的?而且,如果那样做,只怕是既对不起画,亦对不起人罢?” “……”木清接着问道,“那为什么合眼图可以,睁眼图就不行?” “因为所谓的‘目为人之精’吧。”谢丰年嗤笑两声,转而问苍殊道:“敢问大人,他的通缉令里是怎么写的?” 苍殊淡淡道:“犯人苏之涯假托作画,掠魂害命,罪大恶极。” 木清面露惊奇,歪头看了看不空,同情地道:“这还……挺简练的啊?” 谢丰年放声大笑。 不空一噎,懊恼地摸了摸鼻子,嘟哝道:“情之所至,人所共通,你们这些不懂画的人懂些什么。” 张文典摸着下巴问道:“你看过他的画?” 不空不动声色地瞟了苍殊一眼,苍殊垂着眼,恍若不知。 “怎么可能。从他被通缉之后,他的画也全都被收禁,早就不在画市流传了。” “怕是在黑市里千金难求吧?但假如有人出上万金,还能没有?”谢丰年嘲道,“这城里这么多名家富贾,就没有人悄悄地邀请你去鉴赏一番?” 张文典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这画,镇异司里是不是也收着几幅?” “……小僧那纯粹是为了研究证物!纯粹是为了研究证物!”不空狼狈地叫了起来。 顾山青一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问苍殊道:“那这位‘画魂’现在在哪,大人可知道?” 苍殊点点头:“他就在城郊公主祠。我用妖力困住了他,但他逃入了画中。” 张文典问:“逃入了画中?” “不错,”苍殊道,“我的部下亲眼见他逃进了公主祠的壁画,因此我才来找不空大师。” 不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好画有灵,这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寻常的事。” 苍殊又问:“大师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抓住他?” 不空沉吟片刻,道:“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是将画全部毁去,他没有了依托,自然就出来了。但这个法子就算苍施主认可,小僧也绝不同意。不能把他逼出来,只能试试看能不能把人送进去了。此事须得小僧和顾施主合力而为,请稍等片刻,小僧做些准备,看可不可行。” 木清突然问道:“你说的这个人叫‘画魂’,那大和尚,那你有没有什么雅号呀?” 不空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露齿而笑道:“区区不才,‘画僧’是也。” -------------------- 第58章 画中仙 一个时辰后,原本在镇异司的人又如数聚在了城西公主祠的门口。 第116章 不空在一个时辰里用定魂木削杆成笔,又用柔软兔毫做成笔尖。他需要顾山青做的,不过是把准备入画之人的魂魄召唤出来,附到笔上。 公主祠外空气隐隐扭曲,罩着一层妖力结界,是苍殊用来困住那画师的。他化出一把散碎羽毛,分给众人:“揣在身上,可自由出入。” 于是几人接过羽毛,推开大门。 公主祠外表颇不起眼,和祠后那些古刹一样灰扑扑的,内里却很大。主位上所供的石像早已坑坑洼洼、残缺不全,只剩下石像底部“平乐公主”四个古字,但除了被损毁的部分之外,墙上的壁画许是因为在壁下掩藏千年,才刚刚被不空清出来不久,仍旧细腻动人,似乎伸手一触,就能沾下新鲜的颜料来。 顾山青之前来过这公主祠,记得壁画里画的是被供起来的这位公主的生平故事。 这位平乐公主自小深受宠爱,进门第一幅画就是她小小一团,在人君慈爱的眼神中,在侍女们的鼓励下蹒跚学步的样子。 之后几幅里她少女初成,面对诸多宾客,于人君殿上以一手好琴名动京城,而在父亲询问她要何奖赏时,却抬臂指向城墙之外,要深入他手下禁军之中。骑射武功、行伍种种,之间如何摸爬滚打不提,只从画上看,长成青年的公主一身红裙骑在马上,张弓欲射,英姿飒爽,实乃一位绝顶出众的奇女子。 然而就在这时,画风一转,她在抚琴,面对的却不是芸芸听众,而是极远的远方。画里的她被破坏得只剩下了一双眼睛,从这一双眼睛中,却仍能看出她心中潜藏的深深忧虑。 而接下来,便是石像后方的墙上,鹭飞飞和猫九郎眼巴巴守着的,这公主祠中最为盛大、最为恢弘的一幅公主出嫁图。 高大健壮、鬓毛熠熠闪光的一匹匹高头大马似乎下一个瞬间就要从墙中破壁而出,马后拉着的是一架华贵而艳丽的四合马车,轿后吹打乐器的乐师、高举仪仗扇的侍女、挑着箱子的挑夫、提着武器的守卫,排成长长的队列,一眼望不到尽头。而在整个队列之后,庞大的大山崇然而立,静默无声。 谢丰年评价道:“看来她这辈子干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出嫁了。” 木清飞起一脚踢到谢丰年的小腿上:“不许你这么说公主!” 谢丰年夸张地“啊”了一声,抱住小腿跳来跳去:“实话实说都不让了!而且,我说她,你生什么气啊!” 文影在一旁捂嘴偷笑,木清抱臂昂首:“那不管!就是不许你这么说!” 张文典摸了摸下巴:“确实,你这么说也太刻薄了。她可能是那些被送去和亲的公主之一吧。那时候人和妖没有现在这么和谐,她们落到大妖手肯定是很惨的。用自己的幸福换取天下的太平,你能说,她们不值得歌颂吗?” 在妖王人君征战不休的日子里,有时候双方都打累了,打疲了,就会以和亲的方式缔结一段短暂的和平。但在山君一统天下后,这种事就没有过了。因此,这画讲的无疑是至少八百年前的事。 不空面露不忍,叹息一声:“只可惜最后一面墙全然损毁了,也不知她和亲之后如何了。”他又转向鹭飞飞,和气地道,“阿弥陀佛,所以,那位苏之涯苏施主,他是躲入这画中了?” 鹭飞飞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和猫九郎追到庙里,亲眼看见他一下子钻进画里去了!我们翻来覆去在墙上找了好几遍,没找到什么机关,正不知道怎么办呢,我们老大……咳咳,我们大人就来了,知道了具体情况,直接去镇异司找大师您了!” 不空点点头:“用心所作之画,画师本人的记忆与情感大多凝聚其中,进而在画中创造出一个与我等所在之地截然不同的世界。有的善画之人,或者长于魂术者可自由地出入来往其间,这位苏施主显然是其中之一。捉不住他,也不怪你们两个。” 猫九郎眨了眨眼,眼看要感动地哭了。 却听苍殊道:“大师不必为他们找借口了,原本发现苏之涯处离此处很远,容许他跑到这里,就是他们两个的失误。要入画抓人,就让他们两个先行一步,弥补过失罢!” 鹭飞飞惊恐的表情冒了一个头,被谢丰年打断了:“且慢。既然是画中世界,里面没吃没喝,他迟早有出来的一天,为什么不干脆派人守在祠堂门口,直接等他出来?这岂不是简单得多?” 不空摇了摇头,道:“画中世界时间流逝与现实不同,若要守住祠堂门口,不仅得劳烦苍殊大人时时维持结界,更不知要守上多久。而且有时候不同的画在机缘巧合之下会相互连通,明明是同一个场景,却已在另一幅画中。如果他在里面呆得时间过久,找到了别的出口,那就不妙了!” 张文典附和道:“就是!入画之后抓不住他,再守大门也不迟。” 木清在公主祠里又转了一圈,听到这,兴致勃勃地挂到他的肩上,插嘴道:“这么厉害!画居然还能相通?” 不空望向她身边同样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的文影:“只是偶尔如此。相通之画多是一人所画,不过,若是不同画师所画,即使互不相识,他们也可称伯牙子期之交了。” 苍殊道:“明白了。等入画之后,该当如何?” 不空思索片刻,道:“苏施主入了画,必定化身画中之人,几位施主只要找到他,在他身上做个明显记号,小僧在墙外将他寄托之角色一笔勾销,他无所凭依,自然不得不出来了。”顿了顿,又道,“或者,干脆在他脸上写一个‘不’字,小僧也就明白了。” 第117章 张文典“噗”地笑了:“既然都写了一个‘不’了,干嘛不再添个‘要’字?‘不要’!多简洁明了!” 苍殊皱了皱眉:“什么意思?他入画之后,就不是他自己了?在画中写字,写的字也能呈现在画上?” 不空道:“不错。画中存在的角色,其实俱是画师记忆中的人物或者那些人物的糅合。外来之人若要融入这个世界,也必定要化身其中。” 苍殊追问:“他的脸也会变?” 不空道:“这……按理说是不会的。但是他本身便精通乔装之术,又在画中,可随意涂抹,用的想必不是他本人的脸罢。” 顾山青好奇地问道:“入画之后化身成哪个角色,是由入画之人自己决定的么?想变将军变将军,想变公主变公主?” 不空道:“并非如此!画中世界自会给不同的人分配不同的角色,小僧也不明白个中原理,只能猜测是同每个人自身的性格特质有关。” 猫九郎歪了歪头,慢慢地道:“……所以,等我们进去了,”他一指壁画,“也会变成画里的角色?” 不空道:“正是。” 木清跃跃欲试:“这么好玩!我也想去!让我去让我去!” 不空果断道:“不行。” 木清:“……为什么?!” 不空举起手中的笔杆:“木施主看见这笔了吗?这笔无甚瑕疵,但毕竟做得仓促,依小僧推算,除了这两位小友和苍殊大人,只能再送一二人入画。若想找出画中谁是那位苏施主,入画之人须得明察秋毫,见微知著,且最好略通魂术。小僧以为,木施主性格粗放旷达,并非最佳人选。” 木清撅嘴。谢丰年嗤笑一声,对她道:“别听大和尚的!他不让你入画,才不是因为什么粗放旷达……”而后吊人胃口地顿住了,是十足不怀好意。 木清一点没有起疑地上了钩:“那是因为什么?” 谢丰年提起袍摆:“当然是因为……你傻啊!!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不等木清踹他,一溜烟大笑而去。木清气急,在原地恨恨地跺了两脚,紧随其后追出了祠堂。 一直在木清身边抿唇偷笑的文影犹豫了片刻,行了一个礼,也出去了。 公主祠里剩下三人三妖,清静了许多。 猫九郎歪了歪头,又问不空:“那我们进去之后,怎么出来啊?”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据小僧过往经历而言,心随意动,进去难,出来易。若是实在无法,求助顾施主即可。”说完,笑眯眯道,“所以……两位施主谁先来?” 话音未落,两只妖齐齐后退一步,你推我搡,拉拉扯扯。一个道:“你先去!” 另一个道:“凭啥我先去,你去!” 仿佛不空端在手里的不是一杆笔,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可惜苍殊严厉的眼神一扫,两只妖立刻打了蔫,鹭飞飞拖着步子来到不空跟前,有气无力地行礼道:“那就麻烦大师了。” 顾山青轻轻一笑,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指上一招,猫九郎和鹭飞飞的魂魄双双脱体而出。鹭飞飞之前有过这经历,还算平静,猫九郎低头瞧瞧他的大肚皮,又上手摸了两下,是彻底懵了。 苍殊严肃地一指壁画:“入画之后,队末会合,莫要耽搁拖沓。” 不空手上一顿,又道:“对了,还有一事,几位施主入画之后一定记得顺势而行,莫要改变画中事件整体的走向,不然整个画中世界都可能崩坏。更莫要大肆张扬,引起画中人不必要的注意。若是在画中身故,轻则被踢出画中世界,重则……阿弥陀佛!” 说完,不等傻了眼的鹭飞飞问完那一句“重则怎么样啊大师,大师……!!”,手腕翩然一转,将他们两个的魂魄一并收入杆中,而后,笔落如风。 两个金灿灿的小人转眼在壁画角落现出身形,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栩栩如生,在原地迷茫地懵了一阵之后,一个打了个哈欠,一个伸了个懒腰,踢踢踏踏地从画中消失不见了。 一气画完,笔杆“啪”地爆开一道裂缝。 不空提起笔:“啊,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 顾山青:“……什么事?等我们进去后告诉他们就好。” 不空道:“苏施主是肉身入画,灵魂离体时间却不宜太久,当以三日为限。” 苍殊问:“我们该如何知晓外界时间?” 不空:“这样罢,界外过上一日,小僧便在画上画一朵异状白云,等天上出现第三朵白云之时,几位施主就必须得出来了!” 苍殊又问:“出来之后,能否再进去?” 回答他的却是顾山青:“最好不要。灵魂离体本身也是对魂魄的一种损耗,若离体时间太久,或者次数太多,容易灵肉分离,回不去了。” 苍殊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对顾山青抬手,“请!” 顾山青点点头,又是一招,而后在苍殊灵魂脱体时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他的肉身,让他靠坐在地上。 招出猫九郎和鹭飞飞时苍殊就在他们身后,顾山青不好越俎代庖,但若是让苍殊本人直通通地砸在地上,那却得算他的过错了。 被招出来的苍殊神色丝毫不改,对不空点头道:“有劳了。” 不空提腕落笔,却没画小人,而是在壁画上方的天空画了一只盘旋的苍鹰,双翅四足,正是苍殊真身的模样。笔殊一提起,又是一声爆响——一道更大的裂痕横贯笔身,几乎将笔劈为两半。不空惋惜地道:“阿弥陀佛,可惜只能再送一人入画了。顾施主,请吧?” 第118章 于是,顾山青合上眼,定气凝神,让魂魄脱壳而出,向不空手中已然破破烂烂的笔一头扎去。 在全然没入黑暗之前,他隐约听见张文典语气迟疑,问不空道:“刚才……画里是不是有个侍女动了一下?” -------------------- 第59章 画中仙 一阵天旋地转,顾山青睁开眼。 时值午后,他站在一片院落的空地之中,眼前的建筑和问君殿有三分相似,风格古朴,却小上许多。周围有仆役身穿制服,脚步匆匆,正从院边库房里搬出大小的箱子,堆在四周。 有人在他旁边道:“怎么不念了?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吗?” 顾山青低下头,只见他手里握着一张长长的单子,列有金玉珠宝、锦缎绢帛、饰品摆件、书籍字画之类,名称之后写着件数,似是一张嫁妆清单。 顾山青当即了然。 不空或许是忘了提起,原来画中世界的时间流逝并不一定是从画里那一刻开始的,他们进入画中,没有落到壁画上具体的那个时间点,而是来到了出行之前,他附身的这个人物清点嫁妆时。 如此一来,想和苍殊他们会合,只能见机行事了。 顾山青定了定心神,扫了一眼单子的题头,不禁皱起了眉:题头用辞十分复杂,但所写不像是妆奁陪嫁的婉言,倒话里话外透出“祭品”的意思。如果不是八百年前语意不同,起草这清单的文员也未免太过粗心大意。 不过此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道:“没事。我刚刚读到哪了?” 刚刚提醒他的同僚报了一个凤翎头冠的名字,顾山青找到那一样,接着往下念,又念了几样,就听身旁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只见通廊上有几个人匆匆走过,嘴里议论着什么,头戴盔帽,身着铠甲,挎着武器,看装扮,有些像壁画上守护送嫁队伍的侍卫。 顾山青心中一动,将清单递给他身旁的同僚:“劳烦你接着报一下,多谢!”而后不顾对方惊讶的表情和“你要去哪?”的问话,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那些侍卫脚步很快,顾山青远远地跟着,穿过重重走廊、道道高门,维持在一个不会被发现的距离。不时有只言片语被风吹过来,飘到他的耳朵里。 “不是之前说十天后出发吗?怎么这么急……” “……说前线吃紧,有几只扁毛畜牲厉害得紧……都要撑不住了,必须……” “唉……可怜的公主,如果老人君还在的话……” “是啊,如果老人君在,肯定不会让她……” 不会让她什么? 虽然不过寥寥几句,内容又有缺漏模糊,顾山青却心念电转。 原本看那壁画时他就心中奇怪,人君那般宠爱女儿,怎么会舍得送她与妖族和亲,却原来此人君已非彼人君。但是,如果这时已走到了送嫁这一步,那和亲与停战的事宜应当早已谈妥才是,前线怎么会仍在与妖禽交战,甚至到了“撑不住”的地步? 不过,这倒解释了一路走来椽梁墙角遍布四处,多得甚至有点夸张了的咒法符文——其中一多半明显是用来防止妖魔窥探、入侵的。 他快走几步,想听得更清楚些,听听老人君肯定不会让公主干什么,却不想其中一人道“别说了,小心被人听见,到时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几人便安静下来,脚步更急。 顾山青心中略微失望,也不气馁,在画中几日,他们肯定能搞清楚公主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一转念,他想到了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这个画中世界,到底有多大?换句话说,画中世界有没有延伸、覆盖到人与妖交战的地方? 如果这个世界里有妖,那苍殊他们,难道不会自然而然地附身到他们本身便是的妖身上吗?果真如此,他就必须做好一个人抓出苏之涯来的准备了。 就在这时,前面几个侍卫突然在一个墙角停住脚步,将仪容整理了一番,昂首阔步迈了出去,行过一片空阔的小广场,迈入一道大门。原来是练兵的校场。 顾山青闪身躲在墙后。身着铠甲的侍卫出出进进,个个行色匆忙,确实是一副即将出发的样子。 顾山青认真地在原地观察了小半个时辰,没观察出来什么,也没找到溜进去的机会,正要作罢,准备去别处找找线索,就见两个侍卫神色紧张地急急跑入校场,不一会儿,又领着一个小头目出来了。 那小头目膀大腰圆,气势却比身材更盛,大摇大摆地一路走,一路操着大嗓门抱怨:“怎么这么多事啊!还以为她是原来那个给老头子宠到天上的公主呢!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真够烦人……” “就是就是!一介女流之辈,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呢!”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看来平乐公主不止是失了宠这么简单——若不是新一代人君对她的漠视甚至敌意摆在了明面上,区区一个夫长绝不敢这般大放厥词。 长官仰面朝天,目无下尘,两个领路的侍卫忙着陪笑附和,谁也没注意周遭。顾山青从从容容地跟在他们身后,左拐右拐,在殿中走了一阵,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传来。 只见一道大门前有两伙人正在对峙,一伙身穿铠甲,是守门的侍卫,拦在门前不让人进,而另一伙却翠袖红裙、衣袂飘飘,身姿如扶风弱柳,分明是公主的侍女。这些侍女与人争执起来依然细细柔柔,只有打头一个格外高挑的挽袖叉腰,远远地便能听到她语似连珠,总算有几分与人吵架的派头。 第119章 走得近了,顾山青这才发现这些侍女身后原来还有四个人,每个人都身背画箱亦或画篓,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 画师! 顾山青心中一紧。他原本便一直在思索苏之涯会化身为送亲队伍里的什么人,无论是壁画上的乐师、挑夫或守卫,似乎都不合适,却不料居然有画师! 但这几个画师,当真也在壁画上吗?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会这么简单吗? 侍卫头目蛮横地从侍女之间挤过去,直直插入两伙人当中:“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闹什么呢!” 那领头的侍女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目光一偏,似是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忽地又泄了。 顾山青原本想趁他们吵架混入人群中,将那四个画师悄悄打量一番,此时也不由好奇地回过头。就见那原本气势十足的侍女不知为何退了几步,缩到了一帮小姐妹中间,低着头,长袖掩面,一副躲躲闪闪的模样。 顾山青微微凝眉,定睛一瞧。不瞧还好,这么一瞧,总觉这侍女的轮廓下巴莫名眼熟,不禁暗自心道:“不会吧?” 另一边那小头目看见这情形,大为得意:“怎么,怕了?知道怕了就好!你们老老实实的,大爷不会为难你们!” 其中一个矮个侍女推了推自家莫名退缩了的头领,见对方毫无反应,自己不忿地上前一步:“谁怕你了!人君明明答应了我们公主不拦访客的!凭什么不让他们进!” 小头目脸色一沉:“谁说的?什么时候答应的?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谁都不让进!你说君上答应了,”他对天抱了抱拳,“你倒是拿出字据来啊!” 矮个侍女急道:“人君亲口说的,金口玉言,哪有什么字据!” 小头目白眼朝天:“那不管。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况且……”他斜斜地瞄了四个弱不禁风的画师一眼,“这些人一个个贼眉鼠眼,凶神恶煞,面目如此可憎,形容如此可疑,谁知道有什么叵测的居心!这马上都要出发了,如果公主出了什么闪失,你们谁担待得起?” 矮个侍女气急:“你……!!”攥了攥拳,又去推那掩面的高个侍女,“姐姐你倒是说话呀,当时你跟着公主去见人君,他是怎么说的?” 周围别的侍女也连声应和:“对啊对啊,姐姐你跟他说嘛!” 那高个侍女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一个无比重大的决心一般,放下袖子,顾山青抿住嘴唇。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突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回事?” 同时还有“吭”地一声不知是谁噎住了的声音。 顾山青心里仿佛有一根一直微微绷着的弦蓦然一松,回过神来,连自己都生出几分惊讶——他之前甚至都未察觉心中的紧张,更不想仅仅只是听到苍殊的声音,他的心情就立刻放松了下来。 小头目看见来人,眼中一亮,又一次如山里野猪般挤开所有人,点头哈腰道:“大人您怎么来了,这么点小事,交给属下就好,怎么能劳烦您亲自驾临!”说完,转身横道,“我们将军都来了,你们还不识趣点,赶快滚开!” 一身古装校尉打扮的苍殊开口道:“让他们进去。”而后无视眼前彪形大汉宛若受伤般惊诧又委屈的表情,接着道,“所有人都散了!” 侍女们欢欢喜喜地行了礼,便领着画师进了门。带那头目过来的两人犹疑地对视一眼,道:“将军,那我们是不是得接着守门……” 苍殊截道:“不必,我会另行安排。”说完,见几人拖拖拉拉,依然不愿走,一个冷冽的眼神扫去,公主门前就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他本人、他身后憋得满面通红,一身肥肉几乎要将侍卫铠甲撑爆的猫九郎,伺机躲进了二人阴影里省了闲人看见生疑的顾山青,以及—— 身材窈窕,甚至连五官都莫名柔和了几分的鹭飞飞向前一扑,抱住苍殊的大腿,哀嚎道:“老大!!我变成女的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猫九郎终于忍耐不住,仰面朝天栽了过去。 -------------------- 第60章 画中仙 鹭飞飞捶地痛哭,猫九郎笑得满地打滚,苍殊出奇耐心地忍了他们一刻钟,见两者谁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终于开口叫停:“够了!” 哭声笑声瞬间一止。二妖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抹了抹眼泪。鹭飞飞瘪了瘪嘴,犹自十分委屈。 苍殊斥道:“男、女、人、妖,皆为皮相。变了一个样貌,你就不是你了么?有什么可哭的!” 猫九郎附和:“就是就是!你看你穿这个裙子多合身啊!我看你挺适合当女的的,你就认了吧!” 他的表情无辜至极,本意或许是安慰,却不啻于往鹭飞飞身上又插了一刀。 鹭飞飞一声咆哮,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掐他脖子,猫九郎吃了一惊,边跑边躲边嘟哝:“我说点好听的,你还要打我!你可真不讲道理!” 可谓是十足困扰了。 见苍殊的脸色越发不豫,顾山青忍住笑意,连忙一手一个,拉住两妖:“好了好了,画中世界不讲道理,不空的理论也不一定全是对的,我们变成什么角色,大概只是随机而为,不要计较了!正事要紧!进公主府的这些画师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从哪来的?” 第120章 鹭飞飞在原地站定,道:“他们是来给公主画像的,据说都是有名的大师,之前早就被请进宫里来了,一直住在偏院。” 猫九郎疑惑道:“既然都把他们请来给公主画像了,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公主屋?” 鹭飞飞摇了摇头:“好像画像的事是公主自己提的条件,当时人君满口答应了,但是现在又下令轻易不让人进了。” 顾山青道:“也就是说,公主被软禁起来了。根据壁画上所画的,公主曾经在禁军中历练过一段时间,肯定学过一段时间武艺……他怕公主反悔,不去和亲?” 苍殊突然道:“是不是和亲也未可知。” 顾山青想起那几个侍卫说的话,就听鹭飞飞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试着提起过和亲的事,但所有人都模棱两可,一问三不知。公主府里一直愁云惨淡的,好多侍女都偷偷在哭。” 猫九郎闷闷不乐道:“我们也没那么吓人吧?至于偷偷地哭么!” 鹭飞飞敲了他脑袋一记:“你这个笨猫,都说了不一定是和亲了!你见过谁家去和亲,连具体的和亲对象是谁都不知道?” 猫九郎摸了摸头:“哦……也对哦,那他们要送公主去干什么呀?” 鹭飞飞摊手:“那谁知道。” 顾山青转而问苍殊道:“大人为什么说公主不一定是去和亲的?” 苍殊道:“我手里有一份此行从军之人的名单,除了百余名侍卫随从,另有约二十位异士,其中修习阵法者五人,兵器者七人,其余皆是修习各类异术之人。有这么多能人在列,虽然对外宣称如此,但实在不似和亲。” 顾山青:“阵法五人?” 苍殊:“不错。” 顾山青挑了挑眉:“他们是要带着公主去破阵?” 阵法极其艰深,难以研修,既不强身健体,也不延年益寿,且大多威力有限,古书中崩山裂地、可当千军的夸张描述总体而言可以当作理论上极其乐观的幻想,因此几百上千年来一直是异术修习中的偏门左道,冷门程度几乎与魂术不相伯仲。这队伍里的五人,怕不已经是全天下一半的阵法师了。 苍殊摇头:“不知。” “只能慢慢调查了。”顾山青道,想起他们入画而来的真正任务,“这么说苏之涯可能也在这二十人中,你见过他们了?” 苍殊道:“并未。我令他们明日来见我,你也同来。” 顾山青点头:“好。”又道,“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四个人我们可以先行确认一下。” 鹭飞飞插嘴:“那四个画师?” 顾山青道:“没错!” 鹭飞飞:“大人有办法?” 顾山青笑道:“那得看鹭兄是不是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夜半子时,人君殿偏门一角。 苍殊背手而立,顾山青远远看到举着火把的巡逻侍卫往这边走来,掐起张文典教给他的手诀,张开一个隐匿身形的结界。 在画中世界,他所掌握的魂术和异法依然可行。而苍殊他们三个虽身为妖,仍使妖力,却并不会触发画在门院墙角的符箓,想来他们本人和他们的身份是一体两分,互不影响。 画中与界外不同,是深秋时节。猫九郎穿着铠甲,被冻得搓手跳脚,小声抱怨:“说好了子时见面,这都丑时了,他怎么还不来!不会是被人抓住了吧?” 顾山青道:“不会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如果情况有异就吹哨示警。没有听到哨声,他应该没事。再等等吧。” 说着,忽然有一道黑影跌跌撞撞向他们飞扑而来,细瘦的鸟形背后背着四根又长又粗的画轴,仿佛压得他马上便要不堪重负。这鸟形落在他们身旁,瞬间变成了一身俏丽红装的鹭飞飞。 猫九郎不高兴地道:“你怎么用了这么久!” 鹭飞飞气喘吁吁放下画轴,被他指责,也很不高兴:“我都已经尽快赶过来了!画师走后又有几波人来拜访公主,公主和其中一个琴师弹琴说话,聊到半夜。我们守在门口,谁也不让走,更何况我还得把画借出来!” 猫九郎:“你是说偷出来?” 鹭飞飞:“借!借!是借出来!我会还回去的好不好!” 顾山青展开其中一个画轴,画中平乐公主华冠绣裳,垂目抚琴,十分动人。卷起,又展开一幅,除了笔触和风致之外,大同小异。 鹭飞飞偏了偏头,问顾山青:“大人,现在我把画偷……借出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顾山青一把将四幅画全部抱入怀中:“跟我来。” 在画师给公主画像的时候,顾山青已经大致摸清了这画中人君殿的布局,轻车熟路地领着苍殊三人来到他睁眼时的库房,手指轻轻一弹,以一道魂法催值守的侍卫入眠之后,撬开门锁,溜了进去。 这里原本是侧院的边房,是临时充作仓库,除了公主的“嫁妆”,也放了这次出行要用的东西,分门别类、高高低低地堆着。 顾山青仔细地环顾一周,鹭飞飞问:“大人,咱们要找什么?” 顾山青道:“你记不记得公主祠壁画上画的仪仗扇?” 鹭飞飞忙道:“记得!不过,大人要那个干什么?” 顾山青答道:“我之前和不空聊天,听他讲过所有画师画风都各不相同,每个人均有自己画画的习惯,哪怕想要掩饰伪装,也绝不可能全然藏住。苏之涯必然也是同样。不空之前应该见过苏之涯的画,他肯定能分辨出来。” 第121章 四位画师画画时鹭飞飞全程候在旁边,亲眼看他们署名。而在画完之后,苍殊差人领他们入宿别院,变相看管了起来。只要不空分辨出他的画,他们立刻揪出苏之涯是谁。 鹭飞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猫九郎不解:“可是,这和仪仗扇有什么关系啊?” 鹭飞飞敲了他脑壳一记:“笨!顾大人肯定是要把画贴到仪仗扇上给不空大师看啊!”接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大惊失色,“啊?那岂不是没法把画完完整整地还回去了?我真成小偷了!” 顾山青忍不住轻笑两声,道:“怎么会!放心好了。先帮我找到扇子再说!” 几人在库房里四下寻找一番,很快找到了在高高叠起的箱子背后摞成一沓,倚墙而立的仪仗扇。 顾山青将四把仪仗扇依次竖起,靠在箱上,接着,手在扇面上轻轻一抹,仪仗扇上原本的图画瞬间消隐而去。又将四幅画轴一一展开,手微微一招,画中公主的羞花之貌、霓裳羽衣齐齐散发出如雾般氤氲的各色华光。 顾山青轻轻“咦”了一声。 苍殊道:“怎么了?” 顾山青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这画的反应与外界不同,有些出乎我的预料。”说完,手上一收,对着仪仗扇再次一抹,四幅出自不同画师之手的公主抚琴图跃然扇面之上。猫九郎探头去画轴:“咦!真的一摸一样!” 顾山青收回手,对鹭飞飞笑道:“怎么样?可以物归原主了罢!”说完,审视片刻,又以指为笔,以灵为墨,在扇面上添了几道。 鹭飞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顾山青微微一笑,道:“让不空帮我一个小忙。” 苍殊突然道:“如果在出发之前有人察觉图画有异,会不会将它们销毁?” 顾山青沉吟道:“我想不会。或者说,哪怕销毁了,应该也不会有太多影响。如不空所言,在发现苏之涯时,我们只需要在他脸上写一个‘不’字,他就能看到。但我们找到苏之涯的时刻,不可能正好是壁画所呈现的瞬间。也就是说,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写这个字都不会有任何区别。我们写的字,或者画的画无论如何都会显现在壁画中。” 苍殊道:“言之有理。” 顾山青接着道:“如果壁画里扇面的图案改变了,不空肯定会发现的。虽然不知道具体如何,但我想我们现在只要等着,就好了。” 是晚,原本万里无云的夜空忽有浓云群聚,风雨大作。 第二天,顾山青是被人群惊慌的叫喊声吵醒的。迅速穿戴完毕,他顺着忙乱的人流一路往前,发现慌乱的源头果然如他所料,正是他们前夜刚刚探过的库房。 之前与他一同盘点公主“嫁妆”的同僚立在库房门口,满头大汗地一样样报出泡水了的物件,而他们手下的仆役则慌慌张张在殿中往返,从宫殿库房中取来备用的替品。 顾山青跨入屋门,穿过搬下箱子挨个打开查看的杂役,听到有人小声抱怨:“之前不是说这片院子刚刚修缮,不会漏雨吗!怎么偏偏就这间漏了!” 他蹚着没过脚面的水来到放置仪仗扇的角落——他们昨夜在替换完画之后又把扇子放回了原处,仆役尚未收拾到这边。 顾山青搬出四把仪仗扇,依次查看,心中微微一沉。 仪仗扇靠墙而立,扇面原本离地面很远,按理说是沾不到水的,但扇上四幅画风不一的公主抚琴图却尽数毁了。 ——这场大雨无疑是应不空在界外的行动而来。而那四位画师里,没有一个是苏之涯。 -------------------- 第61章 画中仙 草草吩咐几句,顾山青离开库房,凭着苍殊给他的令牌经过重重守卫,一路深入校场,来到画中将军日常办公的大营。 苍殊从公文中放下笔:“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叫他们进来。” 顾山青挑了挑眉:“大人不问我那四幅画结果如何?” 苍殊道:“如果画师四人里有苏之涯,你我不会仍在此处。” 顾山青无言以对,只得默认。他身为文职站在苍殊身旁太过奇怪,早早便托苍殊备下一身铠甲,于里间换好之后,立在苍殊一边,安静地等着苍殊手下叫人过来。就在等待时,他忽然察觉堂下的几个侍卫里有一个格外肥胖的,粗眉浓髯,在对他挤眉弄眼。定睛一看,不由失笑。在那浓得夸张的眉毛和胡子底下,分明藏着一个猫九郎! 苍殊也注意到了猫九郎的小动作,一个凌厉的眼神飞过去,猫九郎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动了。 顾山青低声笑问:“这是怕追捕时苏之涯见过他们的脸?” 苍殊道:“是。”说着,听见门外动静,立刻收声。 先被领入大营的是那五名阵法师。 苍殊以出行前最后一次查验妖族奸细为名对他们客气地进行询问,请他们就阵法运行之理相互质证——当苍殊一脸肃然地道出“恐有妖禽奸细”几个字时,顾山青不得不强忍住心中笑意。虽然只是在画中世界,但谁能想到,端坐营前说出这句话的,其实是现实中法力无双的妖王副手呢? 五名阵法师突然被叫来,初时尚且一脸莫名,不情不愿,论至最后,竟辩得益发艰深,争到了面红耳赤的地步,甚至恨不得就地布置出一个阵法,立时分出个高低究竟。 第122章 顾山青在堂上听他们辩论,听出五人里一个脸上沟壑纵横,似乎饱经沧桑的,是一位遍访天下禁地,以期参透上古大阵奥秘的方外高人,一个儒雅仿若文士的是经纶满腹,精通阵法义理的饱学之士。而另外三人,则同属一个源远流长,古老而隐秘的门派。其中两人慷慨陈词,吵得十分激动,余下一人却貌似十分害羞,从不直接说话,只偶尔附到另一人耳边,对他耳语些什么,那人便会点点头,把他的观点复述出来。 法术知识不会凭空而来。就算苏之涯附到了阵法师身上,也无法像争论的四人那般将阵法说得如此头头是道。而最后那位性格害羞的,从他与同门互动时,两人丝毫未起疑来看,平日本性就是如此,也可以排除。 这五人都不是苏之涯。 苍殊向他递出一个眼神,想必心中也有了答案。顾山青轻轻点头。 于是苍殊清了清嗓子,谢过几人拨冗前来,顺便暗示他们可以走了。奈何五个人正讲到兴头上,论争之外旁人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直到苍殊做了个手势,猫九郎亲自下场驱赶,几个人才一脸懵然地出去了。到了门外,立刻又从方才断掉的地方接续了起来。 顾山青不由感叹:“真是一班痴人!” 苍殊答道:“若不是痴人,怎会研究阵法?” 顾山青:“说的也是。” 这五人排除得简单,可惜剩下的人就没有这么好判断了。 那些修习异术和兵器的,最好的分辨方法无疑是让他们现场展示一手最得意的绝活,或者当场比武,谁输了谁嫌疑最大。但且不说苏之涯在魂术之外,完全可能另外修习了别的异术,蒙混过关,这些被请来护送公主的人也断然不是民间市集里耍杂耍的,想让他们来一段,就可以让他们来一段。 被拒绝了倒还好说,若是有人当场翻脸,甚至动起手来,影响了后续行程,乃至引起了画中世界的崩溃,那才更加不好收场。 因此他们只能旁敲侧击,对着苍殊手头现有的资料一一对比,看他们的答话中有无冲突或者漏洞。 近二十人,加上迎来送往,客气寒暄,以及和苍殊偶尔的交流,哪怕每人盘问一刻钟,算下来也得至少三个时辰。除了中午稍事休息,吃了些点心,一日下来,顾山青只觉腰酸背痛,头昏脑胀,种种细节混在一起,看哪个都可疑,看哪个都无辜。 虽说都本事过人,然而其中让顾山青印象格外深刻的并不多。只有一个看起来年纪极轻,却能一口气操纵十余傀儡的;一个能随心所欲驱动五行之力的;一个当场演示给他们看,能以分身术分出三个自己的——分身术属于异法中极难的一种,顾山青之前偶然起疑,曾寻问张文典是不是会分身术,却被他笑着否定了;以及一个猫九郎极度怀疑,于是借故上前和苍殊说话,假装绊倒,被他狠狠地揪了一把胡子的。 这些人里,没有精通魂术的。 遣散了包括侍卫在内的所有人,顾山青用力捶了捶一整天站得僵硬的腰,感叹道:“这么一个个问下来还是太慢了!而且只能怀疑,并不能真的确定是谁。” 苍殊道:“无妨。仍有时间。或者,你有什么好办法?”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道:“有是有,但也不能说‘好’,只能说是一种尝试。而且,我得先找到一样东西才行。公主的队伍具体什么时候出发?” 苍殊道:“后日。” 顾山青一惊:“后天就走?” 苍殊:“是。” 顾山青点点头,道:“那我明日一早就去找。只能麻烦苍殊大人明天下午再让他们过来一次了。如果明天我没能找到,只能路上再看了。” 猫九郎对他们两个左看看,右看看,问:“咱们真的要一起走啊?万一苏之涯一直藏在城里怎么办?” 顾山青摇头:“不会的。” 猫九郎偏了偏头:“为什么?” 顾山青道:“苏之涯虽然是肉身入画,比我们在画中能呆的时间要长上许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界限的。从原路返回肯定有人围堵,所以,在不知道我们进来了的情况下,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猫九郎想了想:“找别的出口。” 顾山青笑道:“没错。那你觉得,更可能与这个画中世界连通的,是像外面壁画里那样同样描绘公主出行的画,还是画公主走后的王宫和都城的画?” 猫九郎艰难地理解:“所以……路上的出口比城里多?” 顾山青道:“我认为是这样。” 猫九郎不甘心地又问:“但是,假如他知道我们进来了呢?” 顾山青道:“假如他知道我们进来了,在不知道我们有几个人,到底是谁的情况下,他更要尽快找到出路。因为我们出去了,可以换人再进来,他却不能,而在画中世界呆得时间越长,他不小心漏出马脚的可能越大。” 猫九郎:“可是……” 苍殊截道:“够了!我会在城里留下耳目,无须再问!” 于是作罢。 日落西山,尽管身在画中世界,顾山青依然觉出了饥饿。苍殊吩咐人端上晚饭,又因猫九郎在,接连续了好几次菜。 画是八百年前的画,画里的菜品也是八百年前的菜品,不及现时精致讲究,却自有一种质朴独特的风味。 第123章 顾山青不禁感慨:“也不知有多少早已失落的菜肴,或者书籍、乐曲之类其实就藏在画中,只等着人去发现。” 苍殊答道:“并非所有人皆是不空大师。” 顾山青点点头:“确实。” 苍殊:“也并非所有人皆是你。” 顾山青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帮不空召出几人魂魄,进而入画的事。只道这平日不苟言笑的人突然夸起人来当真教人招架不住——当然在苍殊心中这可能并非夸赞,只是陈明事实,想说不是天下人都如他这般无聊罢了。 但无论如何,顾山青都准备将这话当作夸奖认下了。他微微一笑:“多谢。” 这时猫九郎也吃完了,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整个妖都抖擞一新,精神了。 顾山青忍俊不禁,轻轻拍了拍猫九郎的肩膀,又觉得手下肉乎乎的手感奇好,忍不住揉了一把,而后顺势起身告辞。 苍殊也随他站了起来。 顾山青忙道:“不必送了。” 苍殊却道:“我的住所也不在此处。” 顾山青只能罢休,由得他去。 一人两妖入到院中,秋风拂面,不见萧然,只余爽味。 与苍殊静静地并行在殿中小路上,一日积攒下来的烦躁和疲惫仿佛一点点被秋风卸去,顾山青莫名生出一股笃定:他们这一次一定能抓住苏之涯。 不知为何,但他就是知道。 顾山青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想看一看八百年前浩然壮阔的灿烂繁星,而后,突然呛住了。 苍殊扭头看他:“怎么了?” 顾山青说不出话来,指一指天上。 苍殊也抬起头:“……” 猫九郎惊呼道:“好大一个弥勒佛啊!” ——在晴朗夜空的正中,一尊圆滚滚、胖墩墩,慈眉善目的弥勒佛正从漫天的繁星之间笑眯眯地俯视他们。是不空画的“异状白云”。 顾山青早料到不空定然不会按常理出牌,却没想到他这次真的直接搞了一尊佛出来。 望着那团庞大到大约全九州都能看见的云,顾山青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种时候,他倒不担心画中世界崩溃了! -------------------- 第62章 画中仙 从震撼中醒过神来,顾山青心中蓦然生出一股后怕。 与不空约定以白云为号时,他们并没有考虑到假如白云出现在半夜该当如何。如果这云出现得再晚一些,他们极有可能就错过了。 而他们入画时刚过午后,约是未时,此刻正值戌时,算下来,界外的十二个时辰相当于此间的十五个时辰,第二朵异状白云会出现在所有人都已入睡的时分。错过了这一朵,他们将会把第三朵,视为第一朵。 苍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色逐渐凝重,只有猫九郎犹自望着那朵弥勒云兴高采烈。 顾山青听见他道“疏忽了”,不禁苦笑:“确实,但我们运气不错,好歹没有酿成大祸。”顿了顿,又道,“只是,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以三十个时辰来算,在随同公主出发后的第二日清晨,他们就不得不回到外界。如果那个时候仍没有抓住苏之涯,就得让不空再做一枝画灵笔,换张文典和谢丰年入画。 这对顾山青倒没什么,但对苍殊而言,却可以说是十成十的颜面扫地了。 苍殊道:“无妨。仍有两日。” 第二日,顾山青一早便从宿处出发,借了马匹出到城外,等出了城门,见四下无人,召出小黑,扶摇而起。 四把仪仗扇上,除了公主画像,顾山青在旁边的空处全都另画了一株安魂柏,从安魂柏上取下来的木头,便是定魂木。他们本人入画,随身携带的东西却并没有一起进来,只能托不空在壁画上画上一株,看能不能找到。 安魂柏生长于群山之间树木茂盛葱茏之地,顾山青骑着小黑攀升至都城之上,想看看东西南北四方哪里绿意最浓,然而等真的看到了眼前之景,却不由一惊。 从天上看,距城墙大致五十里之外,所有的大道小路、山河田野、人烟村庄,竟仿佛尽数隐入大雾之中,白蒙蒙一片空茫。 他升到更高,发现了一处例外——只有从城西门出去的大道一路晴朗又明晰,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之外。 顾山青瞬间领悟:这是公主出行所走的路。 原来画中世界是从壁画的画面扩展而来,围绕画中的事件构建而成的。 画面之外,尽是虚空。 耐不住心中好奇,顾山青沿着这条大道往前飞了一阵,不见尽头,又想起安魂柏还没找,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调转过头来,一头扎进离都城不远的一片郁郁葱葱的山谷中。 安魂柏极为稀有,哪怕是不空强画出来的,也并不好找。 顾山青在山谷中跋涉了近两个时辰,才在两块巨石的缝隙里找到了一株。他以灵为刃,在树干正中切下薄薄几块,妥帖收好,便召出小黑,直接回城。 紧赶慢赶,顾山青好不容易在约定的时间赶到了校场。这一次他学得乖了,在去校场前先换好了铠甲,扮作侍卫的样子穿过那些前一日刚刚来过,早就等得满脸不耐的异士,进入苍殊的大营。 苍殊坐在桌后,一抬眼,认出他:“准备好了?” 顾山青掏出他新鲜切下的定魂木块:“准备好了。等等,”想了想,手上一抹,木块上立时现出一个复杂又古怪的符号,“这下好了。” 第124章 苍殊歪头看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顾山青笑道:“没什么意思。我瞎画的。感觉这样比较有说服力。”说完,召出小黑,一指,小黑当即钻入木块之中,“可以让他们进来了!” 虽说异士体内的法力都是修炼而来,但依不同法门修炼出来的法力有着微妙的不同,若出自同源,感应会更加明显。 苍殊将再次以探查妖族奸细为借口,假称定魂木能分辨妖力,让那些异士把法力注入其中。 若苏之涯不疑有他,往定魂木中注入了法力,顾山青立时便能感觉出其中掺杂的魂气,若苏之涯心生怀疑,犹犹豫豫不肯行动,或者装虚弄假,只作出一副注入法力的模样,亦会瞬间暴露。 苍殊问道:“这样做,会不会于你本人有碍?” 顾山青轻描淡写道:“怎么会!法力是注入定魂木中,小黑只是寄居在里面,又不是和定魂木融为一体。” 苍殊盯了他片刻,顾山青坦然回视于他。苍殊终于道:“好。如果有什么不妥,我们立刻停止。” 顾山青笑道:“放心,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其实是有的。 顾山青并没有对苍殊说谎。小黑确实没有与定魂木融为一体——在完事之后,它很轻易便能从定魂木中分离出来,但只要在定魂木中,它依然会实打实地吃下注入定魂木的每一道法力。 作为顾山青平日驱使的魂兽,小黑早经过千锤百炼,受伤自然不会受伤,只是它毕竟也同时是顾山青的一缕魂魄,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人的法力之下,就好像故意让人触碰自己绽开的伤口一般,总归是稍有不适的。 最初几个修习异术者还好,在苍殊客气的解释之下,不疑有他,往定魂木中注入的法力点到即止,温和平正,勉强不算难受。之后轮到那些修习兵器的,却没有那么好过了。 修兵者本身杀伐气便重,控制又没有那般自如,注入定魂木中的法力横冲直撞,只二三人,顾山青额上就不觉渗出了冷汗。他有心想擦一擦,又怕苍殊担忧,忍住了。 正在这时,轮到了一个剑眉虎目,背插方天画戟的。顾山青对他有印象,不仅在于他在昨天盘问时便表现得十分不耐,更在于方才他到大营只比顾山青早上一秒,并且在得知苍殊仍未让人进时,转身就要走,还是跟着他的两个侍卫好言相劝,才把他劝下了。 昨日他没背兵器,尚且没那么明显,今日他不知为何背着方天画戟来了,那股傲气混合着煞气萦绕周身,当真是气焰滔天,不可一世。 顾山青恭恭敬敬地将定魂木托到他眼前。 这画戟客斜了他一眼,也不正视苍殊,一边打量自己的指甲,一边道:“将军你位高权重,想来是闲得很,我们这些小兵……可没这么多功夫整天陪你玩啊。” 苍殊起身稍稍行了一礼:“公主出行兹事体大,人妖麓战正酣,不得不防。行前最后一次,还请先生多多担待。” 他有礼有节,画戟客也不好发难,只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把一根手指搭在定魂木上。他的动作闲适又轻松,仿佛不过是在木块上轻轻一点,顾山青却蓦然感到一股霸道蛮横的尖锐之力直灌入魂中,定魂木霎时炸开,四分五裂。 顾山青闷哼一声,晃了一晃。 苍殊霍然站起。 那画戟客施施然收回手指,道:“哎呀,真不好意思,力道太大,没能收住。”说着,眼闪好奇,望顾山青,“你怎么了?该不会是这法器,和你有什么关系吧?” 苍殊:“你……” 顾山青忙忙道:“怎么会,先生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只是中午贪凉,吃了好多冰点,刚才肚子里突然一阵痛,没能忍住。真是对不住!” 那画戟客似是不信,却也没有追究,又哼一声,便出去了。 他一走,苍殊直冲到顾山青身边:“你怎样?” 顾山青呼出一口气:“没事,只是他来得突然,一时没有防备。”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块定魂木,苦笑,“幸好我怕一块不够,多备了几块。” 之后一切顺利,然而随着人越来越少,顾山青却没有感到任何一个人释放的法力中掺杂魂气。等人数只剩下两个,顾山青的一颗心不禁高高悬起,但那两个人注入的法力转瞬即逝,他依然一无所获。 等人都走了,顾山青久久站在原地,连苍殊什么时候又来到他身边也不知,直到他开口问道:“如何?” 顾山青摇头。 猫九郎也颠颠跑过来了,失望道:“啊?这些里人也没有他啊?” 苍殊点头道:“无妨。我们再想他法。或许他拥有不止一种法力。” 顾山青缓缓吸气:“确实。但能修出两种法力的人,我只在镇异司的文卷中读到过一例,这种可能极小。另一种可能,就是猫九郎说的,苏之涯不在这些人里。但如果苏之涯不在这些人里,队伍里那么多侍卫随从,可就难办了……” 苍殊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看了看天,又道,“时候不早,我之前让人备下了些吃的,我们先吃再说罢。” 顾山青一愣:“吃的?” 猫九郎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们老大早就让人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只要说一声,就能上了!” 等一盘盘菜如流水一样端上来,顾山青才发现猫九郎所说“好多好吃的”,当真一点没有夸张。 第125章 在特地端来的比原先大了至少两倍的方桌正中,一头不知是什么的动物的肉横在巨大的圆盘之上,边上还放着一只古怪的似牛非牛的角,作为点缀的装饰。 顾山青瞠然:“这是什么?” 苍殊面不改色道:“梼杌。” 顾山青:“……梼杌不是早就已经绝迹了?” 苍殊:“此时没有。” 顾山青:“……” 似是察觉顾山青脸色有异,苍殊又问:“怎么?你不喜欢?” 顾山青艰难地道:“……不,只是,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吃这个?” 却不想苍殊的脸上竟反现出一丝讶然:“你不是说,不知这画中有多少失落的菜肴么?我让猫九郎从中选了几道。你若不爱吃,撤下再换就是。”说着,就要招人。 顾山青在余光里瞧见,他话没说完,猫九郎眼里便霎时盈满泪水,泫然欲泣,连忙忍笑阻止:“吃吃吃!我吃!” 坐到桌前,顾山青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怎么也挥之不去了——在苍殊生人勿近、不苟言笑的外表之下,或许藏着一枚如鹭飞飞和猫九郎那般同样简单的妖魂,也未可知? -------------------- 第63章 画中仙 当夜他又做起了梦,不过这一次梦见的不是那段原原本本的过往。 所有的记忆和清醒时从未浮现过的莫名奇想纷然错乱,相互交织,光怪陆离,一刻也未曾停歇。 在梦里,他时而翱翔九天,群鸟载着他飞过全九州的山川大河,直到天的尽头,璀璨的阳光照耀在雪山高高的山尖之上,宛如一盏晶莹剔透的华冠。时而又回到了他失去了一切的那座山间小庙,阿鹰落地成妖,回过头来,脸上不知怎地戴了一张狰狞的面具,他伸手摘下,露出的却是苍殊的脸庞。 有一阵,他化身成了一个悠游五界的行者,刚刚从泼墨的青绿山水出来,又一步跨入精勾细描的工笔花鸟中,想探头嗅一嗅那足有脸盆之大的白玉牡丹,却被长着鹭飞飞面孔的仕女笑嘻嘻地拍了拍肩。又有一阵,他真的变成了一位美貌公主御前的侍卫,唯一的职责就是在公主驾前狐假虎威,找准时机,鸣锣开道,每日开开心心,什么也不用想,自有一种微渺的惬意,让他久久沉浸其中。 直至第二日天未亮时集结的号角吹响,顾山青从被窝中惊坐起,仍惘惘然不知那角声是真是梦。 好在他所在的偏院住的大多都是此次一道出行的人,门外匆忙错杂的脚步声立刻让他回过神来,急急穿好衣服,便往集合的地方冲去。 在离公主府不远的空地上,苍殊骑着一匹枣红骏马,早已候在马车旁边。鹭飞飞是公主的侍女,自不必说,猫九郎和顾山青则以苍殊个人随从的身份跟在左右,正好监视作为护卫伴行公主马车前后的那二十余名异士。 在苍殊身旁就了位,未及和他说上两句,顾山青忽然发现在苍殊前方另有一匹披挂好的高大白马,玉鞍锦鞯,黄金辔头,配饰繁复又华丽,十分扎眼,不禁奇道:“那是谁的马?” 苍殊道:“那是平乐公主哥哥的马。他是这一代人君的亲儿子。” 顾山青挑眉:“他也要去?” 苍殊道:“是。” 之前顾山青早就得知,在老人君,也就是公主的父亲死后,是公主的叔叔继位,因此对苍殊所说并不惊讶。但他想不明白的,却是他为何要去。若平乐公主真的是出嫁和亲,两人兄妹情深,送上一程,尚且说得过去,但这里明显不是这种情况。 除非……这位人君亲子也与公主此行真正的目的有关。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只是,如此一来,这平乐公主最终的去处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他想起昨日飞到城上所见的景象,不由微微一叹——若是在画里呆的时间能更长些,顺着那条大道一路前行,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苍殊听他叹气,问道:“怎么了?” 顾山青这才想起昨晚他们一直在商讨之后如何,白天的事一点儿都忘了提,于是压低声音,把所见所感对他一一说了,最后无奈一笑:“只可惜我们明早就得从画里出去了。” 苍殊默然。 正在这时,人群突地一阵骚动,有人窃窃私语:“公主来了!” ——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周围已经站满了人,马上要到正式出发的时候。 苍殊喝道:“肃静!” 人声骤然一止。所有人都拿眼角悄悄去看,只见一位温文女子细眉秀目,身着盛装,身姿优雅,在侍女们的簇拥和搀扶下款款而来。 她从顾山青身前走过,幽香浮动,顾山青不觉生出一阵恍惚:这便是壁画之中,活在至少八百年前的平乐公主么? 这位公主眉目文秀,是个十分温和顺眼的模样,远远没有画像和壁画中那么惊艳动人,更让人难以联想到画中她在马上的英姿飒爽,但单单只是看到她,顾山青就不由心生亲切,仿佛她是自己某个从未谋面的妹妹一般。 这般真正亲眼见到了她,顾山青才突然觉得那壁画的画师犯了一个错:他其实无须在画中将公主画得那般惊才绝艳、美貌绝伦,只要按照她本来的样子画就好,正是一个这样温婉的女子不得已奔赴未知的命运,才更教人心痛。 顾山青心不在焉地想着,目送公主上了马车,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怎么还没走。转眼一看,看到那匹马背空空的华丽白马,当即了然。 第126章 他们又等了近半个时辰,那位人君太子才姗姗来迟。只一眼,顾山青便立刻确定他不是苏之涯——那等骄横跋扈的神态和作派,不是寻常人想装,就轻易能装得出来的。 高墙之外,等着看公主出行的百姓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喧哗声益发高涨。 长马车启动。长长的队列穿过王宫,来到大门之前。低沉的号角吹响,两道大门砰然大开,欢呼声扑面而来。 平乐公主的漫漫长途,就此开始了。 当八百年前马车在城中百姓的夹道欢呼中驶出宫门,即将奔赴一场是假非真的和亲之时,平乐公主本人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思,顾山青并不知道。 但在八百年后的画中,他却用亲身体验证明了,那些负责阻挡人群,防止他们冲破封锁的护卫随从,心情一定谈不上有多好。 虽说从人君殿到城西门一路上早就安排好了侍卫,但却大大地低估了围观百姓的热情。推挤的人群组成人浪,前簇后拥,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不时有个把关节的人群马上就要满溢出来,直冲到公主驾前。 而这种时候,便是原本只需老老实实跟在队伍里的随行侍卫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顾山青把只差一步就要跨过交叉长矛的几个大汉像塞棉花一样塞回人群里,却不小心被他们的叫嚷声喷了满脸。他用袖子草草抹了一把脸,回归队列,只道现实和梦想当真差距甚远,在现实中——哪怕只是画里的现实——公主御前的侍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一边开路,一边前行,加之队伍又长,一行人走得奇慢无比。原本一刻钟就能打马通过的路程生生被他们走了一个半时辰。 等真正出了城门,到了人烟稀少处,已午时过半,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苍殊下令在原地暂歇,无论是乐手挑夫还是侍卫侍女,该休息休息,该擦汗擦汗,该喝水喝水,比预计得还早上许多。 时间一秒秒过去,身旁的人坐得横七竖八,越放越松,谁都不知道,顾山青心中却有一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当看到有人拉一拉身边同伴,声音颤抖地指向天边,问“那是什么?” 他心中不由陡然一凛:来了! 在昨日用定魂木试探无果之后,他和苍殊一边享受那顿饕餮盛宴,或者说梼杌盛宴,一边又商议了许久,最终得出结论,想要试出苏之涯的最快方法,便是直接在路途中发动一场攻击——苍殊平日惯常驱使的小隼将变化为各类禽妖,不止于异士,对除了顾山青之外的所有人平等地发起攻击。当危险猝然降临,极少有人能在仓促间伪装自己,必定会使出全部的本事以自保。 苏之涯长于魂术,而同样精于魂术的顾山青将会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来。 他们约定好在出城后第一次休息时发起攻击,此刻浮于地平线上空的那几个小小的黑点,无疑便是种类不一的妖禽了。 妖禽飞行速度极快,刹那间黑点就变大许多。更多的人发现了天边的异状,站了起来。人群开始骚动。等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黑影飞行的姿态和体貌之时,终于有人耐不住叫了起来:“是孔雀啊!孔雀妖王来了!” “他们是来接亲的吗?” “没听说过啊!公主和亲的对象是妖禽一族吗?不是白虎吗!” “不知道……好奇怪,他们不像要停下来的意思!!” 眼看骚动愈演愈烈,马上就要酿成更大的混乱,苍殊表情冷冽,沉声喝道:“肃静!聚集成队!不要轻举妄动!” 语气之肃然冷冽让顾山青不由一惊,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这些妖禽不是苍殊的妖力所化…… 然而想确认已经来不及了,一眨眼,那些禽妖已在眼前。 为首的是一只硕大无比的孔雀,长约三丈,随后跟着的有四翅的鹏鸟、巨鹰、大雕、秃鹫,种种种种,顾山青尚未来得及看清,只听一声长唳,那孔雀妖王华丽的尾羽刷然而开,光华璀璨。一时间,仿佛半片天空都被遮住! 可惜它开屏自然不是为了让底下的人欣赏的。 在那紧密相织的道道尾羽之上,成百上千个如金似翠的眼状碧斑蓝芒齐闪,所有人一时呆滞。然而片刻之后,突然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他在凝聚妖力!他在凝聚妖力!我从前线的人听说过这个!快找掩护!!”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在每一枚眼状碧斑之中,白炽的妖力凝聚宛如实体,下一刻便要激射而出。就在这时,只听一阵仿若地裂的巨大隆隆声忽然从地底传出,早已乱成一团的队伍两侧有两条黑影拔地而起,赫然连接成拱,构成一道遮天蔽日的砂土之墙! 一时之间,“噗噗”之声宛若骤雨,倾盆而落,孔雀妖王发射而出的妖力如箭一般在砂墙上钻出密密麻麻无数个小洞。可纵五行的那位异士凌空飘起,双手高举。砂土簌簌而动,小洞被堵住了。 苍殊低沉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嘈杂混乱的人声:“所有人聚集成圈!女人在内,男人在外!乐师挑夫在内,守卫在外!常人在内,异士在外!违者,杀!” 早就在袭击中软成一团烂泥的人君太子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发号施令!当然是所有人都在本君外……” 苍殊霍然拔剑出鞘,搭在他的喉间,理也不理他的话,喝道:“快!” 第127章 众人仿佛有了主心骨,急急行动起来,只过了须臾,一个以公主的马车为中心的圈子迅速围成。 在砂墙掩映的昏暗之中,安静下来的众人默默地听着方才的暴雨又连降三次,一道道光束漏出来,又被堵住,漏出来,又被堵住。然而一次次下来,几乎每一个人都看出那异士的手臂开始颤抖,砂墙,也分明越来越薄! 最后一次之后,是长长的死寂,没有人知道孔雀妖王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就在那可怖的沉默仿佛要凝成实体之时,忽然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在所有人的头顶,一只巨鹰破墙而出,露出半个身子,尖利地叫了起来。 它扑打着翅膀往前挣,未能从墙中脱身,被不知是谁掷出的一只长茅通体贯穿,掉落在地上。掉落之处人们惊恐地纷纷闪避。 然而事情并未就这么结束,又是几声巨响,而后越来越密。如果说方才妖王的攻击是骤至的暴雨,此刻落下的便是如银河倾倒的滚滚冰雹。看似坚固的砂墙又一次破开数不清的洞口,只不过,这次从洞口中泄下不是日光,而是脱体而出的一只只巨大鹰鹞。 人群尖叫起来。 苍殊喝道:“冷静!举起武器!保持队列!” 尖叫声骤然一窒,变成此起彼伏的低低啜泣声。 顾山青余光里看到那个操纵傀儡的年轻异士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十数个奇形怪状的漆黑假人,个个身高九尺,面向四面八方,全身各处的关节冒出锐利的箭尖,泛着冷冷寒光。 那些巨鹰越聚越多,却没有攻击的意思,贴着头顶的砂墙盘旋呼啸,仿佛在等待命令。 然而砂墙早已千疮百孔。纵然勉力拆东补西,也只剩薄薄一层,几乎能透日光。那飘在半空的异士手臂开始颤抖,从微不可察,到对每个人都清晰可见。直至最后不知是何物的轰然一击,他大叫一声,从天上跌落。 和他一起跌落的还有砂墙。而与此同时,那些在墙内盘旋,在墙外呼啸的巨鹰宛若收到了指令,如浓黑的墨般从天上一泼而下! -------------------- 第64章 画中仙 叫喊声、尖啸声、兵器声霎时响起。顾山青听到身旁的年轻异士大喊:“放箭!放箭!放箭!” 箭倾如骤雨,却是杯水车薪。俯冲而下的巨鹰在地面卷起了一场黑色的风暴,悍不畏死地扑向所有人! 顾山青拔出侍卫的配刀,奋力抵抗着来来去去向他袭来的尖喙利爪,然而他毕竟不善刀兵,一只巨鹰的爪子趁他不备,深深地掐入他的肩膀,被他回手劈作两半。一阵剧痛。 他不禁失笑,为自己的天真和迟钝——直至此刻,他才终于彻底确定,这些妖禽不是苍殊的妖力所化,而是公主的队伍真的在出行伊始,便遇到了妖禽伏击。 苍殊的声音似远又近,在大喊他的名字:“山青!” 他道:“没事!” 然而与他的回应同时响起的是猫九郎的大嗓门:“我这就过去!” 猫九郎的动作是与他身形绝然不符的轻灵敏捷,劈、刺、挑、斩、砍,一把普普通通的侍卫刀被他使得毫无花俏,却干脆利落,一眨眼便开出一条来到顾山青身边的路。 顾山青想让他回去保护苍殊,奈何巨鹰源源不绝,毫无说话的余地,只得任由他守在身后。 他们身旁不时有侍卫倒下,巨鹰却越斩越多,有的落在地上变成鸟尸,有的却就地消无,竟是妖力所化,不休不止,无穷无尽! 周围的侍卫一个个倒下,饶是有猫九郎守住身后,顾山青也益发捉襟见肘。而在群鸟之后,天上数只大妖仍在虎视眈眈。 猫九郎闷哼一声,他一样有些守不住了。顾山青的手指微微舒展,开始思量要不要使出驱灵术。但只要一出手,就如他能发现苏之涯一般,苏之涯也会立刻明了他在此处。 ——可话说回来,苏之涯为何仍未出手? 虽然以前不知道,但猫九郎显然是个用刀的高手。他和猫九郎两人配合尚且左支右绌,苏之涯一个人,难道会比他们应对得更好么? 倒地的画中人大抵八百年前就已经死了,顾山青他们魂魄入画,尚有缓冲的余地,苏之涯却是血肉之躯。按理说,应该更加惜命才是…… 忽然,他听到猫九郎大叫:“小心——!” 原来他一时走神,没有察觉一只巨鹰从一旁掠过,抓向他的背心。顾山青手指一颤,小黑正要召出,就在此时,一把缀着红缨的方天画戟裹挟着烈焰的热度和火光逆天而上,带起破空之音,所过之处,巨鹰尽数凭空燃起,甚至连一声哀鸣都不及发出,便炸成一片绚烂的焰火! 然而还不止于此。那画戟破空而出,在点燃所有大鹰之后,且行且长,直至最后,竟长至七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将一只不及躲开大妖生生贯穿,开膛破肚! 血肉飞溅! 杀灭了大妖,那方天画戟方才旋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疾速缩小,回到主人的手中! 所有人的压力当即一缓。剑眉虎目的画戟客用那方天画戟向天一指,直指孔雀妖王,桀骜无匹:“小兵都清干净了,你们,也该下场了罢!” 孔雀妖王长唳一声,仿佛对他的回应,他身后的大妖当真俯冲而下,扎入人群之中! 这些大妖的对手目标明确,显然是根据之前与群鹰对战时的表现决定的。 第128章 有三只大妖向一直守在公主驾前的苍殊包抄而去——苍殊不便驱使小隼,以妖力化出两把长刀,一劈一砍,皆蕴含斩断山川的气魄,从头至尾把公主的马车地牢牢护在了身后! 操纵傀儡的异士一只,恢复过来可纵五行的一只,那画戟客对上的大妖比苍殊还多上一只。甚至连顾山青也和猫九郎也一起分得了一只——那秃鹫带着死气沉沉地压下,面目丑陋,宛若变身禽鸟的地狱阎罗,一张嘴,便是饱含毒气的恶臭。比起打,他们两个倒是躲的时候居多。 一时间战场上斗作一团,处处焦灼! 然而顾山青却无法安下心来与眼前的对手对战,不止在于他们仍未找到苏之涯,更在于那孔雀妖王依旧高高地浮在天边,并未下场。 果不其然,不多时,只听不远处一位用符的异士惨呼一声,扑倒在地。而在不久前顾山青的一瞥之下,他分明是远占上风的! 顾山青在躲避毒气的同时分出神来,扫视战场。 “啊啊啊啊!” 又有人大叫着倒下了。 “小心!” “偷袭!有人偷袭!” 惊慌的声音接连传来,又有几个人在对战中莫名倒地! 躲闪过一道黑气,顾山青只觉余光里一道绿光一闪而过,摒弃凝神,终于瞧出了端倪——是孔雀妖王的尾羽! 一枚枚青绿色的短羽宛若一只只灵活多变的细箭,速度奇快,于战场上穿梭,从最刁钻的角度奇袭而至。而其中一枚,正直冲猫九郎后背而来! 他高呼:“猫九郎!”想去阻挡,却赶之不及! 猫九郎听见了,正要转身,可那尾羽速度实在太快,转瞬就来到他的身后! 眼看它即将钻入猫九郎的后心,忽然,猫九郎本就肥胖的身子竟如吹了气般骤然膨胀,鼓成了一个浑圆的毛球! 铠甲崩裂,原本光滑的皮肤上有橘色的绒毛顷刻覆盖,全数炸起,那尾羽深深地戳入其中,又立刻被弹了出去! 然而来不及为猫九郎躲过一劫而高兴,顾山青的心又蓦然一沉。 周遭几个正在对付残余巨鹰的侍卫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呆呆地望着仍未恢复人形的猫九郎。其中一个往后退了几步,叫道:“有……有奸细!抓奸细!!” 话音未落,下一秒,就被巨鹰提到了天上。 另外几人顾不得被抓走的同伴,也大叫起来:“有奸细!他是妖!他是妖!” “抓住他!!快抓住他!” 一时间,猫九郎成了周围所有目光的焦点。飞在半空的妖禽面露狐疑,相互对视,而除了那几个侍卫,附近的异士竟也在对敌的间歇不约而同,毫不犹豫地以十八般法器向猫九郎招呼而来! 猫九郎也愣住了,立在原地,仿佛动弹不得。 就在一把大刀将将要砍到他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顾山青出手了,五指前伸,断然喝道:“出来!” 大刀连同飞在半空的法器瞬间一止,他的魂术起效了。 然而他从人体内抽出的却不是寻常泛着金光的完整魂魄,而是一种聚不成形的朦胧金雾——画中人的魂魄和现实中是不一样的,召起来也比界外轻松许多! 有人喊道:“他也是奸细!还有别的奸细!” “大家小心!!” 顾不得这些侍卫,顾山青一时间心念电转:如果他对战场内除了苍殊鹭飞飞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和妖发动召魂,他能不能直接把苏之涯召出来? 诚然,他将不得不与苏之涯以魂术较量一番,但这可比在茫茫人海中毫无头绪地找,可简单得多了! 然而下一秒,一个异常的现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在召出魂魄之后,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那一缕缕金雾却自行消散,倒在地上的人再也没有起来! 顾山青顿觉不妙。 在现实里召魂,只要他不想,被召出来的魂魄不会遭受任何损害,但在画中依然如此吗? 如果说他召出的这些金雾其实并非画中人的魂魄,而是寄托在他们身上的,这幅壁画本身的灵气呢?灵气消失了,画还会在吗?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顾山青不由心中苦笑——如果他为了找出苏之涯而毁了画,不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猫九郎突然揪住了他的袖子,紧张地道:“不好了,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吓人的家伙来了!!” 顾山青顺着猫九郎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名画戟客在四只大妖的围攻之下仍游刃有余,并且牵着他们在战场中飞快地辟出一条通路,直奔他和猫九郎而来! 他也发现了他们! 似是感觉到顾山青的视线,那画戟客在战斗中精准地转过头来,对顾山青咧开嘴,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眼里分明只写了四个字:“抓到你了!” 顾山青深吸一口气。 暴露了魂术,又招惹了煞星,想找出苏之涯,他们只剩下画戟客冲过来前的数十秒了! 但在愈紧急的时刻,愈须冷静! “怎么办,怎么办啊大人,他冲过来了!他冲过来了!”无视猫九郎越发惊恐的碎碎念,顾山青在喧嚣的战场上闭上眼,心神凝定。 从苍殊立在镇异司门口的那一刻开始,一切的经过和细节如奔涌的大江般从他心间滔滔流过。 苏之涯的故事,壁画上的人物,画中世界的规则,他化身的主簿和鹭飞飞变成的侍女,那些异士,战场上苏之涯反常的消失…… 第129章 顾山青猛然睁眼,以灵力灌注肺腑:“鹭飞飞——!” 话音未落,一只细挑的白鹭从公主所在之处冲天而起,以超凡的灵巧躲开空中的妖禽和腾空的异士,一眨眼,便划出一道优美的轨迹,冲到他们跟前。 顾山青在他滑过的瞬间以灵为索,连同猫九郎一起,套住鹭飞飞的身子,任凭他拉着他们拔地而起! 白鹭状态的鹭飞飞拍打着翅膀,在呼呼风声中语气轻快地道:“怎么啦,顾大人?咦?怎么这么轻?” 顾山青在他们离地的瞬间召来了小黑,分担了猫九郎的重量,但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和公主彻夜对谈的那个乐师长什么模样?” “我当然记……呜哇!”鹭飞飞躲开一道攻击,一个巨大的方天画戟头从地面直插天上,是那个画戟客。“我当然记得!大人找他干什么?”顿了顿,难以置信道,“他是苏之涯?!” “是。”顾山青道,“我们一直都找错方向了。无论是画技,还是异术,都是一个人傍身的能力,或者说技巧,并不是画中世界分配角色的根据。画中世界分配角色依据的是一个人的……”他想说“本质”,又想起鹭飞飞发现自己变成侍女时的剧烈反应,临时改了口,“……性格。” 猫九郎疑惑地问道:“那为什么那个琴师是苏之涯啊?” 顾山青道:“你想想看,不空给我们讲的故事里,苏之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猫九郎道:“一个坏人。” 顾山青道:“确实。但他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善于和女人打交道,讨她们欢心的人。在暴露之前,无论是市井小妓还是大家之女,都满心盼望他给自己画一幅画像,因为他能看到她们,看穿她们,捕捉到她们哪怕最细微、最不引人注目的美,他是她们的——‘知己’!” 鹭飞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也太难猜了吧!大人您是怎么想到的啊?” 顾山青自嘲地一笑:“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 他们已然到了公主的马车附近,苍殊在对战途中抬起头来,疑惑地望向他们。 “最开始让我奇怪的是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苏之涯竟然也没有露出一点魂术的迹象——他只是一个画师,按理说应该非常不善于肉搏才对。然后我想明白了,他没有用魂术,是因为他不需要用。因为他一直处于别人,也就是苍殊的保护下,在那群侍女、乐师、挑夫中。之后的推测就顺理成章了……” 话音未落,鹭飞飞开始俯冲:“我看到他了!” 地面疾速接近,在一群仰面朝天、惊慌失措的侍女、乐师,以及一个连滚带爬的人君太子之中,顾山青看到一张惊愕的,平淡无奇的脸。 鹭飞飞伸出双爪—— 来不及写什么“不”字了,顾山青大喝一声:“走!” 苍殊同时收到信号,化身原形,扶摇而上! 战场霎时一乱。 大呼小叫,人仰马翻。 八百年之前的结局早已注定,但在画中会是如何呢? 在攀升的余裕之中,顾山青不由生出一丝好奇,分出心神,向下看去,只见在渐渐合拢的白雾之下,一只素白的手掀开了马车的车帘。温婉文秀的平乐公主提剑而出,挽起一个剑花,竟是每走一步,煞气更甚八分—— -------------------- 第65章 画中仙 从壁画中脱出,顾山青重重地落回自己的肉身。 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心生惋惜:可惜没有看到平乐公主出手。入画一遭,他们对这位被供在高台之上的公主了解没有变多,反而似乎更少了。 苍殊和鹭飞飞已经先他一步出来了,鹭飞飞手里紧紧地抓着个人,怼着他的脸道:“你还想跑!我看你这回怎么跑!没想到你这小子还会玩乐器呢!很多才多艺啊……” 与画中平淡的五官不同,这人眉眼细长,即使被鹭飞飞拎在手上,双手垂地,也掩不住一身洒脱风流之气,正是通缉令中苏之涯的样子。 他赌赢了。 张文典把顾山青从墙边扶起来:“我刚才正和不空说呢,这都马上三天了,你们怎么还不出来!”又对着苏之涯一点下巴,“就是他?” 不空正在角落里闭目打坐歇息。歪歪斜斜躺在地上的猫九郎坐直身子,揉了揉眼,也醒了。顾山青道:“对。你们一直在这守了三天?” 张文典道:“不空一直守着来的。我和丰年差不多五个时辰轮换一次。木清也来过几次,不过你也知道她,没个定性,一会儿就跑了。你先在这歇着,我去给丰年发个信。”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传信纸鸢,往门口走去。 顾山青回过身,望向壁画。不知怎地,不空在壁画上所做的增减已然全数抹消,画面正中平乐公主的马车华贵而艳丽,驾前高头大马鬓毛闪亮,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墙而出,与最开始他们刚来公主祠时没有任何差别。 所有未解的谜团都隐藏在壁画深处,不露分毫。 顾山青凝视了它片刻,转开眼:画里的谜团还是留待之后再说吧,眼前的事更为紧要。 他来到苏之涯身前。面对鹭飞飞的聒噪不休,苏之涯面色淡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见顾山青过来,他抬起脸。 顾山青问道:“你为何来王都?” 苏之涯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们会先问我为什么要杀她们。或者问我认不认罪。” 第130章 顾山青道:“这两个问题可以日后再说。先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在皇天祭城里很有可能加紧巡逻的时候,来这里?” 苏之涯:“我说了你们也不信。” 张文典送走了纸鸢,也回来了:“你先说,我们再决定信不信。” 苏之涯轻叹一口气:“我是被人绑来的。” 顾山青:“绑来的?” 苏之涯道:“对。走在路上被人打晕,在小黑屋里关了一段时间,又被打晕,装进箱子里,一醒过来,就在王都了。” 张文典叫道:“怎么可能!” 苏之涯冷淡又礼貌地一勾嘴角:“你看。” 张文典抱起手臂:“你这样的人会走在路上被人打晕,我第一个就不信。” 苏之涯声音平淡:“就是被人打晕了。” 张文典放大声音压过他:“第二!进城的马车都有人检查,你想说,你这么大一个人装在箱子里,守卫都看不见?” 苏之涯彻底扭过头,不理他了。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虽然张文典反应强烈,“打晕带走”这个操作看起来又太过简单粗暴,他却觉得苏之涯所说其实并非全无可能。 张文典那时候还晕着,不知道何非在刺杀念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他却知道。 后来他去了解过,何非在刺杀前一直在镇异司的帑屋,也就是库房当值。而镇异司库房的储存清单上有许多并不在外流通的稀有草药、金石材料之类,需要镇异司的人亲自去置办采买,因此他驾着马车四处出行,拉着几个大箱子回城是常有的事。 王都西门本来就由镇异司坐镇,出入的次数多了,守卫渐渐与他相识,自然而然放松监管,草草掀开顶上几个箱子,瞧见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树根,便给他放行,绝不会想到在那堆箱子底下藏了个人。 而苍殊的小隼虽说遍布全城,但也基本是在人流络绎不绝,三教九流混杂的市集和进出城时必经的大十字路口,绝非无时无刻每一个犄角旮旯都能覆盖到。 在人皇祭前一两天,顺着惯常走的大路绕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把打昏了的苏之涯丢下,等他自己醒过来,寻到大路上,自然就会被苍殊发现。 至于关小黑屋,只能证明背后主谋早就开始谋划行刺,一直在物色调虎离山的人选,苏之涯和另外几个倒霉蛋只不过是刚好撞到了他的手里。 如果是这样,苏之涯对幕后之人大概也一无所知。 顾山青正待再细问,突然听到一阵喧腾的人声从大门传来。 是谢丰年。 来的不止他一个,他身后跟了一群人,都作小二打扮,而且是来自不同酒楼和商号的小二,除了其中四人两两抬着四方的矮桌,两人手里提着串起来的大小酒壶,剩下的所有人手里拿着的都是印着酒楼字号的食盒。大呼小叫,吵吵闹闹,一边争执谁家的菜品更好吃,一边生怕别人把自己手里的食盒碰散了。 谢丰年走在他们前头,环视四周一圈,最后愉快地一指公主像前的空地:“就放这吧!” “好嘞!”“没问题!”“听大人的!”“善哉善哉!” 一连串声音纷纷答道。 等小二们热火朝天地把矮桌放下,菜码摆齐,一个看起来像是主管的矮胖子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对一旁呆立围观的顾山青和张文典搭讪笑道:“几位爷真是好雅兴,跑到这种郊外小庙来野餐……” “怎么,有什么不可吗?”谢丰年站到顾山青身边。 那主管连忙陪笑:“没什么不可!没什么不可!”回头见事都搞完了,“谢大人,您看……?” 谢丰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手里掂掂,轻巧地抛给他:“你们拿去分分。剩下的就算给你们的赏钱。” 主管欢天喜地地领着小二们走了,一路上护着银子,边走边和想来抢夺的别家主管吵嘴。 张文典无奈地道:“你……这唱的又是哪出?” 谢丰年一挑眉,看的却是顾山青:“难道你们不饿吗?” 确实是饿了。 几近三天没有吃饭,不止顾山青饿了,鹭飞飞和猫九郎也饿了。 不空不顾鹭飞飞的阻止,菩萨心肠地去给同样饿了三天,被苍殊锁在门边的苏之涯喂饭去了,桌两边各坐了三人。 方才没有注意,等坐到拼起来的小方桌前,顾山青才发现猫九郎占地小了许多,不仅身子瘦了几圈,连五官都现出几丝若有若无的清秀。然而随着他喝水一样把烧好的大肉整盘整盘地倒进嘴里,那点清秀又立刻被惊飞了。 鹭飞飞的吃相要斯文些,只是把所有想吃的东西拨到碗里,头埋进去,就不抬起来了,倒真像一只把鸟喙插进滩涂里的水鸟。 甚至顾山青动筷也比平日快了几分。 只有苍殊不动如山,仍旧表现得克制而守礼节。 谢丰年托着腮,十分放肆地盯着苍殊瞅了一会儿,突然道:“你不饿吗?” 张文典托着碗的手一僵,没忍住露出一个见了鬼的表情。 苍殊放下筷子:“饿。谢大人思虑周全,多谢了。” 谢丰年脸上闪过一丝好笑之意,张开口,正想再说点什么,被张文典急急打断了:“对了,山青,你们在画里怎么样?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没有?” 第131章 顾山青知道他是怕谢丰年对苍殊说出什么冒犯之语,虽然觉得苍殊不会介意,仍然答道:“确实是有的。”而后将公主和亲的疑点对他们一五一十地说了。 张文典思索良久,皱眉道:“你这么一说,确实不像和亲。” 谢丰年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事:“这个平乐公主,剑术很高?” 顾山青道:“她出手前的威势,很像叶一。” 谢丰年不做声了。 猫九郎一个妖扫空了一整桌的菜,终于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手里握着一只鸡腿,边嚼边道:“既然她这么厉害,不想去,她为什么不逃跑呀?” 顾山青摇头:“不知道。” 不空给苏之涯喂完了吃的,从门边回来了:“阿弥陀佛,想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等小僧从云牧回来,再行入画,看看这位公主到底去往何方了。”顿了顿,又道,“当然如果顾施主无需小僧相助,自行前去亦可。” 顾山青正要答他,却听苍殊道:“不必了。” 张文典问:“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必来?” 苍殊道:“我知道她去了哪。”顾山青讶然望他,苍殊回视,道,“她去了昆山阵。” 一时静默。 张文典一拍手:“有道理啊!带五个阵法师就是去破阵的了!但是昆山里到底有什么?他们去那干什么?”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苍施主是如何知道她去了昆山阵的?” 顾山青也想问这个问题。虽然他心中已经大概知道了答案,依然想听苍殊亲口说出来。 苍殊道:“我派了一只小隼前去查看。” 顾山青心里蓦然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一只孤单小隼沿着由白雾标出的鲜明道路马不停蹄,一路疾飞的情形不知为何无比鲜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只不过随口一说,苍殊却真的在他不注意时不声不响地去办了,哪怕在他独自对战三只大妖,一力护住公主马车周围的人时也没有停歇。 如果不是那小隼当真到达了路的尽头,想来直到最后他也不会告诉顾山青这件事。 “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被锁在门边的苏之涯忽然远远地道。 张文典:“什么为了什么?” 苏之涯道:“我知道平乐公主为什么不逃走。那个傻女人,满脑子都是天下苍生,一心觉得牺牲她自己就能换来天下太平,可真是够傻的。” 谢丰年道:“牺牲她自己?那你知道昆山阵后面是什么了?” 苏之涯:“不知道。她不肯说。” 一个当初以为是谬误的细节在脑中一闪而过,让顾山青悚然一惊,如果公主不是作为和亲的“祭品”,而是作为真正的“祭品”被送往昆山呢? 通过向不知名的鬼神献祭,以某种未知的方式换取天下的太平…… 然而这个猜想毕竟太过匪夷所思,除了当时的题头之外又没有证据,在顾山青嘴边转了两圈,终究还是被他咽了下去。就此无话。 等猫九郎扫完了所有菜底,谢丰年又飞出一只传信纸鸢,叫来酒楼的人来收拾好方桌碗碟,便各自别过。 苏之涯是苍殊发现的,最终也是由鹭飞飞抓住的,理所当然被他们带走。 不空目送他们一路走远,踌躇良久,终于在苏之涯的身影消失前喊道:“苏施主!” 苏之涯回过头。 不空道:“你画得那般好,为何要取走那些女子的魂魄?” 苏之涯洒然一笑:“鲜花易逝,华貌常凋,我只是应她们的心愿,把她们留在最美的时候罢了。” 不空默然片刻,又道:“连林姑娘也是吗?” 尽管从来没听说过,但顾山青猜测这位“林姑娘”,便是不空故事中的“首富之女”了,也望向苏之涯。 这一回,苏之涯沉默了良久,等他终于开口,声音中难得地现出了几分苦涩:“在我认识她之前,她就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话没说完,被猫九郎一把拖走,消失在沉沉黑夜之中。 -------------------- 第66章 画中仙 两日后,不空做好了行前准备,便动身前往云牧。临行前不小心对木清透露了风声,传到了文影耳朵里,耐不住她百般哀求,只得带着她一起上了路。 又过两日,鹭飞飞和猫九郎在傍晚时分探头探脑地来到镇异司,找到顾山青,告诉他道他们对被抓住的那两人一妖一怪进行了审问,得出的结果如出一辙:他们的口径与苏之涯完全一致,异口同声说是走在路上被人打晕带走,又在人皇祭前放入王都。 他们被带走的地方不尽相同,都在王都百里之内。而被关的时间则有长有短,从小黑屋中往外看,只能看到一堵石墙,每隔三两天就会有一位老妇给他们带些吃的,尽是些粗粮腌菜之类。 “不对,不全是腌菜。”鹭飞飞幸灾乐祸地告诉顾山青,“顾大人你记得这几个里有一只生吞小孩的兔妖吗?” 顾山青放下汤匙——此时正好是晚饭时间,他便在路边寻了个热闹的小馆请鹭飞飞和猫九郎吃云吞:“记得,她怎么了?” 鹭飞飞道:“您知道给她吃的是什么吗?” 顾山青生出一股预感:“不会是……干草吧?” 猫九郎突然被逗乐,“吭”地一声呛住了,云吞汤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 第132章 鹭飞飞甚至来不及嫌弃他,也拍腿狂笑:“对对对!就是干草!而且您猜怎么着,只有她一个是被装进一个特别小的小笼子里的,连人形都没让她化出来!” 顾山青失语,心中生出一丝哭笑不得。 让那兔妖化为原形喂她干草固然很方便,但像别人一样给她带粮食和酱菜也并不麻烦。或者说,要喂她干草,还得另行准备干草,反而多了一件要做的事。这么做,比起图省事,倒更像是替那些被她小白兔的模样骗到、吃掉的孩子出气——你不是喜欢当兔子吗,那你就这么一直当兔子吧! 他没有纠缠这一点,转而问道:“既然知道了他们被关在什么样的地方,你们找到了吗?” 既然抓他们是为了未来拉入王都,关他们的地方肯定也不会离王都太远。 鹭飞飞点头道:“找到了。就在离王都五十多里的山沟里。我们老大依着小屋里的气味找到了那个给他们送饭的老太太,结果发现她已经在山里上吊了。周围的村子里都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是好多年前搬到山里的,有一个年轻的男的经常驾着马车来看她。” 这年轻的男子显然就是何非了。顾山青默然一阵,又问:“关着他们的地方肯定不只是石墙吧?” 如果只是普通的石墙,不说别人,单苏之涯就肯定是关不住的。 鹭飞飞道:“大人您真是太聪明了!我们今天来找您其实也有这个原因!”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张画满了符文的纸,递给顾山青,“您看,这些就是我们在那个小屋的石墙上发现的符文,来找您,也是想问问您,或者镇异司的前辈,对它有没有什么了解。” 顾山青翻看了两眼,只见这几张纸上的符文与他了解的任何符咒都不同,却自有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是用某种生僻而不为人知的语言写成。依稀有点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符咒。”见鹭飞飞面露失望,又道,“不过我可以回镇异司查一查。这些纸,我可以拿走吗?” 鹭飞飞大喜过望:“没关系没关系!您拿走了老大就不整天逼着我查……不对,我的意思是我来之前就把它们誊写过了,大人尽管拿走就行!” 这时候猫九郎也把第五碗云吞的剩汤喝光了,满足地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顾山青叫来小二结过账,便和鹭飞飞猫九郎道了别。 之后几日顾山青除了值守西门,处理日常送来的案卷文书,全泡在了镇异司的藏书堂。 藏书堂里是镇异司历代前辈搜集的书籍,五花八门,无所不包,看起来虽和镇异司别的建筑一样不起眼,内里却极深,层层叠叠的书架按书的内容分门别类,无论古籍新作,通书孤本,皆藏其中。 他思考过要不要拿鹭飞飞带来的符文去询问更精于此道的张文典,但一想到在此之前得向他解释这符文从何而来,进而牵扯出何非在行刺念君中扮演的角色,最终决定还是算了。 镇异司原本就以异术著称,与符术咒法相关的书籍浩如烟海,顾山青接连查了多日,没查出个头绪,为了从漫山遍野的符文中稍微喘一口气,转而去搜查了另一样东西。 在平乐公主祠画中的时候,他特意记下了那名武艺高强的画戟客的名字。平乐公主有可能是后人的追封或百姓的敬称,难以与史书上具体的人物对应,画中人身处当时为尊者讳,不便提及公主的本名,那画戟客的名字却做不得假。而以他那样的身手和武艺,绝不会在异人传书中了无姓名。 果然,在一本破破烂烂、不知是什么年月流传下来的小册子中,顾山青找到了那画戟客的名字。 根据册子上的记载,原来他是一位近千年前的剑客,自幼在一个主修剑法的门派修行。 ——在千年前有一段时期各种门派风行一时,然而真正修成异术出师的人极少,修不出来的人居多。修不出来的人被吃当地百姓供奉的门派赶出来,要么只剩一身武功,要么一无所长,一无所长的落魄潦倒,只剩武功的纷纷落寇成匪,反倒要人君或者原先的同门出手剿杀,善终者寥寥。 长此以往,人们看出其中门道,就算对异术奇法依然心向往之,拜师者也日渐稀少,门派也由此衰落,只剩一些低调而门徒疏落的隐秘门派留存,至此已极为古老。 那画戟客虽然出身修剑的门派,却以一身方天画戟见长,纵横九州,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成名之后,他曾受邀为人君效力——指的无疑就是画中护送公主出行的时期了——之后却在人君与群妖激战正酣时莫名叛变,改而跟随一名身怀异术的女叛军首领四处征战,在阻退群妖的同时反抗人君的统治,直到人君腹背受敌,终于支撑不住,禅位于侄,方才收手。而在收手之后,又助时任人君击退群妖,达成和平的协议,便默然隐退。 看到这,顾山青不由皱了皱眉:这个叛军女首领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画戟客既然身手那般天下无敌,又为什么要追随于她? 顾山青对着册子上短短一段文字读了又读,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的奇怪。比如,他,还有那个叛军女首领,为什么放弃得那么轻易?人君只是禅位于侄,他们就满意了么?他们又如何知道这个“侄”是怎样一位君主,会不会秋后算账?之后更是不惜余力帮助他对抗群妖…… 第133章 禅位于侄,禅位于侄…… 顾山青脑中突然有灵光一闪,难以置信地暗道:“不会吧……” 他依着册子中的年代去翻史书,果然在一千三百年前,有一位人君从兄长手中继位,腹背受敌,在与四面八方的大妖交战时送了一位公主去和亲。虽然没提名字,但肯定就是平乐公主了。据书中记载,在公主被送去之后,那与她和亲的大妖悍然撕毁条约,重挑战火,公主也在这过程中不幸罹难了。 而在公主遇难不久之后,叛军横空出世。 顾山青记下关于这叛军的首几个关键词,又去翻了几本地理书,经过重重考究,发现这场叛乱的发源之地地名虽几经改易,位置赫然就在昆山附近! 这未免也太巧了! 但如果说这不是巧合,一切似乎就都说得通了。平乐公主在到达昆山之后,不知怎地改变了主意,不想再为她叔父的和平献身——无论这献身是真和亲假献祭,还是真献祭假和亲,毅然决然,揭竿而起。而与她同行一路的画戟客在途中与她相识相知,在她反叛后追随于她。 甚至是最后人君禅位时,这个凭空出现的侄子……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有故事啊…… 而且,如果说继位的人君就是平乐公主的儿子,那王都郊外公主祠的存在也就可以解释了。儿子想要为替自己打来天下的母亲立一座祠,这岂不是一件非常合情合理的事?但公主反叛先代人君,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也只能逮住她为了天下苍生不惜与妖类和亲的事大书特书了。 只可惜有关平乐公主和那名画戟客更具体的记载,顾山青再怎么翻也翻不到了。所有的一切也不过是他的推测而已。想要更进一步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只剩下亲自前往昆山探个究竟这一条路了。 但上次他去破阵没能成功,这次也不准备为了个一千三百年前就已作古的公主再去一趟,也便作罢。 稍稍满足了从画里遗留下来的好奇心,顾山青又一头扎入了符咒的书山卷海之中。 书中不知日月,一日午后,顾山青正在藏书堂中翻阅一本《蛮族符法纪要》,忽然听到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和嘻嘻哈哈的笑声从层层书架后传来,不由挑了挑眉——藏书堂里理应是不许喧哗的。 他以为是镇异司新来的人不知道规矩,没有理会,却不想那脚步声和嬉笑声越来越近,直到在他的身边停下来。紧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女声:“顾大哥!” 顾山青抬起头,只见木清、白鸿和张文典整整齐齐立在他的身前。这倒有些出乎意料了,撇开张文典不提,木清和白鸿两个对藏书堂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他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木清蹦蹦跳跳来到他身边,挽住顾山青的胳膊,仰起脸对他粲然一笑,道:“我们来,当然是为了帮顾大哥找媳妇的了!” -------------------- 第67章 华灯会 顾山青一呆,才反应过来在人皇祭后,再过一旬左右便是中秋,也是九州各郡的人开灯市举办华灯会的日子。 比起人皇祭普天同庆的繁华盛大,华灯会虽然同样风行热闹,却总显出几分暧昧的色彩。这是因为华灯会除了是阖家赏灯的节日,也是全九州的独身男女在大街上提着花灯相互窥看,互赠花灯,暗定终身的日子。 木清指的显然就是这个。 顾山青道:“……我记得今天是你值班的日子吧?你就这么跑了,不怕你叶姐姐说你?” 木清笑嘻嘻道:“不怕!她自己给我放的假,做什么要说我?” 张文典“啧”了一声道:“你自己像狗皮膏药一样整整缠了她三天,闹着要逛灯会,你还有脸说?” 木清装作没听见:“谢大哥说你在藏书堂闷了好多天了,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可惜大和尚不在,不然又能看到好多漂亮姐姐了。” 顾山青犹豫了片刻。虽说王都各个市集有大大小小许多处灯会,但无论哪一处几乎都是人挨人人挤人,比起看灯,更像看人,若是他自己,断然是不会去的。可木清哪里有等他答复的耐心,一把抽走他手里的书,随手塞到旁边某个架子上,便强行拖起他往外走:“走了走了!” 顾山青就这么被一路拖到了灯市上。 街边小摊无论之前是卖什么的,此刻店前都挂起了形形色色的灯,有的细长如玉杯,有的浑圆如银月,灯面上有才子佳人,有宝马香车,有鸿雁齐飞、游鱼逐浪,有金龙摆尾,一眼望去,除了“琳琅满目”四个字无以形容。 灯下的摊子摆着坠珠手串、簪子挂件,泥人皮影大阿福,花烛彩纸小风船,还有五颜六色的石头摆件,各不相同,绝不重样。 人们比肩接踵,有年轻的姑娘三五成群,脸上画着各色花黄,在挑拣首饰的间歇偶尔见到一个俊俏的后生,以袖掩嘴,嘁嘁喳喳地议论一番,又笑闹着跑走了。也有人带全家出游,扶老携幼,拉着老娘,背上背着,怀里抱着,旁边媳妇的手里还牵着一个,揪着娘亲的衣襟要糖人。 甚至有戏班子在一个个摊子之间就地搭起了台,唱起了戏,妩媚的小狐娘把一帕子幽香甩在猎户的脸上,引来看客们阵阵嬉笑叫好声。 走在如织人流中,张文典摸了摸下巴:“这不是城里最大的灯市吧?” 第134章 木清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了!这种小地方,怎么可能是我们堂堂大王都最大的灯市?” 张文典声音平板:“哦。既然这里不是堂堂大王都最大的灯市,那你为什么不领着我们去那,反而要来这里?” 木清又白了他一眼:“最好吃的东西当然要留到最后吃了!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 闻言,顾山青当即心生不妙。听木清这话,分明是要逛遍全王都所有灯市的意思。怪不得她要在还没点灯的午后就出来,天还没黑时逛完小的,正好在天黑之后逛最大的! 然而入贼窝易,出贼窝难,现在想走是来不及了。那边厢木清又兴致勃勃地挤进了人堆,他们跟过去一看,发现是有一位摊主在生龙活虎地叫卖:“猜灯谜送花灯了哎,猜灯谜送花灯!五文钱猜一次,猜中了五文钱返回,另送花灯!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了哎!客官,来猜灯谜啊?” 一个书生越众而出,扔下五枚铜板:“哼,像你这种小摊子上的灯谜,给我几个,我就能猜出来几个!等我把你的花灯全拿光了,你可不要后悔啊!” 小摊摊主喜滋滋道:“不后悔不后悔!”递出一个塞满了小纸卷的木筒,“客官请吧!” 书生从筒中抽了一张,读道:“一尺春芳寸寸化,万山流萤点点明——打一常见之物。”思索片刻,丢下纸条,信心满满道,“这还不简单,谜底肯定是‘雪’了!我猜的对不对?” 摊主笑容满面:“对不住客官,答错了!”说着,一个个捡起摊上的铜板,“这五文钱,小的就收下了!” 那书生不服:“怎么就不是雪了?古人有诗云‘飞花厚一尺,和月照三更’,说的明明就是雪!后一句‘万山流萤点点明’讲的不也是大雪纷飞的样子么!怎么就不是雪了?你这个人不讲道理,把我的钱还给我!”一边说一边就去抢摊主手里的钱了。 摊主把手往后一缩:“哎客官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所谓愿赌服输愿赌服输,看您还是个书生,怎么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一点斯文都不讲呢!是不是啊大家!” 围观众人哄笑:“就是就是!” “你不是说来几个猜出几个么!猜不出来还不认账呢!” “丢死个人了啧啧!” 书生在一堆人的起哄中灰溜溜地走了。在人群后围,张文典道:“其实他说的也没错,这两句谜题用来形容春雪,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木清歪头道:“那为什么谜底不是这个啊?” 张文典道:“谜题是人出的,谜底自然也是人定的,摊主说不是这个,那就不是这个呗。” 木清不忿,挽起袖子就要往前挤:“这么不讲道理!我去找他说理去!” 张文典一把拉住她:“别别别,如果人家有更切题的答案,说‘雪’是错的,也没什么问题啊!你可别找麻烦了!” 木清撅嘴:“那你说,答案到底是什么呀!” 旁边的顾山青笑道:“说不定是‘花烛’吧!” 木清:“花烛?为什么?” 顾山青道:“有时候这种谜题很直接的。你看它两句的句眼,上句是‘春芳’,也就是花,下句是‘流萤’,也就是萤虫,或者说‘火虫’,合起来是什么?” 木清叫道:“真的是花烛!” 顾山青又道:“而且,‘一尺’和‘寸寸化’可能说的不仅是花落成泥,也是花烛本身的长度和特点,‘点点明’说的不仅是在山里飞的萤虫,也是蜡烛点亮后的样子。” 木清大悟:“这样啊!好吧,我不去找他麻烦了!” 顾山青笑道:“不过这也是我的猜测而已,也不一定真的是谜底。” 那边厢摊前又来了一对男女,青年对那姑娘道:“看我给你赢一个花灯!老板,抽一张!” “好嘞!” 抽完,青年也读出了谜题:“青丝落尽望大川,悠悠兴叹信难言——打一摆件。” 在嘴里念叨了两遍,张文典兴奋地道“这个我知道!” 木清:“是什么是什么!” 张文典道:“是‘泥人’!” 木清:“为什么?” 张文典道:“你想啊,青丝落尽,也就是没有头发的都是什么人?” 木清:“和尚!” 张文典:“或者呢?” 一直没出声的白鸿突然道:“尼姑。” 张文典道:“对。尼姑站在川边上,也就是一个‘泥’字。‘信难言’,也可以说成‘信无言’,‘信’字去一个‘言’字,也就是……” 木清叫道:“泥人!” 张文典笑道:“没错!而且泥人想过江,可不得‘望江兴叹’,有苦说不出么!” 木清连连拍手:“有意思有意思!” 而另一边摊前的青年仍在冥思苦想,姑娘却突然喜笑颜开道:“我想出来了!是……泥人!” 摊主笑意不改:“恭喜恭喜,恭喜这位客官,猜对了!”说着,探出手去,拿起的却不是挂在摊子上方的大花灯,而是藏在摊子底下不起眼的小花灯,虽说也像模像样,却只有巴掌大小。 顾山青立时明了,这是这摊主钻了个叫卖的空子:他虽然说送花灯,却没说送什么花灯,哪个花灯,真要说起来,也怪不得他。但花钱猜谜的人肯定没这么容易罢休。 第135章 摊前的青年果然立时不干了:“你怎么这样!你说送花灯,我们都以为是挂在上面的大花灯呢!谁要你这巴掌大的小花灯!” 摊主脸色稍稍一沉,又恢复笑眉笑眼的原样:“客官您可别为难我了,小花灯怎么了?小花灯就不是我辛辛苦苦自己做的了?而且我也从来没说送的是挂着的灯啊!” 青年道:“你这小花灯又没摆在台面上,说送花灯,我们当然以为是上边的灯了!现在又说送的是小灯,这不是蒙人么!” 围观众人又附和道:“就是就是!” “你这就是骗人啊!” “报官报官!” 喊报官的是一个格外响亮的清脆女声,有点耳熟,顾山青定睛一看,居然是不知道什么挤到前边去了的木清。 摊主大手一挥:“且慢!”又拉过来一块写满了大字的木板,拍了拍,“我不是都写在这了吗!你们自己没看见,能怪谁?” 众人齐齐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一列列扫过那些大字,有看得快的叫道:“你这上边也没写送的是小花灯啊!” “不对不对,看这!”摊主伸手一指,只见在板子的最末端有一列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小字,写着“以上规则最终解释归摊主所有”。 “切!”人群哗然而散。 之后,顾山青他们果然一个个逛遍了王都的大小灯市。 不逛不知道,一逛,顾山青才知道这些灯市里不只是字面上的什么都有,而是真正意义的“什么都有”! 整个灯市商定主题,共做花灯不值一提,个别摊子上花枝招展、半遮半掩、酥|胸微露的美女图灯实属常见。甚至有一个摊子得了不空的首肯,专用他的画做灯也就罢了,让顾山青难以置信的是,竟然还有一个摊子卖的花灯,画的基本全是和苍殊有关的故事——画里的身形甚至比他本人还要威武雄壮许多,几乎到了夸张的地步,其中偶尔夹杂几个大鹏王的英姿,引来大批年轻女子竞相抢购,出手之阔绰另顾山青咂舌。 也不知道苍殊本人看到了这些灯会是什么反应…… 后来,随着天色渐黑,花灯一家家亮起,逛灯市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拥挤处,几乎寸步难行,正是顾山青平日最不愿意逛的样子。 不过……他看着丝毫不见疲态,依然哪里人多往哪钻的木清,走累了想让张文典背,被严辞拒绝后拖着脚挂在他脖子上的白鸿,和咬牙切齿拖着他走的张文典,微微一笑:不过,也挺有意思的嘛。 -------------------- 第68章 华灯会 等他们真的逛到王都最大的灯市,天色已然全黑了下来。 灯市门口悬着个奇大无比的红灯笼,生怕有人不知它的名声。张文典好说歹说,才终于拦住白鸿,没让他抱住灯笼把自己挂上去。 此时的灯市人山人海,几乎人手一只花灯。木清一进来就钻没了影,顾山青他们只得在红灯笼底下等着,焦灼地盼她良心突现,能想起来回到这里找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们快要放弃,撇下木清三个人自己去逛,她突然又回来了,而且手里拿了不只一盏,而是四盏花灯,一个个都系在长长的木杆上。 张文典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不对,你买这么多花灯做什么!拿回家照明么!” 木清白了他一眼:“好心没好报,你懂什么!” 接着,她便讲起了这灯的特殊之处。 原来,这些花灯来自整个王都最古老的一家花灯店,不单单只是一只造型精致漂亮的花灯,它还是成对的,绝不重样。而在卖出时,成对的两只会被卖给互不相识的两个人,如果两个拿着成对花灯的两个人找到了彼此,便可以回到那个灯店,向店家讨一份小礼。 说是小礼,也多是些珊瑚簪子、翠玉镯子之类,价格其实不菲。而且更进一步,假如拿着成对花灯的两个人真的佳偶天成,结为了夫妇,店家还会在成亲之日送上一份大礼。 说到这,顾山青听明白了——这店家当真精明,他们卖的哪里是一只花灯,分明是一个在大街上与生人结识的机会!店家奉送的礼物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就算并不成对,只要手里提着他家的花灯,独身的男女便可以以此为契机,相互搭讪,如果投缘,花灯不成对,那又如何? 另一边木清仍然在讲。 在这家店因此发了大财之后,其他店家看得眼红心热,纷纷效仿,但毕竟是后来者,买他家灯的人仍是居多。买的人越多,在茫茫人海中配成对的可能更大,买得人也就更多了。愈多愈多,愈少愈少,而且这种绝无仅有的独特花灯制作成本也极其高昂,别的店家渐渐撑不下去,也就放弃了。因此在所有灯市中,只有那一家店卖这种特制花灯。 木清拖长了声音道:“所以你看,这些花灯这么特别,买的人当然多了!我花的时间长一点不也正常么!能买到就不错了,你们还不赶紧谢谢我!” 张文典无语:“那你叫上我们一起去不就得了!干嘛要自己跑走?” 木清得意道:“叫你们一起去了,你们还会让我给你们买吗?好了好了,一人一个,快点选吧!” 张文典:“……所以这四盏灯不都是给你自己买的?” 木清难以理喻地看他:“当然是给你们买的了!我要这么多灯做什么!” 第136章 张文典自知理亏,随手拿了一个,又拿了一个递给白鸿:“谢了!” 木清殷殷地举起剩下的两盏灯给顾山青挑,顾山青笑道:“你选吧!” 木清偏头看了看,选了一个,把另一盏给了顾山青,道:“好!现在我们来瞧瞧灯上写了什么!” 张文典道:“你买的时候没看?” 木清又白了他一眼:“能买到就不错了,哪里有功夫看!快看快看!” 举着灯转了一圈,张文典道:“我的是‘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这店家怎么选的诗,一点都不喜庆!” 顾山青轻笑两声,道:“最出名的那些诗词哪里有几首喜庆的,你就忍忍吧!” 白鸿将灯提到眼前,一字一字地读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什么意思?” 木清一拍手:“哈!还是我的最好!我的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怎么样,不错吧?顾大哥,就剩你了,你的是什么呀?” 顾山青托起花灯,只见灯上遥遥一片璀璨烟花,宛如星雨,烟花下一群人举着龙灯在欢快地甩舞,龙头硕大,龙身蜿蜒,确是一派热闹喜乐之景,他读道:“‘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木清道:“咦?怎么只有你的和我们都不一样?啊,说起来,我这个前句后句都是什么来的?” 顾山青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 说是这么说,其实刚刚读到花灯上的词句,他心里不由微微一颤。如果他更迷信些,大概会把它当作一句谶语。 但说到底,这也只不过是一个游戏罢了。 白鸿率先对花灯失去了兴趣:“我饿了,什么时候吃饭?” 如果说在人潮涌动的灯市上自如行走赏灯很难,那么在挤得几乎没有缝隙的摊贩小馆间寻一处能坐下吃东西的座位就是难上加难。 他们四个分头行动,四面出击,最后白鸿不惜伸出几条藤蔓,把和他们抢空桌的人迅速绊倒,几个人才终于安安稳稳地坐下了。 见那几个不明白自己为何平地摔了一跤的倒霉蛋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张文典才舒出一口气:“终于坐下了,累死我了。咱们走了几个时辰啊?” 顾山青道:“得两个多,快三个时辰了吧?” 张文典□□一声,揉着腿道:“怪不得。” 木清一脸吃惊:“啊?有那么久吗?我没觉得啊!” 此话一出,另外三人无言以对,心里齐齐生出一个共同的念头:“女人,可怕!” 灯市上的人太多,食摊上卖的都是些提前备好的,简单易热的小吃,诸如炸糕酥酪肠粉笼包之类,需要人自己前去排队取用。木清对瘫倒在桌的三个男人大肆嘲笑一番,步伐轻快地就去了。 顾山青想了想,觉得让她一个人去终究不大合适,也跟了上去。 假如说找到一张空桌子是在灯市上吃到东西的第一道难关,那么在嘈杂的人声中和忙得四脚朝天的摊主搭上话,付过钱,成功取到吃的,显然便是第二道。 顾山青在人群外围来回转了几圈,不禁纳闷木清到底是怎么灵活地钻到最前边,又如此迅速地买到了几人份的油酥饼、炸春卷和蟹黄汤包,甚至还点了四碗冲了蛋花的酒酿醪糟,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二殷勤地送到了他们的桌子上。 木清买了这么多,如果他什么也没买到,可就太丢人了。 顾山青正准备横下心来往人群里冲,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人群:“你还要买别的?你看看你都买了多少了!咱们又没找到桌子,全都得摊在地上吃!等会老大来了,你看他怎么说你!” 紧接着是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哝声,大意只有一个——“可是我饿了。” 是鹭飞飞和猫九郎。 顾山青忍住笑意,寻声找去,只见猫九郎嘴里叼着一把烤串,怀里满满抱着一堆零星渗出油渍的小纸袋,鹭飞飞满脸嫌弃,依然拿了满手,背上还扛着两个花灯,和顾山青他们的是同款。 ——除了那两个花灯有些出人意料,和顾山青的想象几乎一摸一样。 他扬声叫道:“鹭飞飞!” 鹭飞飞远远看见他,脸上也是一喜:“顾大人!”说着,便推着猫九郎往这边挤,挤到顾山青身边,又道,“这么巧!您也来买吃的啊!” 顾山青道:“是啊!我刚才听你们说没找到位置?” 鹭飞飞摇头道:“可不是么!人太多了!”又不忿地轻踢了猫九郎一脚,“之前我看见了一个,如果不是他非要在那等烤串,我们都坐下了!” 顾山青笑道:“我们四个人正好坐了一桌,挤一挤还能挤出几个位置,待会你们和我们一起坐吧!” 鹭飞飞道:“这怎么好意思!”脸上的喜色却掩饰不住。 顾山青道:“没关系。”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们得等我一下……”说完,深吸一口气—— 等顾山青抱着他此行的唯一战利品——一只完整的烧鸡架,回到桌子上时,另外三人已经开吃了。张文典露出一个打趣的表情,正要对顾山青的鸡架发表评论,看到他身后跟着的鹭飞飞和猫九郎,又克制地忍住了。 第137章 几个人一阵腾挪,不仅给鹭飞飞猫九郎挤出了位置,也十分尊重地给苍殊留了一个。 猫九郎慷慨地贡献出了全部小吃,可惜每个人都对他的烤串敬谢不敏,于是他只得非常惋惜地一个人全吃了。 等所有人都吃得酒足饭饱,从长途跋涉中缓过劲来,张文典终于放松地问起了那个摆在明面上的问题:“你们大人呢?他去做什么了啊?” 猫九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巡逻。” 鹭飞飞补充道:“其实我们也在巡逻。但是这个家伙老说饿,老大就让我们先来买点吃的。” 张文典反问:“那你们老大不吃?” 鹭飞飞:“呃……”又道,“等他饿了就吃了!” 木清托起腮,笑嘻嘻地道:“话说……我都不知道,你们妖也买花灯啊!” 吃东西的桌子本来就小,她这么一托腮,一张明丽的笑脸几乎凑到了猫九郎的跟前,猫九郎的脸莫名地红了,眼神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地道:“其实……我也不想买……都是这个家伙……他还给我们老大买了一盏呢……” 木清眼睛一亮:“你们老大也有啊!快快快,快说说他灯上写的是什么!” 鹭飞飞看上去也有点狼狈:“这……我也不记得啊!咳咳,其实我买这个花灯,就是为了伪装,嗯,伪装!你看路上的人手里都有,我们也不能没有啊!” 顾山青想了想木清告诉他们的,这种特制花灯的价格,心道其实普通的花灯也能起这个作用,不过体贴地没有说出来。 张文典露出一个好笑的表情:“要是知道你们老大买了这种花灯,全王都的姑娘都得冲过来,提着花灯一个一个往他身上撞吧!” 顾山青又想起那个到处都是苍殊身姿的花灯摊子,极为认同,正要附和,余光里却突地觉出什么异样。 他们的桌子临着街,顾山青身边就是人流。他转过头,仔细搜寻了片刻。果然,在人群之中,有一个小摊贩身后一个大包袱,显然是把摊布匆匆忙忙叠起来就背上了。他神色惊慌,脚步匆忙,蜷缩着身子在人群中艰难地穿梭,仿佛在躲避什么。 顾山青正在思索要不要跟上去观察一下,那小贩脚下一绊,包袱里有几个小玩意噼里啪啦掉了出来,其中有一个圆圆的挂饰,黑底白纹,看上去,依稀有点眼熟。 -------------------- 第69章 华灯会 顾山青霍然站起。 他终于想起鹭飞飞带给他的符文为何眼熟了。一想起来,他就不禁诅咒起自己的迟钝——那些画在墙上的符咒,分明和何非小心藏在墙缝里的挂饰同根同源! 当时他只当那挂饰上的图案是某种奇怪的符号,或者某个异族古老的文字,收起来,就抛在了脑后,完全没有把它和能生出货真价实效果的符文联系起来! 他这么突然站起,两边的人吓了一跳,张文典小心地问他:“你……怎么了,山青?” 顾山青连忙道:“没事,突然看到一个熟人。我先失陪一下。” 在走的时候,他听到张文典他们又捡起了刚才聊的话题,似乎是木清问的一句“你们两个从小就跟着你们老大了吗?” 他没听到猫九郎在鹭飞飞来得及阻止前心直口快的回答:“没有啊,我们老大小时候一直是鹰的模样,是在一次离家出走后才能化出的人形。我们是在那之后才跟着他的……” 顾山青跟在那小贩身后,跟了一阵,发现他在人群中左突右拐,在往后看之余,时不常惊恐地望向天上,不由微一挑眉。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在这种热闹的集市中,他还能在躲谁呢?只是不知道苍殊为何盯上了他。 至于苍殊为何不直接化作原形从天上飞来抓他,大概只是不想引起人群的恐慌或注目,造成混乱,引发更大的危险。 不过这样也好。那小贩全副心思都在躲苍殊上,完全没注意到别人。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灯市,走在通往灯市的大道上。道上有兴尽而归从灯市出来的人,也有兴奋不已刚刚到的人,那小贩游窜其中,丝毫没有进入两边小巷的意思。这也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在大道上借着人群的掩饰他或许还有逃走的余地,但若是进了小巷,一览无余,就完全躲不开了。 但对顾山青而言可并非如此。他拐了一个弯,找了处不起眼的小路,不顾路上零星的几人惊诧的目光,召来小黑,一掠而去,到了小路的另一个出口,轻巧落地,静静等待。 过了一阵,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慌张逃走的小贩正好从他面前经过。顾山青一伸手,用力把他拽到身边,笑道:“你好啊。” 小贩惊慌失措:“你是谁!你拉我干什么?” 顾山青道:“不如你先说说,你做了什么要匆忙逃走?” 小贩两腿打颤,嘴硬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我哪里逃走了!我在路上正常走路而已!你快放开我!” 顾山青:“那好。那就当你陪我呆一会,呆够了一炷香的时间,苍殊大人没追来,我就放你走,再给你三十文钱,当作你陪着我的酬劳。”说完,垂下眼,当真好整以暇地等待起来。 那小贩僵立了片刻,“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涕泪横流道:“大人我错了,您放过我吧大人!我这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我以后再也不干了!” 第138章 顾山青道:“先把你的包袱打开看看,我们再说放过你的事。” 顾山青松了手,那小贩不情不愿地把背上的包袱放下来,拔腿就跑。 他的反应早在顾山青的预料之内,一条灵丝迅速蹿出,拴住他的手腕,又生生把他拽了回来。 顾山青笑道:“怎么,三十文钱不想要了?” 小贩苦着脸道:“大人,东西全都给您了,您就让我走吧!求求您了!” 顾山青道:“被苍殊大人盯上,你还想跑?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这包袱里没有什么特别过分的东西,我会替你向苍殊大人说情的。” 说着,也不管他作何反应,当即展开摊布包袱皮,露出里边的物事。 看到了里边的东西,顾山青立刻明了他为何要跑了。 九州异人为数不多,但鱼龙混杂,多少会有些符箓法器流入民间。但最珍贵或危险的那些做符制器的材料全都是由护城军和人皇殿把守专营,镇异司或妖王麾下亦可提请,很少流入民间。 缺少必要的材料,民间一般异人能做的,大多也只是些普通而没有威力的符咒器物,只要稍稍复杂一些,价格便极其高昂,绝不是普通百姓日常能消受的。 然而即便如此,仍架不住高官富贾百般垂涎,平民百姓心向往之。 管之费劲,禁之不绝。因此,若是在灯市这种地方卖些像驱虫符、避尘符,或者长明灯这种无伤大雅的符咒法器,官府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苍殊也不会去管。而那些过于出格的,也绝不会光明正大地摆在市集上。 怕就怕两种,一种是门外汉不知从哪捡了个符,照猫画虎,半成不成就敢往外卖的,另一种是做起来不难,用处却极端不正,甚至可称低下卑劣的。前者容易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引起各种一言难尽的事故,后者则多少都得和奸淫掳掠窃盗偷沾上点边。 而这小贩包袱里的东西,是两样全占了。 说是圆梦狐仙,若单单是个漂亮的小摆件也就罢了,偏偏要画上个似是非是的安梦符,其中最关键的一笔拐了九曲十八弯。把这么个东西摆在榻前,别说安梦,不做噩梦就得谢天谢地。至于什么摄魂符、迷人水,诸如此类,名字暗搓搓地贴在物件底上,一瞧便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其中也放着顾山青此前看到的黑底白纹的挂饰,乍然一看似乎和何非的吊坠有些相像,真正拿在手里却极是不同,不止符文,质地也与前者相差甚远。那小贩见他上心,连声让他多拿几个送给亲朋好友,可以祛除疾病。 顾山青一样样查下来,只觉他卖的这些东西虽有小过,但也不值得苍殊一路追击,更想不明白这种发现不妥肯定能当场捉住的人,苍殊怎么居然让他跑了。正要再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忽然有一只花灯垂到了他的眼前。 一旁的小贩坐倒在地,顾山青抬起头。是苍殊。 他手上还揪着个人,垂头丧气,背上同样背了个摊布包袱。 顾山青一笑,道:“你来了。” 苍殊道:“是。” 接着三言两语,顾山青便问清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苍殊最开始只是对他手里揪着那人卖的东西微起疑心,稍稍问了两句,见他吓得面如土色,同时不住地往另一个方向瞅,更觉不对。一转头,发现他瞧的方向有个人已然慌慌张张卷铺盖跑路了。 顾山青哑然:看来那小贩说他是第一次做这个当真不是假话。 知道这种平民小贩跑也跑不了多远,苍殊也不着急,放了两只小隼跟着,先处理完那边,一一确认了他摊上所卖违法之物,再慢慢追了过来。 苍殊道:“你怎么来了?” 顾山青想了想,掐起一个消音结界,将他看到包袱里滚出来的挂饰和有关何非挂坠的事对他说了——之前抓苏之涯时顾山青便囫囵告诉了他人皇宴上的经过,无需再叙。 苍殊点头道:“明白了。”转而问那两个看到顾山青张开结界,面色愈发骇然的小贩,“你们的东西是从哪里进来的?” 两个小贩面露犹豫,苍殊神色更冷:“知情不报,罪加一等,以同犯论处。” 顾山青拴着的小贩忙不迭道:“是城南城隍庙的朱老三!!他今天应该也来出摊了!!” 等他描述完朱老八的样貌身形,灯市四处突然有成群的喜鹊接连腾空而起,在灯市上方绕圈徘徊,有阵阵惊叹声从灯市里传来。 顾山青也仰头观看,心中觉得十分有趣。 这些喜鹊无疑就是苍殊所化了。 看这么多喜鹊在上空盘旋,底下的游客大概只会觉得是吉兆,绝对想不到这是在寻人。既不吓人,不打草惊蛇,又喜气应景。看苍殊冷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谁能想到他心思其实如此细腻? 不多时,仿佛陷于沉思中的苍殊抬起头来:“找到他了。” 带着那两个小贩容易打草惊蛇,顾山青用灵丝把他们拴在了个偏僻背风的地方,苍殊又派出两只小隼盯住。两人回到灯市,到了附近,便扮作相约逛花灯的友人,慢慢往朱老三的方向走。 一路上不断有女子盯着苍殊窃窃私语,甚至有个别胆大的提着花灯上前试图搭话,都被苍殊微微摇头拒绝了。 顾山青笑着打趣道:“大人可真受欢迎啊,走在你身边,我都没人看得见了。” 第139章 苍殊摇头道:“你未提花灯。” 顾山青道:“哈哈。我的花灯确实落在店里,忘记拿了。不过就算拿了应该也没什么差别。” 苍殊道:“你……欲寻一女子结亲么?” 顾山青笑道:“怎么会。都是木清闹着玩的。我孤家寡人,身无长物,怎么敢耽误人家姑娘。”顿了顿,又道,“不过苍殊大人青年才俊,令高堂也该催促了吧?”他爹娘没得早,对父母这方面的印象都来自张文典一封急似一封的家书,和管家王伯对他待如亲子的外甥的唉声叹气。 苍殊淡淡道:“我母亲早逝,父亲隐居避世,不会管我。”见顾山青不知说什么是好,又道“我小叔与我最为亲近。” 说的是大鹏王了。 如果哪日苍殊真的与人婚配,出面的肯定也是大鹏王了。 也不知道是哪家女子这般幸运,能得大鹏王主婚。 顾山青半开玩笑道:“那大人就没有什么心上人么?” 苍殊瞥了他一眼,默然不语,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这倒又些出人意料了。顾山青不觉微微张开嘴,心中七分惊讶,另有三分说不出来的滋味,没琢磨出来这滋味到底是什么,就听到苍殊道:“看到他了。” -------------------- 第70章 华灯会 与那两个小贩寒酸的摊布相比,朱老三的摊子可谓豪华。挂着大兜小兜的板车上搭起了整整三层架子,簪子、挂坠、串手链,瓷罐、脂盒、玻璃瓶,观音、地藏、小妖仙,乃至黄黄白白的贴符,无一不有,看起来倒是比两个小贩卖的上档次许多。 周围围了不少人,兴致勃勃,都在听他神乎其神地叫卖一个成对的同心结挂坠,仿佛只要戴上了他的挂坠,再遥远的情侣也能心心相印、情比金坚,再生疏的夫妇也能春回大地、情深似海。说到动情处,两泪交垂,真哄得不少小姑娘泪眼盈盈,下一步就要去摸钱包了。 苍殊和顾山青无声无息地挤到人群前面。 为了防止朱老三太早认出来,也因为搭话的人太多,不胜其烦,苍殊在顾山青的撺掇下半途去小摊上画了个青黑的纹面——顾山青也只是玩笑地随口一说,没想到苍殊就真去纹了。更不料那纹面遮住了苍殊的小半张脸,来搭话的人反而更多了。 此刻来到朱老三摊前,他们发现第一个目的也没达到。 那朱老三果然是个老油条,眼神刚刚落到苍殊和顾山青的脸上,交垂的两泪刷然一止,不知道摆了多少东西的板车架子,他竟然毫不顾惜,双手一用力,果断地掀了,转身就跑。 惊叫连连。眼见倒下的木架马上要砸在前排的小孩身上,顾山青两手齐伸,成百上千道金光织成柔软的金网,把板车生生捞住,推了回去,又用金丝迅速地将散落一地的摆件摆成原样。 而那边苍殊一声轻叱,一只小隼疾冲而出,精准地把人群中的朱老三揪住,提了回来。 想跑却没跑掉,朱老三摔在地上,额上冒出冷汗涟涟,掏出帕子一边擦一边陪笑道:“两位大人,误会,都是误会!” 顾山青扑哧一笑:“我们什么都没说呢,你跑什么?” 朱老三吱唔:“这个……” 苍殊张开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个黑底白纹的吊坠拿在了手里:“这个,你是从哪进的?” 朱老三擦汗的手一停,愣道:“您抓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苍殊瞥一眼旁边他的摊子:“包括所有这些。” 朱老三懊恼地打了自己一嘴巴:“叫你嘴贱。” 等他报完一连串名字地址,顾山青暗自记下,苍殊又举着坠子问:“为何这个图纹可以祛病?” 朱老三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道:“什么?” 顾山青却立刻懂了。无论是佛祖、狐仙还是朱老三刚刚叫卖的同心结,无论是保平安,保顺遂,还是保姻缘,它们的典故基本都有来处,是长久以来的约定俗成,这个吊坠上的图纹却没有。苍殊这么问,是想探究它的来源,看是不是与何非的挂坠有关。 他解释道:“大人是问,它有什么典故,为什么单单只祛病,不保平安,也不保姻缘?” 朱老三一呆:“您这么问,我还真不知道。” 顾山青道:“那这个是谁做的?” 朱老三道出刚刚提到的名字中的一个,又补充道:“他今天应该也来出摊了!”等苍殊问明了长相,可怜巴巴地道,“大人,您看我交代了这么多,能不能放我一马?” 这样一个又牵着一个,正好今日全在热闹的灯市里。顾山青与苍殊一连走了好几个摊子,不看,都不知道那吊坠在王都已然风行至此。直问到最后一个人,他才费劲地想起教他手艺的师父曾说起过的这吊坠的来由——他的师父也是到处游历时,在黔南之地的一个小镇偶然见到了这种挂坠,。 据说,在当地群山之中,有一个不与外界交往的神秘村落,村落里住的全是一族的人,位置极为隐蔽,不知是因为住得太深,还是因为某种异法,如果无人引路,很少有人能找到他们。而村落里的人也极少出来,大多数人生老病死都在山中。只有进山的樵夫、猎户偶尔能远远地瞧见人烟,但若是刻意去找,又会不知不觉迷失在深山里。 顾山青听得皱眉,心道总不会这么巧吧,问道:“你说得这一族,该不会叫‘山南苗家’吧?” 第140章 那人一怔:“我师父没提起过。” 苍殊道:“既然他们从不出山,这图纹从何而来?” 那人道:“您别急,听我接着说啊。” 如果这个氏族一直保持那种宛如传说的状态,这种黑底白纹的图式确实是不该传出来的,如今灯市上的吊坠自然也不会存在。但是在十来年前,却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意外——一个少年浑身是血,衣衫破烂地从山里走了出来,倒在了镇上,又被镇子里的一户人家救了回去。 那户人家找来大夫给少年治了伤,换了衣服,好汤好药喂了三两日,少年还没醒,又有三四个人神色焦急地找了过来,声称是他的亲长,要把他带走。但少年受了这么重的伤,前因后果一概不知,那户人家如何肯轻易放他走。争执不下中,找过来的几人让了步,在镇上住了几日,等少年醒转过来,又大吵一架。而就在吵架中,少年和那几人来自山中这件事也由此透露了出来。 吵到最后,少年终于屈服了。那户人家见他自愿跟着人走,当然也就不再阻拦。而作为照顾少年多日的谢礼,其中最年长的一人留下的,便是这种黑底白纹,仿若图腾的挂坠。 那户人家送走了少年,也没把挂坠放在心上。镇里的人确认有这么一个村落的存在,除了好奇贪玩跑去山中探险的孩童更多了,其他人也没当一回事。毕竟全九州的怪人这么多,某个家族的族长突发奇想,选择弃世隐居,带着族人住进山里,也不是什么格外出格的事。 直到一年之后,黔南之地时疫突起。镇里的人家几乎每一家都十去其七,哀鸿遍野,只有一户例外,便是一年前救了少年的那一户。不仅他家一个人都没有少,连他的左邻右舍得上疫病的人都比别家少上许多。 这咄咄怪事甚至引起了当地官府的注意,等时疫结束,几番比对,发现不论是拜的神,求的佛,吃的饭,喝的水,他家只有一处与别家不同——正是一年前少年他们几人留下的挂坠。 挂坠被官府收走,再也没还回来。而当镇里的人想进山去问个究竟,去问问这坠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轻易就找到了的村落里竟是人去楼空。整个村子不知在何时举家搬走了。 好在那家人依然记得挂坠的图样,依葫芦画瓢,照着原来的模样做出来一些,分给镇里的人。又有人拿着它出去卖,附上背后的传言,居然渐渐在当地流行起来,直到被那人的师父买走,带进了王都。 顾山青问道:“你师父具体是在哪个镇上见到的这个吊坠,你可还记得?” “不记得了。”那人长叹一声,“如果我师父还在,还能去问他,只可惜我的师父……” 不觉想起自己的师父,顾山青心中一黯。 “……搬到离王都得有五十里的郊外去了,这想跑一趟可就麻烦了!” 顾山青:“……你且告诉我他在哪就罢了!” 等他们听完了故事,苍殊分派的小隼盯着这些小摊小贩们背好各自的玩意,垂头丧气地一一向官府报了道,灯市也到了快闭市的时刻。 街上的人少了许多,显出几分空旷,甚至连不知从哪个角落偶尔传来的嬉笑声似乎也不自觉地放轻了。最好看的那些花灯都卖出去了,剩下的挂在边边角角,摊主们一个个摘下来,吹熄了烛火,折起来收好,或许等着明年再卖。 小吃摊的一张张木桌上摆着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碗碟,个别知交好友仍在促膝而谈,或神情专注,或笑语连连,丝毫不受忙碌的小二影响。 整个灯市不如热闹时那般灯火辉煌,人群熙攘,却自有一种喧嚣散尽的动人韵味。 和苍殊一道走在路上,顾山青轻叹一声,道:“都这么晚了,回去他们可能也不在了。” 苍殊道:“无妨。先去看看。” 顾山青点点头:“也好。我的花灯也落在那里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苍殊道:“既是同僚替你买的,他们想必不会忘了。” 顾山青失笑两声,摇头道:“木清哪里记得住这个。”想了想,又道“虽然张文典也在,但是他忙着照顾木清和白鸿,也不一定能想得起来。走罢。” 两人依着原路回到原处,张文典和鹭飞飞他们果然已经走了。 顾山青问道:“大人没和鹭飞飞他们约好在哪里会合么?” 苍殊道:“未曾。” 顾山青一想也是,只要苍殊放出喜鹊,在人山人海的灯市里找几个只听过描述的陌生人尚且这么简单,又何必刻意与他们约定会合的位置。苍殊对鹭飞飞和猫九郎管得又宽松,见他迟迟不来,两妖自然就跟张文典他们一起回去了。 正在麻利地擦桌子的小二直起身,捶了捶腰,远远看见他们,抱歉地道:“对不住啊两位客官,我们已经打烊了。” 顾山青连忙摆手:“没事,我们是来找东西的。”顿了顿,又问,“劳烦请问,你在这附近见没见过一盏花灯?” 那小二笑了:“您这话问的。我们这一天没干别的,可光捡花灯了!您去柜台那边看看吧,只要捡到,我们老板肯定都摆在那边了。” 顾山青依言去找,果然柜台旁摆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花灯,各自无声地谴责着自己粗心大意的主人,简直像是在食肆里又摆了个小小的摊子。 顾山青看了一圈,发现没有他那一盏,又不死心地去问柜台后算账的老板:“除了这些,没有别的了吗?” 第141章 老板头也不抬:“没有了。或者你看看是不是被人踢到别的桌子底下去了。” 在开灯市时,无论是小吃摊、食肆还是正经的饭馆,所有店家都把桌椅放到了外面,连成密密麻麻一大片。 此刻灯火暗下来了,花灯里的烛火说不定也早就灭了。又有歪七扭八的椅子腿像林子里的树枝一样遮挡视线,若真是被踢到了随便哪张桌子底下,找起来又谈何容易。 顾山青回转过身,正要说放弃,就见苍殊已然把他的花灯随手放在一张空桌子上,开始拉起了桌下的椅子,探身寻找。 他问顾山青:“你的花灯长什么样子?” 顾山青抿唇忍住笑意,道:“是一群人在烟花底下舞龙。”不经意瞥一眼苍殊的灯,“烟花的风格就和你这盏……” 话没说完,心头一震。 只见苍殊的那盏灯上有一纤长女子立于花树之下,在两旁嬉闹的人群映衬下,说不出的悠雅静致。她微微回首,目光仿佛穿破纸面,望向花灯外的人一般。 灯上分明题了一行小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第71章 深村 第二日正好轮到顾山青值守城门。在赶去城门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先去了镇异司一趟,就看到昨夜没找到的花灯端端正正放在他的案几上,大约是张文典他们给拿回来,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情。 昨日他和苍殊在一张张桌子底下找了好一阵,找到食肆的老板打烊熄灯,用十分异样的怜悯眼神看他们,方才作罢。 回到了家,顾山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似睡非睡中似乎听到了丑时的梆子声。早上王伯见他迟迟未起,跑来敲门,顾山青从床上爬起来,只觉额大如斗,头重脚轻,心跳突突然,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好像是病了。 王伯看到他的脸色,摇头叹气,道一个灯会而已,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算是爱玩,何至于把自己搞成这样。 顾山青无言以对,只得落荒而逃。 好在值守城门颇为轻松,顾山青在城门上闭目打坐坐了半日,中午被守城侍卫叫下去吃了个饷食,下午在城门上准备接着昏昏然,突然听到一声鹰啼,同时感觉到有什么啄了啄他的袖子。睁开眼,一对圆溜溜的小黑眼睛在他的手边无辜地瞧着他,然后伸出一条细细的小腿。 是苍殊的字条。 原来苍殊已经找到了那人的师父,问清了他当时游历的小镇的位置,约顾山青明日与他同去。至于怎么去,丝毫没提,不言而喻。 顾山青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没向谢丰年借起兮车。 他早早与张文典交接完毕,托王伯给他煮了一罐助眠的热汤,只盼晚上能早早睡着,明天起来精神抖擞地和苍殊一同出行。然而不知是白天瞌睡打得太多,还是脑海里的念头过于纷然杂乱,这次干脆不必似睡非睡了,他瞪着眼睛,神志清醒地听到了寅时的更声。 于是第二天早上又是王伯把他叫醒的,而且敲门声比昨日还急促许多,顾山青猛然睁眼,慌慌张张地光着脚去开了门,就听王伯神色紧张地称有个极为高大英武的男人守在家门口,不知道要做什么,手里不知为何,还拿了一件油光水滑的皮毛大氅。 仿佛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顾山青迅速打发走了王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穿戴梳洗完毕,匆匆穿过小院,深吸一口气,拉开门,以能做到最自然的语气对苍殊笑道:“久等了。走吧!” 尽管这不是第一次苍殊带他飞过九州,顾山青的心依然莫名扑扑而跳,好像比第一次更甚了。 他打定主意这一次千万不能再睡着,然而刚刚爬上苍殊后背,在温暖的羽毛和大氅的簇拥下,他觉睡意控制不住地阵阵袭来,不知强撑了多久,甚至来不及叫一声“糟糕”,就睡倒了过去。 唯一让他心宽的是,他们飞过城门时,白鸿也一样睡眼惺忪,只抬头草草望了一眼,似乎分毫也没发现苍殊的背上多了一个人。 黔南之地比九歌镇更为遥远,不知过了多久,顾山青从睡梦中醒来,感觉精神了许多。抬眼一看,只见四周是一片群山环绕的旷野,不远处有白墙灰瓦,是一座小镇。他身下苍殊没有化为人形,依然维持着四足玄鹰的原样,就这么静静地立在原地,也不知是在思索什么,或是在等待什么。 顾山青稍微一动,立刻被他发觉:“你醒了?” 顾山青只得应是,从苍殊身上爬下来,歉然道:“大人想必久等了,其实直接叫醒我就好。” 苍殊道:“无妨。也没多久。” 说完,化作人形,两人结伴进入小镇之中。 顾山青在镇里最大的一条商街上随意寻了几个铺子,进去询问了一番那“神秘村落”的相关事宜,得到的答案要么是一无所知,要么语焉不详,间或有两个有所耳闻的,所指的方向也截然不一样。 他从一家铺子里出来,正要放弃,突然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东南方向三十里。如果你们是想找那帮神农后裔住过的地方,就往那找。” 顾山青环视四周,只见一个满脸褶皱的老人坐在商铺门口的石阶上,似是在晒太阳。他两手撑着拐杖,眯缝着眼睛,嘴里一动一动地咀嚼着什么,仿佛刚才的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第142章 顾山青犹豫了片刻,上前行了一礼,道:“老丈说的‘神农后裔’,就是山中村落里的人吗?” 老人微微瞟他一眼:“早就搬走了。” 顾山青赶忙道:“是。我是说十余年前。” 老人却没理他。 苍殊又问:“你怎知他们是神农后裔?” 老人眼也未睁:“听说的,看见的,读来的。年纪大了,记不清喽。” 见他无意多说,顾山青又行了一礼,道:“多谢老丈。”便与苍殊转身离开。 走到半途,突然听见一道格外低沉而悠长的叹息之声随风飘来,回头一看,铁铺外的石阶上空无一人,刚刚与他们说话的老人,竟是消失不见了。 顾山青一震:“他……” 苍殊道:“不一定是人。” 确实,在祭拜供奉绵延不绝之处,当地人祭拜的山、河,乃至一棵老树有时会凝结灵气,生出地仙,在大灾将至时化为人形,出言提醒,甚至在危难关头为良善之人提供帮助。 顾山青就曾听过这样的传说:在多年大旱、饥荒横行之时,有一个村落每户人家都弹尽粮绝,甚至连村子附近的树根都被挖出来,磨成粉吃掉了。就在村里哭声一片,就差易子而食时,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背后背了几个大布兜,放下来一看,竟全是些新鲜的粮米瓜果。 村里人心中艳羡,却也没有上来哄抢,只询问他想要换取什么。不料那人摆了摆手,居然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把粮食送给了他们,并在人们欢呼着分米分菜时一转眼消失不见了。 其中有一户人家分到了一只南瓜,就在他们马上要把南瓜切开时,家里的女主人手上一转,突然发现瓜皮上有一道眼熟的疤痕——那南瓜,分明是一年多前他们献给村口土地爷的那一只。 那陌生人,大概便是地仙了。 顾山青从未亲眼见过,却一直听说他们的存在。他并不擅长分辨非人之物,但那老爷子身上的气息确实透出几分古怪。只是,若他真是地仙,又为何一定要现出身来,为他们指明村落所在? 苍殊已经放出小隼去山中搜寻了。两人默默往山里走了一阵,顾山青开口道:“我思来想去,觉得那位老丈想告诉我们的不一定是村落的位置,反倒是那些人的身份啊。大人可知‘神农后裔’这个名号,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苍殊微一挑眉,反问:“你不知道?” 顾山青一怔:“不知道。” 他在加入镇异司前一直独来独往,除了师父之外,几乎从未长久地与别的异士交往过,因此有些异士界流传的“常识”,他其实所知甚少。 苍殊道:“‘神农后裔’虽说是人,在妖中都十分有名。” 顾山青沉吟道:“神农遍尝百草,他的后裔大概也长于草药吧?” 苍殊:“不止。” 顾山青:“不止?” 苍殊道:“据传,神农尝过的百草尽皆融于其身躯血肉,使他本人百毒不侵,百病不扰,百咒不诅,泽被于后世子孙。神农后裔不仅天生异能者甚多,也同样不会中毒,不会生病,不会受诅。” 顾山青挑眉,摸了摸下巴:“还有这样的好事?” 苍殊缓缓摇头:“并非好事。有人相信,他们血肉不止能解自己的毒,也能解别人的毒,不止能治自己的病,也能治别人的病,不止能破自己咒,也能破别人的咒。” 听出了苍殊的言下之意,顾山青浑身一冷:“这……”难道不就是传说中的药人么?他想,但没说出来,转而道,“怪不得他们要隐居避世,躲躲藏藏。” 苍殊又道:“因为有这样的传言,对神农后裔的搜捕或明或暗,从未真正停止过。” “搜捕……”顾山青喃喃地重复道。这个词,感觉可不是能够轻易使用的。即便是豪门富贾派人搜寻,也远远谈不上“搜捕”二字。 想到念君幼时的传言,再联系起何非的刺杀,顾山青只觉身上的寒毛根根竖起。他蓦然扭头,望向苍殊,想问他莫非知道些什么内情,对上苍殊坦然却又深不见底的目光,又迟疑地把话咽了回去。 苍殊却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接着道:“也正是因为深受其苦,据说神农后裔虽散于九州各地,但都立下了同一个誓言:宁失血肉,不做药人。” 宁失血肉,不做药人…… 顾山青不由感到一阵刺骨的心惊。 即便是神人后裔,他们也只是人罢了。失去了血肉身躯,又如何能够存活?这分明是在自戕之余,立誓在死后也要让自己尸骨无存! 究竟是经历了怎样凄惨的折磨,这些“神农后裔”才会立下如此惨烈的誓言? 失语了好一阵,顾山青才又涩声问道:“那他们为何在妖中也这么有名呢?难道妖也需要他们来解毒、治病么?” 苍殊垂下眼:“不。传言说生吞一位神农后裔,能让妖力倍长。”顿了顿,又道,“找到了。” -------------------- 第72章 深村 村落坐落在山坳之中,并不难找。从村外藏在深草丛中的古怪符文来看,无疑是村子里的人们布下了某种阵法,让外界的人很难找到他们。只在村口供着一个半高的祠堂,堂中摆着一尊土地像,是个脸孔皱巴巴的小老头。供台上的贡品早已腐烂,宛若一摊污迹化在了台上。 第143章 顾山青若有所悟,想了想,对苍殊道:“你先去吧!” 苍殊犹豫片刻,依言走开了。 见苍殊的身影消失,顾山青用灵丝摘来一把草枝,俯身清理起来。清理完毕,又从袖中摸出出门时王伯急匆匆揣给他的两个苹果,供在台上,拜了一拜,方才步入村中。 黔南多水,多是依山而建的木制脚楼。村里的木屋经过十多年的风吹雨打,早就残破不堪,长满了野草和苔痕。顾山青顺着木阶进入几间屋子,发现屋里大多是一地散乱,不知是村里的人走得太过匆忙,还是在他们走后又有外来者进入屋中,到处乱翻。 他依次探查了几间,一拐弯,突然有一座高高的小楼豁然现于眼前,在错落的民居中显得鹤立鸡群。 他试着推门,没推开。门居然用法术锁住了。但十年前施下的法术已然很弱,顾山青试了两次破解之法,门便开了。 一股霉气混合着陈旧书本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原来是一栋书楼。 小楼四壁都是书,只有窄窄的木阶连接各层。顾山青在书架前慢慢走过,扫过书名,偶尔从中抽出几本翻一翻,但大多都是寻常书局能买到的,没什么特别。又上到二楼,突然有黑影一闪,是小黑现出身来,啄了啄其中一个书柜。 顾山青施了个小法术,发现书柜底部果然藏有暗格。他破开暗格,只见暗格里是一摞素皮的书籍,翻开一看,不由心头一震——那书中的内容,竟也是用何非画在墙上的符文写成! 那符文,果然是一种独特的文字! 而何非,果然与这里的人有关系! 他把书一一翻过,有的书中有的附有图画,看样子是在讲解某种法术。顾山青从中选了几本,塞进怀里,问小黑:“还有别的吗?” 小黑摇了摇头,突地又脑袋一扭,对着另一个方向张开翅膀“嘎”了一声。 顾山青随之望去,只见一只小隼停在栏杆上,见顾山青注意到它,立刻扑翅飞走了。 顾山青轻叱一声,骑着变大的小黑跟上。飞到村落上空,他才发现在村子的最深处有一座木楼依山而建,比周围民居大上许多,制式古朴,正是小隼飞去的地方。 落了地,他顺着破门的痕迹一路来往里走,发现建筑最中心的地方是一间祠堂。 祠堂里供着一张长须老人的画像,像上却没有任何文字或印章。 画像前一层层的供桌上没有层叠的牌位,只留下一块块经年日久的印迹。 顾山青心中一动。之前他尚且怀疑这村子里的人是不是被人抓走了,但从被带走的牌位来看,或许并非如此。 而苍殊就立在供桌之前,凝望着那老人画像。 顾山青问道:“大人叫我过来,是为了这个画像?” 苍殊摇头,道:“且跟我来。”说着,绕过那画像,往堂后走去。 原来这祠堂后还有个小门,顾山青跟他出去,当即瞠然。这门外居然是个小院,四围料峭的山石林立,也不知是从哪里搬来的,脚下却是一块完整的巨石,起伏不平,深深的刻痕嵌入其中,竟是个凝缩了的复杂阵法。阵法上还有一片片凌乱发黑的血迹。 苍殊道:“我对阵法知之甚少,但这个阵法,似乎不是针对外敌所设。” 顾山青仔细查看了一番。果然。虽说他并没有认真研习过阵法,但他的师父曾经在下棋时闲极无聊,或者说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对他讲过如何从阵法的走势判断它的种类,而这阵法正如苍殊所说,是对内的。 顾山青道:“这阵法好像是个封锁阵。” 苍殊眉头微皱:“是用来困住什么人么?” 顾山青摇头:“不是用来困住某个人,而是用来困住所有人。你看。”他指向阵法边缘,“这些起伏的纹路呼应的是群山的走势,而这阵法的阵眼,就是村子的位置。这些血迹……想来是有人来破阵留下的。” 从这阵法和阵法上的痕迹来看,那摊主师父所说的传言,倒越来越像真的了。村子的族长不惜设下阵法也要阻止村里的人出去,而被困锁山中的少年哪怕冒险破阵,也要奔向外面的世界。 不过,这阵法,想来本来也是用来阻止那些尚未认清世道险恶,不甘于隐居深山的少年的吧? 只是没想到真的有人冲出去了。 苍殊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们匆忙搬走,想必也是因为有人泄露了他们身份的缘故。” 顾山青道:“有这个可能。” 他暗暗记下阵法,又四处查看一番,没发现什么别的,便道一声“走吧”,和苍殊原路回去了。 路过祠堂时,小黑忽然又现出身来,对着供桌最上方的长须画像又扑又咬。顾山青不由一赧,喝道,“小黑!” 虽说小黑是他的一魂,受他的控制,但有时候不小心松懈了,依然会露出些原本的鸟气。而这长须老人的胡子弯弯曲曲,确实很像蚯蚓。 不料苍殊却道:“且慢。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说着,来到供桌边,小心地撩开画像一角。没想到那画像后居然真的有一层浅浅的暗格,一本指肚厚的册子立在其中,封皮上空无一字。 顾山青从苍殊手中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只见这册子依然是用那种独特文字写成,每一列先是一行短字,再是一行长字。看上去,倒十分像一本辞书,或者,名册。他将其合上,拿在手上掂了掂,道:“这个,我可不可以拿走?” 第144章 苍殊道:“请便。” 之后他们二人走遍整个村落,没查出什么其他值得一提的,便打道回了王都。 之后顾山青又跑去藏书堂翻箱倒柜,甚至多次惊动藏书堂的同僚,一个个一脸担忧地问他在找什么,要不要帮忙一起找,终于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寻到了一本薄薄的辞书,上面记述的文字与他从黔南之地带回来的那些书册多少有几分相似,只是不知谁是谁的变种,或者谁是谁的分支。 找到的这本辞书里记录的都是些最基本的字词,数目并不多,完全无法让他自如地阅读带回来的书。但他选择这几本书,原本就是因为上面的术法图十分眼熟,再加上辞书作为参考,连蒙带猜,相互比对,居然真的又破解出来一些字。破解了一部分,总结出规律,有了对照,之后再看,便容易得多了。 等认得一些字了,顾山青又去翻看被供在画像后方的那个册子。这回再看,他发现册子前后的字迹并不相同,像是不同的人写的,少则一两页,多则六七页,笔迹几乎没有重复过。 从他破解出的那些字来看,这册子,果然是一本名册。顶格的短字语意错乱不一,是人的名字,底下的长列则是简短的介绍。 而除了人名之外,引起他注意的还有另一件事。册子里的一列列记录有时会被人勾掉,数量不多,但加起来也有十来个,不知道这些人是遇到了什么变故,还是因为什么被逐出村落了。 一天天过去,顾山青在藏书堂一日日伏案研读,有时候读得累了,在恍神中也会生出一丝迷茫。他这么刻苦地破译这些“神农后裔”留下的文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确认何非到底是不是其中一员,找出除了何非之外,刺杀念君的幕后黑手吗?但念君本人都说了不去计较,就算真的找出人来,又能如何呢? 还是说,是为了弄清他们在搬走后又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何非会对念君抱有那般刻骨的恨意? 但破译出他们的文字,又对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能有什么用处呢? 而假使念君真的于他们有亏,他单单一个人,又如何能为他们伸张正义? 想来想去,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但不知为何,顾山青就是无法停下来,无法就那么轻易地放手,任由他带回来的几本书册湮没于藏书堂的浩浩烟海之中。 一日,他批完了文书,又到藏书堂研读到半夜,倦意忽然来袭,就那么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时值初秋,空气中已有凉意。或许是因为藏书堂太冷,顾山青忽然梦到了雪。 一片片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晦暗的天空落下,落在镇异司的屋顶。他镇异司的同僚们纷纷走到院子里,在通廊下开心地赏雪。他们几个人聚到湖心亭中,谢丰年对这场雪发表了一句辛辣讽刺的评论,张文典笑呵呵地反驳一句,打了个圆场,白鸿冻得发抖,紧紧地贴着他们,木清却欢呼雀跃地跑到雪地里转圈圈。他微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一片温暖,仿佛在师父离开了多年之后,又有了家的感觉。 就在这时,忽然间有风吹起,几片雪花不小心钻进了眼睛,顾山青不由闭了闭眼,等再回过神来,眼前却蓦然换了一副场景。 他和苍殊肩并着肩走在王都的大道上,身后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是不远处猫九郎和鹭飞飞在为了某件小事大呼小叫。 苍殊神情专注地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刚想追问一句“什么?”,风却呼啸而来,雪骤然地大了。只一个瞬间,他还来不及反应,周遭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风雪卷走,只留下一个素白的世界。 连苍殊也不见了踪影。 顾山青呆呆地站在原地,又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个人影远远地从风雪中浮现,渐渐向他走来。 “苍殊”两个字刚要脱口而出,他却忽地发现那竟是不空。 不空的双手如往日般合十,在漫天飞雪中一身素净的僧衣却纯白更甚新雪,走着走着,忽地止了步,遥遥地对顾山青躬身行了一礼。 顾山青心中奇怪,想要开口询问,声音却立刻被风吹散,怎么也传不出去。不空的面色似悲似喜,张了张口,又合上了,只对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行完了礼,转过身,又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他的脚步看上去很慢,却又仿佛快极了,在不知不觉中就走远了。 顾山青想要去追,却被风雪所阻,跌跌撞撞地,怎么也追不上他,就算想喊,也喊不出声。等不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雪之中,只余一片茫茫旷野,顾山青猛然惊醒。 一股不好的预感骤然升起,顾山青心口突突直跳。他不顾值守的人关切的询问,直冲出藏书堂,来到他们值班的大厅,心中陡然一沉。 正如他所料,厅后的墙壁上,又多了一幅画,一副,不空的画。 -------------------- 第73章 梦里人 那是一幅极美的仕女图。一身华装的少女斜着身子,飘飘然栖于繁云复雾之上,身段窈窕又柔美。她发髻高梳,歪着头,支着脸,双臂宛若新藕,挽着飘带,却是盼盼星目微合,点点朱唇微张,似是就那么在云间不小心睡着了,正在做什么好梦,美丽中又有几分俏皮可爱。 若是看仔细了,甚至能从她的眉眼中瞧出几分文影的影子。 第145章 然而顾山青却没有心思欣赏她的美,他脑海中只有两个问题久久盘桓:这是什么意思?不空出了什么事? 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这时也只能从画里找了。 然而顾山青对着墙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久,恨不得把墙皮扒下来,也只看出她是个少女,她在做梦,以及,她的这身华装,似乎和之前人皇祭上从天而降的神女有几分相似。 只是,这说明什么呢? 就在他叱小黑入画未果,正想尝试一下能不能亲自脱身入画时,大堂之外忽然有锐响破空而至。紧接着响起的是叶一沉肃的声音:“这是不空画的画?山青你也梦到他了?” 顾山青答道:“是。” 叶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堂前,也望向那画。 顾山青急急问道:“司台能看出什么吗?” 叶一视线不离壁画,慢慢摇头。一时之间,两人对着壁画默然而立。 不一会儿,张文典也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地到了,看样子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白鸿跟在他之后默默地闪身进来。又过一会儿,谢丰年也来了,神色凝重至极。只有木清一人负责值守城门,没有到场。 等所有人都看过了画,叶一问道:“这画中肯定有什么不空想要告诉我们的消息。你们可有什么线索?” 张文典皱眉道:“这个姑娘和人皇祭上他做的纸人有点像,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谢丰年道:“没错。我记得不空当时对他折的几个纸人非常得意。据说是参考了……西域飞天什么的。”他扶住额头,“他说的话太多了,具体是哪个飞天,我记不清了。” 白鸿突然道:“是梦。他梦到了她们。” 张文典猛然抬头:“对!我也记得他说过,他在梦里见到几个神女从天而降,想把那个场面给所有人看一看,所以才在皇天祭上做了那些纸人。” 叶一点头:“明白了。那么其中关键,依然是‘梦’了。还有别的吗?” 几个人面面相对,张文典犹豫地道:“这画会不会……和文影有关?” 谢丰年道:“你是说文影会对他不利?” 叶一摇头:“应该不会。文影的来历清楚明白,除非她哥哥受人胁迫,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顾山青表示认同:“没错。如果是文影有什么问题,不空应该不会这么画。”只是,这画中的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他顿了顿,又道,“要不要,我试着入画看看?” 叶一凝眉:“不空不在,你自己有几分把握?且莫进易出难,回不来了!” 顾山青道:“之前和不空他们试过一次,我大概掌握了其中的要领。而且入画进难出易,有可能进不去,总归是不可能出不来的。” 叶一点头:“那好,你姑且一试吧。” 得了应允,顾山青当即闭目凝神,让魂魄脱体而出,撞入墙中。 虽说入画的经历只有之前公主祠那一回,但他记得不空有一次曾对他说过,这种人物画,入画之后是可以与画中人物交谈的。有的画中人承载了画家的记忆和情感,有的则完全是画家想象中他们的模样,甚至不知自己身在画中。依不空的风格来看,这幅仕女图大致便是后者了。 顾山青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预想着一入画便会置身云间,对上一个面露惊讶,眼眸忽闪的美貌神女,甚至想好了应对说辞,然而一睁眼,他立刻发现画中完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他的周围确实云遮雾罩,但他没有找到不空笔下的美貌少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遥遥看到了一个城池,一座大山,都是模糊的影子。有人在城中活动,其中的细节却隔着云雾,怎么也看不清。 顾山青试着动了动身子,想召出小黑,设法靠近些,然而他尚未动作,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斥力骤然压迫而来,甚至来不及抵抗,便被抛出了壁画之外。 顾山青猛吸一口气,睁开眼。 张文典和谢丰年瞬间围了上来——在他魂魄出窍之后,有人把他的肉身安放到了墙边,道:“怎么样?” 顾山青道:“情况不妙。这画中有些猫腻,绝不是不空在自然状态下画的。”紧接着,他便将画中所见和感到的斥力告诉了众人,堂中一时沉默。 过了片刻,叶一道:“既然画里得不出答案,只能找到不空实际所在之处,走一步看一步了。事不宜迟,你们谁和我走一趟?” 张文典一惊:“你要亲自去?” 叶一道:“是。如果不是事态紧急,不空不会轻易求救。事关人命,我怎么也得亲自走一遭。你们谁去?” 顾山青立刻道:“我之前去云牧附近游历过,对那边比较熟悉。我去吧!” 叶一道:“好。那你回去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后,我们从这里出发!” 顾山青匆匆赶回家,平时出行的包袱都是王伯替他准备的,但此刻为时甚晚,他料想王伯大概早就睡了,便自己收拾。不想收到一半,王伯突然在门口现了身,敲了敲敞开的大门,看到他手上的动作,也不等顾山青回应,便进屋从他手里拿过包袱,彻底接了手。 顾山青瞧着王伯利索地把他叠过的衣服再叠一遍,收拾得整整齐齐,包袱瞬间缩小一半,不由十分惭愧。虽说包裹一般都放在谢丰年的起兮车上,能随着车一起变大缩小,但是毕竟还是小些利索。 第146章 他问道:“您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王伯揉了揉眼睛,道:“我刚从我妹妹那里回来。看您屋子里还亮着灯,就过来看一眼。” 顾山青这才注意到他的眼里满是血丝,脸上皱纹比以前更深,似是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不由追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王伯手上一停,叹了口气:“是我的外甥。” 王伯膝下无子无女,和老伴求医问药,乃至求神问佛多年,仍旧一无所出,终归也就放弃了,只把妹妹的儿子当作亲子一样疼爱,闲时顾山青经常听他谈起这个外甥。 顾山青道:“他怎么了?” 王伯面露难色,仿佛在说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一般,声音艰涩地道:“他前些日子……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发疯了……” 顾山青:“发疯?” 王伯道:“对。一开始是胡言乱语,后来就晕过去了,一直也不醒。偶而睁开眼,也挣扎得厉害,见到我们好像见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似的,认不得人。我妹妹白天照顾他,我晚上过去,这是把他绑在床上了,我才能回来一趟。” 顾山青凝眉:“找大夫看过了吗?” 王伯道:“看过了。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查不出来什么毛病。我还说想问您认不认识什么人,能给他看一眼,看看,是不是撞了什么邪了?” 他的神色中带着祈求,教人十分不忍。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他自然是不认识什么能看出撞邪的人的。话说回来,若是谁冲撞了妖魔鬼怪,或者被他们附身,表现出来的大多是性情大变,或者暴毙而亡,很少有如王伯所说的这般“发疯”的。 所谓撞邪,只不过是民间的一种讹传罢了。 按理说这种病状并不少见,但大夫都查不出缘由,就有几分奇怪了。 似是见他沉默太久,王伯唤道:“大人?” 顾山青回过神来,安慰他几句,答应了王伯这次回来就去他家看看,又思忖了片刻若是他瞧不出什么门道,能不能请动林神医出山,就听街上敲起了“邦邦”的更声,顿时心道不好,对王伯草草交代几句,当即接过包袱,冲出了门。 好在回来时坐的马车仍依约守在门口,他很快又到了镇异司。 一跨进门,顾山青就发现张文典他们居然还没有走,一个个神色肃然,依然在大堂中等着,顿时心下一黯。他们之前显然也没遇到过这种事,事态比他想象得更为严重。 又过不久,叶一从大堂后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纸鸢。顾山青瞧出那是他和谢丰年一起做的“追魂纸鸢”。 他们做这纸鸢时抱的只不过是有备无患的想法,不料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叶一将纸鸢递给顾山青,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令牌,交给了张文典。 这是镇异司的司台令,除了表明身份之外,通行镇异司的各处禁室、藏馆都要用到它。当镇异司的司台不得不因故外出时,就由底下的人轮流保管,不得耽搁,不得推诿。 等张文典收起令牌,叶一又问一句“还有别的事吗?”,见几人摇头无言,便道:“那我们去了。丰年?” 谢丰年默不作声地掏出起兮车,手上一指,让它速速变大,停在了街上。 顾山青跟在叶一身后登上了车,只听她一声“起”,镇异司的院落建筑便急速缩小,门口仰起头的人影只剩下了三个小点,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 第74章 梦里人 从王都到云牧还要好几个时辰,顾山青坐在座上,默默回想着之前游历时了解的云牧的状况。 据说在古时候,云牧原本是一片狭长的平原,两面是山,且都是峰入云霄的高山峻岭。山中气候诡异多变,时有异兽出没,又有从古至今各代高人遗留下来的结界、陷阱,乃至阵法等等,十分凶险,一般人极难翻越。 也因此,云牧便成了沟通南北、兵家必争的隘口。赫赫有名的云牧城,就建在其中最狭窄之处。 然而,正因为是兵家必争的紧要隘口,在来回的争抢,数不清的战争和杀戮中,云牧地下的土壤被无数人流出的鲜血浸染,吞没他们的尸骨,渗透他们的冤屈,竟慢慢沾染了鬼气。 不知从哪天开始,突然有大雾凭空而起,再也没有消散。而臭名昭著的“云牧三屠”,便是压垮云牧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最后一次屠杀之后,云牧城中人丁稀落,城池凋零,原本长满了青青芳草的土地渐渐沦为了沼泽,不小心踏错一步,便会尸骨无存,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而这种恶劣的环境又利于鬼怪滋长生息,使云牧变得愈发险恶。 等几百年后,到了这时,云牧已经成了一片所有人,乃至妖,都避之不及的阴森鬼蜮,哪怕在大雾边缘走一走,都可能不小心踩到不知是何年何岁留下来的泛黄枯骨。 可问题是,这云牧虽沦为鬼蜮,却仍然是连接南北最短的一条近路。 有些不怕死、不要命的商贾为了赚取时间,抢占先机,仍会大着胆子,雇上那么一班更不怕死、不要命的“大师”,从云牧横穿而过,竟也生生蹚出一条可以走的小道。虽说依旧十分危险,生还者不过十之六七,却仍有源源不绝的人去以身试险,想要搏一搏自己的运气。 文影的兄长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第147章 顾山青记得当初他进入云牧时,也是跟着一只商队走的。那只商队的运气十分了得,一路上有惊无险,没有碰上什么厉害东西,所有人都安全无虞地从云牧走出去了。 出去了也就罢了,可他那时年纪尚轻,颇有几分不知深浅。等半跟随半护送着商队出去,他又掉过头来自己独自探索了一番,深入云牧城中,想要观摩观摩千年前那些破败的古迹。 一开始他也几乎没有碰上什么值得一提的精怪恶鬼,直到最后一晚。 那晚顾山青在路边随意找了块干燥的地方,想要草草睡上一觉,在半梦半醒中却听到人群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兵甲碰撞声,越来越近。 他睁开眼,只见就在不远处,大雾中有数不清的粼粼荧火慢慢浮出,似绿非绿,似蓝非蓝,宛如在水里一般在半空飘浮。定睛一看,竟是一片片盔甲上的反光。然而再顺着甲片往上看,铠甲之上,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却空无一物,只有荧绿而诡异的光四下流动,时不时凝成一个个骷髅的模样,每一个宛若深渊的眼眶都目视前方,好像完全看不到他一样。 一队庞大的阴兵就这么在他一臂之遥处静默地前行。 又过不久,脚步声中又中突然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一位穿着旧时铠甲的将军骑着同样磷光闪烁的高头大马,从大雾中随着队伍缓缓现身。他微微转头,在黑洞洞的眼眶对上顾山青的一刻,血肉发肤竟在一瞬间凭空生长,层层堆叠,转眼就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说不出得诡谲。只剩一对眼睛依然是黑的,直勾勾地盯着顾山青。 顾山青记得那时他攥紧了拳头,舌尖死死地抵住上颚,如果对方有什么异动,哪怕只是徒劳的反抗,他也要召出小黑,发起攻击。 好在那将军对他似乎也并不在意,只审视了他片刻,那刚长出来的血肉又即刻层层风化,尽数消褪。他转开眼,骑马擦着顾山青的肩嘚嘚而过,便又伴着队伍继续前行了。 又过不知多久,等那阴兵队伍消失了好一阵,顾山青慢慢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满是汗水,早已涔涔发冷。 第二天他便十分利索地从云牧离开了。 不空在这种地方失去音讯,也难怪叶一要亲自出马。只是,虽然他现在比那时已经进步了许多,又有叶一作伴,但若再遇到如那鬼将军一般大概已臻鬼王之境的厉害对手,他真的可以保证能够毫发无损地取胜,或者单单只是救人么? 扪心自问,顾山青并不确定。 起兮车中是有灯火的,谢丰年设计得十分方便,只需在烛芯上轻轻一捻,便能点亮。但顾山青和叶一谁都没有动作。在窗外呼呼的风声中,起兮车里显得越发的黑暗又寂静。 就在顾山青在回忆中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叶一突然开口了,低低的声音在黑暗中莫名地遥远而疏离:“对了。关于之前何非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 顾山青抬起头来。 他看不到叶一的表情,却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犹豫:“他口中山南苗家发生的惨案……确实源起于念君。”她顿了顿,“但是事情本身与他无关,并不是他指使的。当年造成惨祸的那些人,早就已经不在了。既然念君下令不再追查,这件事就这么到此为止,或许是最好的。” 顾山青没有做声。 他明白叶一的意思是委婉地让他不要再往下查了,可他却无法做出这个保证。 见他没有反应,叶一也未再多说什么,两人便又这么沉默了下来。 等到天色熹微之时,起兮车终于落下。 直接落到云牧的大雾之中太过危险,顾山青他们落到了入口的几里之外。迈出车门,只见两侧群山连绵,直插云霄,向他们沉沉地逼迫而来。只有正前方的两山之间开了一个缺口,正是云牧的入口,也是通往云牧城唯一的路。越往前,雾气越发浓重。 “就是这里了?”叶一道。 “是。”顾山青望着在大雾中若隐若现的群山,突地心中一动。之前他为了研究公主祠的画中之谜,翻阅了不少古时的地图册子,与此时的两相对照,对比下来,这云牧似乎就在昆山的不远处。或许,就在这群山之后。 然而不等他分辨出具体是在哪个方向,就听叶一道:“走吧!” 顾山青记得他上次来时,有户人家在云牧入口附近开了一个茶铺,兼作旅馆,提供些简单的吃的,让人住宿歇脚。果然,没走两步,就见一面幡旗从雾中慢慢现形,立在路旁。 走得近了,顾山青才发现要去云牧的不止他们二人。 茶馆外搭了简陋的茶棚,摆着几张桌子,其中一张桌旁歇着四五个人,看上去是个很小的商队,身边放着大包小包,不远处一匹拉着车的马正在低头吃草。不知为何,几个人中还有位女子,怀中抱着个婴儿,在轻轻地摇。 听到顾山青他们进来,几个人草草抬头看了一眼,又漠然地回过脸去。 经营茶铺的是个面色怏怏的中年汉子,顾山青看着有几分面熟。趁他倒水,在脑海里搜寻一番,笑道:“小刘哥?” 那中年一惊:“你认识我?” 顾山青答道:“我在许多年前来过,您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 中年汉子打量了他一阵,摇头苦笑:“确实不记得了。”又叹道,“老了,都多少年没听人叫我小刘哥了。你也别这么叫了,直接叫我老刘吧!” 第148章 顾山青道:“好。” 他印象里的小刘哥活泼轻快,端着茶水小吃,笑呵呵地无论和哪个商队里的人都能打成一片,几乎让人忘却险路当前。也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岁月搓磨,让他变成现在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道:“刘哥,这云牧城的雾,是不是比以前更大了?” 老刘道:“是啊!小哥你记性真好。不知道为什么,五六年前山里的雾突然变大,从山口里冒出来了,有时候走在路上,连我这个铺子都看不见。客人越来越不愿意呆,住宿的人也越来越少。”说着,叹了口气,“实话跟您说,如果不是为了讨口饭吃,我也真想把这关了,走了得了。” 顾山青默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好在那老刘似乎也只是抱怨几句,并不指望顾山青说些什么,只道一句“有事您招呼我”,便去给另一桌加水添茶了。 叶一抿了一口茶水。 这店里的茶杯肮脏破旧,油腻腻的仿佛还挂着污痕,她却仿若不觉,道:“我原本以为是有蜃精作祟,但如果雾气突然变大,也可能是云牧城中另有什么异变,并非一个两个精怪之过。” 确实。来的时候,顾山青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不空在画上画的是梦,而若说起梦境,很容易就联想到蜃。 蜃,黄雀至秋化为蛤,至春复为黄雀,雀五百年化为蜃蛤(注1),能吁气成楼台城郭之状,将雨即见,名蜃楼(注2)。 这云牧常年大雾,说它无时无刻不“将雨”也未尝不可,正是最适合蜃精作祟的地方。如果雾中的行人误入蜃楼,或者在蜃气可及的范围内陷入沉睡,立刻就会沉入深深的梦境,一睡不起,直到所有的生气在梦中被蜃精吸干,再不复醒。 如果说是某个蜃精正好栖息在了途经云牧的行人必经的路上,行人的失踪和不空的画就完全说得通了。 只是,蜃精极为稀有,寿命又长达千年,通常是极懒的,不会轻易挪地方,怎么会在云牧突然出现? 又或者,是某一只蜃精原本离行道颇远,但在经年吞噬误入的行人之后,慢慢生长壮大,蜃气覆盖的范围愈发地广,消失的行人也就越来越多。 这蔓延的大雾,是否与蜃气有关? 不过,顾山青转念一想,也可能只是发生的时间相近,两者并不相关。他们才刚刚到这里,一切都尚未可知。 正思索着,他突然听到有响亮的呼喝打马声疾速奔来,行至他们跟前,又被“吁——”地猛然拽停。马一下子停得太急,发出长长的嘶鸣。 顾山青抬起头,只见两个身穿古怪铠甲,头戴盔帽的兵士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不客气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叶一放下手中的茶杯,道:“我们只是路过的行人,在这里喝茶休息,你们又是何人?” 那两个兵士却没答她,怀疑地道:“喝茶?在大马路上喝的哪门子茶?你们,该不会是妖军派来的奸细罢!” 叶一凝眉:“你们在说什么?这里明明就是一个茶——”话未说完,猛然截止。 顾山青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蓦然发现,他们一直坐着的桌椅板凳突然变成了散乱堆叠的巨大石块,而身后的茶摊,以及身前招展的幡旗,竟在不知何时,尽数不见了。 -------------------- 注1引用自《述异记》,注2引用自《本草纲目》。 这里对蜃的定义是把两者结合了一下^-^ 第75章 梦里人 叶一住了口,另外一桌的人却跳了起来,惊慌地嚷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咱们的东西怎么都没了!” 有人破口大骂:“我早就跟你说了别抄近道,别抄近道!这下可好,遇到鬼打墙了!咱们都得死!” “这是鬼打墙?可咱们还没进去呢啊!” 本来睡着了的婴儿受到惊吓,大哭起来,女子手忙脚乱地去哄,哄到一半,自己忍不住先哭了。 也有人揪住了刚刚回到屋里去,此刻却立在旷野中的茶铺的老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在搞鬼?!你在茶里下了什么东西?” 那老刘却好似呆住了,任他如何摇晃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宛如闹剧,那两个兵士却看不下去了。其中一个“锵啷”一声拔出佩剑,直指一人,不耐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 那人吓得浑身发抖,竟“扑通”地跪了下来:“小的,小的们是从南边来的,家里败落了,东西都被……”说到这,他的声音陡然变小,“债主”两个字说得含含糊糊,几乎听不清,“……抢走了,就想去北边试试运气……我们都是良民,两位大爷饶命,饶命啊!!” 那兵士的脸色稍稍一缓,也没追究他方才含混过去的是哪两个字:“你们是从南边来的流民?也怪可怜的。这里呆着不安全,你们跟我们进城去吧!” 另一个却道:“等等,如果他们真是妖畜派来的奸细怎么办?” 顾山青挑眉,“妖畜”这个词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了。如果让某个妖听见,定然要惹起一场风波。 然而那兵士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又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格外在抱孩子的少妇那里转了一圈,道:“我看不像。而且,不是有‘他’呢吗,他肯定能看出来。” 第149章 另一个想了想,道:“也是。反正也不让他们进城,把他们留在流民营就好了。”于是又转而冲顾山青他们嚷道,“本来城里都不收流民了,今天算你们好运,跟我们走吧!走快点!” 说完,打马而去。 商队的几个人相互看看,谁也没动,直到叶一缓缓起身,当先往马跑走的方向而去,才嘟哝了几句,跟了上来。 一行人里有妇女孩童,必然是走不快的。顾山青和叶一二人也不管那两个兵士已然消失在视线中,不紧不慢地在几人前头走着。 顾山青打量着路两旁似乎淡了许多的雾,对叶一道:“叶司台,您觉得,我们现在已经是在梦中了吗?” 叶一道:“按典籍而论,不像。但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这话说了仿佛没说,顾山青却明白她的意思。 关于蜃精的记载不多,但根据那些寥寥的记录而言,蜃其实并不难杀,只要收敛气息,趁它放松下来打开硬壳时发起攻击,一击必死。而且,它还有一个极为奇异的特质,那便是它既存在于现实,又存在于梦中,若想杀它,甚至无须醒来,只要在梦中动手就好,可谓是极为方便。 可问题就在于,那些被蜃拖入梦中的人,在梦里大多依然处于熟悉的环境中,甚至不知自己已然入梦,自然也意识不到该去寻找蜃精,于是就那么在梦中被慢慢耗干、熬尽。 如此用了许多年,人们方才知晓“蜃”的存在。 然而也因为关于它的记录的太少,说法林总不一,谁也无法验证典籍里的记录是不是真的,又或写得周不周全。唯一模模糊糊可以确定的是,虽然蜃精的梦境是以一个人的梦为主,但所有入过梦的人都会在其中留下痕迹,为梦境增添细节,哪怕前人身死,后来者梦境更替,之前的痕迹也不会全然消失。 顾山青还记得他在某本乡野逸事的册子里也读到过这样的小故事。 故事说,有两个人在山中游历,误入废墟,走着走着,那废墟竟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原状,朱墙绿瓦,簇簇如新,奴仆侍女欢声笑语,往来如织。正惊奇间,其中一人突然察觉此身入梦,于是寻到了隐藏山中的蜃精,将之杀死,再睁开眼,发现眼前躺了一个人,衣着破烂,身形枯槁,气若游丝。叫醒一问,原来此人身负龟息之法,在生死一线之时自发运转,推算起来,他入梦之时,正是那废墟初建时分。 想到这个结局,顾山青不由微微一笑。 不管如何害怕真正的妖魔精怪,市民百姓依然总是对这类神神鬼鬼的故事、传说乐此不疲。而且,故事的情节越刺激越好,结尾越离奇越好,如果能再加上点艳色奇情,更是锦上添花。而这,也是为什么这类小册子里记述的内容大多不足为信。 如果这故事说的是真的,那两个后来者无疑是误入蜃楼,又不小心进了前者的梦。但总不会这么巧,在一本胡编乱造的小册子里恰好混进了一个真故事,又在这大雾弥漫的云牧城中,恰巧沉睡了一个龟息千年的入梦者。 那么,眼前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多时,他们在大路尽头看到一座城池若隐若现,角楼峭拔而突起,城墙高耸连绵。 顾山青心中一动。这似乎就是他在不空画中看到的那座城池! 他们来对地了! 他把这个判断对叶一说了,然而不等她给出回应,就听那两个给他们领道的兵士勒马于路前,嚷道:“你们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还不快走?” 于是作罢。 到了城门下,顾山青才发现这云牧城有内、外两道城墙。第一道城墙里驻扎着营地,有穿着铠甲骑着马的士兵将卫进进出出。而第二道城墙里,才是真正有平民生活居住的云牧城。 那两个兵士带着他们来到城门口,被门口的守卫拦下了。其中一个守卫皱眉道:“这都是什么人?” 最开始提出带他们回城的兵士陪笑道:“在路上遇到流民,看着怪可怜的,就带回来了。” 守卫白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马上就要开打了,你还往回带人!要是奸细怎么办?” 那兵士辩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而且,不是到处都在传山君快要来了?难道你想让他在路上看到这帮人,又提醒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听到这,顾山青心头一震。 他早就知道他们眼前所见,大概乃是云牧城荒废之前的情景,但没想到正正好好是山君与愁胡大战之时。 那么,云牧三屠,这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屠杀之后的云牧城? 问话的守卫显然把那兵士的话听进去了,皱着脸瞪了他们片刻,无奈道:“好吧好吧,到了营地里,记得叫林校尉看看。” ——这个林校尉,肯定便是判断他们是不是妖的那个“他”了。 果然,不一会儿,到了营地门口,两个兵士一个留在原地看着他们,另一个则在不久后领着一位骑高大骏马的将军向他们走来。 顾山青原以为那林校尉会来到他们跟前,对他们细细询问一番,却不料那将军远远地与他们打了一照面,顾山青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脸,便一摆手,放他们进来了。 放完人,扭头便走。 那领路的兵士嘀咕道:“又有谁招惹他了,脾气真怪!” 第150章 闻言,顾山青又盯着那校尉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叶一出言唤他,才跟了上去。 流民营就设在军营之后,离内城墙很近。 进了流民营,吩咐完商队的人和茶铺老刘不要乱走,两人寻了个偏僻的角落站住了。叶一问道:“你状况如何?还能驱灵吗?” 顾山青对着地上的一丛杂草抬手一试,草叶悠悠地随风而晃,毫无反应。又打了一个响指,小黑“噶”地一声现出身形,落在他的手上,歪着头左看右看,见无事发生,十分不满地用力啄了啄他,又消失了。 顾山青苦笑道:“不能了。只有小黑了。” 叶一道:“明白了。”顿了顿,又道,“如果不空他们之前也入了此梦,或许会留下什么痕迹,我们不妨去打探一番。” 顾山青点头:“除此之外,也可以试一试看能不能问出蜃精的下落。” 说完,自己又生出几分犹疑。 一般的平民百姓大多不知蜃精为何物,可消失的人数多了,当地的人总会流出传言,忧心忡忡地道山里的某处,是绝对去不得的。虽然从没人真的亲眼见过什么妖魔鬼怪,但只要去了,便是十死无生,再也回不来了。 而那些偶然被请来解决问题的异士,也大多是这般找到蜃精的位置。 只是,他和叶一如今身在梦中,必须有知道蜃精大概所在位置的人入过梦,才能告诉他们具体的方位。但既然知道蜃精所在之处十分危险,他们又为何要知死找死,靠近传闻里的地方,进而被蜃精引诱入梦? 而假如这梦境里的所有人都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入了梦,对蜃精一无所知,他们又如何能在梦中打听到蜃精所在之地? 然而,叶一似乎也没有听出其中的矛盾,道:“好。不过,流民营里应该多是外来的人,对本地不一定熟悉,我们还是先想法进到内城为妙。” 顾山青应了是,开始思考该怎么不打草惊蛇,从流民营溜出去。就在正思索间,突然有一个大嗓门吸引了他的注意。 “……所以说啊,如果没有我,现在都不一定有这个营地!你们就在外边飘着到处流窜吧!” 有人酸道:“不就是被山君救了一命,然后随便安置了一下么!说得好像整个营地都是专门为了你建的似的!” 有人好奇地问:“你是被山君救的?什么时候的事?山君……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 话音未落,不止一个人连忙出言阻止:“别别别!别说了!” “你可千万别问他!” “完了,又要开始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大嗓门得意地清了清了嗓子:“既然你这么想听,那我就从头说起吧!说说咱们山君,是怎地把那个杀千刀的臭狼妖一剑穿心,斩于马下!” -------------------- 第76章 梦里人 这人口中的狼妖,如果顾山青的猜测无误,应当就是做下 “云牧三屠”第一屠的那一个了。只是,他从来不知道,那狼妖原来在昆山决战之前,就已经被山君斩杀了么? 为了听得更清楚些,顾山青往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拐过一道木栅栏,看到有一伙人三三两两、高高低低地靠坐在营栏的角落里,其中一个矮胖的小老头在人群正中,盘腿坐在一堆的木头上,正说得满面红光。 叶一疑惑地瞅着顾山青动作,也随他看去。 那小老头道:“……眼看那群妖怪都要冲到城墙底下了,守城的人肯定不开城门,不让我们进去啊!不仅不让我们进去,还开始放箭。我们都以为死定了,正抱头等死呢,突然听到一阵号角声,紧接着,一道白影冲天而起,我本来以为又是哪只扁毛畜牲,结果他一眨眼到了跟前,把我们头顶上的箭全扫飞了,我才发现那居然是个人,而且,就是山君本人!” 最开始问问题的年轻人十分捧场地“哗——”了一声,道:“真厉害,然后呢?” 那小老头才接着道:“然后?然后他一秒钟都没歇,又像刚出弓之箭似的冲出去,一下子,就把剑捅进那个畜生的心窝子里了呗!” 之前酸他那人“哼”了一声:“什么叫‘出弓之箭’?那叫‘离弦之箭’!真没文化!” 那年轻人又饶有兴致地问道:“再然后呢?那个狼妖就那么死了?” 小老头却犹豫了:“嗯……应该吧,按理说应当是死了……” 年轻人道:“什么意思?剑都捅进心窝子里了,他还能不死不成?” 小老头道:“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狼妖被剑捅进去的地方开始冒黑气,跟乌云似的,山君立刻把剑拔出来,又给了他一刀。大概是什么妖法吧!” 听到这,顾山青和叶一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尽管有几百年没听说过魔的消息了,但根据书中记载,从体内冒出的黑气,正是魔的特征之一。 那个屠城的狼妖,原来已经不仅仅是妖,而是魔了么! 顾山青曾经听师父说过,除了上古时分天然而生的魔,其实人、妖,甚至精、怪也可以成魔。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理,但成魔的大多是犯下滔天杀孽,为天地所不容者。只是精、怪天生混沌,大多神智未开,就算害了几个人,也极难做到成魔的地步,因此几乎未有过相关的耳闻。而人和妖则不然。 第151章 顾山青记得当时他问师父:“那打仗的时候,那些杀了好多人的将军,是不是最后都成魔了?” 然后他的师父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叹息一声,道:“是啊。按理说应该是的,但为什么没有呢?” 说完,就不再做声了。 顾山青看他神色异样,也没敢再问,草草找了个理由,便跑回自己屋子做功课了。 后来他偶然想起这段对话,又背着师父去偷偷查阅了一些书籍和记录,发现人和妖成魔的例子在书中虽然有所记载,但数来数去,反反复复提到的也就是那么零星几个,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 只不过,让他不能理解的是,其中有人的所作所为,甚至都称不上罪大恶极,却依然成魔了。而与之相对,有些在史书上动辄屠城戮地,坑杀战俘的将军却没又流露出哪怕一丝引人怀疑的迹象。 这是为什么呢?那些成魔了的人,到底是为何成魔,又是如何成魔? 这个问题困扰了少时的顾山青好一阵子,直到后来师父又教了他许多新的东西,忙不过来了,他才颇为遗憾地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与其揪着这些几百年没出现过的老古董不放,还不如学点有用的。 直到今日。 那个提出问题的年轻人依然在刨根问底:“他身上突然冒出了黑气,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小老头吱唔道:“后来……后来好像冒完黑气就倒下了吧?还是和山君打起来了?我不记得了……” 此言一出,一直竖耳听着的另一人立刻“嘿嘿”笑了两声,嘲讽地道:“我看你不是不记得,你是压根没看见吧?你不是说后来是山君亲自安顿你们的吗?那你应该一直在战场上才对啊?还能没看见?该不会……全是你自己编的吧?” 小老头生气地道:“你瞎说什么呢!我编这个干什么?我没看见,是因为刚一开打,木小将军就把我们带到安全的地了!还能傻愣愣地站在边上干看着?你是不是……” 骂人的话没出来,被年轻人打断了:“木小将军?是守城的那个木将军吗?” 是了,山君麾下的那三个兄弟里,其中的老三似乎就姓木。如果没有记错,应当叫作木石嵩。而其中的老大和老二则分别名为聂入锋,和陆隐平。 另一人哼道:“不是他还是谁?没事闲得整天到处蹦跶。” 反驳他的却是一道之前没听过的声音:“你住口吧!木小将军是关心我们才会经常过来!你就说,哪一次他带着吃喝穿的过来你没得到什么好?还有脸在这里编排人家?”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说别人也就算了……” “别太过分了!” 那人自知理亏,闭嘴不言,正好听见不远处“开饭了!”的吆喝声,当先往粥棚走去。其他人没什么热闹可看,也纷纷地散了。 那小老头从木头堆上跳下来,活动活动筋骨,正要跟着人群一起走,被顾山青和叶一拦下了。 叶一问道:“你刚才所说的,从这流民营起建之日就一直在这里,可是真的?” 小老头迷惑地打量了他们两眼,拍了拍胸脯道:“那是当然!老头子我从来不撒谎。就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地方住,山君阁下才下令建的这个营!” 叶一又问:“那从一开始到现在,什么时候来了哪些人,你可都还记得?” 小老头道:“嘿!这您可问对人了!您去问问我老家……”他神色一黯,又打起精神说了下去,“问问我老家那些人,谁不说我张家老三记性好?这营地里谁先来的谁后到的,您要是想知道,我能一个一个带着您数下来!” 叶一道:“不必,我只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就在我们到这里不久之前,有没有一个和尚来过?应该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与他同行。” 小老头一拍手,道:“有啊有啊!是个白净斯文的和尚,可有礼貌了!身后跟着一个漂亮姑娘!” 叶一上前一步,急急问道:“那他们去哪里了,您可知道?” 小老头搔了搔额头:“我记得他们在营地里呆了一阵,到处转来转去,神神叨叨的,然后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顾山青:“突然不见了?” 小老头:“对!不过,营地门口虽说有人守着,不让随便出入,但如果有人不想在这呆着了,一心想走,他们也不管的。那个和尚和姑娘可能是自己走了吧!”说着,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渐渐转成惋惜同情之色,“该不会,你们是那个姑娘的家里人,她是被那个和尚拐跑了吧!这可真是世风日下……” 叶一果断地截住了他:“不是。”又问,“那在他们消失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小老头道:“异常的举动?”他想了想,道,“哦,对了!他们在营地里的时候,好像一直在到处问人,说附近有没有哪块山头里总是有人失踪。” 顾山青心中一凛。 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不空很有可能在那时候已经发现他们身在梦中,想要打探出蜃精的下落。 叶一接着追问:“那他们问出什么来了吗?附近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小老头狐疑地瞅她一眼:“你们问这个做什么?不会你们也要去吧?”没得到回答,又接着道,“据小马说是有的。他原来住在隔壁的汶城,做生意整天往这边跑,说东边有一处地界是不能去的,去了就回不来。” 第152章 汶城,似乎就是在云牧城之前先被狼妖占领的城市的名字。 叶一道:“小马是哪一个?” 小老头环视一圈,指向一个瘦巴巴正在巡逻的守卫:“就是他!” 叶一道:“士兵?” 小老头道:“对呀!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就来投奔三位将军了!” 顾山青和叶一谢过小老头,又费了一番口舌,才劝动那小马松了口,告诉了他们人们失踪之地的大概位置——在告诉了不空和文影,他们又一并失踪之后,他似乎十分内疚,认为是他透露的消息害死了二人。 而得知了地点之后,问题便是怎么去了。 不知为何,叶一的大剑并未随她入梦,因此一时无法御剑而行。一番商讨之后,他们最终决定由叶一乘着小黑进山,顾山青留守在云牧城中,以备不时之需。 顾山青远远望着叶一与看守营地的守卫交涉完毕,又在离开之前无比灵巧地偷取了一把长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由心中叹服。 他原本是想自己去的,但看了这一幕,还是不得不承认,就算是没有剑的叶一,也比他强得多了。 又过不久,他便看到城墙外小黑振翅而起,飞往东侧群山的方向。 -------------------- 第77章 梦里人 小黑载着叶一飞走了,顾山青在营地里转了一圈,四处看看,没发现什么线索,又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开始凝神思考。 按理说,不空给出了那般提示,他们在出发之前应当多做些功课,对与梦境有关的精怪术法之类研究一番。但事态紧急,到了这时,也只能对眼前的情形多加观察,随机应变了。 一说到梦,他和叶一都当先想到了蜃,但与梦境相关的其实并不只有蜃这一样。有的法术、阵法也同样会使人陷入种种斑斓迷梦,乃至沉醉难醒。除此之外,也有符咒能让人身处现实,却无时无刻不自觉身处梦中,等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便精神崩溃,彻底发狂。 但眼前的一切与这些状况都不相符,因为它实在是太真实,太细致了。 法术和阵法引起的幻梦多是让人美梦成真,以致流连忘返——无论是功名利禄、美女佳人、笙歌曼舞,亦或是时光倒转、旧爱重归、往者复醒。总而言之,决计不是眼前八百年前的这一幅真实细腻得过分的流民营起坐图。 如果不是不空搞错了,这本身就不是梦境,而是有人刻意营造出来的幻景——想到这,顾山青尝试了几种师父曾教过他的从幻境中破出的法子,一无所获——那问题的症结总归还是在他们眼前所见里。 便假设他们身处蜃梦。眼前的这一切到底是由何而来? 顾山青想到了三种可能。 一是,被吞进蜃楼之中的某人沉迷史书古籍,不知今夕何夕,在梦中构建出了他想象中八百年前的图景,把之后的所有人都拖入了他的梦。 二是,这蜃精活了几近千年之长,它活跃得最厉害的时期,便是八百年前人妖大战,没人有余力处理作祟的精怪之时。被吞噬的人如此之多,他们所做的梦由一个个碎片融而为一,留在蜃梦蜃景之中,为后来者还原出一个完整的,八百年前的世界。 三是,就如他曾经翻过的小册子里的故事所说,有人在八百年前误入蜃楼,他的肉身却因龟息之术,亦或别的异法久久不死,直到八百年后的今日。这八百年来,他一直在做着同一个梦,翻来覆去,从未停歇。 不过,说是可能,这三种假设也各有各的说不通之处,更是各有各的可怖和难以置信之处,顾山青思来想去,也无法断定哪一种比另外两种更合理些。 如果叶一能在山中那小马所指的位置找到蜃精,他们一醒过来,不空和文影,文影的哥哥,以及那些消失不见的人俱在身侧,那是最好不过。但是,顾山青直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又过不久,顾山青抬起头,望向东方。虽说尚且看不见它的身影,但顾山青知道,小黑回来了。 随着他驱灵术的精进,小黑能受他驱使的范围越来越大,但也是有一定范围的。若离得远了一些,尽管他不至于像最开始一般变得痴痴傻傻,却也无法感知到小黑周遭的状况。像这一次,便是由叶一如驱使普通的兽灵一般操纵小黑前进的方向。 而如果它飞得更远,飞出千里万里之外,那顾山青便莫可奈何,只能盼着有人帮他把小黑找回来,或者如他师父那般,再给他捏一个魂魄了。 叶一大约也是担忧没了小黑他无物傍身,才放它回来——毕竟山中树高林茂,她只要一个简单的轻身术,便足以来去自如。 小黑回来了,顾山青又放它在营地上空盘旋两圈,没觉出有什么可疑的,便开始思索如何能够绕过城门的守卫,进入云牧城。叶一在山中寻找蜃精,他也绝不想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在原地。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奔马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从足音来看,来的不止一个人。 有人踩在栏杆上张望一阵,突然叫道:“是木将军回来了!” 流民营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不少人往营地入口的方向挤去,纷纷探头探脑,语气兴奋地窃窃私语:“木将军回来了!是木将军!” “他后边的人手里是不是扛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不知道他这次又给咱们带什么了!” 第153章 “希望是好吃的!” 人群拥挤,顾山青也不去凑热闹,只让小黑停在一根高高的杆子上,底下的情形便一览无遗。不过,他览也没览上多久——那最前方一马当先的将军竟是一点也没有犹豫,直奔流民营的大门而来,甚至把跟在身后的属下远远落在了身后。 进了流民营,立即勒缰下马。 顾山青定睛一看,只见那木将军确实年纪极轻,面如冠玉,神色灵动又活泼,难怪流民营里的人都要叫上他一句“小将军”。 一下了马,他立刻亲亲热热地和周围的人打起招呼来,“孙伯”“张婶”满口皆是,连谁哪里曾经受过什么伤,遭过何种病痛,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一问候,也难怪如此深受流民营中的人们爱戴。 又过不久,他的手下追了上来,也在流民营门口停下了。一停下,顾山青便明白他们为何比木将军慢了这么多——在他们的马背上,分明还挂了一扇扇劈成两半的野猪肉! 这些猪肉分量颇沉,累得驮他们的马口吐白沫,呼哧带喘。将军的手下下马卸货,那一扇扇猪肉便“砰”“砰”“砰” 地一声声重重砸在地上。 面对着人们眼巴巴的目光,那木将军一咧嘴,俏皮一笑,一挥手道:“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带回来给大家加个餐。谁来帮忙搬一下?” 人群瞬间爆发出剧烈的欢呼,人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把肉搬到灶棚,好让做饭的大师傅们处理。 有人道:“我在田里见过这种野猪,跑得贼快,一身的劲,从来没见人抓住过!咱将军这力气可真大呀!” 有人嘲笑他:“啥呀!你真没见识!这猪这么大,怎么可能是靠蛮力抓住的!肯定将军射箭射中的啊!” 正弯腰搬肉的手下听闻此言,直起身来,笑道:“没错!就是射箭射中的。说起咱们将军的箭术,那可了不得!这三只野猪,就是他一只弓上搭了三根箭,‘咔咔咔’一下子射中的!你就说,厉害不厉害吧!” 人群纷纷惊叹:“厉害,真厉害!” “真不愧是我们木将军啊!” 木将军远远听见,遥遥地给那手下一脚:“就你多嘴!” 手下吐了吐舌头,又去帮忙了。 处理完野猪,木将军趁人们忙着搬运,又牵着马走出营栏,拦住了一个过路的守卫,问道:“小林呢?他怎么不在这?” 守卫立刻明白了他在说谁,四下看看,道:“咦?我刚刚还看到林校尉呢,他是不是去别的地方巡逻了,要不要属下帮您把他找过来?” 木将军思索片刻,道:“不必了,我自己去找他,你去忙你的吧!”说完,翻身上马,“吁”了一声,马小跑起来,他便如一阵微风似的掠过整个营地,所过之处,带起一片欢快的嘻哈打招呼声。 顾山青不敢让小黑离他太近,只远远地跟着。不过一会,便瞧见那林校尉骑马立在原地,正扭头望着营地的一个角落,似是在发呆。 木将军远远地喊道:“小林子,我回来了!” 从小黑这个角度,是看不到林校尉的脸的。 他这么一喊,顾山青以为终于能看到林校尉的正脸,没想到他只是把脸微微一侧,既不迎人,也不下马,一眨眼间,整个人又被冲到近前的木将军挡住了。 木将军对着他耳语了几句什么,他点点头。 为了不打草惊蛇,又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顾山青稍一琢磨,驱使小黑一头扎进土里。 小黑不情愿地咕哝两声,依顾山青的指使钻入地底,潜行一阵,又钻出来,贴到了木将军的马肚子底下。 他听到木将军兴高采烈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山君殿下来一次殊为不易,记得换上你最亮的铠甲啊!没准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统领你自己的队伍了!”说着,在林校尉肩上重重一拍。 ——看来令他们来流民营的兵士听到的传言是真的,山君真的这几日就要到云牧城来,而木将军要将林校尉引荐给他。 过了半晌,林校尉才涩声道:“是。” 一阵悉悉簌簌的甲片摩擦声,似是木将军摇了摇林校尉的肩膀:“这是好事啊,怎么这副神情?快,高兴一点!” 那林校尉不知做了什么表情,终于让木将军满意了:“哎,这就对了么!”又转而问道,“对了,我二哥在哪呢,你知道么?回来怎么一直也没见他。” 林校尉道:“陆将军今日好像一直在演武堂,没有出来。” 木将军道:“太好了!正好我好久没和他切磋了!走,跟我一起去找他!驾!” 说完,重重地一夹马肚。 早在木将军的一个“走”字没落下时,顾山青便连忙让小黑藏进了马尾里,牢牢地抓住几根尾巴毛。 随着他一声令下,马飞跑起来,穿过第二道城门退步让行的守卫,就这么一颠一簸,尾巴挂着小黑,直直地奔入了云牧城。 -------------------- 昨天睡着忘了请假了…下次注意t-t 第78章 梦里人 云牧城,不知何年所建。 或许开始只是一条寻常的山道,走的人多了,便聚集起了商贩、食肆、旅馆、人家,也或许是哪个山匪瞧它地势喜人,扎下根来,专管留财买路,又被正义之士打跑。 到了后来,建墙、建关、聚器、聚人,在上千年的人妖争斗中拉来锯去,几经易手,最终隐于大雾,不见真颜。 第154章 这个云牧,就在奔马甩动的尾毛里对着顾山青徐徐展开。 “不过,这么想也不对。”顾山青自嘲道。 其实他压根没怎么看见云牧城长什么样。 木将军要去的演武堂在将军府中,而将军府就在城门后不远处,不多久就到了,也难为他摆出一副要疾行千里的架势。 不过说来也是,营地本身就在内城墙之外,供将军们驻扎练武的演武堂又能远到哪里去? 进了一道戒备森严的大门,立刻有守卫上前帮将军牵马。木将军道了一句“多谢”,松开马,一边与林校尉聊些前线战情,一边轻车熟路地往前走。小黑趁无人注意,从马肚子底下飞出来,跟上了他们。 这将军府占地甚广,小黑跟着将军和校尉左拐右拐,一路走到山崖仿佛触手可及,到了一扇关闭的栅门前,才终于看到“演武堂”三个字。 栅门口立着两个守卫,门后显然是一片空地,专门供人练武。 眼看木将军要推门而入,其中一个守卫为难地伸手阻拦:“木将军,陆将军说他要专心习武,不让任何人进去。” 木将军不以为意地道:“一个人练武能练出什么花样来,当然要两个人切磋了!没关系,你尽管放我进去,二哥要是问你,我替你担着。” 那守卫犹豫片刻,又道:“那属下去先行通报一下……” 木将军一把拽住他:“别啊,不许去不许去!我都这么久没回来了,怎么也得给我二哥一个惊喜!”又对另一个守卫道,“你帮我看着他啊,不许他偷偷报信!”说完,一把推开栅门。 却不想,木门之后,演武堂的操练场空空荡荡。 木将军奇道:“咦?怎么没有人?难道是练累了,休息去了?” 守卫急急道:“让属下……” 木将军抬手拦下他接下来的话:“嘘……别做声。二哥居然也有偷懒的时候,看我不好好羞一羞他!你就在这等着!好了!不许再跟着我了!再跟着我,我就军法处置你了!走,小林子!来呀!不是你,你走开!” 说完,从兵器架上抄起一支长枪,穿过操练场,又蹑手蹑脚地往后方供人休息的廊屋走去。等到了门前,猛然一拍,提枪一指,得意地道:“哈!被我抓住了吧,二哥你也有今天……” 话音未落,屋外的人呆住了,屋里的人也呆住了。然而,谁都比不及云牧城外,流民营里顾山青心中的震撼。 ——那休息的廊屋里有两个人,面对着面,手握着手,一个清秀斯文,无疑是那木将军口中的“二哥”陆隐平。而另一个,分明却是那九歌镇的狐俏娘! 然而心思稍定,一转念,顾山青便发现了屋里的人与狐俏娘的不同:屋里的人眉眼要更细腻婉转些,不若狐俏娘那般跳脱飞扬,年纪也好像更大一些。 她,莫非就是狐俏娘提到过的老祖宗? 这念头一起,顾山青立刻望向她的手指。果然,在一根葱白纤细的手指上,一枚白玉戒指静静地环绕其周。那么,如果她真是狐俏娘的老祖宗,送牵思戒给她的,大约就是那陆隐平了! 顾山青眉头微皱,史书里陆隐平的结局,是隐居山野么? 而另一边,木将军呆呆地道:“你……” 顾山青原以为他会震惊不已,迭声质问,或是立刻行动,雷厉风行地把这不该出现在军营的女子斩于枪下,却不想他眉头一竖,怒道:“你不是说不和她见面了吗!怎么又让她进城来了!怪不得不让我进来!” 陆隐平如梦初醒,连忙一推那女子。 女子瞬间会意,一个旋身,化作一只火红的狐狸,从窗户跃了出去,无比轻巧迅速地踩着狭窄的山石攀缘而上。 木将军两步奔到窗边,举起枪,作势欲射,却被陆隐平死皮赖脸地压住:“等等!等等!三弟,好三弟,你听我说……” “听什么?我早就听你说了太多了!你松手!” “不,我不松,你先把枪放下!” 只这么一来一回的工夫,那狐狸眨眼间绕过一块大石,在山崖上消失了踪影。 木将军本也不是真心要抓她,见狐狸跑了,也不再与陆隐平拉扯,把枪往地上一扔,怒道:“她能进来,肯定是又拿了你的令牌,不然守城阵不会没有反应。你再这样,我真的要告诉大哥了!” “大哥……”陆隐平犹豫道,又逐渐变得坚定,“大哥不需要知道这件事。大哥这段日子一直在审问狼毫,他也没空管我的事。” 这个“狼毫”,应当就是那个屠城的狼妖了。没想到在和山君打了一架之后,他不仅没有死,还落到了自己的死对头手里。 木将军气结:“没空管?等我告诉他,他就有空管了!万一他知道了,你想想你会怎么样!你的小情人会怎么样!而且,要是她是奸细,到时候,你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得拉上整个云牧城给你陪葬!” 陆隐平坚定地道:“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他就不会知道!”犹豫片刻,又道,“我相信狐姬。她绝对不会是奸细。如果她是奸细,为何要在我流落荒野,昏迷不醒时救我?又为何要在我重伤不起时一直照顾于我?” 木将军嗤笑一声,道:“又来了。又是这套!我的哥啊,你是被美色迷昏了头了!你就没想过,那只狐狸本来就是在战场上看见你受伤了,被人指使,偷偷跟上你的?她的目的就是接近你,偷你的情报,换你的令牌啊!” 第155章 听他这么说,顾山青不由暗自讪笑两声。 敌对双方,美救英雄,日久相伴,暗暗生情。这陆隐平和狐俏娘她祖宗的故事还真是老套。陆将军身为身经百战的将领,倒是意外的纯情好骗。 果然,对于小木将军的诘问,他斩钉截铁地道:“不,不会的。我相信狐姬不是这样的人。” 木将军瞠目结舌。 接下来便是两兄弟无休止的争吵、指责、怒骂、哀求。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顾山青都有些倦了,心中奇怪这演武堂到底离将军府的其他部分有多远,怎地两人吵得这么厉害,都没人过来? 这念头一闪,小黑眼珠一转,便瞧见底下的两个守卫果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个缩手缩脚,呆若木鸡,一个抓耳挠腮,欲劝无方,只有那林校尉站得笔直,仿佛一块石头似的岿然不动,如果不是这一眼,顾山青甚至都忘了他也在这。 想到这,他不由好奇起来,也不知这林校尉的面上,是不是也像他的站姿一般不动如山? 暗暗唾弃一句自己的无聊,但转念一想,反正那兄弟二人吵得正凶,也闲来无事,顾山青指使小黑偷偷绕了半圈,飞到廊屋檐后,准备探出头来从正面看一看那林校尉的表情,和长相。 偏巧就在这时,那林校尉转了个身,对木将军道:“将军,您回来的事情应当早有人通报过聂将军了,如果再不过去问安,恐怕聂将军会心中起疑。” 若是有人来找,听到他们的争吵,那事情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木将军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大约也吵得累了。胸口起伏,深呼吸两下,用沙哑的声音道:“好,去拜会大哥要紧,我们先到此为止。二哥,决战在即,你答应我,在这之前不要再和那个狐姬见面了。” 他这么一说,顾山青才恍然想起,云牧三屠的第三屠似乎就发生在昆山决战前不久,这个“决战”,指的应该就是昆山之战了。 陆隐平迟疑片刻,道:“好。我不会再和她见面了。” 木将军转而对两个守卫道:“你们也听到了。刚才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如果走漏了风声,唯你们两个是问!” 一直阻拦他的守卫仿佛松了口气,道:“遵令!” 另一个守卫没有做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木将军道:“好。那就这样。聂将军现在在哪?” 顾山青刚才还觉得演武堂位置偏僻,然而让小黑跟着两人一路走下来,只觉聂将军所在之处跟演武堂比起来,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聂将军所在之地也在山崖之下。一路走来,防守越来越严密,巡逻的兵卫越来越多,等到了崖前,地上布满阵法,守着两扇厚重石门,若是在现实之中,他当真无法保证一定能侵入进去。 见了两位将军,门口的守卫却并未立刻放行。一人查过了木将军的令牌,确认无误,才将自己的令牌塞入阵眼之中。令牌归位,山石后传来阵阵轰鸣,又片刻寂静,而后,方才洞开!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隧道,似不时有冷风吹过,呜呜作响。 木将军和陆隐平迈步上前,林校尉原本要等在门外,却被木将军一句“走啊”叫了进去。 三个人在幽暗的隧道里默然前行,通过一道又一道士兵守卫的关卡。越往里,石门越厚,阵法越严,风中的呜咽声越响。 这里肯定不是聂将军日常办公的地方了,按这个阵仗,只能是关押囚犯,而且是绝不能让他逃出去的囚犯的囚牢! 然而顾山青又不由心惊,这是有多警惕那个狼毫!这长长的石隧道并非新建,一眼便知,但隧道墙上密布的各类阵法,却十分像是新刻而成——有的地方甚至还留有新鲜凿下的碎石! 到了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开阔的石窟,石窟里点着烛火,放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六个守卫侍立两侧,守着又一道低矮的隧道走廊。这一次,没有人来问他们要令牌了,三个人默默地在石窟里等候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走廊后,有石门霍然而开之声,带出阵阵凄惨哀嚎,又猛然撞上,留下一片寂静。 在寂静里,顾山青最先听到的是脚步声,而后有血腥气扑面而来。紧接着,却是细细的滴水声,如果不是在这万籁俱寂的空旷洞窟里,他们或许都听不到的滴水声。他不由奇怪,这是在审讯中对谁施了水刑,不小心沾湿了么? 滴水声越来越近,而在微弱的烛光中,顾山青看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 然而,等那身影从石门中彻底迈出来,站到烛光之下,他才突然发现,那哪里是什么水滴,从那人脸上、身上、手上往下流的,赫然尽是淋漓的鲜血! -------------------- 第79章 梦里人 见那人出来,陆隐平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木将军却若无所觉,开心地道:“大哥!” 那身影,也就是二人的大哥,聂入锋了。他随手接过守卫递来的手巾,随意地抹了一把脸。出乎顾山青的意料,这位杀伐果决,屠城如切菜的聂将军居然长了一张普通如邻家大哥的脸,看不出一丝霸气、豪气,或匪气。 他坐到了那张唯一的那张椅子上,道:“回来了啊,小嵩!”虽然满身是血,他却仿佛丝毫不以为意,语气中,甚至有几分懒洋洋的放松,“前线怎么样?” 第156章 木将军道:“山君殿下已经把所有人都聚集起来,就等最后一战了。” 那聂入锋道:“好,太好了。”说完,又向木将军询问了几个细节,等他一一答了,又对陆隐平道,“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陆隐平道:“我……”又清了清嗓子,“我没事,大哥。” 聂入锋摇了摇头:“每次上战场前你都这样。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他们不是人,他们就是该死的畜生,你杀多少个也不值得往心里去。” 他的语气平淡至极,没有任何厌恶、轻蔑之意,却莫名更让人不寒而栗。 陆隐平不安地动了动,聂入锋似没有发觉,又与木将军寒暄起来,衣食住行,细节种种,无不过问。 顾山青突地莫名觉出几分亲切。琢磨了一下,才明白这亲切由何而来——虽说满身是血,他和这位木小将军的一问一答却分明似曾相识,不说与张文典和白鸿一模一样,也得有八成相似。 这聂将军,确实如大哥疼爱小弟一般疼爱木小将军。 等寒暄完,他才仿佛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对两人身后的林校尉点了点头:“你也来了!”又开玩笑地道,“我就知道小嵩回来之后到哪都得带着你。” 林校尉声音平稳:“是末将受木将军抬爱了。” 聂将军突然露出一个好笑的表情:“对了,你知不知道小嵩之前说什么?他说如果你是个姑……” 木将军“啊啊啊”地大叫起来,打岔道:“对了对了,大哥,我回来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你和狼毫有血海深仇,必然不肯轻易放过他。但这次山君准备把他带走,让我提前回来做些准备。” 聂入锋云淡风轻地一摆手:“哦,他啊。没关系,不劳山君费心了,我已经把他处理了。” 木将军神色一懵:“处理了?什么意思?” 聂入锋道:“处理了就是处理了。他是挺难杀,但也不是死不了。”他露出一个玩味而残酷的微笑——直到这时,顾山青才在他身上觉出了身为一军主将的杀伐之气。 他笑道:“他不是魔吗?不是有魔气吗?不是想化气遁走吗?我就把他的魔气用封山术全都封在他的□□里,然后一片片片下来。片玩了,他就死了。不需要山君殿下再惦记着这件事了。” 木将军叫道:“可是,山君不是说等他回来再处置狼毫吗?如果他死了,现在在内室里的又是谁?” 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然而,顾山青却莫名觉得,他好像比刚才撞破陆隐平奸情时更为慌张和焦急。 聂入锋似乎也察觉了他的不对,微微坐直身子,皱眉道:“山君不是怕我们没法处理,才让等他回来的吗?里面的是他的手下。有人看见他在城外转来转去,就把他抓回来了。我准备审出他们剩余的那些妖在哪。” 木将军沉默了片刻,声音颤抖了:“山君要把他带走,其实是为了在昆山……”说着,觉出不对,迅速地做了几个手势,捏出一个诀。之后他的嘴唇无论怎么开开合合,顾山青,或者说小黑,也听不到声了。 是消音诀。 莫非……山君是要拿那狼毫做什么不愿为人知的事? 顾山青听不到木将军在说什么了,然而聂入锋显然是能听到的。 他慢慢坐直,表情愈发严肃,到了最后,几乎堪称凝重。他询问了几句什么,木将军答了,两人又争执起来,而后,陷入沉默。 聂入锋抬目望着石室内低矮的天花板,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不久,表情又重新变得平静。他对木将军说了一句什么,这一回,转而变成木将军对他急急追问了,然而他却并不回答。 他摆了摆手,站起身来,走出了消音诀的范围,道:“……不必管了,还有几天的时间。山君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走,出去吧。” 木将军气愤地跺了跺脚,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啊大哥!你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么!大哥……” 聂入锋依然不答,直往外走,还未到门前,石门便开了。一个守卫跑到他跟前,对他耳语了几句,行了一个礼,又出去了。 聂入锋在原地站定,久久不动,久到一直喋喋不休的木将军住了口,犹豫地道:“怎么了,大哥?” 他才微微侧过身来,直视陆隐平,道:“你是不是,和一只狐狸好上了?” 顾山青不由摸了摸下巴:这可真是每逢屋漏连夜雨,狼毫的问题还没解决,陆隐平这边的又暴露了。 陆隐平浑身一震,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倒在地。然而,他没有昏倒,而是深吸了一口气,道:“是。” 话音未落,聂入锋一掌如闪电般拍出,重重地打在他的胸口。鲜血狂喷。 林校尉赶忙上前两步,接住了他,让他不至于摔倒在地。 木将军叫道:“大哥!!”然而看到他大哥警告的眼神,又彻底哑了火。 聂入锋一指陆隐平,对两侧的守卫道:“看好他。等我回来再收拾他。”说完,一甩衣袖,便往外走。 不知这隧道中直何机制,在他身前,石门一扇扇大开,小黑跟在他身后,只觉他越走越快,直到渐暗的天色从最后一道门透出来,猛然一止。 他们进来的时候门口有两个守卫,此时,却变成了三个。原本守在演武堂的其中一人等在门口,见聂入锋出来,唯唯诺诺地行了一个礼。 第157章 聂入锋没有看他,只对门边站得笔直的部下道:“刚才来报告的,就是他吗?” 部下目视前方,干脆地道:“是!” 那守卫也道:“就是属下,属下看到……” “到”字未说完,下一秒,他便飞了出去。直飞到十丈之外,又滚了十数圈,方才瘫软不动了。 聂入锋厌恶地拍了拍靴子:“龌龊小人。不必把他和兄弟们埋在一起,在山里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那部下仍目不斜视,声音却比刚才更大了:“是!” 处理完了人,聂入锋回身便走,道:“备马!” 顾山青是很想知道他准备备马去哪的,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碰了碰他。 回过神来,碰他竟是之前他们询问过的小老头。老头手里端着两碗汤,示意他取走一碗,道:“我看你这小后生挺有意思,大家喝汤喝得这么热闹,你怎么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发什么呆呢?” 顾山青赶忙接过,道了谢,笑道:“没什么,在想些事情。” 老头道:“想的可够入神的!”又左右看了看,“和你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顾山青不答,老头也没追问,道:“现在这种时候,有今朝没来日的,有个伴不容易,你要好好珍惜啊!” 这是把他和叶一当做一对吵架的夫妻了。顾山青哭笑不得,更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老头也不纠缠:“行,你接着发呆吧!老头我不管你喽!” 正好这时有人远远地喊他:“张老三!你在那干什么呢!赶紧过来再吃一碗啊!” 老头一溜小跑,浑然不似上了年纪的样子:“来了来了!” 他走了,顾山青的心思回到小黑那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聂入锋一行人已然不见了踪影,小黑正百无聊赖地立在树枝上,一下下梳理它虚幻的羽毛。 不过顾山青也并不绝望。云牧城南北贯通,一共只有两个城门。若是聂入锋走的是这一侧的城门,他路过时顾山青怎么也能看见,而若是另一侧,距离太远,小黑也鞭长莫及。 既然多想无益,不如回头再想。顾山青清空脑海中纷乱的心思,低下头,舀了一勺肉汤,放入嘴里。下一秒,心中一颤。 这肉汤香浓醇厚,没有一丝腥气,一入口,却恍惚勾起了顾山青如隔世般遥远的回忆。要追溯到他父亲母亲尚在,仍住在曾经的小城小院里的时候。 这汤喝起来为何如此熟悉?是曾经的邻居带给他们的吗?还是某次出游偶然吃到的?它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 顾山青捧着碗,冥思苦想,只觉有一点莫名的头绪如薄雾般在他的脑海里盘桓,看得见,却怎么也摸不着。 或许之后有了别的线索,就能想明白吧……他无奈地想到。 把这一点说不清的头绪抛到脑后,喝完了汤,顾山青寻了个地方坐下,凝心打坐,闭目养神。 果然,没过多久,几匹奔马从整个外城横穿而过,是聂入锋领着一队人马急匆匆出了城。而在他冲出城不久,木将军和林校尉也追了出来。 顾山青连忙指使小黑跟上,在高空盘旋。 等出了外城的城门,只见木将军猛然一拉缰绳,马嘶鸣着高高扬起马蹄,艰难地停住。他扭头对林校尉道:“之后的事你就别管了!留在城里,好好守城,等我回来!”说完,又狠狠地一抽马鞭,“驾!” 林校尉追了两步,终究是不情不愿地听从了命令,停下了。 小黑振翅而飞,追了一阵,追到快超出范围,也停下了。然而顾山青已然发现,那位聂将军所要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叶一之前早就前往的,群山东部。 -------------------- 第80章 梦里人 事情发展至此,没有余下什么顾山青能做的,于是只能等待。 驱使了小黑许久,他也累了,在打坐时不知不觉合上了眼,似睡非睡,直到再一次感觉到他人触碰,猛然惊醒。 这一次碰他的不是小老头了,而是浑身披着星光,沾着露水的叶一。她的表情严肃,道:“你醒了?我在东边的山里全搜过了,没有找到蜃精的影子,所以又去了西面的山,也没有找到。你在城里打探到什么线索了吗?” 顾山青骤然惊醒,听她这么说,只觉脑子更懵。 云牧城东西两侧的山看着很近,然而望山跑死马,相距又何止几十里! 叶一在短短几个时辰里,不止从东面跑到了西面,甚至把两边的山全都搜索了一个遍?还是说,在梦境中心随意动,想去哪就去哪,哪怕在东西两侧的山上直接架个横跨云牧城的大石桥也未尝不可? 直觉后者不大对,他呆呆地问道:“你是怎么……”他不知该如何描述,又住了口。 叶一却明白他想问什么,也不在意,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我把这把剑练成飞剑了。” 顾山青陡然一惊,惊得脑子都瞬间清醒了——世界上大多数剑客哪怕练一辈子也没法将自己的本命剑练成飞剑,叶一却在几个时辰里将一把偷来的破剑练成了。虽说不是在现实之中,但谁又能说,在梦中定然就更加简单呢? 然而叶一似乎丝毫也不把这当一回事,她催促道:“所以,你在这边可发现了什么?” 顾山青将他的所见所闻一一对叶一说了,迟疑片刻,问道:“叶司台,您让我们所有人都去闯昆山阵,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否和山君愁胡的这一段历史有关?” 第158章 叶一沉吟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也罢。就算我不说,你大概也快猜出来了。”说完,没有回答顾山青的问题,转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你知道,何为‘魔’吗?” 顾山青有些摸不着头脑:“魔不是……”说着,却又停住了。 对啊,魔是什么呢? 若是叶一不问,他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人妖精怪,皆有来处。人和妖天生自然,爹生娘养,精和怪则是灵气、生气、怨气……诸如此类天地流转之气韵所激,因缘际会下偶开灵智之生灵和器物。那么,魔又是什么? 他的师父说在上古时分是有天生之魔的,但是早在第一代人君出世之前,他们便已衰微,等人君出世之后,更是益发凋零。在天生之魔绝灭之后,他们印象中的魔,书中记载的魔,俱是后天所化。 他们到底是什么?他们的共通之处在哪?他们究竟是因何而称之为“魔”? 顾山青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不知道。” 叶一似乎也没指望他给出什么像样的回答,闻言,微微一勾嘴角,道:“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自山君开始,一代一代清下来,关于魔的东西应该都被清干净了,哪怕是民间的记录,大概也不剩下多少了。” 短短两句话,却在顾山青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曾经以为,在市面上能找到的关于魔的记录如此之少,是因为他们天生行事诡谲,莫测神秘,没想到,却是有意为之的。 邪魔祸国殃民,滥伤人命,山君在人和妖的大战止息之后着力除魔,众所皆知。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又选择把他们的来历过往,习性特征,各种细节,等等等等,全数隐去,在近千年后的今日几乎无人知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后的代代人君为何也都遵循了他的做法?而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竟能在不知不觉中让关于魔的记载全部消失…… 不消说,这背后必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就藏在这个梦中,近在他的眼前。 顾山青尚且思绪连篇,那边厢,叶一已然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问题:“魔,乃是逆天之物。” 顾山青道:“逆天之物?” 他莫名想到了他们之前收伏息壤时张文典口中的“逆天五行”。不过此逆天绝非彼逆天了。 叶一道:“不错。违背天地循环之理,非自然而生,便是逆天之物。” 而后,她对顾山青讲述了一代代人君所删节隐藏的内容。 原来,最初时的魔与他们此时所讲的魔并不是完全一样的。最初时的魔,就与人和妖一样,是自然繁衍而来的。这世间魔的力量生来最强,妖次之,人最弱,而与之相对,人的儿孙子嗣最多,妖次之,魔最少。 然而问题就在于,魔的数量少归少,寿命却十足长久,且每一个都是肆意妄为,嗜血成性之辈,动辄血涂千里。妖尚有余力自保,有时还能欺负欺负更弱小的人,人却是实打实的受害匪浅,苦不堪言。 终于有一日,一位,或者是一群上古的异人前辈终于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不知找到了何种方法,对天发愿,一并献祭了自身的三魂七魄、发肤血肉、百代子孙,竟当真撼动了天地运行之道,将魔,尤其是其中最厉害的那些魔,驱逐出了世间之外。 顾山青想起他的第一位师父,也就是那位老人,在山中小庙那一晚,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异术的那一晚,对他讲述的初代人君的事迹,不由心中疑惑:“可是,不是说是初代人君统领异士,对抗妖魔,才让群魔不再那么嚣张,平民百姓稍微得享太平么?” 叶一摇了摇头,平静地道:“那是再之后的事了。留在人间的魔数量变少,力量又相对较弱,翻不起太大的水花,妖才开始兴风作浪。人君对抗的其实是剩下的魔,和兴风作浪的那些妖。” 这么一说,初代人君超凡绝尘的形象似乎确实逊色了许多,然而…… 顾山青眉头微皱,道:“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费周章加以隐藏的事罢?既然初代人君都没有费心隐瞒,山君为何要这么努力地去掩盖真相?” 叶一道:“你先等等,且听我说完。” “将魔从世间驱逐”,这一句话说来轻巧,然而其中真正的含义,却并非是干脆地把所有的魔从□□上消灭那般简单。这世间的事物有消有长,不会凭空而生,亦不会凭空而灭,更何况是魔这般有着强劲力量的族群。 所谓驱逐,换而言之,其实也可以说是,封印。 既是封印,就意味着他们其实仍在这个世间,只是与人世隔绝,外头进不去,里面出不来罢了——当然,某些颇有异能的异士和大妖除外。 顾山青恍然大悟:“昆山阵!”想了想,又道,“不对,难道……所有立着古书文的地方,都是封魔之地?” 叶一缓缓点头:“正是如此。只不过,昆山是其中最大的一处。” 顾山青猛然想起他在昆山脚下,九歌镇上听的那一段“山君愁胡独上昆山”——那虽是话本,夸张许多,但似乎确有其事,再结合他们在公主祠画中的所见所闻,不由悚然一惊:“那山君和愁胡进入昆山阵是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献祭?为了交换力量?为了比试和对决?反正,总归不会是为了在封魔之地伏祟除魔吧? 第159章 叶一默然,转而道:“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派你们去试昆山阵的理由。不止是我,人君殿、守城军,还有扶正按察使也在做同样的事。若是你们都进不去,就证明昆山阵仍在如常运转,没有出什么问题。”顿了顿,又道,“刚才你说山君想要那狼妖,或许就是为了破阵。” 顾山青道:“也就是说,虽然不是天生之魔,但这个昆山阵,现如今我们口中的‘魔’,依然是可以进的了?” 叶一道:“不错。天道自然,昆山阵法隔绝所有逆天之物,我们口中的魔依然是可以进的。只是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说到这,顾山青却又不禁心中奇怪了。 照叶一这么说,在天生之魔从人间消失之后,所有非自然、非天生之物统归为“魔”,这难道不会太过宽泛?因人死后执念而生之鬼,受祭拜供奉而生之仙,乃至精和怪,哪一个又算得上是天生自然了? 若是他们进了昆山阵,还能出来吗? 而如果他的师父所说不错,他小时候也误入过昆山阵,这难道是说,他那个时候已然入魔了么?更何况,他之后又十分轻易地出来了。 顾山青将心中疑问对叶一说了,叶一沉吟片刻,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所谓道法自然,乃是人有人道,妖有妖道,精有精道,怪有怪道,顺应自身之道,便是顺应天道。而‘魔’则是冲破自身之道,踏入歧途者。至于他们是如何踏入的歧途,这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她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不过,说到底,其实我也所知甚少,你问我精怪、仙鬼进了昆山阵之后能不能出来,没有亲眼见过,我也是无法回答你的。” 听出她语气里玩笑的意味,顾山青讪笑两声,打了个哈哈,把这个问题揭过,又听叶一道:“好了,闲话就不要再说了。既然我回来了,我们现在就去找人吧!” 顾山青一愣,道:“找人?” 叶一戏谑地瞥他一眼,莫名让顾山青想起了谢丰年,道:“不要装傻了。如果你没看出问题,我也不会让你来镇异司了。走吧,让我们来会一会那个林校尉,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 第81章 梦里人 确实,无论是木石嵩撞破陆隐平和狐姬的私情,还是聂入锋因此给了陆隐平一掌,这些事都太过私密,绝不是轻易能为外人所知的。而两次都在场,并且被排除在木将军消音诀之外的,只有林校尉一人。 若这些记忆不是不同的人拼凑而成,那最为可疑的,只有那林校尉了。 只是,他们仍未知晓这梦境是属于此时,还是过去,是不是其实只是八百年前的林校尉曾经误入蜃楼留下来的记忆。因此,他也没有对叶一多说什么。 但既然叶一提出来了,去调查一番也无妨。 顾山青想了想,道:“其实也不用去找他。如果是有人人为地利用蜃,或者其他的精怪、手段布下了这个局,那这个局的局眼很有可能在一个地方。” 叶一立刻道:“茶摊。” 顾山青道:“对,没错!” 无论是蜃精、阵法还是什么别的手段,只要是有人故意为之,总是需要布置的,不可能像有的山野猎户为了捕捉野猪之类而自制的□□似的,随意往哪里一埋,放上饵料,只等猎物自己踩上去。 而只要有布置,就必得有掩饰。 八百年过去,云牧城的建筑早已破碎风化,路过云牧的人又小心翼翼地只在一条路上走,走的时候多半也要请位山野异士、民间“大师”护法,想要引更多的人进入蜃楼,又不露破绽,其实殊为不易。 还不如,干脆布置在一个所有人都会路过,都见之不怪,真正找起来也很难想到的地方——他们一开始就在的地方。 所谓“灯下黑”,不外如是。 不过,如果布局者也想到了这一点,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那就没有办法了。 想到这,顾山青不由苦笑:“但如果茶摊没有,找起来可就费劲了。” 叶一一摆手:“无论如何,先去再说。你说得对。如果真是有人布局,他必定会时刻监视最紧要的地方,无需找他,他自会来找我们!走吧!” 晚上云牧城大门紧闭,又有人巡逻,但溜出去对两个人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出了城,也不遮掩,光明正大地便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 原本是茶摊的地方依然是乱石一堆,之前没有细看,此时仔细一瞧,这堆石块分明比平常荒野里的范围大上许多——这附近又没有河床,哪里来的这么多石头? 叶一也瞧出了古怪,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言闭,一声轻叱,拔剑出鞘。 士兵用的破铁剑在她手中放出明净光芒,眼看要决然斩下,突然听到一个年轻而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我劝你们不要那么做。它一旦把壳合上,再张开可就不知道多少年了。连我也控制不了它。” 顾山青和叶一猛然转身,那林校尉一身便衣,竟宛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面对他们如临大敌的姿态,他却显得格外轻松。他轻描淡写地瞄一眼叶一手中的剑,道:“好剑法。如果是在外边,你这一剑,确实能把它连壳带肉一起劈碎吧。” 叶一警惕地道:“它?这石堆下的蜃精,是为你所控?” 第160章 林校尉微微偏了偏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道:“你就这么认为吧。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问题。” 叶一没有纠缠他模棱两可的说法,又道:“你到底是谁?控制这蜃精,你有何目的?” 似乎没有料到叶一会这么问,他微微一怔:“我是谁?”又苦笑道,“对啊,我是谁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山青只觉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渺远而苍老,仿佛立在他眼前的不是他们,而是近千年漫长的悠悠岁月,他望着那些岁月,望得太过出神,甚至连语言都忘记了。 叶一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林校尉仿佛突然失去了与他们交涉的兴致,厌烦地一摆手,道:“你们就当我是一个老人吧,一个很老的老人,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来重温旧日的梦。” 他苍老的语气和年轻的外表搭配在一起,说不出的违和,甚至有几分好笑,然而顾山青他们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他顿了顿,又抬起眼,对顾山青轻轻一笑:“我早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来把我从梦里叫醒,但没想到,来的居然还是个认识的人。” 接着,似是见顾山青面露疑惑,没什么反应,他的双眼骤然凹陷,直至陷成一对漆黑的深洞。 顾山青脱口道:“是你!” 十几年前的记忆早已模糊,那对黑洞洞的眼眶又太令人印象深刻,如今多了一双眼珠,顾山青居然一直没有认出,林校尉就是当年他在云牧游历时领兵过境的鬼将军! 当年的鬼将军便离鬼王之境仅差一步之遥,这么多年过去,他必然变得更为棘手了。他早在起兮车上就想过,如果再遇上那般厉害的角色该如何处理,没想到,竟又直接对上了本尊! 然而,在这种紧张的时刻,他却莫名分神想道:“原来,鬼也是会做梦的么?” 那边厢林校尉咯咯一笑,道:“我以为你肯定能认出我呢,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 叶一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已然摆出了方便出招的起式,她的声音肃然,道:“怎么回事,山青?” 顾山青犹豫片刻,道:“我少时来云牧游历,曾经遇到过他。” 叶一道:“遇到过他?” 顾山青道:“那时候我睡在路边,正好遇到一位路过的鬼王,就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巧……” 被曝出身份的身份的林校尉却摇了摇头,笑道:“不是鬼王。我怎么能算得上是鬼王。也没什么可巧的,你到了我的地盘,难道还想避开我么?” 顾山青点了点头:“是我们不知深浅,叨扰了。只是,阁下想要利用蜃楼重温旧梦无可厚非,又何必要牵扯上路过之人?”顿了顿,又道,“在我们之前还有两位同僚来过,敢问阁下知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林校尉叹息道:“一个人做梦做得太久了,也是会无聊的。总得来点变化才有意思。你放心,他们都好好的,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叶一握紧了剑:“你意欲如何?” 林校尉摇头:“不如何。如果我只是把你们放出去,你们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吧!既然如此……”说着,他打了一个响指,掩藏在地底的石堆隆隆作响,须臾之后,托出一只横竖俱有三丈之长的巨大石蛤。 这石蛤周身氤氲着七彩的霞光,宛如烟气蒸腾,如梦似幻。它微微张着口,露出其中洁白的嫩肉,仍在缓缓地起伏颤动,似是在呼吸一般,赫然正是书籍记载中的蜃精! 叶一蹙眉道:“你这是如何做到的?” 林校尉不以为意道:“这是我的梦,操控个把石块又有何难?而且,它太老了,这种小动静惊动不了它的。”又道,“你不是想除掉它吗?去吧!活这么久不容易,记得利索一点,给它一个痛快。” 叶一却没有动:“你就如此轻易地放弃了?” 林校尉一哂,道:“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趣味,放弃了也就放弃了。不值得和你们两个小朋友大动干戈。” 叶一又道:“既然你说你能操控梦境,我们怎知这不是你幻化出来的幻景?” 林校尉沉默片刻,没有多解释什么,只道:“你去摸一摸它吧,摸一摸它,你就明白了。” 叶一怀疑地瞥他一眼,将剑换了一个手,便要去摸那石蛤。 顾山青赶忙道:“叶司台,我来……” 却被叶一斩钉截铁地截断了:“不必,你看好他。”说着,指尖已然触入那霞光之中。在触到霞光的瞬间,她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当即翻剑拄地,下一刻,双目微合,竟就这么一手搭壳,一手支剑,在原地坠入了梦乡。 她这么一睡,独留顾山青与林校尉清醒地两两相对,相顾无言。 虽说叶一让顾山青“看好他”,但如果那林校尉真心想跑,顾山青想阻止他又谈何容易——且不提对方近乎鬼王法力如何,单单只他们此时身在他人梦中这一点,情势就极为不利。 顾山青想了想,放出了小黑。 在入镇异司前,在捉精拿怪时他偶然会遇到别的异士,那些异士听闻他修习灵术,多要先敬他三分,远他三分,而等他放出灵兽,见他放的不是什么熊罴狮虎,却是一只小小乌鸦,又免不了诧异偷笑。换做在民间作恶而被他追踪之人,在最后面对面对决之时,更要把满心轻蔑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第161章 然而林校尉见了小黑,神色却丝毫不改,甚至微微颔首以示敬重,等得更耐心从容了。 如此不知多久,时间长到顾山青心中微觉不安,开始思忖这蜃精会不会乃是眼前这鬼王以通天手段设下的陷阱,要不要把叶一从那石蛤边上拉开,她突地深吸一口气,猛然睁眼,撤手退步,算是彻底醒了。 林校尉道:“如何?我没见过你,更不认识你,你梦里的内容,自然不可能是我凭空生造出来的罢?” 叶一冷哼一声,道:“也罢,我就先把这个东西斩了,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说完,一刀劈下! -------------------- 第82章 梦里人 没有崩山裂地的轰鸣锐响,没有迸发四射的异色乱光,仿佛只是在镇异司大堂的一次午间小憩般平淡,顾山青醒来了。 他们在梦中明明呆了两三日之长,醒来却仿佛刚刚过了弹指一挥间。 甫一惊醒,叶一立刻拔剑出鞘,警惕地环顾四周。 和他们一起在茶铺歇脚的商队也醒来了,纷纷从地上爬起,捂着额头痛苦□□。婴孩在哇哇大哭,少妇一醒过来,听到哭声,赶紧又去哄他。 突然,有人大叫:“啊啊啊,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确实,除了商队的人,端水的老刘——顾山青不由定睛仔细地打量了他两眼,不知为何,从过道里爬起来的老刘似乎比他们之前见他时萎靡、枯槁许多————还有许多此前从未见过的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茶桌、茶馆的四周。 有人如他们一般仿佛刚刚从大梦中惊醒,有人身形枯瘦,仍未醒来,而另一些,则瘦到了皮包骨头的地步,身板僵硬,散发着微微的腐臭,显然是已经死了。 回过神的人越来越多,发现自己躺在死尸身旁的惊恐尖叫声,察觉同行者死去撕心裂肺的呼唤声、哀鸣声,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互相询问声、私语声,夹杂着婴孩的啼哭声,场面愈发混乱,人群也愈发惊慌。 见此情形,叶一足尖一勾,刷然拖来一条板凳,干脆利落地一脚站上,亮出怀里的牌子和腰间的配剑,大喝道:“肃静!我乃镇异提刑司司台叶一,现在,都听我说!” 镇异司平日驻守王都,出了办案很少出门,寻常百姓平日里哪里见过?更何况是镇异司的司台了。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安静许多。似是感到氛围有变,那少妇怀里婴儿的哭声也低了下来。 叶一扫视一周,缓缓地道:“你们陷入昏睡,乃是妖孽作祟。”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她停了停,又道,“不过,妖孽已经被我等斩杀,你们无须再惊慌!现在……你,你,你,还有你,”她指向人群中稍显精神的几人,“你们几个,试着去叫一叫那些没醒的人,看能不能叫醒他们,”又指向另外几个,“你们把那些逝者抬出去,还有你,”她一指老刘,“你自己找几个人,多做些米汤,冲几个蛋花,如果有人醒了,就给他们喝。切记不要给他们直接吃东西,尤其是大肉、馒头之类。其他人能帮忙便帮忙,帮不了就在旁边歇歇,莫要捣乱。都明白了吗?好了,去吧!” 底下的人含含混混地应了,行动起来。虽说场面依然混乱,却在乱中有了秩序,比方才好上不知几许! 叶一从凳子上轻轻跃下,低声对顾山青道:“看到不空和文影了吗?” 顾山青摇头:“没有。” 叶一又问:“那,他呢?” 指的无疑是那鬼王了。 顾山青依然摇头:“也没有。我让小黑飞上天去看一看,找一找周围有没有。” 叶一颔首,道:“另外,如果没有差错,蜃精的遗骸应该也在附近。得处理好了。” 确实,有的精怪的外壳、爪子,乃至皮蜕、眼珠可以做成极为强力的法器,亦或有特定功效的药液药丸,如果落入恶人手中,不知又要搅起怎样的风浪。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不空他们大概是飞过来的,极有可能直接落在云牧城城门里,可以去城门附近找一……”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茶馆后方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惊恐大叫:“啊啊啊啊!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贝壳!它,它到底死了没有?” 顾山青和叶一对视一眼,当即往声音传来之处奔去。 原来,茶馆之后还有一个小院,而在小院地面上,不知何时张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蜃精的残骸赫然横陈其中! 被叶一斩碎的外壳散落一地,里面的蚌肉七零八落,软塌塌的,有些已然化成了水,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渗进了土里,冒出阵阵轻烟。 顾山青犹疑地望了叶一一眼。 这就结束了?这蜃精,就这么死了? 叶一仿佛觉出了他心中的疑问,道:“去找个容器来,捡几块肉和壳进去,带回去让张文典看看。他最擅长鉴别这类稀奇古怪的东西。剩下的我来处理。” 顾山青道了是,在人群寻了一圈,找到了也在呆呆观望的老刘,对他解释一番,便询问起有没有多余的陶罐,或者瓷盆什么的,总之能让他把蜃精的碎壳碎肉凑合端回镇异司就好。 他解释时老刘的神情愣愣的,不知听明白了几分,但好在顾山青也随身带了令牌,加之过去与他有旧,老刘也没质疑什么,便找出一个散发着陈腐腌菜味道的大陶罐,拿水涮了一涮,给了顾山青。 第162章 老刘存放这陶罐的角落就在小院之内,找寻、冲洗的时间也极短,然而等顾山青回过头来,叶一已然收剑入了鞘。裂缝周围的人群全都一脸呆滞,呆呆地望着她。而裂缝里的蜃精,除了她特地留存下来的部分,竟是如同在阳光下蒸发的露水一般,一丝痕迹也没有了。 叶一面色不改道:“别看了。该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没事的人到外头找点土,把坑填上。” 话音落下,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动作之迅速,比方才又不知利索了几分! 顾山青提着那沉甸甸的大陶罐来到她身旁,又招来草灵,把蜃精余下的零碎牢牢裹了几圈,才投进罐子里。 丢完最后一块,正准备放出起兮车,把罐子捆在车顶,突然听到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嘎嘎”大叫。 顾山青脸色一变,道:“小黑发现什么了!” 说着,拔起罐子便往茶肆外跑。费劲地跑了没几步,就听叶一道:“给我!” 顾山青尚未反应过来要给她什么,就觉手中一轻,手里的罐子瞬间被叶一夺了过去,轻巧地一反手,扛在了肩上。 虽说叶一乃是当代剑圣,但从外形来看,依然是个窈窕女子的模样,更不似有的江湖侠女一般恣意随性,自成一番潇洒——她总是时时刻刻打扮得如大家闺秀般精致齐整。总而言之,肯定是和一个陈旧肮脏,布满污渍的腌菜缸子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因此,她这豪爽的一扛,不止是茶肆内外的人惊呆了,便是顾山青本人,也是一怔。 怔完,心中一股惭愧和敬服又油然而生。 然而,不等他惭愧敬服完,就见叶一一手扛缸,一手拔剑,横陈身侧,对他道:“抓住我的胳膊!” 顾山青一头雾水,依言照做。下一刻,只觉一股巨力传来,一阵天颠地倒,云海翻腾,不消片刻,他们便穿过茫茫大雾,落在了云牧城城门之内。 落了地,顾山青后退几步,扶住城墙,晃了晃脑袋,不禁苦笑:他们的叶司台,脾气是真急啊!就算是这么一段路,也要御剑而行一下。幸好当初师父教他的不是剑术! 而这边他尚在头晕脑胀,另一边,叶一稍作环顾,已然找到了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影,奔了过去。稍好一些,顾山青连忙跟上。 还未走近,他的心便突突直跳起来——那地上的两个人相互交叠,一个光头闪亮,仰面朝天,白色僧衣上沾满尘土,另一个倒在他胸前,青丝散乱,是一位妙龄女子,不是文影和不空,又能是谁! 小黑在他们身旁跳来跳去,不时嘎嘎大叫几声,他们却依然没醒。该不会…… 顾山青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到了他们身边,叶一甩开罐子,跪下身,轻手轻脚地将两人分开,平摊在地,而后迅速地检查起来。 顾山青也跪倒在她身旁,道:“如何?” 叶一也不多说,道:“还有气。” 在检查中,叶一把不空的领口和袖口都翻开了,一瞥之下,顾山青便瞧见他肌肤上遍布青紫瘀伤和成片的擦痕,看起来,倒像是摔的。 “……莫不是,从天上掉下来了?”顾山青想。 不过说来也是,一入蜃景,便入梦乡,人是在地上走着的也就罢了,若是在天上飞,可不得立刻栽下来?也是倒霉。 出于礼貌,他没有往文影那边看,但从两个人一开始的姿势来看,该是不空替文影垫了一下,她的伤势应当没有不空这般严重。 须臾,叶一检查完毕,似是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个小葫芦,倒出两粒药丸,一人一个,塞进了不空和文影的嘴里,接着,便好整以暇地等待起来。 果然,不多时,不空□□一声,醒转过来。他支起身,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声音粗哑:“你……咳咳咳,咳咳,你们为何在此处?” 他这一抬手,顾山青才发现不空原本圆润的手腕上,皮肤紧紧地包着骨头。这是瘦了多少! 叶一挑眉道:“你在大堂画了好大一幅画,不是为了让我们过来?” 不空一脸迷茫,过了片刻,才似想起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摇头苦笑:“看来情况当真危急,真是多谢你们了!若不是你们,小僧便是死在此处也未可知。”顿了顿,又道,“这种情况……只在小僧小时候有过一次。” -------------------- 第83章 梦里人 他这么一说,顾山青瞬间恍然。 有一次,他、不空和谢丰年、张文典他们一起喝酒,喝到酣处,他禁不住好奇,问起了不空是如何能隔空作画的——身在别处,却竟然能把画画在任何他想要的任何地方。 话没问完,谢丰年和张文典便齐齐起身,要来堵他的嘴,道不空一说起这段往事,就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但堵住了顾山青的嘴,他们也没能堵住不空的嘴。 于是,顾山青便听到了他所听过最曲折离奇,不知真假的遇险故事。 据不空所言,他那时还是个小孩,明明也没住在哪个格外凶险的地域,却在一座普通的小山里把妖、精、怪、鬼、仙通通地遇了个遍,就差再遇到一个魔了。 身为小孩的他身手矫健,威风神武,以一当十,与他们麓战良久,却在将将就要取胜的时候,不幸力竭,一个不小心,晕过去了。他以为己这回肯定完蛋了,但再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处熟悉的小庙之中,正躺在他方丈师父的怀里。 第163章 他惊奇地追问师父是如何找到他的,师父毫不客气地糊了他两巴掌,而后一指庙壁——那壁上多了一幅图,描绘的,赫然正是他昏过去前周围的景象。而自那之后,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想在哪画在哪画,想什么时候画什么时候画了。 这其中种种,不空讲得十分精彩。 只可惜他们那时候喝得实在太多,许多具体的细节顾山青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谢丰年和张文典一直在插科打诨,嘲笑不空信口开河,瞎编乱造。也因为故事过于离奇,加上不空本身便没个正经——哪怕摆出一副最严肃的表情架势,他嘴里说出来的也可能是最荒唐不经的瞎话——顾山青也一直对他半信半疑。 但现在看来,在不空的故事里,至少最后一个细节应该是真的了。他确实曾在幼时于山中遇险,并在千钧一发时无意识地通过绘画向人求救。而这一回,便是故技重施了。 叶一大概也知道不空的这段历史,听了他的回答,没再追问。 不空似想起什么,又急急坐起一点身,道:“阿弥陀佛,所以,这恶事的始作俑者,两位可找到了?” 叶一道:“勉强算找到了。让你们陷入昏睡的蜃精,我和山青已经解决了。” 不空放松了些,连连抚胸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就好,那就好。小僧这次可真是着了道了!”说完,又疑惑地道,“不过,为何是‘勉强算找到了’,叶司台所说的‘勉强’,是何意?” 叶一正要开口解释,突然又听到旁边一声细细□□,文影也醒了。 她坐直身子,迷茫地眨了眨眼,对望着她的叶一和顾山青道:“咦?你们怎么也来了?不是说就我和不空大师来吗?”而后,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摸向自己的喉咙,“啊,咳咳咳,我的嗓子怎么这么干?嘶……胳膊也好疼!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身上的伤果然如顾山青所料,比不空轻上许多。 于是,叶一从头讲起,把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等说到茶铺里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纷纷醒来的人时,一直默默听着的文影脸色一变,也不等他们,立刻爬起身,冲了出去。 不空又追问了几句关于那鬼王的事宜,沉吟片刻,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道:“阿弥陀佛,这鬼王确然是不能不追的。就算小僧此时力有不逮,也愿倾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眼下,仍有百姓亟须救助,缓急轻重,不得不分,我们还是先过去,把那些百姓安顿下来为好。” 哪怕身受重伤,不空的言辞也一定是最漂亮的。 顾山青连忙扶住他,无奈地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其实我和叶司台去处理就好,你先歇一歇吧!”见不空坚决摇头,只得叹一口气,又忧虑地道,“怎么样,你还能走吗?” 不空洒然一笑,道:“阿弥陀佛,区区小伤,何足挂齿,走罢!” 等他们走回茶棚,该搬出来的逝者基本已经都搬出来了,盖着麻布,一条条枯瘦地摆在茶棚之外,周围不时传来哭声阵阵。 有的人仍旧未醒,两旁的亲友仍在不死心地不停摇晃他们的身子,呼唤他们的名字。没有亲友的则孤零零地躺在一旁,没盖上布,却也无人理会,仿佛介乎混沌生死之间,听天由命。 还有些刚刚醒来的,身虚体弱,瘦骨嶙峋,颤巍巍地坐在桌旁歇息,在他人的帮助下艰难地一口口喝汤。 而在人群之中,一道洁白身影在其中来回穿梭,神色焦急,不时满怀希望地探身去瞅一瞅这个的脸,又或拍一拍那个的肩膀,等对方转过头来,又一脸失望。 文影的哥哥消失了有几个月了,如果真是因为蜃精失去音讯,早就不可能生还。顾山青他们对此心知肚明,但谁也没说出来,自然更不可能指使她去掀那些无人看守的麻布,只能在一旁等待。 又过不知多久,该醒来的人都陆续醒来了。文影找遍了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她的哥哥,眼泪汪汪地来到叶一跟前,问道:“司台,真的没有别的地了吗?会不会,会不会我哥本来就不在这里啊?” 叶一凝眉不语,似是在思量该如何回答。然而没等她说话,一位端着碗的大哥从他们身旁路过,听闻此言,停了下来,插嘴道:“对了小妹妹,你刚才是不是一直在找你哥哥啊?你别光顾着在外边找啊!还有好几个人一直在后边灶房里忙着煮汤呢,你快去看看……” 他话没说完,文影的眼睛瞬间一亮,连声道:“好的好的,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这就去看看!”立刻转身又冲了回去。 不空目送文影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中,又瞥了那说话的人一眼,眼里三分悲悯,七分嫌弃:“阿弥陀佛……其实施主这话,不如不说。” 顾山青在心中暗叹一口气。 不空这话听来尖刻,但确实,如果只是从希望到绝望也就罢了,若是在绝望中又突然得了希望,却不得不复归绝望,这其中的滋味,想来定是比最初时还要苦的。 可他人一番好意,又如何怪得到人家? 那位大哥不知前情,听不空这么说,顿时一愣:“什么?” 看神情,便要发作。 顾山青连忙上前一步,打圆场道:“大哥莫怪,那位小姑娘是我们的朋友,我的同伴是怕她失望,一时情急,才这么说,并非针对大哥,我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大哥千万别往心里去!” 第164章 那大哥脸上现出几分不忿,似是还想与不空理论几句,但一看顾山青态度和善,又有叶一立在一旁,最终还是怏怏地把话咽了回去,“哼”了一声,气哼哼地走了。 顾山青沉默片刻,道:“我们要不要也进去看看?” 叶一点点头,道:“也好。走吧!” 他们三个想去灶房,原本是准备给没找到哥哥的文影提供些安慰,却不想还没走到,就见文影眉飞色舞地从灶房冲了出来,手里还拉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大,却十分瘦削,被文影拖着,走得踉踉跄跄跟不上她的脚步,是还没从虚弱中恢复过来。然而尽管如此,他却依然勉力配合,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笑道:“等等,等等小影!哥哥跟不上了!” 文影也看到了他们,神色更加欢快,一个箭步冲到他们跟前,道:“叶司台!不空大师顾大哥!我找到我哥哥了!”从初见以来便萦绕她周身的沉沉郁气一扫而空,文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不空双手合十,无声默念“阿弥陀佛”。顾山青和叶一对视一眼,互相都能看出对方眼里的狐疑。 然而文影没察觉他们的异样,扭头道:“快点哥哥!这就是我对你说的叶司台他们!快过来呀!” 她口中的哥哥努力喘了两口气,也终于来到三人面前,抱拳笑道:“在下文昭,是文影的哥哥。听小影说,这段时间她一直受几位前辈的照顾,实在是多谢各位了!另外……”他的神色蓦然一正,“几位大人以通天手段降妖除魔,扶危济困,于水火之中救我等一命,此般大恩,即使来生今世,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在此,请受后生一拜!” 说着,倒身下拜。 然而叶一也不作声,只手上轻巧一托,他便怎么也下不去了。挣扎半晌,眼看额上都见了汗,依然不得。文影在一旁怯怯地一会儿看看叶一,一会儿看看哥哥,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吱声。 如此僵持一阵,文昭只得尴尬求饶,道:“叶司台,后生只是想……” 叶一道:“嘘,安静。”说完,反手一握。 原来她托住文昭,不止是不让他下拜,同时也在探查他的脉搏。把了一阵,道:“应该无甚大碍,只是身体有些虚弱。不过,还是多加观察一番为好!”说完,轻轻一推,松开了手。 与此同时,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地面上,有金光一闪而过。 文昭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后退了两步,才艰难地立住身子。他没有发现,那道细细金光宛如利箭般破空而至,眼看就要钻入他的脑后! -------------------- 第84章 梦里人 文影“呛啷”一声,拔出剑来。 这剑是他们从镇异司出发时,叶一从藏宝阁里找出来交给她防身的。叶一在人君宴上没看到她舞剑,听顾山青讲完来龙去脉,私底下把文影叫过去,让她又舞了一回。舞完之后,给了她这剑。 顾山青对剑舞自然是看不出什么门道的,但只从赠剑这一点来看,叶一对她的剑术便十分认可。 然而此时文影拔出剑来,却是一脸茫然,四处环顾,找不到对手,仿佛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拔剑。 只有她的哥哥吓了一跳,道:“小影你这是哪里来的剑?突然拔剑做什么?”问完,突地又轻嘶一声,扶住了后脑。 叶一道:“怎么了?” 文昭苦笑道:“可能是躺的时间太久了,不知为何脑后突然有些刺痛……”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即便蜃精已除,它所施恶法的影响却是一时无法尽去的。过一会小僧会把众人召集起来,颂佛念经,助诸位清心定神,文施主记得来就是了。” 文昭心悦诚服:“明白了,那就提前多谢大师了!”说完,一瞥之下,见文影依然握着剑,又道,“咦,小影,你怎么还举着剑?出了什么问题吗?” 文影不知该如何回答,求助地望向镇异司三人。然而依次看下来,只见叶一老神在在,没什么反应,不空笑意盈盈,正专注地等她对哥哥问题回应,而顾山青则似乎和她一样茫然,茫然中又带着点莫名的无辜,只得把剑又插了回去,讷讷地道:“没什么,我以为……没事。” 不空点点头:“没事就好。”又笑道,“对了,文施主,趁小僧没忘,得提醒你一句,而今我们都不说‘斩妖除魔’了,若是哪位妖施主听到,不免要生出不快。若定要说,当说‘斩精除怪’!” 听文昭愕愕然地应了是,他才施然而去。 不过一会儿,不空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诵咒念经。但念的自然不是什么清心定神的心法佛偈,而是极为厉害的驱鬼除魔之咒,哪怕是鬼王,对此也绝不可能毫无反应。 他一边念,叶一和顾山青一边仔细观察,将每个人的神情、反应一一扫过。等不空念完,没发觉什么异样,便告知众人可以自行离去了。他们确实没有发现任何鬼王作祟的痕迹。这些人能深陷梦中如此之久却毫发无伤,大概也只是出于蜃精某种他们不得而知的特性。 不过,说是自行离去,也显然不是拔腿就走那么简单。 叶一用剑在云牧城墙外挖出一排方方正正的墓坑,若有人路途遥远,无法将亲友带回,便可在此处就地埋葬,再由叶一切石为块,刻上姓名和生卒年月,便成了墓碑。不多时,哭声又在城墙角下连成一片。其间夹杂着嗡嗡念念的诵佛之声,是不空受人之托,对亡者予以超度。 第165章 云牧城地处偏僻,无疑是没有寿材店的。但仍有人选择麻布裹尸,无论付出几多钱财,马驮车运,都无所顾惜,只为让所爱之人魂归故里。 出乎顾山青意料的是,这些人中还有几个不信邪的,依然想横穿云牧,做上一笔大买卖,被叶一半是劝诫半是恐吓地拦下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该悼念的悼念完了,该恢复的恢复好了,人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孤零零无人认领的遗体。叶一又挖出一个大坑,比之前的所有都宽且深出许多,由他们三人,还有留下来帮忙的文昭文影几人将那些遗体整齐地排列其中。 等不空诵了经,告慰了亡灵,叶一横剑一扫,这众人之墓便复归平地,仿佛从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一般。 叶一想了想,又切出一块平整的石碑,比之前切的那些稍大上一些,刻上当今的年月和他们“误入蜃楼,身故于此”的因由和“望后来者引以为戒”的警示,又回头问顾山青他们道:“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顾山青和不空默然摇头,她顿了顿,又提剑龙飞凤舞地刻了起来。 叶一的字工整如贝联珠贯,若苛责些,甚至可以说是死板,对于写公文而言再合适不过。然而用在此处,摒弃了花里胡哨的字形字体,却更显真挚哀婉。 她写的是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一联残句,似是怅然的感伤,又似某种超然的劝慰——“上天知我忆其人,使向人间梦中见。” 待该做的事全部了结,云牧城外只剩下顾山青他们三人和文昭文影两兄妹,便到了离别之时。文影依依不舍,拉着叶一的手不肯松开,又巴巴地不停往不空的方向瞧。 顾山青在心中暗笑,小姑娘的心思可真是好猜。不过,看她这大大方方毫无顾忌的模样,大概是未开情窦,白纸一张,连自身怀有的是怎样一种感情都尚未搞清。而另一个主角似乎也同样不解风情——他从来没想到会把这个词用在不空身上——正垂着眼念念有词,好似一心向佛,心中毫无旁骛。 文影眼泪汪汪地道:“你们有机会去云州,一定记得来找我玩啊!” 叶一摸了摸她的头,道:“那是当然。无论你们兄妹何时再到王都,镇异司的大门也随时为你们敞开。” 叶一的个子其实比文影还稍矮一些,长相也极为年轻,但比起文影的少女娇憨,举手投足都是成熟女子的风范。这么抬手一摸,不止像一个大姐姐,甚至有几分像她的长辈了。 文昭道了谢,又郑重地行了一礼,才揉了揉文影的脑袋,笑道:“好了!别恋恋不舍了!来日方长,你这次去王都肯定也没心思到处去逛逛,等哥哥做成了生意,就带你再去王都玩一趟!过不了多久,你就又能和几位前辈见面了!” 文影抽了抽鼻子,道:“你说真的?不许反悔!” 文昭道:“你放心,哥哥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走吧!再不走,天要彻底黑了!” 他出门进货,只带了一辆车、两匹马,以及一个同行的帮手。这名帮手也十分幸运地活了下来。而两匹马则趁着他们一睡不醒,挣脱了缰绳,四处溜达吃草,把自己喂得膘肥体壮。 其中一匹马已然被那名助手赶车骑走,车上坐了两个与他们同乡的人,还有两具与他们同乡的遗体。死者的亲友提出要付车费,却被文昭断然拒绝了。 此时,文昭扶着文影骑上剩下的那匹马,又握紧缰绳,轻巧一蹬,自己也跨了上去,回头道:“几位前辈,后会有期了!” 说完,脚跟在马肚子上用力一磕,马嘶鸣一声,扬长而去。直跑到很远处,文影仍在向他们招手。 望着马匹消失在薄雾之中,顾山青道:“你怎么不去送她一下?” 文影家离云牧不算远,哪怕不驾物浮空,坐起兮车也能很快打一个来回。 不知是不是装的,不空似是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顾山青在对他说话:“啊?送谁?送他们吗?阿弥陀佛……把两人送回家中事小,可这马,该当如何?难道便不要了么?想来文施主也并非如此财大气粗。” 顾山青心中不以为意,若是不空真心想送,当时一早就可以让文昭的助手将马骑走,两匹马拉一辆车,跑得也更轻松些。这不过是不空的托辞罢了。然而他想了想,终究没说出来。 叶一道:“好了,别说这个了。我们还有事要做!” 之后几日,他们三人深入云牧城中,继续寻找那鬼王的踪迹。虽说过了至少数百年,云牧外城及城内将军府的布局几乎未改,与他们在梦中所见大致相同。他们甚至找到了关押狼毫的石隧道。劈开隧道门,一团黑气如乌云罩顶扑面而来,是一团成群结队的魑鬼。 魑鬼乃是山中异气与生灵怨气凝结而生,以鲜血和生肉为食,那石门不知施了何种封印,居然将它们在洞中关了数百年。 不过,也好在这些魑几百年一直关在洞里,完全接触不到外界的活物。也就是说,它们诞生了多久,就饿了多久,完全不成气候,顾山青和不空施了几个小法术便把它们全部消灭了。 然而除了魑鬼,洞里还有经年的鲜血陈酿、发酵而成的刺鼻恶臭。这可就清不掉了。 顾山青他们捂鼻掩口往里走了一截,赫然发现隧道中堵满了腐化枯烂的成堆骨殖,不止有人的,更有妖的! 第166章 虽然已不成形,但依然能看出两者搅拧纠缠在一起,间或夹杂着几把快要锈蚀殆尽的各式兵器,显然是在战斗的途中命丧于此——这便解释了洞中的魑鬼由何而来。 不空对着这景象低叹一声,轻声念起了“阿弥陀佛”。顾山青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这惨烈的战斗应当是发生在云牧的第三次屠杀时了。这些妖闯进这里,大约是想要营救被关在牢中的同伴。 而从他们能突破层层关卡,深入到如此隐秘的地方来看,向妖告密的,或许并非什么平民百姓,更有可能是将军府内部的人。抑或是……无论因什么缘故,经常出入将军府的人。 顾山青蓦然想起关于云牧第三次屠杀的传言:守城的三位将军反目,老大和老三先后离城,老二身受重伤……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描述,未免太眼熟了些。 他在梦中身临其境,居然没有立即察觉这一点。 “是我的反应变迟钝了么?”顾山青自问,思索片刻,又自觉不是。 在云牧三屠的各种传说中,都提到了三兄弟的反目,但对反目的理由,又几乎都语焉不详。而在反目之后,便是离城。听到传说的人自然而然会将离城与反目联系起来。 但就顾山青眼前所见,其实聂将军和木小将军的出城,与他们同陆隐平的反目并不相关。这也是他为什么没能立刻想起那些传言。 只是,这样一来,他不由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聂、木两位将军先后出城,甚至将整座云牧城的安危都置于脑后? -------------------- 第85章 梦里人 踏过人和妖成片的骨骸,他们接着往里走。似乎妖的入侵止步于此,眼前又是石门。门上的符咒已经失效。叶一一剑劈开,石门后却又有两具完整的人骨。 再劈一道,仍是如此。 如此两回,顾山青这才明白,这些人骨是当年守门侍卫的,他们坚守职责,在这囚牢中站到了最后一刻。 只可惜,隧道尽头的洞窟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具架在刑具上的妖类遗骸。 他们从洞里出来,进入云牧内城,一路上没找到鬼王的踪迹,倒是碰上不少不成气候的精怪小鬼。若不是血气缠身,明显曾吞吃数人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这般数日,很快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他们在横穿云牧的路上设下几重阵法,护卫以后路过的行人,又在几个关键处画下探查的咒语,如果有何异动,他们远在王都也能知晓。做完这些,便乘起兮车回了王都。 到了王都,见不空回来,张文典和木清如何欢呼庆幸与他拥抱不提,谢丰年如何出言嘲讽又赠他治伤器物不提,白鸿如何指着自己眼下的黑痕向他问责不提,一切又回归正轨。 不空要抹掉大堂上的梦中仕女图,却被顾山青心中一动,拦下了,只道这图这般美,留下来装点大堂也未尝不可。 而后便是例行公事地写作文书,建案归档。 顾山青歇了两日,去看过王伯的外甥,得知在换过一个大夫之后他有所好转,便放下心来,又回到了值守城门、批阅案牍,偶尔出城解决疑案的日常。值得所有人出动的大案毕竟还是少数,多的仍是捉鬼除怪,又或与精怪妖魔无关,有人装神弄鬼的小案。 人皇祭刚刚过去,没什么热闹的节日,谢丰年他们也十分消停。叶一则整日忙忙碌碌,出来进去,许久见不到人。如此很长一段时间,顾山青甚至生出了几分无聊,只觉批阅的案卷每一个都与上一个十足相似,没甚区别,度过的每一天都与前一天如出一辙,大同小异,回忆起来,全都混作一团,不知今夕何夕,彼时何时。 一日,他又从文书中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大门口一闪而过,紧随其后便是一胖一瘦两个蹦蹦跳跳的身影。顾山青急忙从大堂冲了出去,追到街上,喊道:“苍殊大人!” 那身影站住了,猫九郎和鹭飞飞也回过头来,友好而好奇地望着他。 顾山青又叫了一声:“苍殊大人。” 苍殊回过身,礼貌地对他点点头,道:“顾大人,好久不见。有何事?” 顾山青蓦然语塞。他冲出来全凭一时的冲动,自己也不知要对苍殊说些什么。他定了定神,笑道:“之前一直说请大人吃饭,一直也没能履约,不知道这几日大人有没有时间,能否赏光一下?” 苍殊微微颔首,道:“可以。”而后报出饭馆和时间,简单告了辞,又往前走。 猫九郎和鹭飞飞冲他远远摆了摆手,也跟了上去。 顾山青立在原地,目视他们走远,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或许他们有要事要做吧……”他心不在焉地想,而后,不由一愣。 他为何会这么想? 苍殊明明礼数周全,也痛快地答应了他的邀约,他却为何依然觉得疏离,甚至失落?难道他与苍殊之间的交往,不该本就如此么? 顾山青慢吞吞地回到大堂,坐到案桌前,又发了一阵呆,才揉了揉眼睛,再次埋首于案牍之中。 又看了几卷文书,一眨眼便到了他与苍殊相约的时候。 早上出门时,他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紧张,怎么看,怎么对自己身上的衣服不顺眼,又接连换了几套,直到路过的王伯打趣他道“是想去私会哪家的姑娘”,才讪讪作罢,又换回了最开始的一套。 第167章 苍殊与他相约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馆子,菜色也十分温馨家常。等顾山青到时,苍殊已经坐在了一张小桌前,点好了几道菜。他没有带猫九郎和鹭飞飞。 顾山青对他微笑地打了一个招呼,寒暄几句,两人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顾山青的云牧之旅自然是要提到的。 苍殊听着他娓娓叙述,不时温和地点头应和,又间或评价几句,甚至对顾山青解释了云牧城中的某些异象由何而来。然而等顾山青问起他是从哪里知晓的这些,进而问到他师承何处,乃至在哪里长大,他却总是草草带过,闭口不谈。 玩笑般追问了几回,见他实在不说,顾山青也只得作罢,聊起了镇异司的旁事。 不知不觉,菜吃完了,天色也深,店家就要关门。顾山青想要结账,却得知早在菜端上之前苍殊已经结了。 两人在饭店门口分别,苍殊对他行了个端端正正的拜别礼,一句“告辞了”,便转身化而为鸟,展翅离去。 顾山青呆呆地望着他飞走的方向,只觉夜风一吹,吹得他心中空落落的,甚至有几分凉。这一顿饭下来,他两日前觉出的疏离之感不仅没有减少,似乎反而更甚了。 有些妖,出于对人的敌意,确实是不愿轻易道出自己的出身来历的。但他没想到苍殊也是如此。 他本以为他和苍殊已算是朋友,能摒弃人妖之别。但如今来看,苍殊大概也只不过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甚至仍需提防的同僚罢了。 “也不对。”顾山青又想。 就算是至亲好友,每个人也有想说的事和不想说的事,他从来不是那种强求之人,更不会因这个对他们情谊稍减半分。为何唯独对苍殊要求如此之高?甚至因他的不愿回答,而心生难过? 顾山青心思恍惚,也不知怎样走回了镇异司。镇异司大堂上,那位美貌的仕女仍在墙中恬然入梦,睡得不知人间疾苦。 顾山青望了她一会儿,最终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案边。正要坐下,眼角余光突然瞧见有一份文书静静地摊在地上,封面破旧,书页泛黄,显然是有一些年头了。 它为何突然出现在这?是有人把它落下,然后忘记了么? 顾山青将文书捡起,随手翻了翻,发现他在刚来镇异司,翻看过往案例时看到过这份文书。 这文书里的内容含混不清,只道有人数次从人皇殿的监牢中逃脱,最终伏法云云。他因为好奇,还曾拿着这文书去问过不空。 不空随意地翻看了一眼,便十分笃定地对他说起了这文书背后的逸事。 他说,这文书中提到的实乃一位不世出的奇人。此人最开始只是因滥施异术、骗人钱财被抓入狱。但谁都没想到,他却从此慢慢解锁了新的爱好——逃狱。 初时还只是死性不改,逃跑之后故技重施,又被抓住,抓了又逃,逃了又犯,犯了又抓。到了后来,越狱之后也不犯事了,潇洒一阵,自觉地又跑去人皇殿报道,只为了看看人皇殿能搞出什么关他的新花样。 终于有一次,人皇殿的管事决定和他打个赌。赌这一回,如果他能在二十天内逃出监牢,到某个约定之处与那管事碰面,之后无论他再犯什么事,只要不伤人害命,人皇殿、镇异司、按察使都再不管他。而若是他逃不出,便乖乖地呆在监狱里,把他之前所有没呆够的年数都补足了。 此人能屡屡脱逃,自是才智颇高,而能以此为乐,更是个喜刺激好玩乐的,一听这赌约,当即应了,眼瞧着人皇殿的人在他的牢中画下重重符咒,又专设了三个人监视他。 过程如何不知,但没几天,他真的骗过了这三个人的眼睛,破解了符咒,逃了出去。又因为还未到约定之期,喜滋滋地在王都逛了几日。等到了约定时分,他准时与那管事碰面,要求他依言履约,却不料那管事微微一笑,反问他道:“你真的逃出来了?” 下一刻,他们周围的街市楼阁、来往行人、走卒贩夫尽皆消失,他面对的,仍是早已看惯了的三面石墙,背后有一个豁开的大洞——他只是从一间牢房,来到了另一间更大的牢房。 原来,人皇殿为了对付他,请出了一位早已隐逸的高人,布下幻术阵法,只为将他一着。他以为自己逃出了监牢,其实却陷入了更深的囹圄。 不过,不空又道,虽然这人输了赌约,但那位管事也并未真的逼他履行赌约,而是惜才心起,将他纳入麾下,成为了人皇殿的一员。 一番说下来,顾山青听得大受震撼,又有些将信将疑,只道会不会是不空把别处的奇闻轶事与文书里的搞混了。于是,又旁敲侧击地向张文典打听了打听,被他嗤之以鼻,这才初窥不空满嘴跑马车的行事作风。 镇异司的文书浩如烟海,这个小插曲很快被他忘到了脑后。直到此时。 刚刚出门时还没有这个文书。而那时大堂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但除了他们,后院的人也并不常从这里走。 这文书,到底是谁落下的? 还落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就仿佛在刻意提示什么一般。 提示…… 顾山青手里举着文书,眼神却不知不觉地飘向了墙上的仕女图。 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为何一定要是仕女?为何不是睡梦中的不空,乃至文影?只是为了让他们更快地联想到“梦”这个关键词么? 第168章 但就算不是仕女,只是一幅寻常的春睡图,想来他们也能很快联想到蜃精上。 除非…… 刹那间,顾山青周遭的一切尽皆破碎,光阴倒转,从云牧回来后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飞快地向后退去,而后,蓦然一止。 他独自一人立在旷野之中,身旁是一堆乱石,身前是一座古城—— 顾山青猛然睁眼,正对上叶一望向他的眸光。 他们两人坐在起兮车中,竟是从未出去过。 -------------------- 第86章 梦里人 叶一一马当先,钻出起兮车,顾山青紧随其后。 然而刚一下车,叶一就立住不动了。顾山青从她背后闪出,正要问她怎么了,一看到眼前的情景,顿时也钉在了原地。 扑面而来的,是刺鼻的恶臭。在他们目之所及之处,横七竖八,三三两两,到处都是人,倒在地上,或俯或卧,或仰或侧,毫无生息,甚至已然微微腐烂。有些人是整个商队一起来的,便连车带马摔作一堆,货物散落一地,也全都烂了。 然而,即便那些人和马都腐烂得露出了骨头,他们的周遭也没有哪怕一只环绕的蝇虫。没有了惹人厌烦的嗡鸣蝇声,到处都无比安静,衬着成堆、成片的人畜尸骨,静得诡异,而又吓人。 叶一缓缓地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对顾山青道:“我们分头行动,先确认下还有没有活人。”说完,立刻御剑而去。 顾山青也默默行动起来。 为了更快些,他乘着小黑从一个人身边飞到另一个人身边,然而甚至不需要俯身确认,只需一眼,便能看出许多人已经死了。 为了后续处理好做一些,顾山青召来草灵,操纵灵丝将他们运走,放到起兮车附近,不多时便码了密密的几排。 一路走一路查探,他很快又来到了云牧城外的茶馆。与梦境中不同,这一回,茶馆外的茶摊上没有一个人。顾山青一直走到茶馆后院,才见院里倒了一个,翻过来,正是他记忆中的老刘,只不过老了许多,和梦境中几乎一模一样。 顾山青不禁在心中暗暗唾弃了自己一下——他竟然连如此明显的漏洞都没有看出来。 如果老刘从始至终都在经营茶馆,那么若云牧城有什么异常,他定然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人,又怎会坚持到他们来了,才被蜃精拖入梦境? 早在茶馆消失,老刘却依然在他们身旁时,他就该察觉不对了。 顾山青召来草灵,托在老刘身下,正要把他搬走,却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或者说推论。他迟疑片刻,又将草灵驱散,回过身,往倒在茶馆外不远处的另外一小群人走去。一一翻开来看,果然是梦中他们在茶摊上遇到的那一伙人。 当看到少妇怀中紧抱着的小小身影,顾山青心中猛然一揪,但仍硬下心来,把他们留在原地。 等真的到了云牧城下,倒在地上的人反而少了。顾山青满心期望看到不空和文影的身影,然而城墙外,却什么人都没有。他往云牧城中走了一段,见大雾愈发浓重,心知不能再走,便折了回去。 回到起兮车旁,叶一也如他一般,将所有的遗体聚集到了一处。只有孤零零的一具放在她脚边,用麻布半盖着。 顾山青心中一突,匆忙问道:“这是……” 叶一道:“文昭。文影的哥哥。” 顾山青道:“他……” 叶一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地道:“没救了。全死了。” 顾山青心下一沉,虽然早料到这个结果,但真的听叶一说出来,他仍止不住地难过。为了文影,也为文昭,那个他仅在睡梦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大男子。 叶一又道:“你也没有找到文影和不空?” 顾山青摇头:“没有。”说完,突地想起一事,又道,“叶司台身上是不是带着药丸?” 叶一一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葫芦,道:“你说这个?这的确是好药,但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就算给他吃了,也是浪费。” 顾山青接过葫芦,打开看看,心中有了定数。他刚才听叶一说起“文昭”,对一件事还只有半分确定,但有了这葫芦和药丸,却能确定整分了。那就是,叶一刚刚的确与他分享了梦境。之前与他一同行动的叶一,并非出自顾山青的臆想。 他明明从没见过叶一随身携带的任何药品,那葫芦以及葫芦中药丸的颜色、大小和质地,却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梦中的小葫芦,就是叶一真正带在身边的小葫芦,而叶一在梦中所做之事,就是她在现实中会做之事。 不过,另一个需要确定的问题就是,他们会不会仍在梦中? 顾山青仔细感受了一下,又觉不是。 人在梦里虚实难分,真假难辨,然而一旦醒来,其中的区别却是十分明显的。 尽管他在方才的梦中批阅了不少文书,但此刻想来,那些文书分明是他以前批过的一件件案子改头换面、东挪西借,拼凑嫁接而成,没有任何新鲜的内容。 又如他在流民营喝的那一碗肉汤。 他现在记起来了,那是某次父亲额外发了饷银,决定带全家去附近有名的酒楼下馆子,结果一桌下来,唯一好吃的只有那一碗汤。虽然花了不少冤枉钱,但他在一家人穿戴整齐出门时满心的期待,还有他父亲品尝完菜肴出言讽刺时的妙语连珠,都让这成为一段十分愉快的记忆。 第169章 他已经许久没想起过这件事了,那碗汤却兀自出现在了他的梦中。 梦中的任何事物都不会凭空而来,俱是由他们的过往而生。 想到这,顾山青忽地想起苍殊在梦中的推脱和回避,心中有一点小小的高兴——那并非苍殊本人不想告诉他,而是顾山青本身就不知道,自然无从说起。 高兴完,又生出一丝惭愧。身旁尸横遍野,他却在这里想这种事。于是连忙将他的推论对叶一说了。 说完,两人便着手处理起了后事。 叶一又如梦中一般劈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 不知是不是顾山青的错觉,但他总感觉,叶一舞剑的姿态,比她在梦里时多了一分疲惫。 两人将除文昭之外的所有尸体放入坑中。又单独挖出一个,留给文昭。并非他们不想让文影与哥哥见上最后一面,也并非他们不想一一查明这些人姓甚名谁,故乡何在,只是他们此去不知多久,时间长了,遗容不美事小,若横空生出疫病,倒又是一项灾殃。 放完,叶一挥剑填平。 她切出一块小石,题上“文昭之墓”。接着,又一次切出一块大石,写明事故因由,供后来者,以及寻人者得知真相。而后犹豫许久,却未再题词,就那么放在了那里。 两人对着石碑默然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叶一开口问道:“茶馆还在?” 顾山青答:“在。” 叶一点点头:“好。” 而后,唰然拔剑,腾空而起,直飞到极高的地方,方才停下。顾山青正不知她要做什么,就听她大喝一声,竟是挽了个剑花,如刚刚离弦的箭般气势万钧地斩向了那茶馆! 这一剑,叶一用了十成的力气。按理说,任何地方都该被轰出一个长达数里的深洞。然而,那茶馆却只是微微晃了一晃,毫发无损。有某种结界隐隐约约地现出形来,闪了一闪,无声破碎。 斩完,叶一轻轻落地,顾山青也跟了上来。两人面对茶馆,敛息以待。 果然,没过多久,就在顾山青留于原地的那一伙人中,有一个人以无比怪异的姿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居然是那名少妇。 她将自己的头扶正,四肢扳直,对顾山青和叶一微微一笑,一开口,却是低沉的男声:“真可惜,你们果然找到我了。” 顾山青早猜到那林校尉就藏在这一伙人中,先与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于第一重梦境相遇,再伺机将他们拖入第二重,却没想到居然是她。 叶一淡淡地道:“没有。我只是随便砍砍,你自己就出来了。” 那少妇,或者说林校尉,哑然一瞬,轻笑两声,从人堆里迈了出来,每走一步,身形变化一分,连衣服都一并变了。等到了顾山青和叶一跟前,完全成了他梦中的样子。 他掸了掸衣摆,道:“也罢。本来我也同你一样,只是随便试试,看能不能骗到你们两个。只是没想到,就连如二位一般神清智明的人,也有自己看不懂的心思啊。” 敌对双方,按理他口出什么样的恶言顾山青都不会奇怪,却万万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怔,凝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林校尉又咯咯笑了两声,道:“怎么,从梦里出来了,你还没明白么?蜃精的梦境,除了整日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的可怜虫,对自身境况认识得太过透彻,也是出不来的。你们能出来,必然是觉出了其中异样。而这异样,定是来自某件事,或者,某个人吧……” 叶一打断了他:“够了,废话少说!”冷冷地道,“蜃精在哪?不空和文影又在哪?快把他们交出来!” 林校尉道:“不空和文影?哦……你是说那个和尚和那位姑娘吧?那和尚倒是个例外,当真是水晶做成的七窍。只可惜太着急了,大概是因为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在梦里受了伤,醒不过来的缘故吧?我派手下捉了个蛊雕扔在附近,稍作引诱,他就上钩了。” 叶一神色更冷:“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林校尉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我只是让底下的人把他们引开,到处去转转而已。他背上那个姑娘就进城了。但城里面缠人的家伙不少,谁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顾山青松了一口气。 如果只是迷失在了云牧城中,凭不空的本事,他们有极大可能仍活着。 而林校尉这样一说,最后一块拼图也终于合拢。 结合之前的所见所闻,顾山青总算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他推测,不空一到云牧城外,也先后坠入了双重梦境,因此他们在流民营中询问时,会有人见过他和文影。就如同叶一一样,他问清了蜃精的位置,便出发前去寻找。 然而与他们不同的是,不空出发时必定带着文影,而顾山青,则留在了流民营。不空无从知晓林校尉与他们所处梦境的关系,可能以为这不过是由前人的记忆累积而成,顾山青却在机缘巧合下知道了,并由此猜对了蜃精的位置,进而引出了林校尉本人。 之后,不空和文影深入山林,在寻找蜃精的过程中,或因林校尉捣鬼,或因蜃梦中本身便潜藏着的危险,文影不幸受伤。 不空于梦中遍寻蜃精无果,文影又受了伤,于是他心下一横,从第一层,而后第二层梦境中出来——虽说对这双重的梦境起了疑心,却也没有多想——便准备在现实中找寻蜃精的下落。蜃精的蜃楼是有影响范围的,就算离他们不近,也定然不会太远。 第170章 而就在这时,林校尉的手下带来蛊雕,不知以何手段引不空入了云牧城。 理清了前因后果,顾山青却不由生出了疑问,尤其是关于林校尉的。 他设下双重梦境陷阱的目的是为了困住来往的异士,这一点毋庸置疑。 随商队前来的异士在进入云牧城时必然神经紧绷,若察觉不对,发现蜃精作祟,立时便能从梦中醒来。但若是双重梦境,从第一重出来之后,心中松懈,确实很难再发现第二重。 更何况,直到现在,他们对蜃这种精怪也依然所知甚少,谁能想到还有双重梦境之说! 然而,他不理解的是,林校尉为何要选择那般容易暴露自己的梦?如果他选取的是在城里巡逻,转来转去的日常,谁又能想到这是他的梦? 顾山青如此想了,也如此问了,却不料林校尉一勾嘴角,说是微笑,更似苦笑,道:“我是能稍微操纵一下。但你当真以为能做什么梦,全凭我自己选么?都快一千年了,太久太久了。” 顾山青默然。 林校尉的话看似前言不搭后语,但他却好像领会了几分。 假如一个人在鬼魅阴森之地徘徊一千年之久,他能想起,能梦到的,或许真的也只剩下曾经那些最深刻的过往,也就是他的执念了。只没想到当真有人一路跟着他,把他的所有记忆都看了个底儿掉。 顾山青又问道:“如果当时我没有跟着你,而是直接入城,会看到什么?城里的,也都是你的回忆吗?” 林校尉微微摇了摇头,十分耐心地道:“不止是我。蜃精吞掉的每个人,他们的记忆多少都会残留下来。我只是个引子罢了。” 顾山青道:“所以你在梦中所说,是‘为了重温旧梦’,也并非全然作假了?但你纵它吞食过往行人,可不止是因为‘无聊’吧?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林校尉挑眉:“既然这么好奇,你何不亲眼过去看看?”他一指身后茶馆,“它就在那里。” 不等顾山青再作回应,叶一却率先不耐烦了。 她“呛啷”一声,拔出剑来:“好了,山青,不要与他多说了!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是他草菅人命,坑害文影和不空的借口!也莫要哄我们进去,你有什么手段,尽管放马过来!另外,还有一点你错了!蛊雕性喜食人,就算明知是陷阱,不空也会追过去。他绝不会放那般危险的异兽在行人路上横行!这又是你这种人如何能懂的?来吧,把你那些手下,你的万千鬼军都叫出来,让我来看看,堂堂鬼王,到底有多大的本领!” -------------------- 第87章 梦里人 叶一话音落下,顾山青也随之摆出架势。 他浑身绷紧,只待从哪个角落里冲出一支浑身荧绿,烁烁闪光的阴兵大军。传说中阴军行动迅疾,如风过境,先前游历时不曾交手,这一次,大概却是免不得了。 然而,那林校尉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你们不愿进去,那我让他出来,也是一样。”说完,手轻轻一挥。 没有一丝声响,之前在结界保护下受叶一一击而不倒的茶馆寸寸崩裂,如一蓬沙砾散落在地。一个出乎他们任何预料的东西慢慢现出形来。 叶一眉头紧皱,道:“这……” 林校尉微微一笑,道:“没错,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蜃精。” 那是蜃精没错。就如他们在梦中所见,坚硬的外壳包裹软肉,四周氤氲着七色彩光,一半在地底,一半在外头,缓缓起伏,仿若呼吸。然而,问题是,在那软肉之中,分明还嵌着一样别的,头颅清晰,四肢俱全,双目紧闭。 那是一个人! 等看清这人的脸,顾山青脱口惊呼:“是他!” 这镶嵌在蜃精硬壳中的,不是别人,赫然正是那早在近千年前,便该战死沙场的聂入锋,聂将军! 有丝丝缕缕的红线在他与蜃精之间流淌,似是渗出的鲜血,又似融化的血肉。再看仔细些,甚至能瞧出他的胸口仍在软肉中微微起伏——他还活着! 顾山青顿觉毛骨悚然。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边厢,叶一问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梦中斩杀蜃精,它却没死?” 林校尉点头道:“你猜的不错。自从他们两者融为一体,单从梦里就杀不死它了。” 叶一举着剑,沉思良久,终于吐出几个字:“他这是,要成魔?” 顾山青遽然转头,望向叶一。 魔、魔、魔,又是魔!他们此行,似乎怎么也和魔脱不开关系了。屠城的狼妖是魔,山君要的是魔,聂入锋最后又要成魔。也难怪他能活上千年。 不过,这么说来……顾山青心中又是竦然一惊。他突然想起了梦里聂入锋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他斩杀狼妖,木将军又来要人时说的——“山君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 ……莫非,他所说的解决办法,就是己身成魔,替而代之?! 若真是如此,那是何等的果决,与疯狂! 怪不得此人能在乱世之中稳坐大将军之位,果真是想他人之不敢想,为他人之不敢为! 而另一边,林校尉肯定了叶一的猜测:“是啊,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祭祀之法,献上了随他进山的整队士兵的血。结果还是出了差错,成了这么个鬼样子。”顿了顿,又嘲道,“哦,不对,我和我手下的样子可比他好看多了。起码没有违背天道之理。” 第171章 天道之理。 他的这话,实在似曾相识。 顾山青心中疑惑,道:“与蜃精融合,成为天道不容的非人之物,这不便已经是魔了么?既然如此,为何还会出什么差错,让聂将军变成这种状态?” 林校尉嗤笑道:“别人成魔,都是机缘巧合,走火入魔,哪有像他这样强求的。以为进山随意选一个精怪,献祭一队士兵,往体内一化,他便成魔了?真是天真得可笑。” 林校尉的语气不善,但顾山青并不觉得是针对他的。 他也不认为聂将军这么做是出于天真。依小木将军在消音结界中说话时紧张的神态来看,他这么做,更像是为了满足山君的需求,孤注一掷。只可惜赌输了。 林校尉本人也未尝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依然对聂将军抱有这般莫大的恶意,是为了那队被献祭的士兵吗? 看出林校尉并不想真的开打,叶一的气势也放低了一分,声音平平地道:“你给我们看这个,意欲何为?” 林校尉一笑,道:“怎么,不新奇,不有趣么?而且,不是那位小哥想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么?”他一指躺在蜃精壳中的聂将军,“就是为了他啊。” 顾山青道:“为了他?” 林校尉道:“是啊。不死不活了这么多年,大战结束了,山君早就魄散魂飞了,也该出一个结果了。无论是他吸纳了蜃,还是蜃吞食了他,都比现在这样强罢。我只是想助他们一臂之力。” 叶一神色又冷,剑尖又抬起三分:“只为了助人一臂之力,便将这般怪物放到人来人往之处。将军当真顾惜旧情。那么,接下来,你待如何?” 却不想,林校尉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和你们打。”他眼中似莫名浮出一丝笑意,望向顾山青,“尤其是你。” 顾山青微皱起眉。这可出乎了他的意料。除了多年前在雾中的一会,他并不记得和眼前的鬼王有什么更深的情谊,值得对方手下留情。 叶一也疑惑地瞧了他一眼。 那林校尉接着道:“故人相会不易,为了这么个东西,不值得。”说着,他手中化出一把枪,枪头古朴,荧绿中有斑斑红锈,却散发着暗暗幽光。 正当叶一和顾山青留心戒备,他倏然出手了! 只不过,他出手的方向,不是前方,而是后方。那幽幽的绿光一闪而过,竟直直地插入聂将军的心口! 来不及为他的行为而感到惊讶,下一秒,坚壳碎裂。似有无声的尖啸响彻云霄,鼓噪他们的耳膜。 顾山青猛皱起眉,默然忍耐。只见在碎裂的外壳之中,蜃精的本体软肉疯狂地蠕动,在死死钉住它的枪头下垂死挣扎,连带聂将军的四肢与身躯也似在疯狂乱舞一般。然而,与之相对,聂将军的面容却依然无比平静,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惊扰他的好梦。 不,不对。顾山青莫名想到。哪怕再好的梦,做了一千年,也早该成了噩梦了。在那怪异的外壳之下,若尚有聂将军的一丝意识留存,他对终于迎来的这个结局,也当是欣然乐见的罢。 不多时,任凭那蜃精如何挣扎,也脱不开枪头的桎梏。它的动作慢慢微弱下来,最后跳动两下,完全停止了。又过一会儿,便能看到有白气蒸腾而出,透明的清液从壳边汩汩流下。而聂将军的身体似乎早已与蜃精合为一体,竟也随之渐渐地化了。 或许这样也好。千年前的一代名将,若最后只剩下个支离零落的四肢和头颅,也未免太过凄惨,不如就这样化于天地来得干净。 林校尉似忘了他们还在身边,慢慢地走到死去的蜃精旁,低头凝视着逐渐融解的聂将军的遗骸。顾山青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直到最终,他也未发一言。 他不动作,叶一和顾山青也不动作。待蜃和聂将军都彻底消失,他抬起头,对他们微微一笑:“我的事已经全部了了,后会无期了。” 说着,整个人破碎为点点银芒,便要随风而去。 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果断,顾山青大吃一惊,连忙追了两步:“等等!” 林校尉消散的速度一缓,他问:“怎么?” 顾山青蓦然语塞。他想问“你就这么简单地放弃了?”或者“你就这么轻易地走了?”,又觉似乎太不知好歹了些,有一股找架打的嫌疑。前思后想,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个不相干的问题:“云牧城沦陷,是狐姬出卖你们的吗?” 一团银芒的林校尉摇了摇头,道:“不是。你还记得向聂入锋出卖陆隐平的那个士兵吗?” 他说的是那个守在石隧道入口,等待聂将军嘉奖,却被他一脚踹死的人。 顾山青道:“记得。” 林校尉道:“是他守城的哥哥。狐姬在群妖攻城屠杀的时候,趁机把陆隐平救出去了。” 顾山青恍然,这么一说,关于牵思戒来历的传闻也说得通了。 陆隐平和狐姬确实是在人、妖敌对的乱世中相爱。在狐姬趁乱救出陆隐平之后,一人一妖想必从此不问世事,找地隐居了起来。等他们故去,牵思戒便作为遗物流传。而到了这时,几十年过去,谁又能想到那隐居的老人、高人,竟曾是统领一方的将军? 林校尉的身形又淡薄了些许,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面上现出一丝笑意:“你还有什么问题?”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千思万绪、千疑万惑全数涌上全数涌上顾山青的心头,他却不知道哪个是林校尉能回答的,更不知道哪个是他会回答的。眼看林校尉越来越淡,马上要消隐于空气之中,他忽地脑袋一抽,问道:“鬼会怕热吗?” 第172章 林校尉一愣,依然答道:“不会。身为灵体,就算能听能看,也是感知不到冷热的。哪怕修成肉身,感觉也很模糊,不啻没有。” 说完,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怀念,叹道:“真的是很久、很久了啊。我都忘了做人是什么感觉了。”他对顾山青微笑起来,不含嘲讽,不含轻蔑,仿佛只是很单纯地笑了,“多谢你,让我想起那种感觉。” 话音落下,半空中的最后一点银光瞬间散尽,他彻底不见了。 剩下的两人在原地立了半晌,叶一斜睨顾山青道:“鬼会怕热吗?” 顾山青脸上一热,不由讪讪然,道:“……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这个了。”顿了顿,虽然他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依然道,“或许之后在云牧城能再遇到他。” 叶一微微摇头,道:“应该不会了。看他的样子,不是暂时离开,而是彻底消散了。” 顾山青一惊:“彻底消散了?” 一只鬼彻底消散,一般只有几种可能,因放下执念而自行散去的是极少数,余下的大多数,一是作恶多端,被人打散了,二是因缘际会之下执念达成,满足而去。林校尉历经千年,神智清明,甚至修成鬼王,执念不可谓不深,而能打散他的人,恐怕普天之下也超不过五指之数。为何会突然就消散了? 叶一道:“是。这事确实奇怪。不过我们先不管他,先找到不空和文影要紧!”说着,从怀中掏出追魂纸鸢,展开托在手中。 那纸鸢在叶一手中颤了颤,仿佛忽然有了生命,悠悠飘起,接着,丝毫也不迟疑地往云牧城飞去。 -------------------- 第88章 梦里人 云牧城的布局与他们梦中在探索时大致相同。 顾山青有心去看看那山下的石隧道中是不是真的关着一群饥饿百年的魑鬼,一道道石门后是不是真的有白骨守候千年,可纸鸢飘走的方向与之完全相反,他也只得作罢。 而除了布局之外,剩下的一切与梦中全然不同。 雾更浓了,四周到处飘荡着危险的气息,仿佛总有莫名黑影在雾后隐隐绰绰地闪动,然而等真的他们追上去,却什么都没有。 一次顾山青差一点行差踏错,迈入深不见底的沼泽。就在叶一拉他出来时,一只径约数丈,长约百丈的巨兽从沼泽不远处跃出,在半空中停留刹那,又一头扎下,潜入沼泽之中。若不是叶一在他耳旁低语了一句“虎蛟”,顾山青甚至不知那是什么怪物。 还有一次他们正在路边休息,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吹开了浓雾,露出了一团浓稠得妖异的黑水。说是水,却绝不是水。它宛如活物般扭曲、流动,闪烁着浓雾中绝不该存在的反光,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盯得时间久了,顾山青只觉它好像在呼唤他,呼唤他踏入其中,只要一脚,便可忘却一切烦恼,直达修罗地府、血池地狱。 除了这些怪事怪物、叶一斩于剑下数不清的精怪异兽,他们一路上一直都能看见鬼兵。躲在各个角落里,用一团磷火似的诡异眼眸暗暗地端详他们,打量他们,没有声音,却似在窃窃私语。 失去了林校尉的约束,它们似乎再不成军。 如此几回,叶一受不了了。一次又遇到两个躲在断墙后偷偷观察他们的鬼兵时,她飞出一剑,刷然刺透石墙,将其中一个插倒在地。可等她冲上前去,质问它们“为何跟着”、“想做什么”,那鬼兵却如一团被风吹过的摇曳火苗般熄灭了,直接消散在半空。 顾山青尝试召来草灵去捉他们——云牧城中草木极少,好在并非没有。但当草灵触碰到鬼体的刹那,它们又似被烈火烹的油,瞬间燃尽,也是不见踪影。 动起来没声息,打起来不抵抗,问起来无回应,亦不曾为非作歹,只那么默默地跟着。叶一和顾山青拿这些鬼兵没有办法,也只能由它们去。 他们在云牧城中行了数个日夜,初时追魂纸鸢飘得极快,方向精准而明确。叶一和顾山青甚至要把它折起来,才能稍微歇一歇脚,从起兮车中取出粮食,吃上那么一口。 然而等深入云牧城中,它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变得愈发犹豫迟疑,他们不得不在原地等待许久,纸鸢才能决定该往哪走。即便如此,仍有几次,他们明明走了很长一段路,却发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只能从头再来。 一日,他们正在一片断壁残垣中稍作休息,等候追魂纸鸢抉出方向,顾山青忽然察觉余光中有一抹白影。定睛去看,却仍是一片浓浓大雾。他站起身,走了两步,正怀疑是不是他的错觉,雾气涌动,露出一点白色的衣角——似是有个人,歪在断墙的墙脚。 顾山青心中猛然一跳,连忙挥开雾气,冲上前去。可没走几步,雾气又瞬间聚拢,挡住了视线。一道剑气从背后袭来,浓雾霎时一散。是叶一赶了上来,道:“怎么了山青?你看到什么了?” 顾山青却一时无法答她。因为,在他们的面前,分明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他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堵断墙,都不见了。 叶一见他不答,也望向前方。只这么一抬眼的工夫,雾又聚了过来,视野里一片朦胧。叶一皱起眉:“这地方的雾怎么聚得这么快?”说完,举剑欲挥。 尚未挥出,却被顾山青阻止,道:“且慢,稍等片刻。” 第173章 叶一面露疑惑,仍依言做了。过了半晌,等雾气又遮得严严实实,她道:“可以了吗?” 顾山青点点头:“劳烦叶司台。” 于是,又是一剑。 这一回,连叶一也愣住了。在不超过两丈之外,赫然有一堵高大的石墙树立在他们眼前。而这石墙,在刚才是绝对没有的。 叶一眉头皱得更紧,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山青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再等等看。” 再等片刻,那石墙果然又从雾中消失了。只在更远处多了一摊破碎的石块和瓦片,覆满黑绿色的苔藓,裹在雾中,说不出的古旧破败。 整个事诡异至极,就好像,这些历经千年的断壁残垣、破墙烂瓦一直在浓雾中不停地悄悄移动,和他们玩捉迷藏一般。可他们明明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这些建筑又是如何移动的? 顾山青知道有些机关之术能无声无息地让屋阁异位,东南倒转,但那多是在封闭之处,且金钱法力所耗繁多,不可能建在这种荒城深处。况且,建在此处,目的何在? 另一边,叶一挽了一个剑花,一声轻叱,一剑横出。这一剑,若在云牧城外,怕是有斩破云澜的气势,然而在云牧城中,也不过清出一片方圆十丈的清明之地。 但十丈也够了。心随意动,小黑从顾山青的肩头一跃而下,冲入废墟之中。只要快速地飞上一圈,俯览全局,他们便多少能找出其中的异样。 却不想,尚未飞出多远,小黑在一片空地处骤然急止,居然就那么收起翅膀,落在了地上。 顾山青挑起眉,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思索片刻,顺着小黑飞过的轨迹,谨慎地来到它背后。小黑蹦蹦跳跳地让开了,顾山青在原地观察了一番,而后,对着一片虚空,探出手去。 叶一在他身后警告地叫道:“山青!” 顾山青摇了摇头,道:“小黑没有示警,应该没事。” 下一刻,他便碰到了什么东西。触手冰凉粗粝,是石头的质感,一路摸下来,又不时有茸茸苔意,界限分明。在那看起来什么也没有的空地正中,赫然矗立着一道石墙!或许,就是他们之前看到过的那堵墙! 叶一见他没事,也摸了摸这墙,接着,似想到什么,立刻拔出剑来,反手去触碰他们肉眼可见的那些残壁。下一刻,只见她的剑轻飘飘地没入墙中,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这是,什么也没有触到! 看不见的地方有墙,看得到的地方反而无墙,这是何等的怪事! 他们一碰一触,耽误的时间太久,雾气不知不觉地又聚拢了过来。叶一反手一挥,再次将雾逼退。然而,只这么短暂的一瞬间,被雾吞没的地方又变了! 他们来时的路上凭空出现了一堆乱石,掩着半截长长的墙根,将他们的退路完全阻断! 顾山青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刚一落脚,霎那间察觉不对,猛然拔腿而出。沉声道:“司台当心!脚下也有问题!” 他们的周围看起来明明是普通的平地,他的脚下刚刚却骤然一软,若非反应及时,怕是半个人都要深陷其中! 叶一略一点头,道:“知道了。”顿了顿,又道,“噤声!” 顾山青这才发现,叶一神色警惕,剑尖微扬,与他望着截然相反的地方。他静下来,随之望去,仍是空空如也,只有极细微的风声…… 风声? 他们进入云牧城这么多日,何时听到过风声?! 下一秒,只听一阵刺耳的金戈交击之声骤然响起,叶一一声怒喝,一套流畅的剑招迅疾宛如流水,大开大合,竟是与某种无形之物快速地交起手来! 她的身法极快,矫若游龙,一边乒乒乓乓地打,一边不忘对顾山青喝道:“护住自己!别离我太远!”说着,劈出一剑,又是一个翩然回转,转到顾山青的另一边,举剑迎上。从她的剑势来看,这与她交手之物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无穷无尽一般。 有那么一刹那,顾山青甚至以为叶一是看得见她的对手的,只有他看不见。然而,只一瞥叶一的神色,顾山青便意识到,她哪里看得到什么,她是全凭着风声和杀意与之交战! “这样下去不行。”顾山青一瞬间判断道。 就算帮不上忙,他也决不愿成为叶一的累赘。 云牧城中草木稀少,没法像在外界般织出一张密网,判断来者的方位。但,肉眼看不到,别的方式呢?顾山青心中一动,下定决心,也不管脚下是土是草是水是泥,盘腿而坐,合上双眼,潜心入定。 不多时,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切都渐渐远去了。叶一的剑与那不知何物交碰之声,她辗转腾挪的衣物之声,风声…… 在黑暗中,一点点极细极小的微光渐次亮了起来,与云牧城外草木生灵的繁华茂盛、华彩流光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却自有一番坚忍的生命力。而夹杂在这点点微光之间的,是大片大片深浓的黑,这是诡异弥漫的大雾,是吞噬一切的沼泽,是枯槁贫瘠的荒地,没有生命,毫无声息。 不,不对。在这黑暗中,好像有着某种更为模糊的东西,似黑非黑,萦绕在他们周围,如水般流动——顾山青将心落得更沉,一道道几不可察的轮廓渐渐浮现——或者,在对他们发起攻击! 这一道道暗影纵横交错,在他们身下集作一团,泛着淡淡的血光,又汇为一点! 第174章 不及多想,顾山青起身大喊道:“司台!西南十七至十八丈之外!” 叶一剑风一顿,道:“你怎么办?” 顾山青道:“不必管我!” 叶一一声轻喝,神挡杀神,几步便飞出十丈之远。她这一走,顾山青只觉几股巨力撞在了他匆匆架起的灵丝上,震得他浑身发麻。他深吸一口气,正待迎接下一波攻击,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周围的景象顿时一变。 不远处,叶一轻轻落地。她的剑风竟是把这一片的雾都吹走了。 “咦?”顾山青不禁轻呼。他们摸到的那堵石墙终于现出形来,而除了石墙,一起现形的还有另外一样东西。 他们的脚下盘踞着无数血红的藤蔓,藤上挂着一具具奇形怪状的枯骨,开出一朵朵深黑色的巨大矮花,似荷非荷,似莲非莲,连成一片。花的周围散落着层层叠叠的一枝枝细长藤叶,切口整齐,分明是被叶一砍断的。 所有的藤蔓花叶向同一个方向汇聚,最终消失在叶一脚边的大坑之中。 叶一喃喃道:“镜面菩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她这样一说,顾山青也想起了书中对此邪物的记载。镜面菩提乃是人的头颅落入血莲花中,食髓知味,吞噬百头,方才变化而成。吃的头颅越多,藤蔓愈红,花倒越黑。菩提花宛如镜面,交相辉映,制造出重重幻景,既掩盖了自身踪迹,又做出一个奇诡迷宫,将误闯的猎物牢牢地困死在原处。 他们方才见到的那堵墙,便是镜面菩提从别处投影而来。至于为何一次一换,大概是菩提花被叶一的剑风所扰,变换了角度所致。 叶一一剑将所有菩提花拦腰砍断,往她劈出的大坑里踢了踢,道:“算了。别管它了。山青,你刚才还看到什么了吗?” 顾山青连忙把他看到衣角的事说了。镜面菩提反射的大多是周遭景象,若他看到的真的是个人,那人定然离他们不远。 叶一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思量片刻,又道,“这样吧,我把雾驱散,你趁雾散开,让小黑四处找找看。” 说做就做。顾山青透过小黑的眼睛向下俯瞰,果然,不多时便发现一道白影歪斜地靠墙而坐,低着头,看不清脸。 顾山青心中一喜,又生出一抹疑云:为何只有一个人?这是文影,是不空,亦或是什么别的人?还是说,只是另一个未知的陷阱? 让小黑确认太慢,顾山青对叶一说了位置,下一秒,一阵云海翻腾,他们便到了那断墙处。 还未到近前,忽然有一团柔和的金光从雾中泛起,顾山青的耳旁似响起低低的佛偈之声,又如叹息般散去了。 这是不空的结界,那人影,果然是他们中的一个! -------------------- 第89章 梦里人 顾山青跟着叶一冲上前去,心头又有另一个疑惑一闪而过——不空设下的结界,为何会这般转瞬即散? “是文影!”叶一道。 那一袭单薄的白衣果然是文影。叶一跪下身,探了探文影的脖颈,一下松了口气。 至少,人还活着! 稍定下心,顾山青才发现文影胸前散发着微弱的青光,而青光的源头,是一串碧玉佛珠。这佛珠顾山青之前经常见不空拿在手上把玩,每一颗珠子都流光溢彩、青翠欲滴,时不时惹来谢丰年的垂涎,此刻却有一大半都黑了。 每一颗黑掉的珠子,都代表一次与文影擦肩而过的险境。 顾山青不由暗暗心惊:若是他们来得再晚些,又会如何? 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那珠子有些不对。定睛一看,原来是在串珠正中多了一块牌子。牌子的质地,十分眼熟。 他本人不好上手,等了片刻,等到叶一匆匆检查完文影的周身,又掏出小葫芦,喂给她一粒药丸,稍稍松懈下来,才道:“叶司台,你看她脖子上的那块牌子是什么?” 叶一闻言,探手翻开一看,竟是不空在镇异司的名牌,牌上有一串串淡金色的梵文不时隐现。 ——这下,顾山青明白为何结界没有排斥他了。 不空居然没有将结界下在文影周围,而是直接设在了名牌上。镇异司的所有名牌都出自同源,又全数施以了独一无二的辨识之法,这结界以名牌为基,若有持同样名牌的人来了,便可以自由地出入其中。 也就是说,就算不空本人出了什么意外,只要有镇异司的其他人追踪而来,找到了她,文影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这也同样在说,不空在从文影身旁离开之时,便已然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想到这,顾山青的心又蓦然一沉,他到底去了哪里? 喂过了药丸,叶一在原地坐下来,让文影靠住自己,躺得舒服一些。顾山青则召出草灵,留神戒备。 又过了不知多久,久到天色渐黑,顾山青开始在心中盘算要不要在此处过夜,突然听有人轻咳两声,紧接着,是叶一迭声的呼唤——文影终于在叶一怀中微微睁开了眼。 她张了张口,没出来第一个字,声音先劈了:“嗯呃……” 叶一道:“山青,水!” 顾山青赶忙从起兮车中掏出水壶,递了过去。叶一扶住文影,让她稍稍坐正一些,靠住自己,而后,将水壶递到她嘴边。 然而,没想到,文影却仿佛没有看到那水壶一般。她突然挣扎着坐起身子,似碰到了痛处,又忍不住微微蜷了蜷。她越过叶一,艰难地抬头向左望望,又向右望望。找了一圈,终于颤巍巍地揪住了叶一的袖子,道:“不唔空……” 第175章 叶一不改色道:“暂时还没找到不空。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再出发去找他。”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没事的。快喝点水吧。” 听她这么说,文影勉力鼓起的那股劲似乎瞬间被抽走,支撑不住般倒在了叶一身上。叶一伸手环住她,又举起水壶:“来,喝吧!” 文影勉强吞咽了几口,一边喝着,眼泪簌簌而下。之后,任叶一如何敦促,她也不肯了。 她满面泪痕,哑声道:“叶司台……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不空大师也不会被怪物抓走了!” 紧接着,她便对顾山青和叶一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文影他们在梦中寻找蜃精时,不幸与藏在山中的一伙大妖狭路相逢。饶是不空巧舌如簧,在人妖大战的背景下也没能说动对方放他们一马。两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也不知这伙大妖是来源于谁的记忆,一个个手段十分厉害,竟真的在梦中打伤了她。幸好不空在千钧一发之际解决了他的对手,赶来相助,文影才得以获救。 然而,尽管得了救,她也伤得着实不轻。 没过多久,梦境就突然变得殊为奇怪了。 她一时在不空身旁,焦急奔波在寻找蜃精的路上,一时又身陷在各种奇异而光怪陆离的场景里:云州和王城穿插在一起,揉杂成一座繁华又热闹的巨大怪城,妖魔鬼怪、车水马龙。她的记忆交叉错落,乱作一团,话本中的人无比自然地行走其中。一窝狐狸在高堂华府大摆宴席,娶儿嫁女,笑眼眯眯,把她奉为上宾,没完没了地举杯劝酒…… 而且,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前者的时间越来越短,后者的时间越来越长,哪怕她拼尽全力想苏醒过来——对她而言,所谓苏醒,此时也不过是回到不空身边罢了——也不可得。 终于有一日,她在那缤纷绚烂的世界中几近精疲力竭,突然听到不空在她耳边道,这样在梦境中搜寻下去不是办法,他要回到现实之中,找到那蜃精的真身所在,将它斩杀,请她再稍等一阵,便能彻底醒来。 自那之后,无论文影的梦境如何奇诡怪谲、天翻地倒,她的耳边都能听到不空在外界的声音。 她听着他连连呼唤,试图唤醒她。听着他背上她,往云牧城中行进。听着他发觉异样,追赶而去,最终将异兽剿杀…… 他们走了一路,不空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说他眼前的景象,说他小时候的流浪,说他学画的过往。到了后来,他的声音早变成了支撑着她不在崩溃和绝望中沉沦的支柱。 直到那一日,她听到他突然沉默了,而后开始急促地呼吸,似在拼命奔逃,又变得小心翼翼,好像在试图隐藏自己。听他对她道,请文姑娘在这里稍等上片刻,不必担心,他去将那怪物引开,去去就回。 而后,是长久的静默,直到叶一和顾山青将她唤醒。 随着她的讲述,文影哭得越发厉害,到了最后,嚎啕大哭。 叶一将她搂入怀中,无言地轻抚她的后背,任文影尽情地将泪水倾倒在她的怀中。不知过了多久,文影的哭声渐低了下来,不似是哭累了,更像是直接失声了——她的身体原本就虚弱,这样大哭一场,更加心力交瘁。 叶一拥紧她,斩钉截铁地道:“不是你的错。”顿了顿,又道,“不空一定还活着。” 她说得如此肯定,文影的抽泣顿时一止,甚至连顾山青都精神一振,不自觉就信了几分。 叶一又问道:“在你们被那怪物追逐之时,你听到它发出什么声音了么?” 文影静了片刻,气若游丝地道:“太远了,听不大清。”顾山青眉头微皱。有风声,这是何意? 莫非在云牧城中,还有在天上飞的怪物?若真是如此,找起来会更加费力。 另外让他颇为介意的一点是,不空的许多法术其实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哪怕背着文影,也无甚影响。连他一时间都只能仓皇逃窜,这追赶他们的东西定然十分棘手。 文影说的这些,虽说算是线索,但也只聊胜于无,他们依然只能依靠追魂纸鸢来寻找不空。 顾山青提议先用起兮车把文影送回王都,一招手,才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云牧城的大雾似乎并非普通的雾,诡异至极,任他们如何操控指使,起兮车也只是在原地打转,飞不起来。 他又提议由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护送文影出城,出了城,再回王都,却被文影激烈地拒绝了,坚称她自己能走,不愿耽误一点拯救不空的时机。 她确实能走没错。只是,任谁见了她苍白的脸色,都能瞧出她在咬牙苦撑。 而且,顾山青发现,在她以为没人看她的时候,文影会扶住额头,眉头紧蹙,指节用力到泛白的程度,仿佛在忍受某种无法言说的剧烈疼痛。但每当顾山青转头看她,她又会立刻松手,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一路上,顾山青和叶一都没有提起过文昭的事,文影也没有问起,大约早就猜出了他的结局。 一日,他们又等了近两个时辰,任凭叶一如何驱策,追魂纸鸢也不走了。 叶一张开手,让纸鸢回到她的手中,折了两折,收回怀中,道:“好了,应该就在附近了。我们分头去找一找。” ——在当初做追魂纸鸢时,他们考虑到若有人落入敌手,那纸鸢光明正大地飞过去寻他,太过容易暴露,于是并未将它做得那般精确,只限于三十丈之内。 第176章 文影也要一起找,被叶一三言两语劝住了,寻了块石头,坐在一旁。 他们此时已到了云牧深处,雾气愈发,两人之间哪怕只相隔五步,也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身形。之前不时能见到的断壁残垣都没有了,周围沼泽环绕,苔藓丛生,泥泞无比。走起来一步一滑,稍有不慎便要沉入其中。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时时警惕那不空拼死引走的不知名怪物。 顾山青唤出小黑,提起十分的精神,万分的谨慎,放缓脚步,四处察探。 不想,探了没多久,就听叶一在身后沉声唤道:“山青,过来!” 听她的语气,顾山青顿感不妙,奔到她身旁,只见叶一轻挥一剑,驱散又聚到眼前的浓浓雾气,对着漆黑的沼泽伸手一指:“你看那是什么?把它拉出来看看!” 叶一指的那东西只在沼泽中冒了个头,只有尖上的一点点能依稀看出原本的白色。 这很有可能是人的衣物了。但他们身处云牧深处,又能有什么人? 顾山青的心不由高高悬起,揪作一团。 他召来草灵,将那物慢慢提起,接着,整个人仿佛坠入深渊——那是一只被泥泞染脏了的僧鞋,而在僧鞋之下,是一截齐膝而折的断脚。 -------------------- 第90章 分身乏术 不等叶一和顾山青作出什么反应,就听一道细不可闻的微弱惊呼声从身后传来。他们猛然回头。只见文影的面色苍白如纸,晃了两晃,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倒了下去。原来,她或许是听到了叶一的呼声,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叶一抢上两步,将她接住。 然而,这一回,或许是整个人终于坚持到了极限,又或是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突然崩断,无论叶一如何呼唤,也无法再把文影叫醒了。 之后便是一团混乱。顾山青几乎无法想起他是怎样将那断脚从沼泽中钓了出来,又是如何手忙脚乱地帮叶一对文影施以救助。等一切稍定,两人短暂地商议了片刻,决定由顾山青护送文影从云牧城出去,送回王都,找人治疗,而叶一则留在此处,继续寻找不空的线索。 好在,起兮车虽然不能冲破大雾,却可以在雾中低飞。顾山青将文影放在起兮车中,自己则骑着小黑,无视周遭隐于雾中的幢幢暗影,顺着来时他有意留下的一线灵丝一掠而过,昼夜不息。 他们日赶夜赶,起兮车又不停消耗灵力,有时候,顾山青太过乏了,便稍稍放慢一些,让小黑自己去飞。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中,他不由会想,不空背着文影,究竟是如何来到云牧城如此深处的呢? ——哪怕施了轻身之术,一个人的重量也是不轻的。而起兮车不能飞,不空的浮空术想必也没有平时那么好使了。 又会想,到底是什么怪物能把他威逼至此?甚至要把毫无防备之力的文影放在一旁,才能抽身将它引开。这怪物如此厉害,若是……连叶一都不能敌它,又该如何? 一想到这,他便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暗暗怒斥自己一番,只道以叶一那般剑术,怎么可能敌不过那不知是甚的见鬼玩意。就算只是想一想,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接着便打起精神,催小黑飞快一些,再快一些。 如此两三日,他们终于出了云牧城。 城门外仍是他和叶一进去时的景象,林校尉掷出的那支古枪插在原地,没有了蜃精,显得突兀又古怪。 顾山青在城门口落下来,确认了一下文影的安危——在他们出发前,叶一又给她喂了一枚药丸,她的状况稳定许多,却一直未醒。而后,想了想,一指着城门处,对小□□:“去!” 小黑依然是顾山青骑着它时的巨大模样,听顾山青叫它,不高兴地砸了砸嘴,没动。 这是使唤它太久,开始闹脾气了。顾山青哭笑不得,十分无奈,只得好声好气道:“去吧,就一下,最后一回,之后就不让你飞了!快一点!” 小黑这才慢悠悠地晃到城门前,埋下头去,喙下一划,便是一道深坑。 顾山青来到古枪前,手上用力,将它拔出,又召来草灵,细细密密地裹住,算作封印,便举着枪走到小黑挖出的坑旁,小心地放了进去。 他对着枪拜了一拜,道:“林校尉,你守城一世,如今不在了,就让你的枪替你守吧!” 说完,又自觉出几分傻气。果然,旁边传来一阵“扑哧哧”的笑声,是小黑在嘲笑他。 顾山青轻叹口气,拍了拍它的脑袋。这一回,小黑听话了。它后退两步,一个扭身,一通乱刨,便把这千年的古枪深埋在了地下。埋完,拍了拍翅膀,消失在了空气里。 顾山青在原地站了一阵,抬脚轻轻一抹,让地面恢复原样,又考虑了片刻要不要另施一个隐匿之法,最终作罢。他并不擅长此术,若有精通术式的异士从此地路过,被人察觉,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做完这些,顾山青钻入起兮车中,仔细地避开文影坐下来,手上掐诀,纵车直冲九天之上。 出了云牧,再到王都,那便快上许多,安稳许多了。顾山青借此机会闭目养神,等快到王都时,已然恢复不少。他们这次仍是从城东门走的。快到东门时,顾山青打开窗子,想看看是谁在职守,却不想,谁也没看见。 顾山青心中微觉奇怪,又转瞬释然。虽按理来说,他们必须守在城楼上,但除了叶一偶尔来抽查一趟,也无人能管他们。按谢丰年的脾性,既嫌风吹,更嫌日晒,十次倒有八次躲在楼里,见不到人影。而除了谢丰年,木清、白鸿暂且不提,甚至连张文典偶尔也有偷懒的时候。 第177章 现在叶一不在城里,也难怪他们躲着不出来。 进了城,顾山青没回镇异司,而是拐了一个弯,先奔向了林神医的小院。 叶一检查时没发现文影有任何外伤,她此刻沉睡不醒,自然便是因为蜃梦留下的内伤了。除了林岩树,顾山青想不出有任何别的人能治好她。 然而,不等他将文影从起兮车中抱出,就见一个人急匆匆从林神医的大门走了出来,道:“山青?” 顾山青这才发现,走出来的居然是张文典。这一碰面,两个人都十分出乎预料。顾山青讶然道:“你怎么在这?” 张文典在短暂的讶异之后,神色却立刻变得肃然:“你知道了?” 顾山青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张文典道:“木清出事了。” 之前只在治手时来过一次,顾山青这才知道,在一进门的主屋背后,居然还藏着一个更大的客堂。木清此刻就被安置在那里。 方才请林神医为文影诊断完毕,确认了她没有大碍,顾山青便立刻赶了过来。 据张文典所说,在他们出发去云牧城没几天之后,木清便遭到了袭击。若不是张文典那晚恰巧有事来镇异司,发现了被丢在大门口的她,木清此时有没有命在,都未可知。 他们也试着联系过叶一和顾山青,但许是大雾阻隔,顾山青和叶一没有收到消息,他们自然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加之不空生死未卜,不知情况如何,他和谢丰年便也没再多番尝试。 顾山青盯着木清苍白的脸庞,以及她布满银针、犹能看出伤痕的手臂,道:“知道是谁做的了吗?” 张文典摇了摇头,道:“她一直没醒。也没法告诉我们。应该是在去守城门的路上遇袭的。” 顾山青道:“苍殊那边……去问过了吗?” 张文典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仍道:“谢丰年去问过了。但好像他那时候正好不在城里,帮忙去问了那天巡城的妖,也是什么都没看见。” 顾山青皱起眉。知道木清当值的时间和去城门的线路,动手时无人目击,这个,或者更可能是这些袭击者明显有备而来,并且目标极为明确。 但,从他们把木清丢到镇异司门前这一点来看,似乎又并不真的想让木清死。 他问张文典,同时也问自己道:“他们袭击木清的目的是什么?是针对木清本人,还是针对镇异司?” 张文典再次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不过,听林神医说,木清体内的经络血脉全都乱成了一团,有的地方如同被火烧过,有的地方又像被冰冻过,非常奇怪。” 他这么一说,顾山青不知为何,骤然想起之前木清失踪的事。 那时候她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药,被人哄着取了水又取了火,之后还给塞进了清心苑鹿白公子的床底下,过了一整天,自己醒过来,才回到镇异司。 当时因她并未受什么严重的伤害,他们只是稍微调查了一下,此事便不了了之了。但顾山青莫名觉得,她当时受袭和这回受袭,两件事之间或许并非毫无关系。 只不过那次手段温和,没达到效果,这伙人便采取了更为酷烈的方式。 他思索片刻,道:“木清有没有对你们说过,她的水火异术是从何而来?” 张文典一愣,道:“这个还真没有。”又道,“不过,也无非是师门传承,或者自学成才吧?怎么,你觉得她遇到袭击和她修炼的功法有关?” 顾山青道:“不无可能。” 但一切的怀疑和猜测,也只能等木清醒来之后再说了。 不空遭难求助,叶一和顾山青奔赴外出,木清又凭空受袭,昏迷不醒。在顾山青回来之前,镇异司只剩下张文典、谢丰年和白鸿三人,只有“焦头烂额”四个字可以形容。 他这一回来,各方的压力顿时一轻,但也只是一轻。四个人该值守城门的值守城门,该批阅文书的批阅文书,该出城捉鬼的出城捉鬼,忙得脚不沾地,偶尔碰面,也说不上几句话。至于文影和木清,就算他们想帮忙,也是爱莫能助,只能完全交给林神医照顾。 顾山青抽出空来去看过她们几回。 文影没过多久就醒了,林神医想留她再观察调理一些时日,便仍住在神医的小院。每次顾山青来时,两人都会聊上一阵。顾山青有意逗她开心,说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文影也会笑。但顾山青依然莫名觉得,她变了。 在初到王都的时候,尽管满心惶惑,充满对失踪的哥哥的担忧,但无论是行事还是神态,文影都是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样。而这次从云牧回来,她却仿佛瞬间长大、成熟了,就好像,她在梦中度过的不是短短几日,而是漫漫一生。 有时候聊着聊着,没有话了,文影会不自觉地呆呆望向窗外,也不知是想看到什么,或是在等待什么。每每如此,顾山青都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努力提起下一个话茬。 文影的状况说不上好,木清却更加不妙。据林神医身旁的小童说,她的经络虽稍有好转,但仍时好时坏,十分危险。林神医把她放在大堂的里间,就是为了随时监看木清的情况。 有一次,顾山青恰好赶上林神医为木清施针,只见他手下如飞,只不多时,额上就见了汗。顾山青忧心忡忡想询问的第一个字还未出来,便被他果断的“出去”两个字立刻赶走。 第178章 他并非忘记了王伯外甥发“疯病”的事,但每每看到林神医脚步匆匆,为了照顾木清和文影费心费力,他到嘴边的话便又不自觉地被咽了回去。 “等木清和文影再好些吧。”他自我安慰道。 走在回镇异司的路上,顾山青只觉心中黯然。 若是在当初调查木清失踪的事时再上心些,木清今日会不会便不会遇袭?若是当时再多一个人与不空和文影同去,不空又会不会不会失踪? 可这世间没有若是。 -------------------- 第91章 分身乏术 一天晚上,顾山青和谢丰年、白鸿三人恰好都在镇异司的大堂。批着文件,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张文典。 顾山青脱口道:“咦?你怎么没去守城门?” “嗯?你怎么没去守城门?” 却不想,张文典与他同时问出了这个问题。 谢丰年懒洋洋地向后一仰,伸了个懒腰,道:“有什么关系?叶一之前不也让她的剑守过门吗?我也弄了个小玩意替我守,只要不出事不就行了?” 张文典道:“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摇头叹气。 顾山青暗自咬了咬舌,原来今天该谢丰年当值,但张文典一直没在,他便先入为主了。 好在张文典也没在意,道:“也罢。”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我刚从林神医那边回来,他说木清的情况好多了,可能过几天就醒了。既然你们都在,要不要去喝酒庆祝一下?好久没去了!” 确实,且不说忙不忙,因为这段时间的一系例事故,整个镇异司都愁云惨淡,十分压抑。有这样的好消息传来,他们也该出去稍作放松一下了。 见顾山青和白鸿都点头表示认可,张文典又道:“那,你们想去哪?万客来?还是百香汇?对了,今天是十五还是十六?” 谢丰年道:“十五吧。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文典道:“我记得哪一家酒楼好像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折价,但得去得早些,不然没有位置。”他探头看了一眼天色,颇遗憾地道,“现在已经有点晚了,估计要等很久了。不过,今天这月亮可真圆啊,又大又圆,也可以在外边等上一会儿,看看月亮什么的。怎么样,要不要去?” 谢丰年一挑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还去什么酒楼?干脆叫点吃的和酒过来,直接在院子里赏月不就得了?” 说着,从他案上不知哪个角落里抽出两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上几笔,做成传信纸鸢,手一松,纸鸢便飘飘而去。 不多时,王都最大的三个酒楼的伙计提着几个形制各异的食盒登门而至,满脸笑容、点头哈腰地接过银子走了。掀盖一看,全是他们最招牌的菜品。又过须臾,王都最有名的酒庄派人送了酒来,两坛大的,一坛小的,当谢丰年问起怎么多了一坛,那人连连殷勤地道:“是我们老板奉送的、奉送的!” 谢丰年将两个大酒坛提进门,又不以为意地晃了晃小的,摇头道:“李掌柜真是越来越小气了,怎么送了个这么小的!”接着,在余下三人目瞪口呆的眼光下举起酒坛,一气饮尽,往地上一摔,一声脆响,碎片飞溅。而后,他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来吧,今晚不醉不归!” 时已入秋,天凉气爽。在镇异司的亭中尝遍美食,酒过三圈,吹着徐徐而来的微风,顾山青终于觉出了几分舒畅。一直以来沉沉压在心中的阴霾似被美酒、佳肴和明月驱散了些许,他也不知不觉有了一点醉意。 张文典放下酒杯,长舒一口气,道:“对了,山青,你还没说过,在云牧你们到底遇到什么了?” 他这样一问,顾山青才意识到,他好像真的还没有将在云牧的完整经历给他们讲过,只简单说了斩杀蜃精,以及他带文影先行回来,叶一留在云牧继续寻人的部分。于是,他咽下口中的八宝饭,从头说起。 从他们茶摊稍坐,路遇巡兵为起,到林校尉现身,叶一一剑斩蜃精为止,待他说完八百年前的云牧种种,又讲到他自以为回到现实,却惊觉那仍是梦境,白鸿一直啃个没完的猪蹄都被他不自觉放了下来,忘在了盘子里。而等他彻底讲完云牧城外的诸般惨状,他们在路上真正遇到的妖邪异物,以及不空的那一只断脚,几人久久不能言语。 过了不知多久,张文典默默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闷头饮尽,道:“所以说,追魂纸鸢也没有用,叶司台就那么大海捞针地自己在云牧找不空呢?” 顾山青道:“是。” 张文典道:“她准备找到什么时候?” 顾山青道:“我也不知道。” 在顾山青讲述时,谢丰年早便自斟自饮了许久,此时一手支头,一手把玩酒杯,目视虚空,眼神朦胧,似望着某个极渺远的地方,让人不知他是醉了,还是没醉。听顾山青这么说,他突然从鼻子里“哼哼”地笑了两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按她的那个脾气,怎么也得再找上十天半个月吧!” 他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是抑是扬,顾山青不知该如何作答。又突然发觉,刚刚才在酒意熏染下变得松快些的氛围又被他带得沉重起来,赶忙转移话题,道:“所以,你们觉得,那林校尉费了那么多心思,花了那么大工夫想帮聂将军成魔,他为何又会那么轻易地放弃了?” 第179章 张文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转而感叹道:“原来这世上真有鬼王啊!也不知道他的执念是什么。” 谢丰年仍支着头道:“你觉得他打得过你和叶一么?” 顾山青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我他应该是打得过的,叶司台……我不知道。” 谢丰年道:“这不就得了。他怕打不过你们。” 顾山青:“……” 张文典摸了摸下巴,道:“你确定他最后是真的消散了?该不会,他说想助聂入锋成魔只是骗你们的说辞,或者声东击西的掩饰,其实背后还筹划着搞点什么别的阴谋?” 顾山青摇头道:“叶司台说他消散了,我相信叶司台的判断。” 张文典道:“……好吧。对了,你刚才说云牧最后的屠城,是因为聂入锋一脚踹死了一个士兵,他守城的哥哥不干了,才把群妖放进了城?他哥哥到底是干什么的?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权力。” 顾山青道:“具体怎么做的他没有说,或许是悄悄为之的吧。” 谢丰年嗤笑一声,道:“就是。都不用什么校尉都尉,就算是军队里的厨子,有了异心,往当晚的所有饭菜里放上一大包蒙汗药,他都能把妖放进来,还用得到有多大的权力?一个人害死一座城,这种事,很奇怪么?” 张文典往后缩了缩脖子:“你这说得也太夸张了。”又道,“不过,也有道理就是了。” 谢丰年道:“我好奇的是,这个林校尉,他难道不是死在这次屠城里的么?” 顾山青道:“怎么说?” 谢丰年道:“那个木什么玩意让他守城,如果他好好守了,妖攻进来,第一个杀的就该是他吧?不管是生前就发现了,还是死后查出来的,他既然知道了那聂什么锋是屠城的罪魁祸首,就不恨他?还想帮他?” 张文典道:“也不能这么说吧。虽然残暴了点,但他又不知道那一脚会招来这么严重的后果,也不能说他就是罪魁祸首。而且,说不定,他之前对那个林校尉有什么恩情呢?” 谢丰年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道:“反正换成是我,可没有那么大度。” 张文典心不在焉地道:“对啊,像你这么记仇的肯定不会帮他了,但如果换成别人……” 谢丰年没有反驳,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而后,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 张文典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陪笑:“开玩笑,开玩笑的!” 顾山青盯着杯中的酒。天上的月亮映在酒水里,宛如一个将散未散、摇摇晃晃的蛋黄。确实,依他所见,林校尉和聂将军根本谈不上亲厚,聂将军只是因为小木将军这一层关系,对他稍有青眼。那么反过来,林校尉对他,想来也称不上有多么恩深义重。但,若是有木小将军夹在中间…… “会不会,是为了履约?”顾山青道。 那边厢,张文典正对谢丰年又吹又捧,什么“大人有大量”,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云云滔滔不绝,接连不断。听闻此言,诸般大言不惭、堪称肉麻的溢美之辞登时一止,道:“什么意思?履什么约?” 顾山青道:“不知道。这只是我的猜测。有没有可能,林校尉除了守城之外,还向小木将军承诺了些什么?因此在聂将军陷入困境时,他会来帮上一把。但若情况不妙,也不会强求。而等完成这个约定,或者这约定再也无法履行,他在世间的事做完了,也就消散了。” 张文典若有所思地道:“有点道理。”又道,“但是,他在云牧游荡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要帮那聂将军一把?” 顾山青不怎么确定地道:“或许,他最近才发现聂将军还活着?”但这样一来,和他履约消散这一点又对不上了。 谢丰年一脸反感地道:“那能叫活着?说半死不活都抬举他了!” 顾山青认输地摇了摇头:“想不出来。也可能他就是兴之所至,兴尽即归吧。” 说完,白鸿突然指了指他,道:“故人。” 顾山青没明白,道:“什么?” 白鸿又指了指他,道:“你,故人。” 见顾山青依然一脸迷茫,张文典笑道:“白鸿的意思是,他是因为遇见你这个故人,不想伤害你,才放弃的。这也说不准呢,不然,他为何要这么说?” 顾山青苦笑道:“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哪里算得上什么故人了?” 张文典无辜地道:“故人也不一定指的非得是你啊!没准是你和他活着的时候认识的某个熟人特别像,他心一软,就饶你一命了!你去问问,看看你曾曾曾曾曾祖父有没有从云牧逃难出来的?” 谢丰年也露出一个坏笑:“怎么不是他!人家说的分明是山青的前世啊!咱们山青上辈子肯定是个美人,都隔了几辈子了,还让人心心念念忘不了呢!” 两人嘻嘻哈哈地拿顾山青打趣一阵,胡说八道够了,见顾山青一脸无奈,终于放他一马,聊起了别的话题。 等他们又喝过几圈酒,扫尽两个酒坛,以及剩下的残羹,时间已到深夜。几人收拾好杯盘,留待明日还给店家,便跌跌撞撞地互相搀扶着起身,准备回家。 就在往外走时,张文典脚步突然一止,道:“咦?你们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 第180章 第92章 分身乏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黑影从屋顶闪过。他猫着腰,手扒屋檐,轻巧地翻了下来,落在一截短短的通廊上。顾山青刷然出手,几道极细的金光从四周激射而出,向那人影包抄而去! 然而,他快,那人影更快。短短一个瞬间,不等草灵到达,那人背身操作了几下什么,便一个闪身,消失在了旁边的建筑之中。 张文典道:“不好,那里好像是藏宝阁!快,我们快过去!” 镇异司院中的通廊弯弯绕绕,平日有急事都走得让人心焦,更何况,他们此时说半醉都是轻的。顾山青正要打一个响指,召出小黑,带他们飞过去,突然发觉,有什么东西紧紧地缠在了他的腰上。 低头一看,竟是白鸿的两只手全都化为藤蔓,一只分为三叉,环在他们的腰间,另一只则向藏宝阁的方向不断延伸,而后,卷住一道栏杆。 下一刻,所有人腾空而起,藤蔓急遽收缩,四个人眨眼便到了藏宝阁前,颠三倒四地落作一团。 谢丰年顺着倒地的姿势平平地躺在了地上,仿佛再也不准备起来了。张文典没有忍住,抱住栏杆,“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但这样也好,他们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顾山青晕头转向地站起身,找准藏宝阁的大门,推门欲开,却见有淡淡的银色符文从门上闪烁着浮现。 是了,还需要令牌。 正好,前厅里值守的人似是听到他们的动静,从前厅后门探出头来,见到他们,吃惊地道:“咦?几位大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张文典晃晃悠悠地抱着栏杆站直身子,指着藏宝阁的大门道:“快、快!小周,快用你的令牌把门打开!有人闯进去了!” 那小周面露惊讶,张了张嘴,见他不容置疑的神情,顿时不敢懈怠,急急忙忙从兜中掏出令牌,摁在门上一块空白处,在随之现出的阵眼上轻点几下。 大门打开,原本应该守在门后的两名值守者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小周似这才真正信了他们,大惊失色,冲出门去:“我去叫人!” 顾山青叫住他:“等等,叫个大夫过来,别叫别人!” 来的人多了,反倒容易教那入侵者浑水摸鱼。 小周脚下一顿,似有不解,仍点头应是。 与此同时,张文典快步上前,探了探两人的脖颈,松了口气,道:“没事。只是昏过去了。”说完,从怀中快速地摸出一粒药丸,放入其中一人口中,而后,找准他的人中,用力一掐。 那人“哎哟”地痛叫一声,醒转过来。 张文典急急问道:“怎么样,这里出了什么事?你看到什么了吗?” 那人迷茫了一刹,接着似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抓住张文典的领口,焦急地叫道:“有人闯进来了!有人闯进来了!” 张文典道:“你别急。你亲眼见到那人了?他长什么样子?你们怎么没有摇铃?” 藏宝阁的门后藏着两只铜铃铛,若有何异常,值守的人立刻摇铃,一剑堂顶的大钟便会同步摇响,响彻整个镇异司。 那人道:“他蒙了一块布,看不到脸。他的动作太快了,而且好像知道门后有示警铃,一进来就不知用什么制住了我们的手,把我们打晕了,所以没能摇铃。” 张文典点点头道:“好,我明白了。幸好我们来得快,也就是说,他应该还在藏宝阁里了!” 他抬起头,慢慢扫过藏宝阁大堂的一列列物架,接着,眼神一定:“他在那里!” 几人霍然看去。果然,一道人影从过道间飞快地闪过,又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架子之后。 白鸿跟着冲了出去。 顾山青伸手一招,方才没抓到人的草灵应声而来,凝为实体,一圈圈缠在他的腕上,又在指根处连成一环,宛如一支极细极长,用黄金做成的鞭子,只要他稍一甩手,便能将任何人缚于足下。 藏宝阁中不许召灵,也不知召灵出来会有何后果。为谨慎起见,顾山青没有叫出小黑,而是钻了一个空子,让草灵凝为实物,成了一个法器。 张文典也往前跑了两步,又似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他的目光落处,谢丰年刚刚从地上坐起身来。 张文典道:“丰年,你……” 谢丰年一摆手,道:“你们去吧,我守门。” 张文典犹豫地道:“你一个人……” 谢丰年斜他一眼:“怎么,你觉得我连一道门都守不住?” 张文典点点头道:“好。有事记得叫我们,不要自己硬抗……” 话音未落,只听大堂深处一声尖锐的炸响。一股浓浓的烟尘从几排架子的尽头瞬间弥散开来。 张文典道:“烟雾弹!不好,他这是要跑!山青,你走那边,我走这边,千万别让他逃了!” 于是,两人兵分两路,往烟雾弥漫之处奔去。还未到雾中,一道黑影伴着破空之声劈头盖脸袭来,顾山青闪身躲过,定睛一看,却是一枝巨大的藤条。 另一边传来一声痛呼,张文典在烟雾中叫道:“哎哟,好了白鸿,好了!别抽了!别抽了!” 破风之响顿时一止。 张文典道:“山青,白鸿,提高警惕!” 不消片刻,原本浓浓的烟尘好似被什么抽走一般,突然淡了许多,张文典的身形模模糊糊地露了出来。他的手中举着三张符,原本雪白的符纸染成了褐色,居然是三张聚尘符。 第181章 三张符下来,烟尘收尽。顾山青警戒地环顾四周,可周围除了他们三个,再无他人。 张文典也来回望了一圈,没找到人,神色肃然地问顾山青道:“你过来的时候,也没碰有到他?” 顾山青摇摇头:“没有。他也没往外走。”说着,偏过身,往身后一指。在他所指的方向,一道道横跨大厅左右的金丝闪了一闪,现出形来,悬于半空之中,每一根与每一根都相互交错,最终收束于顾山青的指上。他接着道,“以防我们谁都没看见他,我把灵丝凝聚成线,架在了两排架子之间。” 事态紧急,哪怕这闯入者再怎么心细如发,也理应躲不过这密密麻麻的灵丝。 张文典的表情更加凝重:“那他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突然又是一声“噼啪”的细微爆响。三个人的目光俱投向斜后方,这声音传出的地方。 在那里,近半人高的复杂星盘闪烁着点点荧光,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在它的映衬下显得静默又黯淡。 张文典喃喃道:“不会吧……” 话没说完,仿佛对他的回应,小门后又传出一声爆响,这一回,声音更大了,震得三人俱是心中一紧。白鸿原本恢复成人形的手蓦然一抖,瞬间又露了一枝藤蔓出来。 顾山青紧紧地盯着那小门:莫非,那闯入者真的在烟尘的掩护下,设法破开这星盘阵法,闯了进去?他是怎么做到的?尤其是,怎么这么快做到的? 正思索间,他若有所觉,回头一看,刚才昏倒在地的那名守卫和去叫人的小周都进来了,站在他们身后,也盯着小门,似吓得呆住了。 小李呆呆地道:“刚才,刚才,是不是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了?” 几人不语,算是默认。不过须臾,又是一声闷响。那守卫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道:“几位大人,要不要开门进去看看?” 顾山青恍然一惊,似乎从刚才到现在,他们一直没有想过这也是一个选项。谢丰年没去守城门,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那么司台令必然也在此处。 果然,白鸿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两块牌子,一块是厚重的铜牌,他的名牌,另一块,则是温润的白玉——看来,这几日司台令正好轮到他来保管。他一手举着一块牌子,探寻地望向张文典。 张文典面露迟疑。过了须臾,那守卫又问一遍:“大人?” 在一连串愈发激烈的爆响中,张文典咬牙道:“开!内室中邪物颇多,千万不能让他放出来!”说着,接过白鸿手中的司台令,又掏出自己的名牌,犹豫片刻,断然按在了石门旁的凹槽中。而后,后退一步。 见状,那守卫急忙上前,将自己的令牌放入仅剩的最后一个槽中,因太过紧张,中途险些掉落,幸好又接住了。 三牌归位,暗格大开。那守卫从格中取出浑天仪,观察了那星盘片刻,开始操作起来。看着他微微哆嗦的手,顾山青真怕他一着不慎,操作得不对了,便激活阵法,把他们全都定在当场。 还好,他受过的训练毕竟是有素的,哪怕手抖,也很快调整完毕,递给小周。小周如法炮制,而后,深吸一口气,将浑天仪插入盘中。 小门霍然而开,白鸿一个箭步蹿了进去,顾山青紧随其后。看到眼前的情形,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许是因为有着重重封印,右边的物架倒还没什么,大、小禁物封在铁、木箱子里,一如往常,左侧放着禁书的书架却是东翻西倒,一片狼籍,甚至,从散落一地的书本底下,撩起片片火光。 -------------------- 第93章 分身乏术 顾山青冲进书堆,将书踢散,手忙脚乱地奋力将火跺灭。小周和那守卫也赶忙上前帮忙。 白鸿早就冲进了密室深处,张文典紧跟在他的身后,道:“我去那边看看!” 待他们扑灭最后一点火星,白鸿和张文典已然在密室中转了一圈回来。 张文典神色严峻地道:“没发现任何人。” 顾山青心中一紧:这是怎么回事? 门口有谢丰年守着,不用担心闯入者偷跑出去。 而按理来说,藏宝阁中最值钱、最有威力的物事都在这密室中,那人想要的,也该是密室里的东西。他们早做好了正面冲突的准备,却没想到,竟然会连人影都看不到。 是化形之术,穿墙之术,还是隐匿之术? 顾山青将可能用到的术法在脑海里一一过了一遍,又一一否定。 他之前来密室时就注意过,密室里防护做得十分严密,任何人想要施术画符都是不可能的。但是,难道他就这么消失了? 这更不可能。 顾山青在心中暗自摇了摇头。而后,严肃地道:“我们再四处找找,说不定他藏在哪里了。小周,你和白鸿守在门口,别让任何人出去。”他又一点那跟他们一起进来的守卫,“你去对谢大人说明现在的状况,然后跟在他身边就好。” ——如果这闯入者当真在密室中成功地隐藏了自己,他绝非什么小周他们能对付的等闲之辈,还是让他们跟在白鸿和谢丰年身边为好。 安排完了那两人,他转向张文典:“文典……” 张文典点头道:“好。这一回我搜那边,你搜这边。” 就此行动。 然而,很快近两个时辰过去,途中顾山青和张文典与白鸿、谢丰年他们轮换了一个来回,四个人使尽浑身解数,却依然一无所获。 第182章 他们喝完酒那会儿便至深夜,这两个时辰过去,天边已熹微露白。住在镇异司内的人陆续起来洗漱,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异样,聚了过来。 谢丰年早靠在墙边打起了盹,顾山青揉了揉倦怠发酸的眼睛,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先别找了,找人拿清单过来,点一点密室里的东西吧,看看有没有什么丢的。” 小周应了是,便要去找人。 顾山青突然想到什么,又道:“对了,你们清点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确保有我、张文典或者谢丰年白鸿他们两人在身边。闯入者仍然有可能就躲在密室里。”顿了顿,又道,“那些封印了的东西,用常规的手段开不开,就不要开了,封着就好。” 若那闯入者仍在密室,他极有可能就是在等待这解封的时刻,更须得万分小心。 待小周走了,顾山青又吩咐一个人在一炷香之后叫他,终于支撑不住,也靠着墙合上了眼。 然而,等他再醒来,天光早已大亮,他身旁的谢丰年也不见了。匆匆走进由白鸿把守着的藏宝阁,密室的清点也接近尾声。 张文典正守着一个藏宝阁的人清点禁书,有不少都烧焦散逸了,在一旁堆作一堆。 顾山青来到他身边,道:“如何?” 张文典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查出有什么丢失。” 顾山青又道:“谢丰年呢?” 张文典道:“他在另一边。应该也快点完了。” 说着,就见谢丰年向他们匆匆走来,神情是难得的肃然,还未到近前,便对他们道:“息壤不见了。” 因息壤本身危害不大,关在木盒中不易逃出,兼之密室本身有重重封印和把守,他们在将息壤放入藏宝阁后便并未再另外给它设限。 却不想,这么快就不见了。 怎会如此? 顾山青苦苦沉思一阵,直至彻底确认了藏宝阁没有其他失物,方才对张文典和谢丰年道:“劳烦你们在这里收个尾,我有事要回家一趟。” 之前他请林神医为他治疗受到息壤侵蚀的胳膊,从肉中挑出一小块残余的息壤,不能丢,又不知该如何处理,便放在一个小木盒子里暂时收藏了起来。 在那小木盒子中,顾山青发现息壤总是会朝着一个方向蠕动,当时并未在意,此刻再仔细想想,似乎正是镇异司的方向。像是它知道自己的本体在哪,试图与之会合一般。 顾山青原本打算下一次进藏宝阁时顺便将它放回,省了放在家中出什么意外,却不料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顾山青赶回家中,在抽屉深处翻出那小木盒,打开盖,果然那一小块息壤仍在孜孜不倦地朝着镇异司的方向蠕动。 如此一路到了镇异司,进了门,走到藏宝阁门口,顾山青不由蹙起了眉——不知为何,这一小块息壤仍坚持不懈地指向藏宝阁的方向。 这时藏宝阁的大门已然关上了,门口张文典正在和几个藏宝阁的人说些什么,谢丰年默默听着,白鸿则没精打采地靠在他们脚边。 顾山青犹豫了一瞬,仍是让人开了门,进入藏宝阁内。 然而,等他真的进了藏宝阁,再低头一看,那小块的息壤竟又改换了方向,指向了藏宝阁之外。 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山青不信邪地在藏宝阁中到处走了走,初时依然不变,过了一阵,那息壤却像是突然失去了方向,任凭顾山青如何来去,也只呆在木盒原处了。 若不是它仍在微微地蠕动,顾山青几乎要怀疑它不知不觉地变回了一小块平常的土壤。 顾山青在原地立了半晌,终于决定,在藏宝阁中再多呆也无益,便往外走。 他迈出大门时,谢丰年和白鸿已经离开了,只有刚刚与张文典交谈的几人候在门口,似乎专门在等他出来。 顾山青稍加询问,才明白他们是要将藏宝阁封死,等叶一回来之后再行打开——他们在出事的第一时间便给叶一发了信,只是云牧城诡秘莫测,又路途遥远,不知她何时才能回来。 确实,既然他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在无法可想之时,直接将之封死,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策略。 为了避嫌,顾山青自然是不会留在原处看他们如何封锁藏宝阁的。 没走出两步,就见张文典从不远处快步走来,问道:“怎么样?有用吗?” 顾山青微微摇了摇头:“进了藏宝阁,它就不动了。” 进门时他并没有对他们多讲,但以张文典的才智,见了他手中的小盒,自是对顾山青的目的不问便知。 张文典轻叹口气,道:“这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等叶司台回来再想办法吧。”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早上焦头烂额的我都忘了告诉你……木清醒了。” 尽管醒了,木清整个人依然十分虚弱苍白。 顾山青和张文典赶过去时,她正靠在枕上,一口一口地喝文影喂给她的漆黑汤药,胳膊上尤插着数根银针。 见顾山青他们进来,木清歪了歪头,笑眯眯地道:“呀,你们来啦!” 她的声音很轻,但神色依然是平日活泼轻快的模样。若不是行动不便,甚至似乎要从床上跳起来迎接他们。 张文典露出三分心疼,以及两分无语,道:“都这副样子了,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第183章 木清眨了眨眼:“什么消停一会儿?我只是跟你们打了一个招呼呀!” 张文典:“……好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木清思索片刻,道:“感觉像一群小人在我的身体里打架。”又道,“也还好啦,不怎么疼。还有文姐姐每天喂我药喝!好幸福的!” 文影温和地抿嘴一笑,道:“这有什么的。”又端起碗来,“最后一口了。再不喝要凉了。” 看着木清“啊呜”一口将最后一勺汤药吞掉,张文典神色略略一正,道:“关于你受到袭击的那天晚上……你还记得些什么?” 木清一愣,道:“我受到袭击的那天晚上?” 顾山青道:“对。袭击你的有几个人,他们长什么样子,用的什么手法,诸如此类。” 木清脸上总是带着的那股活泼的神气慢慢不见了,她回答道:“我不太记得了。一切发生得都很快。我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没有意识了。不过,来抓我的确实不止一个人,他们都穿着一样的夜行衣。” 顾山青又道:“那……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张文典犹豫地道:“山青……” 顾山青明白,他是怕又勾起木清痛苦的回忆,惹她难过,但仍坚持道:“只有知道了他们的目的,我们才能更快抓到他们,让他们付出代价。” 木清沉默了须臾,淡淡地道:“我不能操纵水火了。”顿了顿,又道,“我没有真的试过,但我就知道。他们的目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顾山青记得木清曾说过,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能控制水火。他人避之不及的火焰,以及明明与之相克的流水,就如血液一般在她的身体里流淌,两相调和,自如地运行周转,任凭她驱策使用。 而等不空他们再纠缠不休地问起她这能力从何而来,她总是会笑嘻嘻地敷衍过去,一会儿说“是我爹教我的”,一会儿又说“这当然是天生的了”,一眼便能让人瞧出她满嘴胡言。 不空或者张文典心中不服,与她拌嘴,她便会瞪大眼睛,煞有介事地道出一连串歪理邪说,惹得顾山青都禁不住摇头暗笑。喧哗如斯,热闹如斯。 当时今日,简直恍如隔世。 但话说回来,单单让她失去这种能力显然不是那伙人的最终目的。 顾山青心中早有一个猜测,接着追问道:“他们从你身体里夺走了什么?” 木清夸张地一撇嘴:“我爹叫它们水核和火核,不知道它们本名叫什么。我没问过,也不想管。” 顾山青道:“也就是说,确实是有这么两样东西了!” 木清道:“是呀。不过……”她忽地洒然一笑,眼眸中是顾山青未曾料到的超脱,就像一把轻巧小剑的剑鞘中,突然露出一线冷冽而锐利的寒芒,“这样也挺好的。我迁就了我爹一辈子,这下终于可以自由地去做个普通人了。” 然而这一瞬间转瞬即逝,木清又恢复成了她平时的样子,嘟着嘴撒娇道:“顾大哥,张大哥,我累了!叶姐姐不在,你们肯定都忙死了,快去忙吧,不用管我了!去吧去吧!快走!” -------------------- 第94章 分身乏术 顾山青他们二人被文影送出了门,便去找在另一间屋子的林神医道别。 林神医正在那里对着棋盘研究棋法,他们告辞的话没说完,林神医忽地扔开棋子,从卧榻上跳了下来,自顾自地收拾起了药箱,一边收拾,一边背对着他们道:“你之前不是说有一个发了癫症的病人想找我看一看?他在哪?” 这话是对他说的。顾山青一怔,道:“现在就去?” 林神医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你还想挑个黄道吉日?” 顾山青苦笑:“不是,只是有些突然,不知他们那边是否做好了准备。” 林神医更莫名其妙了:“他一个癫子,有什么可做准备的!快走快走,看完了我还要回来研究棋谱呢!” 话已至此,顾山青便是不想领路,也不得不带路了。 幸好王伯在他早上出门之后忙着帮顾山青处理一些琐事,并未离开。他们出了医馆,和张文典告了别,便十分顺利地在顾山青家里找到了他,之后便由王伯带着他们再前往他的外甥家。 林神医脾气颇有些古怪,顾山青本有些担心这一番周折让他不快,但见他神态轻松,毫无怨言,不由大松一口气。 王伯的妹妹家在王都边缘,附近住的都是王城一般的平头百姓,房屋大多低矮破旧,拥挤不堪。马车进不去,三人踏着弯弯曲曲的小道,迈过从一个个狭小院落中流出来的片片污水,终于来到了王伯妹妹的住处。 尚未踏入她家的小院,就听屋里传来一阵嘶哑的喊叫声,仿佛某种受伤猛兽的怒吼。紧接着,是一位妇人低低的饮泣。 听到这声音,王伯的脸肉眼可见地皱缩起来,整个人仿佛更佝偻了。顾山青安慰地轻抚了抚他的后背,跟在他身后,迈入院门。 一进门,王伯清了清嗓子,叫道:“阿妹,出来了,有贵客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瘦小的女人出现在黑洞洞的门口,围着裙兜,极快地用袖口擦了擦眼泪。从她的面相上来看,似乎比王伯还老上几分。 见到顾山青和林岩树,她勉力挤出一丝笑意,道:“这两位是……?” 第184章 王伯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东家,顾大人。这位是他请来的神医,林神医。”探了探头,又道,“怎么今天老钟没有在家?” 这位老钟,显然便是王伯的妹夫了。 那位被唤作阿妹的妇人听到“神医”两个字,眼神蓦然一亮,却似对这忽然出现的希望心生畏惧一般,手脚更为局促了,只一边用眼睛悄悄地打量他,一边讷讷地回答道:“老钟去进货了,晚上才能回来……” 王伯对顾山青解释道:“老钟他们两口子原来在城东门经营了一个小铺子,给来往的行人卖点日用之类的。为了给虎子治病,把铺子抵了,只能走街串巷地卖卖货,赚点辛苦钱。” 顾山青默然,道:“原来如此。” 王伯叹了一口气,又对林岩树道:“真的,林神医,求您救救我家虎子!我妹妹她……真是太苦了。我虽然只剩下这一把老骨头,但只要您开口,以后就算当牛做马,我们也在所不辞!” 说着,便欲倒身下拜。他妹妹见了此状,诚惶诚恐,也要随之拜倒。 林神医不着痕迹地拂开他的动作,让他微微一个趔趄,没有跪成,又上前一把托住他妹妹,只道:“先让我看看病人再说,如果能治,我自然会想办法去治。如果治不了,你再怎么求我也没有用。请吧!” 阿妹家的屋檐本就低矮,光线不足,仅有的一扇小窗又被粗糙的麻纸糊住,使得屋内更显昏暗。 一进门,顾山青眨了眨眼,方才看清窗户下有一方土炕,炕上用一重重粗大的麻绳绑着一个壮实的青年,正在拼命挣扎,无疑便是虎子了。 这虎子生了一双浓眉大眼,若在平时,五官应当很是周正。然而此时,这周正的五官却完全被他的表情破坏了。 他明明目视虚空,却好似见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一脸惊恐,大张的嘴里不时发出一阵阵尖叫声,让他的面目更加扭曲。只消一眼,便能瞧出这不是一个正常人。 王伯俯下身,轻轻摇了摇他,唤道:“虎子,虎子!舅舅来看你了,还认得舅舅吗?”又道,“舅舅带了一位神医来看你,你很快就会好了!你听见了吗?” 虎子盯住他,一时间眼神凝定,似有所觉。 王伯神色一喜,正要再说些什么,他却突然又“啊啊啊”地大叫着,手脚挣动起来。 林神医轻拍了拍又失落下来的王伯的肩膀,道一声:“借过。”便去为虎子把脉。把了须臾,神情却愈发专注。 把完脉,他收回手来,想了想,隔着衣服在虎子身上点按一阵,又从药箱中掏出一套银针,回头对他们道:“我需要安静。你们都先出去。” 顾山青跟着王伯和他妹妹从屋里出来,问道:“虎子在发病前,也住在家里么?” 阿妹家院落很小,他们刚刚从中出来的房间显然就是主屋了。主屋里除了一张土炕,余下的地方只能放下一张歪歪扭扭的小几,以及几把将将能坐的板凳,怎么看也不像能住下三人的样子。 阿妹瞧了哥哥一眼,见他点头,嗫嚅地道:“虎子以前在城南头做工,不在家里住。只在休息的时候回来。” 顾山青一指主屋:“也睡在这里?” 阿妹摇摇头:“不。后院还有一间屋子。” 顾山青道:“能否带我去看看?” ——他小时候家门附近便有一个疯子,说是妻子跟着别人跑了,他便疯了,时时为邻里小儿所欺。他的父亲常常去将那些小孩赶跑,对顾山青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之后他与师父走南闯北,更是见过各种疯癫狂乱之人,渐渐明了他们的种种疯狂其实乃是心魔所致。人生起伏、情感得失、往来际遇,这些人画地为牢,将自己囿于其中,于是再也不得脱困。 尽管虎子的症状与他们不尽相同,但他的发病若是也有外界刺激的因素在,也只能去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找了。 林神医医术高明,顾山青自是拍马也不能相及。但他也想以自己的方式为王伯稍尽绵薄之力。 问完,阿妹点点头,领着顾山青向主屋的一角走去。 正当顾山青心中疑惑,突然发现原来在墙脚处有一道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穿过这缝隙,便是阿妹家的后院了。 她家前院便小,后院更小。只有一间小屋和一个堆满木柴的角落,仔细看,才能看清柴火后矮矮的灶台。 顾山青一眼扫过,却是一愣。在灶台附近随意堆着的破旧家伙什中,竟放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约有三层高,红木所制,外壳上隐有漆纹。 王伯注意到顾山青的目光,连忙解释道:“大人您肯定奇怪这食盒是从哪里来的吧!您记不记得之前人皇祭,人皇殿发放了许多食盒,说都是人皇晚宴上的菜式?我外甥去排队排了一个通宵,交了运,抢到了一个,这就是那时候的食盒。”顿了顿,又赧然地道,“其实按理说吃完了该把东西给人送回去,但我外甥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又确实没人追查,就这个一直留着了。顾大人您千万不要见怪!” 顾山青摆了摆手,道:“念君殿下乐善好施,原本也没有强令人交还回去,这又什么可见怪的。走吧!” 他们后院的小屋比这院落更为可怜。一脚踏进门,便能将所有的东西尽收眼底。对着门的是一张窄榻,除了些陈缸旧罐、破衣薄被,再无他物,没有任何虎子曾经留下的痕迹。 第185章 顾山青将所有的角落一一仔细瞧过,没有找到任何的线索,便也只能作罢。 他们三人回到前院,正好林神医也从屋子里出来了。 王伯急忙上前,问道:“神医,您看如何?我这外甥,还有得救吗?” 林神医摸了摸下巴,也不看他,若有所思地道:“他这癫症,很不寻常啊,似乎不是他自己得的病。” 王伯一愣:“不是他自己得的病……这是什么意思?” 林神医摇了摇头:“这方面不算我的专长,我得回去翻一下记录才能确定。你们平时家里可都有人?我随时过来可否?” 王伯连连道:“可以的可以的,虎子现在这样子……也离不了人,您随时过来都行!” 说完,阿妹突然拽了拽哥哥的衣角,对他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王伯惊讶地望向阿妹:“这是真的?” 阿妹点点头。 王伯犹豫片刻,对顾山青和林岩树陪笑道:“我妹妹刚对我说,她之前一个旧邻居家的儿子不久前也突然犯了病,和虎子发作时的样子十分相似,她不知道和虎子的状况有没有关联,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对您说……” 原本神思似已飘走的林神医蓦然回头:“与他症状相似?还有这样的事?他家离这里远不远?” 王伯连连摇头:“不远,不远,离这里很近!要不……我现在就领您去看看?” 林神医道:“那就走啊,还等些什么!” -------------------- 第95章 分身乏术 92 阿妹要留在家中照管虎子,只能由王伯在前方带路。 他对这一片也算不得完全熟悉,三个人走走停停,不时辨路,又接连问了几户人家,才找到阿妹这位旧邻居如今的居所。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两扇挂了锁的木门。 王伯拍打一阵,又隔墙叫了几声,无人应答,却听“吱呀”一声,旁边的门开了。门里走出一个披着短衫,握着烟管的老人。他嘶哑着声音道:“别拍了,他们搬走了。” 王伯道:“搬走了?” 老人道:“对,搬走了。” 顾山青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上前微微行了一礼,问道:“敢问老丈,知不知道他们为何突然搬走?” 老人嘬了一口烟管,吐出一口烟来,才道:“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他家大儿子突然发了疯,赚不来钱了,在这活不下去了呗!” 顾山青心中暗叹一声,果然如此。又道:“那您知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 老人嗤笑道:“我怎么知道,我们这些野草浮萍,无非是哪里能活下去,搬去哪里了!” 只得作罢。 之后送林神医回了一归堂,顾山青赶回镇异司,收拾了收拾便准备去守城门,尚未出门,突然被在案前鼓捣什么的谢丰年叫住了:“你干什么去?” 顾山青脚下一顿,老老实实地答道:“去守门。” 谢丰年嫌弃地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去守门?别去了!城门那边有我替你盯着,你得跟我去个别的地方!” 顾山青一愣,道:“什么地方?” 谢丰年傲慢地瞥他一眼,道:“当然是,能找到被偷走的赃物的地方了!” 马车骨碌碌地前行,顾山青掀开窗幔,发现他们正在往城北走——尽管刚才稀里糊涂地跟着谢丰年上了车,他依然没听清他们要去哪。 如果说在城中人君殿和妖王宫附近,人与妖虽然能够和平共处,但仍是按照自身的习惯在不同的范围里生活、行动,只是这些界限稍有模糊,那么在城北,这个界限则是全不存在。 破烂的灰砖瓦房与枝蔓交错的树屋相接,人来人往的热闹旅店旁是延入地下,不知深达几丈的幽幽石洞。人和妖不论身份,不论目的,或长住,或短居,都可以在此处找到适合他们的位置。 也正因如此,这里也是整个王都最鱼龙混杂、难以管治的区域。 平日这里是由护城军和按察使分管,不由镇异司负责,所以顾山青也几乎没怎么来过。 眼看马车东拐西拐,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顾山青不由问道:“我们到底要去哪?” 谢丰年神神秘秘地道:“待会你就知道了。”又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将其中一个递给顾山青,道,“拿着这个,下车之前,记得戴在脸上。” 他递给顾山青的是一个半脸面具,似是由青铜制成。 面具上画着繁复细密的纹路,似是装饰花纹,然而顾山青再认真一看,发现这些花纹其实都是掩饰得极为巧妙的复杂符文。 他微皱了皱眉,道:“这是……遮掩外貌的面具?” 谢丰年道:“没错!那些人都太敏感了,不稍微遮一下,他们很容易认出我们两个是谁。” 虽说镇异司本身鼎鼎大名,人又极少,但也绝非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单从可以很容易地认出他们两人是谁这一点看,谢丰年要带他去的就绝不是什么全然合法合规之处了。 ……只是,难道他们带着面具,不会更为显眼么? 似是看出顾山青心中的疑虑,谢丰年又补充道:“你放心好了,我们去的地方,没有人会不掩饰自己的身份。两个小面具而已,算不了什么。” 顾山青:“……行吧。” 又过一阵,马车终于停了。顾山青带上面具,下了车,发现他们面对着的是一条蜿蜒隐秘的石板小巷,小巷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第186章 顾山青疑惑地一路跟着谢丰年往里走,只觉这小巷越来越窄,他们走得越发费力,跌跌撞撞,直到最后,到了小巷尽头,却是一堵石墙。 谢丰年在离石墙极近的地方站住了,似是在耐心地等待什么。 顾山青凝眉观察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情景好像有哪里不对。 过了须臾,他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是影子。 他和林神医他们离开阿妹家时已过晌午,又折腾了这么久,早就快近黄昏。这小巷明明面向东侧,谢丰年的影子,却明明白白地映在了石墙之上! 下一刻,就见那影子不断生长、拔高,直至与谢丰年齐平,成了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形。 一个呆板而阴沉的声音忽然从墙内闷闷地响起,断断续续地道:“买…路钱。通行…令。” 谢丰年在石墙缝隙里塞了些银子,而后思索片刻,咬破食指,龙飞凤舞地在影子正中画了一个巨大的符号,顾山青默默记在心里。紧接着,只见那影子再次开始扩张,变换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门状,之后,与石墙一起消失了。 而在大开的门洞之后,一个不大却热闹的集市显现在他们的眼前。 谢丰年扭头从面具后对顾山青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甚至连声音都变了:“我早就想带你来了,只可惜一直没找到时间,正好趁这个机会到处逛逛!走!” 走了没多久,顾山青很快发现,这个集市除了不时有人戴着面具之外,运行起来和外界的农集书集花鸟集也无甚不同,一样是讨价还价,挑挑拣拣。 只是,它的一个个摊位上,卖的却几乎全都是与异法阵术相关的违禁品——一摞摞丹黄符咒,用途不明的大小法器,禁止流通的矿石材料、异兽麟角,千奇百怪,无所不包。 交易用的大多是银两,但也偶尔有那以物易物的,买家卖家都得了满意的物什,各自欢喜。 谢丰年似乎来了不知多少回了,溜溜达达地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好不自在。 顾山青跟在他身旁,眼睛不时在每个摊位最危险的东西上短暂停留片刻,谨慎地道:“守城军他们……” 谢丰年反应极快,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瞬间掐起一个消音结界——他们一路过来,有不少买家卖家在这样的结界中达成交易,可见这在集市中并非什么奇怪的事。 顾山青作咳嗽状,用拳头掩住口型,声音更低了:“守城军他们知道有这么个集市在这里吗?” 之前他和苍殊在华灯会上抓到的尽是些坑蒙拐骗的无知小贩,但这里的摊主显然与那时不同,卖的是实打实的禁物。 谢丰年漫不经心地道:“应该知道吧。我都知道,他们能不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与其让这些人在私底下交易,做出什么更危险的举动,还不如有这么个集中的地方,可以在暗中稍作监管。” 顾山青道:“也有道理。”顿了顿,又道,“那……这集市在天上看起来如何?按察使他们知道么?” 谢丰年挑起眉,奇异地瞧了顾山青一眼,道:“我不晓得。在天上……应该看不出什么来吧?估计就是普通民居的样子。这里整个集市都施了障眼法,那些大妖妖力虽强,对这种偏门异术的研究终归是欠了几分。” 顾山青点点头:“说得也是。” 谢丰年忽地一笑,道:“不过,管他什么守城军,什么按察使呢!他们知不知道这个集市无所谓,只要别发现我们来了就行。不然不小心传出去,道镇异司连自家的宝贝都守不住,母老虎的脸可就丢大发喽!”他一边说,一边站住了脚,“到了,就是这。” 顾山青抬起头,只见一道窄门旁写了一个工工整整的“当”字——没想到,在这种流动的集市里,居然还有固定的店铺,而且,是一个当铺。 谢丰年跨上台阶,回头对顾山青笑道:“别看不起眼,真正的好东西其实都在这里头。”说着,推开了门。 当铺里的空间十分狭小,一进来便是个高高的柜台,配着柜面漆黑的色泽,更显压抑。 谢丰年十分随意地往柜台上抛出一块玉牌,道:“我要找你们老板。” 那柜台后的小伙计恭恭敬敬地托住玉牌,便往后台去了。不多时,在他们右边,一道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露出一道狭窄的楼梯。 顾山青跟在谢丰年身后,侧着身一步步上了楼。楼梯尽头是一间布置典雅的暗室,一个面目斯文的青年坐在桌旁,桌对面放着两把精致的高椅,无疑是专门在等待他们。 青年对着那两把椅子一抬手:“请坐。敢问两位贵客有何要求?” 谢丰年不客气地坐了,道:“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让你们帮我盯一下,最近市面上有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件东西……”他将息壤的特征描述一番,又道,“如果出现了,偷偷买下来,记下卖家是谁,回来告诉我。这是预付的报酬,找到了东西,之后另算。”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样模样古怪的小器具,抛给青年。 那青年显然也是个懂行的,稍微操作一番,便满意地点点头,收了起来,微笑道:“明白了。若有消息,我必会及时以报,请二位静候佳音。” -------------------- 第96章 分身乏术 之后谢丰年又领着顾山青去了三四处地方,有偏僻街巷的小店,有街边卖艺的艺人,甚至有一家富丽堂皇的著名珠宝楼。他或拿令牌,或拿银两,或拿印章,以不同的口吻向这些人派出了同样的任务,着实让顾山青开了一番眼界。 第187章 然而几日过去,依然没有任何关于息壤的消息传来。 有两次,顾山青在闲下来时,又端着那曾经留在他肉里的小块息壤在藏宝阁附近转悠。不出他的所料,那拇指大的息壤仍在盒子里原地蠕动着,再也不像最开始那般,有一个明确的指向。 为何会这样? 为何在他端着盒子到镇异司时,这息壤都尚且正常,一进了藏宝阁不久,它的挪动却突然停止了?是什么产生了变化? 而除了这一点,他心中仍有数不清的疑问。 比如,他们得到息壤纯属偶然,也为时不久,偷走它的人是如何得知它在镇异司的? 当时在怀义镇引来息壤的,是一个古怪的召唤之术,这人又是否与这个召唤之术,与那本来路不明的《镇宅驱邪术法大全》有关? 谢丰年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证明至今为止,被偷走的息壤一直没有流入到暗市市面上。 第一种可能,是偷走它的人想要避避风头,过上一阵再行出手,而第二种,则是他本身就准备自己留着,或者说,他偷取息壤本身便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用途。从他进了藏宝阁不偷取别的,只拿了息壤这一点来看,第二种情况的概率远远大于第一种。 那么,他到底想用息壤来做什么? 抛开息壤不提,木清遭受的袭击也十分可疑。她说,是她的父亲将两种异物种入她的体内,而这两种异物叫做“水核”和“火核”,但是,若这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两样事物原本的名字呢?或者,这“水核”、 “火核”只是为了哄骗木清而随意杜撰了一种说法呢? 如果,木清体内所谓的“水核”、“火核”,其实便如息壤一般,是逆天五行之一,是传说中的“无源之水”,以及“无根之火”呢? 尽管出了藏宝阁失窃这样的事,镇异司每日例行的日常也不能停止。 一日,白鸿去守城门了,大厅里只有张文典和顾山青两个人。他们正在批阅文书,处理事务,谢丰年突然闪进了门,清了清嗓子,道:“我有息壤的消息了。” 张文典和顾山青猛然抬起头来,他才接着道:“卫城的暗市上出了一些传闻,传说有人得到了某种珍奇的异材,是一种会动、会生长的土壤,要在一家典当行里进行拍卖,我准备去追查看看。山青,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卫城在王都以东约一百五十里处,乃是一座临海的大城,八街九陌交错纵横,地形十分复杂,也是许多异人大妖的聚集地。偷走息壤的人不愿将它在王都,在镇异司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出手,而是选择把它带去同样繁华热闹,管理却更为松散的卫城,这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 顾山青犹豫地望向张文典。他这一走,镇异司里就只剩下张文典和白鸿了。 张文典严肃地对他点点头,道:“没事,你去吧。找到息壤要紧,这里有我和白鸿就够了。” 顾山青思忖片刻,道一声“好”,便做起了准备——从上次半夜出发去云牧之后,他便在镇异司常备了些必要的日用行头,不需要再回家收拾了。 另一边,谢丰年找出了起兮车,回头正要招呼顾山青,一个“山……”字没说完,突然住了口。 顾山青察觉异样,抬起头,又随着他的视线一道看去,只见镇异司大堂的背景墙上,一个“事”字正写到一半。不过须臾,便全部写完:“信已收到,事已知悉,不日即回。” 顾山青大松了一口气道:“看来叶司台找到不空了!太好了!”又道,“既然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我们要不要等他们回来之后,再去卫城?” 谢丰年沉吟不语,张文典笑道:“等他们回来做什么,这不是正好么!你们也不用担心我和白鸿顶不顶得住了,反正他们马上就到。如果事情顺利,你们能在叶司台回来之前找回息壤,那不是更妙?” 谢丰年也点点头道:“我们还是快去吧。就算等他们回来,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但如果在等他们的这两天里出了什么变故,把息壤的线索搞丢了,反倒肯定免不了被母大虫一顿臭骂。” 于是,就此出发。 是夜,时值月半。然而,那理当皎洁的半月却被浓重的阴云遮挡,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一身白衣的少年独自走在王都的大街上。按理说街角该有油灯的,不知是坏了,还是打更人偷懒,没有点燃。黑沉沉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他却丝毫不觉畏惧,甚至显出几分自在和悠闲。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噼啪”一声细响。 少年微微皱眉,抬眸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但什么也没有看见。望了一阵,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似是觉得无聊,又伸了伸懒腰,一边走,一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他不知道,就在刚刚声响传出的地方,一个浑身漆黑的夜行人躲在屋檐之后,黑布蒙头,黑纱盖眼,正小心翼翼地在一块破碎的瓦片上维持着全身的平衡。 而在这黑衣人的左前方,他的首领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确认少年回过头去,又无声地打出几个手势。他身后的几人,以及街对面的另外几人依着他的手势静静前行,跟在少年身后,宛如一阵无声无息的风。 只有那人没动。他的首领迅捷地几步来到那人身旁,掐出一个结界,怒声道:“你是怎么回事?你是故意的吗?” 第188章 那人微微摇头,抬脚示意他看向自己的脚底,道:“消声符没有贴好,又被碎瓦片割破,是不小心的。接下来我会注意。” 那首领又瞪他一眼:“你最好是不小心的。都这个时候了,你可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我盯着你呢!” 那人微微颔首,道:“是。” 首领雷厉风行地走了。 那人在他背后暗自苦笑两声,也跟了上去。 又走一阵,少年拐了一个弯,转到一条小道上。 几个黑衣人轻巧地跃至窄巷的另一侧,对他形成一个包围之势,跟得更紧了。 小道越来越窄,首领打出一个复杂的手势。见了那手势,每个人俱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尾缀莲花,长约三寸,而后,随着他挥手令下,将针直直地刺入手掌心中! 诡异的是,他们的手掌心中没有一滴血沁出来。银针透掌而过,就那么幽幽地凌空浮起。一道似隐似现的血红细丝从针尾拖曳而出,又连同银针本身一起,一并消隐而去。 在银针消失的一刻,所有人齐齐盘手,捏出一个共同的手诀。在无人可见之境,一枚枚银针直奔少年而去,在他周围疾速地飞旋舞动,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无形之线,虚虚地飘在半空,只等在收紧的刹那,将他无声无息地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茧,再也无法破出! 少年无知无觉地走着。 首领的手高高抬起,紧接着,猛然落下! 然而,下一刻,一阵剧烈的金光爆出,少年遽然回头。 这些黑衣人仿佛受到某种巨大的冲击,一个个控制不住地翻倒在地,又训练有素地快速站起,瞬间列队成阵,做好准备迎接这未知的攻击! 他们的首领却道一声“不好”,一个纵身,向着少年急掠而下,探手便要去抓他。 就在他即将碰到少年的刹那,一道雪白剑光乍然一闪,从头顶凛然劈下! 那首领躲无可躲,反手抽出一把短刀,将将迎上—— 短刀和长剑相击,刮出刺耳的尖啸,他在剑意的冲击下退出几丈,堪堪立稳,咬了咬牙,断然喝道:“走!” 便欲遁走。然而,对方却不肯放过他。在一阵急似一阵的剑风下,他不得不凝神应对,竟是一时脱走不得。 他的手下也要逃跑,却见空气中陡然泛起涟漪,一个个怪异扭曲的符文凭空浮现,环绕四周。有人不知何时在他们的周围布下了阵法! 其中一人想要硬闯,又立刻被另一人抬手拦住。 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地道:“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碰它。”说着,许是见开始那人微微一动,又道,“绕骨针和你的血脉相连,碰上了这阵,死得更快。” 那人抬起头。只见飘在半空的诡异符号之后有两个人,一立一坐,立着的人身姿挺拔,轮廓清隽,目似点漆,坐着的人歪头支手,散发披肩,端的是一派潇洒风流,不正是顾山青与谢丰年! 另一边的刀剑之争胜负未分,交击声却骤然一停,成一个僵持之势。 那黑衣人的首领手握短刀,抵在对手小腹,一把长剑搭在他的喉间。持剑之人从阴影中走出,神色冷然,更显她五官之绝艳。 叶一冷冰冰地道:“夜色甚深,敢问仲将军,你领着你们人皇殿这一班人,是想把我们白鸿带往何处啊?” -------------------- 第97章 分身乏术 那首领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还要装么?”叶一微微一勾嘴角,“将军也未免太过自谦了。在整个王都城,能安排人手将木清无声无息地绑走,又能和我走下这么多招的,将军以为有几个?”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倒是疏忽了。没想到我们身为同僚,仲将军居然会在我的手下安插卧底。你说是不是,文典?” 几个黑衣人微微骚动,似遮掩着望向其中一人。 他们望向的那人却定定站着,仿佛在原地僵成了一尊石头做的雕塑。 叶一接着道:“你是不是在想,你是如何暴露的?其实理由很简单。把发生的所有事串起来看,这些事情,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 “从几个月前木清被藏在清心苑床底开始,虽然不知道你们要逆天五行做什么,但我猜,那时候你是想试试她化出来的水火能不能用吧?如果能用,也就不必后来再袭击她了。当时木清说她感觉来的是个熟悉的人,我们都以为她喝多了,或者中了迷魂术,可她说的其实是真的。只是谁都没想到,你居然早已修成了一项早已失传的异术——分身之术!” “之后你和山青他们去查案,带回了息壤。回来你主动请缨,去调查那本记录了召唤‘逆天五行’召唤术的书,却什么也没有查到。我猜,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查到吧?只不过,你发现暗自发行那本书的,本来就是你的主子,当然什么都不会说了!” “查案的时候你没法在山青、丰年他们身旁把息壤偷走,所以就有了前些天藏宝阁失窃的事。” “息壤所在的密室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强闯成功过。因此,你趁我不在,以赏月为借口,把山青他们,尤其是保管令牌的白鸿,留在镇异司,又将他们灌醉。等他们醉成一滩烂泥,就化出一个分身,引他们到藏宝阁。你的分身强行破开了第一道大门,穿过整个藏宝阁,又在密室附近扔出一个烟雾弹阻隔视线,只等你的本体假装追过来,就可以与之合二为一。” 第189章 “接着,你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引爆早就提前放在密室里的符咒,做出一副你的分身已经闯入密室的假象,而那三个醉鬼,”说到这,她突然停下了。顾山青不安地动了动,谢丰年也做贼心虚地收了收腿,“也确实如你所愿,被你骗着打开了密室的门。” “你只要趁他们的注意集中在骚乱上时,再一次放出分身,去偷取息壤。之后以‘搜寻闯入者’为理由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与分身汇合为一。最后,在必定搜寻无果之后,跟着他们一起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息壤带走。” “至此,你们从木清体内逼出‘无源水’、‘无根火’,私发书册召唤来了‘无定土’。甚至大胆些说,之前妖王宝库失窃,宝库丢失的东西里,有一样没有形体,不断流动的黄金,想必此时也在你们手中了吧?唯一剩下的,只有白鸿了。” “我以前从未问过木清和白鸿,他们的异术是从何处学来,却没想到居然有这等孽缘。” “那么,我就不得不问了。你们身为王城守卫,伤害同僚,枉顾人命,不惜使出这般下作手段,也要集齐这所谓的逆天五行,到底所为何事啊?” 那首领哼笑一声,道:“我可不晓得你口中的王城守卫指的是谁。而且,既然你知道我们不择手段,又凭什么认为我会老老实实告诉你?”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说给你听也无所谓,我们收集逆天五行,是为了……” 话未说完,他猛然掷出一套暗符,十八般武器破符而出,如暴风骤雨般向叶一袭去! 这符来势汹汹,逼得叶一不得不分神应对。 那首领借此机会,猛然抽身后退,疾行几步,飞身上檐,直逼顾山青而来! 然而,正当顾山青屏息以待,他却一个反手,无比精准地将手中短刀掷向法阵一角。飘在半空中的符文霎时现出破口,摇摇欲坠,他喝道:“还不快走!” 那些黑衣人身手极快,秩序井然,抓住机会,应声即走。 早在行动之前,叶一便叮嘱过他们莫要与人皇殿的人正面冲突,顾山青自是不会拦他们。一转眼,几人便不见了踪影。 顾山青眼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正要回头问问白鸿怎样,却蓦然发现,谢丰年的法阵外仍留着一个人,一个明明连眼睛都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 他的手腕上缠着一圈藤蔓,藤蔓的另一头遥遥地连缀在白鸿的袖中。 白鸿远远地叫道:“别走!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那人浑身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松动了,甚至不自觉地往白鸿的方向走了两步,就好像他想要留下来。 然而,下一刻,只听他们的首领不耐烦地远远喝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走?” 那黑衣人的颤抖止住了,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一个反手,握住缠在他腕上的藤蔓,另一只手从袖中掏出短刀,谁也来不及阻止,狠狠斩下—— “白鸿!!” 白鸿一声痛呼,藤蔓瞬间收回。 那人的身形顿了顿,决然向同伴离开的方向奔去。 顾山青不自觉地追出两步,突然听叶一叫他,又赶忙折返回来,来到白鸿身边:“怎么样,你还好么?” 白鸿委屈地举起手来,瘪了瘪嘴。他的五指指尖全部被削去了一截,似是由谢丰年快速处理过,并未渗出太多血。 谢丰年道:“没有伤筋动骨,养一养就好了。” 叶一松了口气:“太好了,回去再让林岩树给你瞧瞧,不会有问题的。” 白鸿却没有答她,只一心一意盯住自己的指尖。他的眼中弥漫着水雾,有好几个瞬间,顾山青都以为他要掉下泪来,可直到最后都没有。 顾山青斟酌地道:“或许……他也有什么不得已之处。”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白鸿低低地“嗯”了一声,抬头道:“和尚呢?” 这又是一个难题。 尽管他们把事情的大概对白鸿说了,但也没有面面俱到,比如这一部分。 早在前两日,叶一便悄悄回了王都,直到今晚为止,一直未现身,而是以密信与顾山青和谢丰年沟通。 为了将张文典,或者说人皇殿引出来,顾山青和谢丰年装作去追查线索,在坐起兮车出城之后,又改装易容,折返了回来——据谢丰年的调查,这线索本身便是人皇殿见他们四处追查,特意放出来的,只为了将他们调虎离山,他们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然而,既是特意放出来的线索,他们不能确定,卫城会不会也布下了人皇殿的眼线,唯有在确认了他们的行踪之后才会动手,于是,便由叶一出面,催了他们一把。 如果叶一是独自一人出行,她自会飞剑传书。但问题是,整个镇异司里传递消息最为方便的便是不空。 若是由叶一飞剑传信,不空却不出马,免不了便会有两种猜测:一是不空失踪,叶一独自归来,这时顾山青他们再提出去寻找线索,未免显得冷漠。二是不空受了伤,行动不便,那么叶一自然也无法很快赶回。人皇殿人手充足,得了消息,说不定还会差人去打探一番,更为不妙。 因此,他们商议再三,决定由谢丰年伪作出不空隔空传信的假象。这样一来,叶一御剑,不空浮空,不日即回,自会逼得人皇殿尽快开始行动。 第190章 而这其中的种种曲折考量,他们当然是没有告诉白鸿的。 在顾山青说到张文典可能是人皇殿的卧底时,他便十分不信,如果再对他说了不空的传信乃是伪造,恐怕撑不到这时,白鸿便早露出了马脚。 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切并非他们所愿,但毕竟骗了,就是骗了。 因此,白鸿这问题一出,顾山青只觉心中难过与愧疚交织而上,一时竟无言以对。另一边谢丰年也没有做声。 最终还是叶一清了清嗓子,艰涩地道:“抱歉,我没有找到他。也许有一天他会自己回来,但也有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白鸿沉默的时间更长了,长到顾山青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才听到他又低低地“嗯”了一声,道:“我要回家了。” 说完,便走了。 望着他渐渐走远的孤单背影,顾山青担忧地道:“司台,要不要我派小黑去保护他一下?” 叶一摇摇头道:“不用。闹了这么一回,人皇殿一时半会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了。他们也不想和我们撕破脸。” 谢丰年愤然地道:“白鸿的事先不提,难道木清的仇,就这么算了?” 叶一苦笑道:“没有证据,就算明知是他们做的,也没有办法。我之后会去试着和念君交涉,看看他对人皇殿的这些行径是否有所了解。” 谢丰年不屑地哼了一声,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不外乎是纵容包庇罢了!你还能把他从人君的位置上拉下马不成?” 叶一长叹一声,道:“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念君他也……” 她没有说下去,只摇了摇头,便住了口。 谢丰年瞧她一眼,又冷笑一声,道:“说来也是好笑。那个什么仲将军不是整日吹嘘他们光明磊落,武力无双么!我看今天这暗器用得也挺顺手啊!” 叶一止住他:“好了,现在说这个也没有用了。”又道,“我刚才交手时用剑气震伤了他,怎么都得养上一阵子才能好,也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了。走罢!” -------------------- 第98章 分身乏术 叶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街上只剩下顾山青和谢丰年慢慢地走。 走着走着,谢丰年突然瞥了他一眼。 顾山青偏头道:“怎么?” 谢丰年道:“没什么。”他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道,“只凭着这么一点捕风捉影的线索,你就认定张文典是卧底了?说白了,当时藏宝阁里发生了什么其实全是你的推测。如果他最后不是卧底,岂不是被你伤透了心。” 顾山青苦笑。确实,当时他去找谢丰年说起此事时,他便将信将疑。若不是叶一力主按计划行事,谢丰年其实或许并不赞同他的做法。 他想了想,道:“也不止是那些。有一个细节叶司台刚才没有提。而那一点,其实才是让我真正开始怀疑张文典的起点。” 谢丰年问道:“什么细节?” 顾山青道:“你记得我当时在怀义镇进入地底的时候,手臂被息壤所伤么?我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过,但它回来之后一直有些痛痒,叶司台就让我去找了林神医,取出来了一小块指肚大的残留息壤。我一直留在家中。” “它一直是指向镇异司它的本体的,但是在息壤丢失之后,我拿着它一路找回藏宝阁,进到藏宝阁里,它又指向外面,然后就突然没了反应。这种死物,寻常是不会突然有什么变化的……” 谢丰年打断他道:“所以,你怀疑是有人想办法切断了它和本体之间的联系?” 顾山青点点头,道:“对。我端着它进藏宝阁时也没有设防,门口的人都看见了。但知道那是什么的只有张文典。以他之聪慧,不会看不出我在干什么。” 谢丰年失笑一声:“这么一说,你那块小息壤的反应也说得通了。你在藏宝阁外的时候他在藏宝阁门口,你在藏宝阁里的时候他在藏宝阁外,当时息壤其实就在他身上!”他摇了摇头,“我还一直觉得他规矩又胆小,倒真是小瞧他了!” 顾山青道:“是。而一旦起了疑心,之后就很容易顺藤摸瓜,察觉很多以前没有注意过的疑点了。” 谢丰年歪了歪头:“那你又为什么觉得他是人皇殿的人?” 顾山青道:“能在一瞬间抓走木清,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背后的组织必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而且,以文典……张文典之能,也没必要为什么乡野散门效劳。能支使王都的书局印书,又那么害怕木清认出他们的身份……” 谢丰年道:“就只能要么是人皇殿,要么是守城军了。守城军整日深居简出,忙着训练,也就人皇殿能搞出这么多幺蛾子!”他顿了顿,又道,“这个张文典!居然对木清下得去这么狠的手!背信弃义,上赶着给人家做脏活,也没见他受什么敬重,难道还指望凭这个搏出什么远大的前程?” 顾山青想起他被白鸿拉住时颤抖的样子,摇了摇头:“说不定他真的有什么难处罢……不知明日到了镇异司,他会作何表现啊。” 谢丰年一愣,道:“闹到这种地步,他还敢来?” 顾山青也愣了,道:“他全程没出声没露脸,不就是不想认下这个身份?如果这就不来了,不是不打自招?” 就此无话。 然而,第二日,张文典果然没有来。 第191章 他似乎突然就这么消失了,对他留在镇异司的物事没有丝毫不舍和留恋。木案上的东西原样摆在那里,也没有人去动它,仿佛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 之后几日,叶一又奔忙起来。但每每问起念君和人皇殿那边的消息,她都会摇摇头,只道念君这段时间一直称病,她就算想见也见不到他。仲文仲武更是百般推脱。 叶一逼不得已,只得让谢丰年放出几只包打听,一直盯住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有何动静。 顾山青还去找了鹭飞飞。稍一问起,鹭飞飞便抱怨连连,道人皇殿这段时日总是给他老大找事做,不是找这个花,就是寻那个草,说念君体弱,煎药要用。大鹏王为人爽朗义气,也不懂得推脱,搞得苍殊倒有好一阵子没在王都了。 顾山青心中了然,也不多说什么,只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向。 另一边,木清好了许多,不再需要人每日照顾,文影自觉长时间住在林神医处也不妥当,便搬了出来,搬到了镇异司。 顾山青常常见到她在偏僻处练剑,阿石和阿土仍旧在一旁守着她。叶一在百忙之中,有时也会给她做些指导。一明丽、一清秀两名女子在院中飒然舞剑,总会引来许多人围观。 然而,尽管顾山青不懂剑,依然觉得,她的剑法好像再不似当初作弦上舞时那般轻盈,而更多了几分凛冽和萧索。 镇异司只剩了三人,别的不提,最难办的首先便是守城门一项。虽说叶一总会放她的大剑替他们顶上那么一两日,也依然是杯水车薪。 白鸿时去时不去,谢丰年也早就不亲自去了,甚至撺掇着顾山青派小黑独守城门。虽说这也并非不可行,顾山青却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哪怕是带着一摞需要批阅的文书在城楼上慢慢看,他也总归要去城东门处报个到。 一日,顾山青从木案前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舒展舒展筋骨,前往城东门,文影却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他身后,轻声道:“顾大人。” 顾山青微微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到是她,忙道:“文姑娘,怎么了?” 文影迟疑片刻,道:“您这几日这么辛苦,不如我替您去守门吧?我剑术不济,但阿石阿土非常憨实耐打,力气也大,我想……应该总不至于守不住一道城门吧?” 顾山青一愣,客气地道:“多谢文姑娘关心。不过,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姑娘得去问叶司台。” 文影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走了。 然而没过两日,叶一便吩咐顾山青教一教她该如何处理文书,守城门时该注意些什么,乃至遇到厉害的精怪当如何应对——一般而言,镇异司的每个人术业有专攻,都有自身擅长的方向,但真正实操起来,基本都是从头脑简单、只用武力便能对付的精怪开始捉起。虽然没有明说,叶一这是准备将文影收入麾下了。 顾山青微微一笑,对文影道:“欢迎。” 文影一脸迷茫,不知他是何意,顾山青也没有解释。 在教她的过程中,顾山青能明显觉出,文影的父母和哥哥将她保护得极好。 哪怕在因蜃精,或者说因林校尉失去了哥哥之后,她依然会对某些案件中受害者的惨状,或者行凶者的恶行表露出一种天真的悲悯,或者愕然。而除了剑术之外,她可以说对任何其他的异术异法几乎一无所知。 但好在她十分勤勉,不仅把顾山青留给她的诸如认读符文、分析案情之类的任务全部完成,又自己去藏文馆翻看了许多案卷,触类旁通,渐渐地便能自己独立批改文书了,只需顾山青稍作查看,确认无误即可。 与她相对的是,白鸿那边的案卷却越积越多,一摞摞地堆在他的案边——也不知是张文典离开之后他愈发不爱理事,还是他的文书原本便一大半都是张文典帮他看的。 到了后来,甚至发展到案卷司的人抱着满怀书卷急得到处找他,找他不到,只能跑到顾山青跟前哭诉的地步。 顾山青让他们往后把案子少分给白鸿一些,又将拖得太久的一部分自己批了,这才算解了一时之急。 一天半夜,顾山青又带着一摞案卷到城东门边守边批,不知为何改得异常顺利,很快就批完了。 他干坐一会儿,见城门内外四下无人,守卫昏昏欲睡,努力地保持清醒,不似有什么状况要发生,便放出小黑立在城楼檐上,自己则回到镇异司,准备再拿上一摞案卷过去。 镇异司的大门在夜半无人时是合上的,只有用他们的令牌才能打开。 然而,顾山青刚刚推开一条门缝,尚未进门,就觉大堂中有一道人影闪过,当下喝道:“是谁!切莫妄动!” 那人正要逃走,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站直身子。尽管他背对着顾山青,顾山青仍然立刻认出了他是谁:“文典,你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张文典没有回答,似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一般,依然没有转过身来。 顾山青望向他的身后,那里分明是白鸿的案几,案卷在木案左右两边分成高低两摞,仍有一本摊在案面上,放着笔,墨犹未干。 这是帮白鸿批文书来了。 顾山青低低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张文典沉默一阵,道:“你要收回我的令牌吗?” 顾山青轻嘲道:“就算收回了令牌,一道大门难道还能拦得住你么?” 第192章 张文典知他指的是藏宝阁的事,苦笑一声,也不作答。 顾山青摇了摇头,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道:“我不是叶司台,我没有资格决定要不要收回你的令牌。你自己去问她吧。” 过了许久,张文典才最终低声道:“多谢。”一个闪身,消失在了镇异司的院子里。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面向顾山青。 然而,自那之后,白鸿的文书再也没有高高堆起过。 -------------------- 第99章 分身乏术 又过几日,木清身体完全恢复,从林神医的院子里搬了出来。 失去了操纵水火之能,木清自是没法继续留在镇异司了。她用过往积攒下来的酬劳,以及叶一给的恤金,在一条热闹的商街上盘下了一个铺子,顾山青他们去时,已然修整得差不多了。 谢丰年盯着铺子里出来进去的匠人,道:“怎么都快装完了?你不是一直在林岩树那里躺着呢吗?该不会是缠着你顾大哥学了摄魂术,远远地操纵人家林神医帮你弄的吧?” 木清捶他一记,嗔道:“瞎说什么呢!我请人帮忙,还用得到摄魂术?喏,那不是阿白吗!” 在她努嘴的方向,一个清秀斯文的男子正弯着腰,对补缀桌脚的漆匠说些什么,两只温柔下垂的鹿耳从头发底下冒出来,不时轻轻一甩。 顾山青早就看他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听她这么一说,分明是清心苑声名在外的头牌公子,鹿白! 而这位公子正满头大汗地提着一把沾满灰尘的旧椅子往外搬。 有两个姑娘停下脚步,交头接耳一阵,好像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又嘻嘻哈哈地走了。 顾山青微微一笑,问木清道:“你准备用这个铺子做些什么?” 听他这么问,木清顿时眼神一亮,道:“我早就想好了!咱们之前在灯会上不是见过好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吗!什么画了符的摆件,施了咒的簪子之类的。那些小贩卖的东西又假又难看,我准备开一家珠宝店,专做刻了符的首饰,把他们通通比下去!” 顾山青道:“刻了符的首饰?” 木清道:“对啊!刻些什么守护符啊,清心符啊,又漂亮又有用,多好啊!” 谢丰年戏谑道:“守护符?你确定刻的不是障眼法?专门骗那些不长眼的傻男人?” 木清大怒:“你说什么!我怎么会做那种东西!”说着,便要打他。 谢丰年大笑,拔腿就跑。 两人追打一阵,木清追得累了,停下来喘两口气,不屑地道:“男人有什么值得骗的,你们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谢丰年从顾山青背后探出头来:“那……这么说来,你是不准备骗那些清心苑的公子帮你卖簪子了?” 木清瞪他:“这怎么是一回事!而且……就算真的让他们帮我卖了,你情我愿的,哪里算骗?啊?你说啊,哪里算骗?”她顿了顿,又道,“其实他们这都不算什么。如果大和尚在,他肯定会先买一大堆。给他遇到的那些莺莺燕燕散完了,我的簪子也就不愁卖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三个人一时沉默。 顾山青转移话题道:“进首饰的上家,还有刻符做图样的画娘,你都找到了?” 木清得意道:“那肯定的!我早就瞧好了!我一直想等离了镇异司就开这么一家店呢!不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似是意识到她的话让气氛又突然低沉下来,木清故作欢快地赶他们道,“好啦好啦,你们快去忙去吧!现在也没什么好看的,等开业了你们再过来,去吧去吧,走啊!” 又过了些时日,木清的醉清阁如约开业,小小的店铺门前人满为患,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顾山青依然一打眼便瞧见了鹿白。他站在木清身后,整个人淡淡的,仿佛一个安静又恬然的影子,正微笑地看着木清与各色人等说笑寒暄。一旁几个男子或俊美或纤秀,在闲聊着什么,显然是他在清心苑的同僚。 谢丰年咋舌道:“我知道木清认识的人多,但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啊!怎么办?我们要过去吗?” 顾山青笑道:“算了吧,我们就是来捧个场的,想来随时都能来,让她忙吧!把贺礼交给管事的,我们就走吧!” 谢丰年想了想,道:“也行。” 说着,两人便往礼簿的方向挤。 然而这人实在太多,挤了没一阵,顾山青额上便渗出汗来。他抬起头,正要深吸一口气,正对上木清转过来的目光。 木清兴高采烈:“顾大哥,谢大哥,你们来啦!” 于是他们便被请到了木清的店里。 店里也已然挤满了人,有打扮低调,衣锻却暗暗光华流转的富家子,也有布衣荆钗,不掩佳色的平民女。有的人在金饰华冠前流连驻足,也有的对着一架的素色木钗挑来拣去,爱不释手。柜台后接待的一水儿全是女子,笑意盈盈,说起话来妙语连珠,总能劝人带走一件。 顾山青随手选了一枚刻了静气符的白玉戒指,请她们包起来,算是对木清聊表支持。付过了银子,见谢丰年仍在不同的柜台见踱来踱去,他笑问道:“你不也买上一件?” 谢丰年哼道:“以后她不整天求我帮她做东西就不错了,我还上赶着买她的?” 顾山青一笑,道:“也是。” 第193章 之后两人又等了好一阵,不时给店里忙不过来的女堂倌搭一把手,帮一帮忙,等到捧场的客人慢慢散去,店里清净了几分,他们才寻了两把椅子坐下。这时木清在外头也忙得差不多了,风风火火地来到两人身旁,一气灌下一杯凉茶水,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道:“累死我了,怎么这么多人啊!” 谢丰年哧道:“人多还不好?你可别在这得了便宜卖乖了!而且,这些人还不都是你自己请来的?” 木清委屈道:“那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啊!你净会说风凉话!” 顾山青笑道:“你这是所有人都接待完了?跑进来和我们说话。” 木清一摆手道:“有阿白在外面呢,不管他们!顾大哥,谢大哥,你们再等我一下,晚上我请你们吃好吃的!” 顾山青摇了摇头,神色微微一正:“不必了,我们这就走。其实我们这次来,除了祝你开业大吉,还有一件事。叶司台觉得一直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决定……” 说着,他迟疑了。 谢丰年接话道,面色冷然:“她决定在七日后为不空办一个丧礼。” 不空的丧礼办得十分低调,不声不响。 叶一请来了生前与他相熟的几位和尚为他做法事,整个过程只有镇异司的人在场。 顾山青看着那几位大师为不空入龛、移龛,一遍又一遍地念佛做法,奠祭茶汤,也不知龛中装的是烧化成灰的叶一从云牧带回来的那一只脚,还是还是之后又收拢起来的衣冠,和他曾经用过的佛器。 在行完起骨佛事,前往城外佛塔的路上,顾山青止不住地想,不该是这样的。不空的葬礼,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长成一个须发皆白,笑咪咪的老和尚,在百年之时,在徒子徒孙的环绕中圆寂寿终。 他的葬礼上,该有全王都所有寺庙的住持和长老,该有全王城所有爱戴他、敬仰他的平民百姓。他们挤满整个寺院的院落,长老在前,百姓在后,为他诵经念佛,对他行礼拜谒。会有淘气的小孩在法事现场跑来跑去,不明白为何温柔的母亲手握佛珠,眼含泪水。他们会嬉笑玩闹,会撞在行法事的大师身上,不小心向后跌倒,引起一片慌乱,但没关系,不空不会介意。 而在为他送骨的队伍途径之地,该是万人空巷,人们挨挨挤挤,却静默而肃穆,他们扒在墙头,坐在檐上,只为看不空最后一眼,直到长长的送葬队伍走远,依然久久目送。 这才是不空的葬礼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高举的佛龛中只有一只断腿,跟随的队伍稀疏而又寥落。哪怕有好奇的行人驻足停顿,窃窃私语,也猜不出他们送的究竟是何人。 他们要去的佛塔在王都外的小山上。哪怕心中悲伤,顾山青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个适合远足的好天气,和风温柔,日光灿烂。 在长老大师念诵最后一遍经文时,顾山青在余光里看到远远地有人影一闪,躲在了塔林周围粗大的树后。看那身形,或许是张文典,但他没有去确认。 回程路上,他与谢丰年和木清告了别,特意绕了远,去了不空对他说过的,他经常去讲佛、作画的一家寺院。 在他即将踏入庙门时,正好有两个妙龄的女子说笑着走了出来,风姿绰约,衣衫摇曳。 “真可惜呢,又没碰到他。” “是啊,他都好久没来了,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说什么呢!不空大师神通那么广大,画画又好,能出什么事?” “也是,大概在忙吧!说不定下一次就见到了!” “走了走了……” 说着,她们脚步轻快地走了。 顾山青在原地呆立一阵,最终是收回了脚,转身离开了。 回了家,顾山青独自进入屋中,在屋中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在屋中坐了许久,直到日头西落,屋中一片昏瞑。 当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时,顾山青动了动。 他站起身,用火石点起了灯,又从角落里翻出一张从未用过的崭新宣纸,展开,摊平,凝视片刻,而后,慢慢地在纸上伸手抹去。 在他的手抹过之处,宣纸上浮现出他和苍殊飞过城东门时的样子。 那时的不空悬浮在城楼之上,镇异司的人们在门外暗自蹲守,等他回来,这画就留在了镇异司的大堂。 小小的城门之上,苍殊真身下四只鹰爪,翅开两丈,英武不凡,而顾山青伏在他背后,肩上立着小黑,睡眼惺忪,连披的皮毛大氅都纤毫毕现。 ——这世间再没有如不空一般嗜美的和尚。 -------------------- 元旦出门停更2天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100章 不空 圆慈法师是在向路边的食摊讨一碗水时遇见那个孩子的。 那孩子身形瘦小,衣衫破烂,两个脚的脚趾都从草鞋里冒出了头,眼睛却又黑又亮,似在熠熠闪光。 圆慈原以为他是个哑巴。无论问他叫什么,是从哪里来,那孩子都不回答。只在问他想要什么时,伸出一根细细的食指,从圆慈的粗茶碗里蘸了蘸水,在满是油渍的木桌上画了几笔,画出两个活灵活现的大包子。 于是,圆慈从破钱袋里摸出几枚铜钱,向店家买了包子。包子馅大肉喷香,油亮欲滴,看着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喝完了茶,他便准备走了。 第194章 却不想,那孩子竟就此赖上了他。 圆慈试着将他赶走,不让他呆在身旁,那孩子就远远地跟着。跟着他布施,跟着他化缘,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如此跟了三个镇子,圆慈终于妥协了。 他回身来到那孩子旁,摸了摸他的脑袋,叹气道:“这可是一条苦路啊,你真的要跟着我吗?” 那孩子依然望着他,眼眸闪亮如星子。 圆慈带着他回了山门。 说是山门,其实也不过是一间建在山中的破寺,不知何年所修,更不知何年所缮。寺里唯一的一尊大佛,漆皮早已干裂、剥落,坑坑洼洼的,只有一双佛眼仍眺着远方,支撑住它最后的一点宝相庄严。 庙里还有圆慈的两个徒弟。一个是他在街边捡的,捡来时不过两三岁,一个是在襁褓中被送进了他的庙门里,他给他们起名叫慧通,和慧能。 可圆慈思来想去,却迟迟决定不了这个新徒弟该叫什么。他没有法子,只先叫他“孩子”。 而在圆慈听不到的地方,两位师兄叫他“小哑巴”。 圆慈教了小哑巴如何识字念经,又把洒扫山门的任务交给了他。慧通和慧能除了总叫他“哑巴”,倒也没有苛待于他——话说回来,他们毕竟比他大上太多,早便开始独自下山化缘了,时常不在庙里。 小哑巴喜欢画画,用灶灰画,用树枝画,用扫帚画,画在地上,画在墙上,画在弥勒佛的大肚皮上。 每当慧能从山下回来,瞧见那些被涂得乱七八糟的佛像,总要气急败坏。他一边嚷嚷着“师父你管管他!”,一边想要抓他,却总是被小哑巴灵活地躲开、溜走。好在小哑巴也总是会把他涂脏的佛像擦洗干净,慧能也只能在师父笑眯眯的纵容中无可奈何地作罢。 日子这么过着。 直到有一天,小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一开口,不似幼儿的牙牙学语,吱唔不清,倒像个教了许多年书的夫子,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不论对什么,都有一番自己的道理。 慧通和慧能惊讶不已,追着他询问,为何他以前从不说话,每一次,小哑巴的回答都有所不同。 他说,他其实是天上的神官转世,因言语失当,得罪了天帝,不仅被贬下凡间,更要在人间静默十年,算下来,正好是到今年。 他又说,他从小就被专吃声音的精怪附了身,是他潜心念佛,在心中念了数不清千遍还是万遍,终于佛法显灵,将那妖怪驱走,他才得以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还说,这是他早已过世的母亲教他的,她告诉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若是一开口不能艳惊四座,那干脆还是闭嘴为好。 圆慈认真地听着慧通和慧能转述的,他的满口胡言,没有罚小哑巴出家人不打诳语,却叹息了一声,道:“我琢磨了良久,原本想为他起名叫慧明,取‘缄口不言语,心中一点明’之意,但现在看来,他实在太聪明了。过刚易折,过慧易夭,还是愚钝些罢!不如就叫他,慧远。” 于是,“小哑巴”变成了“慧远”。 慧远一天天地长大了。 圆慈再下山化缘时,不仅要去化果腹的吃食,布施的银两,还要去求那些富贵人家,求他们给些不用了的笔墨和白纸。 尤其是纸。慧远用墨十分俭省,纸却节约不得。 圆慈求得的,大多是些竹纸或者麻纸,慧远会在纸上画得密密麻麻,直到再也无从下笔。只有偶尔得来的没有用过的宣纸,他才会珍而重之地画上一副整画。 慧通总催他多画几幅佛像,拿出去卖一卖,卖给那些请不起名家,却也想在家中供一幅佛像的穷苦人,好歹能换回几枚可怜的铜板,圆慈却从不管他。 圆慈也曾经问过他,要不要为他请一位师父,专门教他习画——尽管他们没有太多钱财,但若是慧远想学,他到底还是能想法子给人多做几场法事,挤出些来。 却被慧远干脆地拒绝了。 他疑惑地望着他,道:“我以天为师,以地为师,以山川草木、鸟树虫鱼为师,我的师父这样多,还要专门请人做什么?” 慧远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圆慈时常会见他将纸笔放入背篓中,只带上那么一点点干粮,便提着一只水葫芦,走进深山,一去不知时日。再回来时,所有的纸上都涂满了画。有时是一枚木叶细腻的纹理,有时是日落时天边飘渺的晚霞。 活了这许多年,圆慈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画。 有时候,圆慈也会生出几分担忧,对他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注),你这般沉迷声色,怕是于修行无益啊!” 慧远却说:“师父,我佛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若不试尽世间诸般颜色,又如何识得五蕴皆空呢?” 于是圆慈只能随他。 他们的吃穿住用皆是缘化而来,哪怕偶尔有山下的贵人奉上一点香火,也很快被圆慈散掉。 慧通常常抱怨他:“师父,你哪怕只留下一点点,用来修佛像也好啊!何必全散出去!你看咱们这个寺庙,都破成什么样了啊?” 圆慈总会笑道:“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破又如何?我佛云‘四大皆空’。你又何必拘泥于这一座金身法相?” 但慧通说的其实是对的。 第195章 他们的寺庙年代久远,实在太过破旧,在一个夏夜之时,暴雨突至,大雄宝殿竟在惊雷中坍塌了一角。掉落的房梁将佛像砸得破碎,却露出一摞陈旧的古书。 古书里画着许多复杂的符文,符文旁又附着更多难解的注言。圆慈瞅了一眼,便将它们丢到了一边——修屋修佛都需要钱,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圆慈不是不知道这或许是些传说中的术法书。他年轻时也曾在四方行脚,见过许多咄咄怪事,自然也遇到过驱魔除怪的和尚道士。这些和尚道士的本领五花八门,离奇而诡谲,圆慈从来对他们敬而远之。 他不理会,慧远却对这堆书上了心。 那一阵子,他甚至不再去到处画画了,而是抱着这堆书翻来翻去。慧通慧能问他读出了什么,他讲解一阵,两人听不懂,便失去了兴趣。 过了两月,慧远也把这些书丢开了,不知扔到了哪里。 圆慈以为那只是年轻人一时的好奇。 一日晌午,三个徒弟都不在寺里。圆慈心血来潮,在刚刚修好不久的大殿念经打坐,念了不久,便被透窗而入的日头照得昏昏欲睡。在即将困极栽倒的一瞬间,他勉力地一抬眼,却蓦然发现对面的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幅画,一幅他刚刚开始打坐时绝然没有的画。画上岩石料峭,怪树嶙峋。 圆慈的困意瞬间无影无踪。 而在短暂的惊骇之后,他突地意识到,这是慧远的画。尽管没见过这幅,他见他画了千张万张,又如何能不认得? 稍定下心来,圆慈又恍惚想起,这幅图景,他其实是见过的。 在多年以前刚刚住进这座废寺时,圆慈也曾经在山中流连,把这大山深处通通探索了一个遍。时至今日,能记住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此时突然见了这画,倒勾起了他些许稀薄的印象。 这是什么意思? 自长大以后,慧远再也不曾在墙上作画。这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真的是他画的吗?他是如何画的?是不是,与之前藏在佛像里的那堆书有关? 他只是想试试自己的本领吗? 还是说……慧远出了什么事,想让他去到这里呢? 圆慈战战兢兢,在大殿里踱来踱去,前思后想。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心,用平日下山的包袱包了两块大馍,提了一葫芦水,在时近隔二十年之后,再次进山了。 山路崎岖艰险,他的手脚也不复当年。圆慈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次跤,又有多少次怀疑自己走上歧路。但好在他毕竟是走对了。在跋涉了两天一夜之后,圆慈终于在一堵峭壁上看到了慧远画中的奇树和怪石。 又一低头,瞧见了倒在山崖之下的慧远。 圆慈不记得他是怎么下去的了。他只记得自己连滚带爬地来到慧远身旁,终于把他摇醒时长舒的一口气。 慧远睁开眼,懵懂地望着他,竟似有几分惊讶:“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圆慈好气又好笑:“不是你让师父来的?” 慧远更惊讶了:“我?” 圆慈将大殿上的画对他说了,慧远才似有所悟——原来,他对那幅画竟一无所知。 他只道:“在掉下来的那一瞬间,徒儿好像看到三千世界交叠在我的眼前,触手可及,或许,师父你所在的那座大殿,便是其中一个小世界吧!” 圆慈又问他:“你是如何跌下来的?” 慧远的面上却现出一丝赧然:“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只极漂亮罕见的蓝蝶,一路追着它,没注意脚下……” 圆慈摇头叹气,转过身去:“上来罢!” 慧远的腿摔断了,自是无法自行走路了。他乖巧地趴在圆慈的背上。 山路依然艰难,圆慈却莫名觉得,好像比来时好走了许多。 他问慧远:“你这本领,是从佛像里的书上学的?” 他感到慧远在他的背后摇了摇头:“书上都是些基本的术式,我想,那是徒儿将师父教我的佛法义理与其中几种结合,融会而成。所结合的,应当是移行之术、探囊之术、归一之术……” 背上的的慧远年少而清瘦,圆通似懂非懂地听着,一步一步地走着,心想:我的徒儿,是个不出世的天才。 -------------------- 第101章 不空 回来之后,圆慈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山里的事。当慧通和慧能问起,也只以“给殿里添些点缀”为由搪塞了过去。 慧远见他如此,一样缄默不言。 唯一的变化是,圆慈为慧远四处找纸,找得更勤了。 一日,圆慈算了算日子,想着慧远的纸又快该用完了,又一次下了山。下山之后,吃了几个闭门羹,他去了十里外的贾员外家。 贾员外有个半大的儿子,正是读书做文章的年岁,总有些写了几笔便丢在一边的废纸。哪怕只是练字的草纸,也是上好的宣纸。稍微剪一剪裁一裁,便够慧远画一张四方的山水。 然而,这一趟,他却一无所获。 贾家的管家道他家少爷随员外进了城,少爷不在家,自是没有纸的。 圆慈心中失望,准备再走得远些,去那些他之前从未去过的镇子碰碰运气。走在路上,突然见两个行人嬉笑着向一个方向跑去。 他听到一人说:“快走快走,这可是个稀奇事!” 第196章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么,和尚给婊子画像,这事谁见过?” 圆慈心中一紧,跟在他们身后,也一同去了。走了不远,只见镇中唯一一家青楼的门口围了许多人,人们私语着,指指点点,不时发出阵阵恶意的嘲笑。 他探出头去。在人群正中,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嘻嘻笑着,不时向谁飞一个眼风,而后搔首弄姿地变换一个姿势。在她的对面,年轻的和尚半跪半蹲,正提着笔,在一张小案上专注地作画。 是慧远。 圆慈只觉自己的脉搏停了一瞬。他在原地站了一阵,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当又有人说了句什么荤话,在人群里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圆慈轻轻地拨开站在他前面的人,走了进去。 人群安静下来。 他在慧远身前立定。 慧远抬起头来,见到是他,有几分惊讶,甚至有几分欣喜。他依然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圆慈不答,反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慧远歪了歪头,道:“阿弥陀佛,徒儿在给这位女施主画像。” 圆慈道:“你为何给她画像?” 慧远道:“刚才徒儿在画街景时,被这位女施主看到。施主问徒儿可不可以给她画一幅,徒儿便画了。” 圆慈道:“你可知周围的人为何笑你?” 慧远道:“知道。他们以为徒儿坏了我佛的规矩,所行淫猥,犯下世所不容的色戒,是以取笑于我。” 圆慈道:“那你为何仍要给她画像?” 慧远道:“这位女施主于我而言,一如林下之彩蝶,山巅之明月,唯大化美之造物尔。徒儿问心无所愧,为何不能画?” 圆慈定定地凝视了他须臾,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道:“走罢。” 慧远一愣,道了一声“是”,快速地在画上添了几笔,恭恭敬敬地递给对面的女子,才匆匆跟上师父的脚步。 女子接过画,低头一看,竟是一时怔忪——画上是她没错,银面蜂腰,身姿袅娜如细柳,却没有半点她想象里的风骚。画上的女子笑意盎然,竟是一派如烂烂阳光般的灿然,妩媚,却明丽如斯。 带着慧远回到山上,圆慈一夜未眠。 第二日晨起,圆慈唤慧远来到大殿,又叫来一脸茫然的慧通——慧能正好下山去了,不在寺里。 他站在佛前,先对慧通道:“慧通,我今日叫你过来,是让你做个见证。”又转向慧远,“慧远,你过来。” 慧远来到他跟前,在垫上端端正正地跪下。 圆慈道:“慧远,你今年已年至十八。你说你不记得自己的生卒年月,我原本想过一阵子,在我收养你的那日为你行受戒之礼,但我此时改了主意。这个戒,你还是不要受了。” 慧远猛然抬头:“师父!你……是因为昨日的事,要赶我走么?” 圆慈摇了摇头,道:“不,师父不是要赶你走。师父是想为你留下一个机缘。” 慧远眉头微皱,道:“机缘?什么机缘?” 圆慈微微一笑:“师父也不知道。你或许会遇到,或许遇不到。但是,如果真的遇到了,既然没有受戒,你就自由自在地,还俗去吧!” 慧远面露惊骇:“师父!!我怎会——” 圆慈抬起一只手,阻住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不必多说。我既已做下决定,便不会再改变主意。”他顿了顿,又认真地道,“空不异色,色不异空。徒儿啊,你注定是要投身到这广大世间中去的。师父不想你在紧要时分,为一点过往许下的清规戒誓所困,做出违背本心之事。” 慧远道:“师父……” 圆慈又话锋一转:“不过,既要行走世间,自该有玲珑七窍。‘慧远’这个名字,便不甚合适了。师父只盼你不要被这世间的纷乱所迷,哪怕周遭嚣嚣嚷嚷,你也当如昨日一般,守住灵台的一点清明。空是不空,不空是空。你要谨记。”他顿了顿,“从此以后,你,便叫作‘不空’吧!” 在为不空改名的第二年,师父就走了。 死时身上块块黑斑,颈下腋下肿大如卵蛋。他们说,这恶疾随鼠群流传,从一个镇子蔓延向另一个镇子,一来,镇里的人即十去其九,人们闻之色变,称之为“黑杀病”。 在埋葬了师父半个月之后,他的二师兄慧能也在厢房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不空在大殿中静静地坐了十五个日夜,没等来早有两个月没回来的慧通。 他为师父和师兄洒扫了坟墓,念过了最后一遍祷经,便收拾起他仅有的一点物事——一杆用了许久的羊毫细笔,一方不知他师父从何处求得的精巧小砚,一小块所余不多的墨锭,一沓各式交杂的纸,以及两身破旧的僧衣,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望了这深山寒寺最后一眼,独自下了山。 他走过一个镇子又一个镇子。 每个镇子都是一般的人烟稀落,静如死寂,不知人们是跑了,还是死了。不时能见到有人倒在路上,无人收尸,被路过的野兽虫豸啃咬得支离破碎。 不空将这些残尸一具具收拢起来,埋于地下,为他们超度念经,走一路,埋一路,念一路。 仅剩的留下来的人们躲在屋内闭门不出,苟延残喘,度得一日,算是一日。 然而,即便如此,这些躲过疫病的幸存者也依然不得安宁。 第197章 只因流离疫乱之际,也正是精怪猖獗作祟之时。 平日躲在山林里啃噬腐食、吞吃野味的山精野怪闯入人间,破开一道道屋门,只为攫取一顿鲜活的美味。枉死之人的冤魂群集一处,盘桓荒野,发出阵阵哀哭,只想将路过的行人拖入阿鼻地狱。四处残留的怨气被千年的树根所吸,疯狂滋长,伸出扭曲的枝桠,渴求活物的鲜血…… 不空在下山第二日便杀了生,破了戒。即便那是只正在吞吃生人的山魈,也让他在原地呆呆坐了一整夜。 而后,自他十五岁时提起便再未放下的那杆羊毫笔,在不空的包裹中躺了整整两个月。 他想,幸好师父没有看到他满手鲜血,看到这山下如何生灵涂炭。 一日,不空远远望见路尽头的镇子覆了皑皑白雪,不由心中疑惑。 时值九月,天气刚刚微凉,这是从哪里来的雪? 他走得近了,赫然发现,那哪里是什么雪,那分明是一层层细密虬结的雪白蛛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住所有的屋院、道路、房梁,从远处看来,恰巧便宛如新雪一般! 不管做下这网的是蜘蛛还是蜘蛛精,照这情形来看,镇子里早该没有什么活人了。 不空在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正欲绕路而行,突然听到有隐约的啜泣之声传来,似有若无、断断续续、呜呜咽咽,听得人几欲心碎。 不空心中一紧——莫非,这重重蛛网中,竟仍是有人的吗? 他放缓脚步,想听清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然而,无论他如何凝神细听,也只能确定那哭声来自蛛网之下,辨不清具体的方位。 而若是大声呼喊,只怕会更快地将这网上的捕猎者引来。 难道,只能想法子不着痕迹地撕破蛛网,试着深入救人了么? 不空犹豫着。雪白的蛛丝颤动,不知是风,还是蛛网的主人正在网上静悄悄地移动。 哭声愈发地大了,如泣如诉,中间似夹杂着小孩哭着喊“妈妈”的叫声。 不空心下一横,从包袱中摸出一张麻纸,注入咒语,令它坚硬如刀。正要在蛛丝上切下,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一把握住他的胳膊:“且慢!” 不空猛然回头,只见一个青年浓眉大眼,气喘吁吁,对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幸好我跑得快,抓住你了。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不空道:“阿弥陀佛,怎么,莫非这蛛丝有何玄机?” “是啊。”那青年笑道,“大师可能有所不知,织出这网的蜘蛛名叫‘鬼哭蛛’,专以人的哭声和动物的惨叫声吸引猎物,不信,你看。” 他拉着不空走远一些,藏入一块大石之后,又拾起一块小石子,掂了掂,一把扔向蛛网之中! 下一刻,只见一只巨大的灰白色蜘蛛猛然蹿出,长约三丈,扑向那小石头掉落的地方!而随着它的出现,方才的啜哭声也骤然一响! 它这一扑,没扑到猎物,在附近嗅探一番,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不空深吸一口气,念道:“阿弥陀佛,谢施主救小僧一命!只是,此时我们又当如何?” 青年摆摆手,道:“大师谦虚了。我一路上,一直听说有一位大师在到处斩精除怪,收敛尸骨,想必就是您了!我出言提醒,也只是想为您稍微省下些麻烦。”他顿了顿,又道,“之后说来也简单,我们只要放一把火,把它们烧掉就好了。” 不空忧虑道:“那……如何得知这蛛网下还有没有人?” 青年摇了摇头,叹气道:“鬼哭蛛织网无孔不入,织到这等规模,怎么也得两月有余了。不可能有人活得下来的。只希望他们都及时逃走了。” 说着,他点起一沓火符,丢入蛛网中。 火符四散,火势瞬间熊熊而起,巨蛛尖利的啸叫声霎时在火中此起彼伏。 青年的眼眸被火光照得熠熠生辉,他问道:“大师之后准备去哪?” 不空道:“阿弥陀佛,天下之大,来来往往,不过‘缘法’二字罢了。小僧又如何能例外?” 青年灿然一笑:“这么说来,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地了。那,大师要不要跟我一起回镇异司?” 不空道:“镇异司?”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青年一抱拳,道,“镇异提刑司,张文典。” -------------------- 第102章 不空 不空终归是跟随张文典去了镇异司。 在听到那个邀请时,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与那自称张文典的青年一路同行,依然如开始时那般驱邪、除怪——两个人一起走,总比一个人容易许多。 青年说他来自王都,这次出行是受了镇异司司台的委任,将某位神医研制出的治病良方交给沿途的县衙,顺便教一教他们杀鼠的符方。至于捕杀迁移的鼠群,则是扶正按察使的事。 青年抱怨道:“这些人上报得太慢了,哪怕文书流程走得再快一点,蔓延的范围都不至于这样大,情况也不至于这样严重。真是可怜!” “阿弥陀佛,施主说的是呀。”不空一边附和着,一边在心里将“扶正按察使”这个词默默记下。 他们一起走过数不清多少个镇子,有些就如那被蛛网所覆的小镇一般,早已泯灭。余下的,因人丁稀少,也几乎无法运转。他们费了许多的周折,才算将张文典的任务勉强完成。 第198章 在完成任务的最后一个小镇上,理当分别之际,面对张文典掀起的车帘,不空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为何还是坐上了前往王都的马车。 当从马车上下来,他站在城墙之下,望见头顶有片片黑影成群,拍飞而过。又听见张文典喃喃道:“按察使他们居然也这么快回来了。” 不空这才知道,原来扶正按察使,指的是妖。 王都的繁华盛景与不空过往在深山所见,是天上地下般截然的不同。 雕栏玉砌、绫罗绸缎、琳琅珠宝、轻歌曼舞、彩乐华章,丹青、工笔、山水、花鸟,这人间之美如山中春日时盛开的处处繁花,风一吹,如缤纷的落瓣一般纷纷扬扬地向他扑面而来,醉人如斯。仿佛此前他在路上碰到的种种恶状,不过是地狱的幻景。 不空慢慢熟悉了镇异司的事务,便以镇异司一员的身份前往王都的各大寺院拜访,与庙中的僧人相交,切磋佛法。僧人们热情以待,将他奉为上宾。 又在闲暇时分四处游历作画,与东南西北的各路行人交游,等回过神来,竟在不知不觉中声名鹊起,得了个“画僧”的名号。 他再也不必为颜料、纸张而发愁。 胭脂、荼白、靛蓝、鸦青、葱绿、秋香,宣笔、齐笔、湖笔、侯笔,兼毫、狼毫、羊毫、兔毫,甚至无须开口,诸般稀有的笔墨,各式名贵的砚台便会被人想法设法,源源不断地送向他的案头,任他挥霍,只为换取一张墨宝,抑或,连墨宝都不需要。 不空想,空是不空,不空是空。他的师父,会不会对这一天其实早有预料呢? 他依然用着师父为他四处寻来的那一方小砚。 不时有人会好奇地问起这小砚的来历,以为那是从古时流传下来的宝物——与旁人送给他的那些名家砚台比起来,这小砚质地粗粝,雕刻粗糙,边缘甚至早有了缺口,破旧至极,他们只能如此猜测。 不空则会诚实地回答这砚台乃是恩师所赠,并在他们又恭敬地问起尊师名号时,以“圆慈三藏法师”作答。然后,看着他们因不知那是谁而面面相觑,默然微笑不语。 不空有时也会想起师父提到的“机缘”。 并非刻意,或是在城楼上高高地浮空守门时,或是在为路遇的生人画像时,或是在寺庙门口被坦率而大胆的两三女子蹲守时,师父的话会偶尔地划过他的脑海。每每想起,微微一哂,他便又轻巧地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一如他当初告诉师父的那般,哪怕身旁过客来而复往,如百花竞艳,在不空的眼中,也不过是花间之莺鸟,林下之彩蝶,崖上之怪石,山巅之明月罢了。 他行在王都最繁盛的街上,就如曾经走在山间最狭窄的路上。 那日第一次见到那道身影时,不空想,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抹白,能令世间的斑斓五彩黯然失色吗? 他屏息凝望着,而后,将那永恒的瞬间捕捉在纸上,赠予了她。 并不是为了显扬或者炫耀他的画技,只是觉得她应当拥有——毕竟,那画里封印了一小部分的她,也封印了一小部分的他。 他请她吃了茶点,就如他请数不清别的女子吃过的茶点一般。吃完了,不空以为他们以后不会再相遇。却没想到,当晚便在念君的宴会上又见到了那名少女。 他主动提出去帮她找哥哥,除了完成司台布置的任务,其实只是出于对女子惯常的呵护之心,以及一点点的歉意。 不空原以为,她只不过是王都城里又一位会跳舞的美丽少女。 然而,当他们身陷在那不知多少年前的奇诡梦境,当他们走遍群山却怎么也寻不到那躲藏的蜃精,当对面的熊妖终于失去了耐心,猝不及防地向他猛扑而来,他眼中柔弱的少女悍然拔剑,奋不顾身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望着她皎洁而洒脱的背影,不空心中忽地一动,想,这会是师父所说的机缘吗? 可情势却容不得他细想。攻来的大妖十分厉害,梦境对他常用的术法又有诸多掣肘,少女苦苦坚持,仍不甚受了伤。 不空不记得,他上一次如此惊慌,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设法甩脱了最后一个敌人,带着少女匆匆逃走,以为既有强敌驻守,必是目标将近,只需再搜寻几天,就能找到梦境的源头。 然而,身边的少女却突然在他的身旁一头栽倒。 开始只是片刻的昏迷,慢慢地,她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 在偶尔醒来的间歇,她对他说:“不要管我了。不空大师,把我放下吧!是我硬要跟着您一起来的,别让我再拖累您了!一个人不吃不喝,在梦里肯定也不能停留太久,您把我放下,如果找不到那个蜃精,就自己回王都去吧!千万不要为了我留在这里了!” 她的五官清淡苍白如梨花,因虚弱而更显单薄,却因眼角的红晕平添一抹艳色。 不空问她:“如果我走了,你哥哥怎么办?” 少女眨了眨眼睛,眨掉浮起的泪光,抿了抿嘴唇,道:“我娘说,生死有命。如果哥哥命该如此,谁也没有办法。”说完,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拔出剑来,反手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师,您快走吧!如果再这么拖累您,我还不如干脆一死了之,倒来得痛快!” 第199章 她的神色天真,却又无比决绝。 不空画过成千上万自己也数不清多少张脸。这些脸孔或美丽,或丑陋,或年轻,或苍老,他向来一视同仁。 然而这一刻,他眼前这张脸,这张他曾经画过的脸却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晰。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颤抖的双唇,他想,她是认真的。 直到这时,不空才突然意识到,坐在他眼前的是位年轻的女子,名叫文影。她不是花间之莺鸟,不是林下之彩蝶,不是崖上之怪石,也不是山巅之明月,她不是,曾经的她们也不是。 她们是一个个鲜活生动,有血有肉的人。 他一直一直以来,其实都错了。他爱她们,却从来没有爱过她们。 之后,他甚至来不及拒绝,少女又晕了过去。 不空将她的剑藏了起来,而她在昏迷中也无暇再提。 不空做下了一个仓促的决定。 他知道这决定或许并非明智——他们早在梦里探索许久,却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依着来之前听到的说法,外面阴森的云牧城可能比这梦境更加危机四伏。 不空心中清楚,却义无反顾。已经没有瞻前顾后,左思右想的时间了,他只知道,他不想让她就此一睡不醒。 他从梦境中挣脱,在云牧城下醒转过来,立刻惊觉这又是一个梦境。虽然心中疑惑,却并未细想,只暗暗记下,道这或许又是蜃精某种惑人的奇异特性。等彻底清醒,便背着文影入了云牧城。 他杀灭了食人的蛊雕,一是为防它再度作乱,二是这实在太像个调虎离山的陷阱。只可惜,在那遗骸上他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依着他常用的几道寻找精怪的法术的指引,不空在云牧城遍布的泥淖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着。 他时常有一种被窥看的感觉,可总也找不到窥视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在原地一遍遍地转圈,就如同农户院子里被蒙住眼睛,绕着石磨打转的驴子,不断追寻着眼前触不到的诱饵,永无止尽,不死不休。 不空自己也说不清,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是镇异司的职责,还是他背后那一点轻薄的热度。 察觉他们被那怪物盯上时,不空便意识到他们此行凶多吉少。 他试着加快速度,将它甩脱,却总能被追上。他想法设法隐匿身形,又被它找到。当那怪物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不空知道,是时候了。 他将文影放在一个隐蔽的位置,又在自己的令牌上设下几个结界,挂到她的脖子里。他送出一个报信的金刚杵,回镇异司求救,同时指明文影所在的位置。如果他能回来最好,但若他回不来了,至少她还能有一线的生机。 离开时,不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地在他心中闪过,让他自己都生出些许恍惚:如果他们最终都能从云牧出去,或许…… 他止住心思,已经没有时间了。 当那黑影急扑而来的最后一刻,不空想,在那西方的无穷极乐中,他会再次见到他的师父吗? 整个世界在他的眼前消退,隐于深浓的黑暗之中。山里的漫天繁花,王都的繁华盛景,以及这幢幢鬼蜮里唯一的一抹洁白的身影。 罢了。 她说,死生有命。 可是,可是,若有来生…… -------------------- 第103章 木清 世界是在木清四岁那年忽然变了的。 在四岁以前,她的生活是温柔的阿娘,宽敞的屋子,暖和的衣服,一个个有趣的玩具,和她走到哪里都会对她露出和善微笑的下人们。 她的娘亲很白、很瘦,和围在她们身边那些姐姐比起来,显得小小的。虽然她总是坐在床上,披着衣服,也不常像那些姐姐一样领着她到院子里玩,但木清依然觉得她很美。每当她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木清身上,木清都感觉身上暖暖的,像照着冬天里的太阳。 而那个叫“父亲”的男人总是很忙,只有偶尔才会出现。每次出现,都会和阿娘说几句话,逗一逗她,便又匆匆地走了。木清有很长一段时间记不清他的脸长什么样。 在她四岁那年,阿娘忽然有一天把自己关到了屋子里,再也不见她了。 无论木清怎么在门口号啕大哭,大吵大闹,曾经簇拥在她和阿娘身旁的姐姐们也不让她进去。她们会把她抱走,会逗弄她,哄骗她,对她说“阿娘在歇息,我们过一阵子再去看她。” 可是,过了一阵子,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阿娘不见她,父亲出现的次数却变多了。 不停有背着木箱,戴着四方小帽的人在她的家里出来进去,身上萦绕着浓浓的呛鼻的气味。姐姐们说,他们叫作“大夫”,把他们身上染成这个味道的,叫作“草药”。 父亲会焦急地问这些大夫些什么,而他们大多会面露为难,说上几句,便拍一拍父亲的肩膀,又或摇一摇头。 父亲出门的时间更长了。 每次回来都会带回一捆捆奇怪的叶子,长长的木根,家里便到处弥漫起了草药的味道。 可是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又过一阵,那些戴着小帽背着箱子的人不见了,来家里的人开始扎起高高的发髻,穿起宽大的袍子,又或脑袋顶上光秃秃的,一根毛也没有。 第200章 姐姐们说,这些人里,穿袍子是“道士”,没头发是“和尚”。 这些道士或者和尚手里总拿着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他们在阿娘的屋子里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又或在屋外的院子里摆起桌子,蹦过来又跳过去。 他们的动作实在夸张。有时候木清心中好奇,想上前看看,却总会被守在一旁的父亲斥退,让姐姐们把她带走,说“不要打扰大师作法”。 木清不知道什么叫作法,但她想,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父亲每次都会恭恭敬敬地将这些大师们送走,又递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包袱。这些大师们会轻轻掂一掂这包袱,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再对父亲摆一摆手,潇洒地离开。 可是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家里最先不见了的是客堂的家具。 美丽的屏风和散发淡淡好闻味道的红木桌子不见了,而后是木柜和木椅。 父亲总穿的闪着隐隐光泽的柔软绸衣不见了,换成了一件件粗糙的布衣。 木清手上脚上一直戴着的金镯子被摘了下来,在长久的犹豫之后,是她脖子里的黄金锁。只有一块小玉留了下来——那块玉是她出生时阿娘买给她的。 再然后,突然有一个姐姐不见了。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唯一留下的那个姐姐暗自垂泪,察觉木清在看她,又连忙擦一擦眼睛,努力地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她,最后一个姐姐,关在门后不出来的阿娘,和步履匆匆,不曾露出一丝笑意的父亲。 有一天,在姐姐不知哀求了第多少次之后,父亲终于带她去见了阿娘。 她的阿娘躺在床上,闭着眼,静悄悄的,曾经圆圆的脸上只剩下了骨头,露在被子外的腕子和木清的胳膊一般粗。 木清“哇”地一声哭了。姐姐没有进来,只有父亲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过了一阵,她哭累了,呆愣愣地望了阿娘一会儿,回过头来,仰着脸问道:“阿娘……是不是快死了?” 父亲低头看着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亮得吓人的光来,直勾勾的,让木清忍不住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他说:“不会的,你放心,你阿娘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阿娘死的。” 父亲请的最后一位大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那道士抚着长长的胡子,在阿娘的床前伸出一只手,蹙着眉掐指算了一阵,忽然露出一个讶异至极的表情,而后,倒下身,恭恭敬敬地向阿娘拜了三拜。 他说:“无量天尊!老夫此番掐算,可算出一件了不得的事啊!老夫算出来,尊夫人实非凡人,这是被天帝点了将,要去做天上的将离仙子,统管牡丹芍药去了!此时是割舍不下先生和令爱,她才迟迟不肯走啊!还请先生放宽心思,莫要过分执着,仙子才能放心地离开啊!” 木清仍然记得那时她父亲呆住的模样。 他艰难地道:“我的夫人,要去做天上的仙子了?” 那道士说:“是呀!所以还请先生莫要太过伤心,该多多保重自己才是。” 父亲又问:“那,等她回到了天上,我该如何去见她?” 道士犹豫了:“这……仙凡有别,但若是先生在人间多行好事,广结善缘,想必在百年之后,也定能与尊夫人重遇。” 父亲喃喃道:“百年,百年……不行,我不接受。请问大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她留下来?” 他反复盘问,那大师逼不得已,终于道:“按理天机不可泄露,但既然先生如此执着,那老道也不得不说了。先生可知晓,天下间有五种奇物,集之制成药丸,便可逆天,名为‘逆天五行’?” 很久以后,木清再想起这件事,时常怀疑那老道其实只是想让她的父亲去天南地北四处转转,能够在山水中慢慢放下母亲,乐以忘忧。 他没有说那“逆天五行”长成何样,该去哪找,怎样取得,只提起这么一个名字,便匆匆地告辞走了,连道别时的小包裹都没有要。 可她的父亲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卖掉了祖传的大宅,将母亲安放到了一间租来的小屋,让木清和照顾她的姐姐住在了屋外的隔间,自己又消失了。隔间很小,木清却很开心——她离阿娘更近了,而且没有人管她,她随时都可以去看她。 父亲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再次出现,木清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曾经干净利索的衣服不知为何变得破破烂烂的,头发长长了,也不打理,乱蓬蓬的,只有一双眼睛比之前更亮了,透出一股惊人的狂热。 他一把攥住木清的肩膀,说:“清清,你想不想救阿娘?” 木清跟着父亲上了路。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很热。木清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山,红彤彤的,仿佛火焰在跳动时忽然凝固,便凝成了那样的山。 她的父亲在山下最后一个镇子里买了许多骡子,几乎每一只都背上了层层叠叠数不清多少牛皮袋的水,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摇摇晃晃。 他们开始爬山。 山上又热又干,木清的身上爆开一道道裂口。稍微舔一舔嘴唇,便是满嘴的腥气,稍微动一动手脚,便是钻心的疼痛,可是父亲说,他们不能停。 木清不记得他们爬了多久。 第201章 骡子被一头一头地宰杀、吃掉,肉只要放在石头上烫一烫就熟了。骡子的血一道道溅在父亲的身上,在他的衣服上干涸,发黑,他却浑不在意,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 每一个山包和每一个山包都很像,山上没有路,哪怕有人走过,光秃秃的石坡上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时有阵阵蒸汽从巨大的石头缝隙里冒出来,石头下汪着色泽诡异的水洼,一不小心掉进去,便会尸骨无存。 从头到尾,只有父亲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古怪罗盘为他们指引方向——据说这罗盘是他向某位异士求来的,能将他们引向周遭温度最高之处。牵着父亲的手麻木地走着,没过多久,木清便学会不再抬头。 终于有一天,她的父亲拉着她在原地转了几圈,突然说:“到了!”他的声音嘶哑,眼里疯狂的亮光却丝毫不减。他拎起一个牛皮水袋,说,“清清,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便消失在了一块大石之后。 木清在原地等了三天三夜。 他们只剩下两头骡子了,其中一头在第二天晃了晃,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 木清想哭——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却哭不出来,就好像这山上的热气把她身体里的水分蒸干了,一滴眼泪也没有剩下。 她抬起头,头上是广袤无垠,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低下眼,眼前是一望无际,干涸枯槁的大地。 木清无处可去,无人可求,仿佛就要在这里等到天荒地老。 然而,她的父亲毕竟是回来了。 在第四天的傍晚,他如同消失时那般从大石后闪了出来,衣服烧得片片焦黑,头发燎秃了一块,因被火烤过而蜷曲蓬乱,眼睛里却闪烁着木清许久,或者说从来没见过的喜悦光芒。 他将牛皮袋的塞子拔开,凑到木清的眼前,说:“清清,你看!” 木清低头看去。 在清澈的水光里,有一团火焰起起伏伏。 -------------------- 第104章 木清 父亲抓到的那团火焰极难伺候。 装在牛皮袋里,要时时刻刻保证水分充足。哪怕在袋上贴了降温的符咒,有时过于烫了,仍要将水倒出来,灌入新的。 父亲把最后一袋水留给了木清。他杀掉了最后一头骡子,想法设法将骡子的血装入几个空了的袋中,留着在回程的路上勉强解渴。 他们差点没有从山中出来。 当遥遥望见山下的小村落,来不及松一口气,她的父亲便晃了一晃,在木清的身后倒了下去。 而木清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是那样沉的。 她拖着她的父亲一点点地走,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达那个明明看起来近在咫尺的村落。村里零星有几个人看到了他们,又立刻躲回了屋里。 木清一个个地去敲门,去哀求,去哑着嗓子哭泣,终于求得了一位好心大娘的收留。 大娘把她安顿在了一张小床上,而在沾到枕头的刹那,木清便觉黑暗如同一个温暖拥抱,将她裹入怀中。 在睡死过去的前一刻,木清想,终于结束了。 可是,那时的她不曾料想,他们找到火焰的这段路,其实竟是旅途中最简单的一程。 在镇上稍作休整之后,他们便又出发了。 她的父亲说南方草木丰沛,雨水充足,下一步该去南方。 南方的山又深又广,他们到时正是春天,繁花烂漫,美丽极了。可天地之大,对余下的几样奇物在哪,父亲没有任何头绪和线索——剩下的几样与温度无关,在火山里使用的罗盘自然也失去了效果。 于是,他选择了最原始也最笨拙的一种方式:向路上沿途的住民开口询问。 每到一处,他便去问人家,可见过没有源头的水洼,可见过无根自长的树木,可见过随时流动的土壤,可见过像水一样的金子。 被他询问的人面露疑惑,问他那是什么,又问他找这些东西做什么,而当他将老道对他说的话和盘托出,怀疑便变成了嘲笑。 人们把他当作胡说八道的疯子,当作异想天开的狂人,当作被人骗了还执迷不悟的痴子。 可父亲依然恍若不觉。 他们四处奔走询问,哪怕是最缥缈虚无的线索,也从不放过,就这样从春找到了秋,从冬找到了夏。有时冬天太冷,父亲便让她将存了火焰的牛皮水袋抱在怀中,烤得她浑身发热。许是因为烧得她脸颊太红,甚至有一个小和尚来问她身体可无妨,要不要为她叫个郎中。 也有时候,当又一次徒劳无功,木清会想,算了罢……他们出来了这么久,等真的找齐了五样东西,或许阿娘早就不在人世了。 可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她的父亲似乎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 或许是老天垂怜,在他们出门的第四年,终于在一个镇子上听到一个传闻。 传闻说在附近的山里有一个神秘的小湖,湖的位置总是在变,神出鬼没,明明周围没有河流溪水,哪怕是在大旱之年,水位也从来没有降下来过。 父亲给了据说见过这湖的当地人一两银子,让他带路。那人领着他们在山中找了一个日夜,居然真的找到了一个小湖。 木清的父亲在湖边踱来踱去,左思右想,最终咬了咬牙,将牛皮袋中的火焰倒入湖中。 第202章 没过多久,湖竟沸腾了起来,一团晶莹剔透的水从中升腾而出,竟与那放入湖中的火焰凝为一体,不断流动、变换,宛如道法中的阴阳。 父亲用带来的水瓢轻轻一捞,便把那团水火捞入了瓢中。 他们再也不需要一只只牛皮水袋和一沓沓的符咒了。水团和火焰似乎达成了一个完美的平衡,只要一个小小的瓷盅就能装下。 那天晚上,父亲很开心。 他久违地带着木清住进了一家高档的酒楼,点了许多吃的。 他也喝了很多酒。在醺醺的酒意之中,他对木清说:“我们很快就能救你的阿娘了。” 他喝醉了。 木清把他拖到床上,脱了鞋,盖好被子,想了想,又将他们随身的行李抱入怀中,也在一旁的空出的地方默默睡下。 然而,在不久之后,她被悉悉索索的撬门声惊醒了。 带头的是那个给他们领路的人。她听到那人压低了声音,说:“两位大爷,就是这个人,东西就在他包袱的一个小瓷盅里。” 木清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用力地推了推父亲。父亲翻了一个身,没有醒,甚至打起了鼾。 那三个人已然开始到处找起了包裹。 该怎么办? 该跳起来叫人吗? 可出门的路被那三人挡住,窗户又离得很远。她跑出去没两步就会被他们抓住。 其中一个人离她越来越近了,迟早会发现包袱就在她怀中。 在仓促之中,年幼木清做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借着父亲的遮挡,从包袱中悄悄翻出一张冰雪符,贴在了那装着两样逆天奇物的小盅上——哪怕是逆天之水,它依然是水,很快冻成了冰。而后,木清一个咕噜,将它倒进了嘴里。 那奇异的冰凉在她的嘴里涌动着。 木清小心翼翼地将小瓷盅放回原处,装作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保持静止不动。 那人发果然发现了她背后的包袱,自然也发现了小盅。可掏出来掀盖一看,什么也没有。他低声骂了几句,走开了:“不是包袱里这个,可能是他藏起来了,再找找。” 他们在屋子里到处翻动,迟迟不肯走。 木清感觉嘴里的那团奇异的水流越来越热。她暗暗祈祷着,祈祷他们能在她坚持不住之前离开。 她的父亲咳嗽了几声,又在梦中嘟哝了几句什么。三个人的动作瞬间一止。 一人不安地道:“他不会快醒了吧?” 另一人沉默片刻,道:“算了,走吧。万一他真的是个什么异士,恐怕不好对付。” 他们走了。 木清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她放下心来的最后一刻,木清感到有一股暖流突兀地从她的喉间滑过,滑入她的胃中——她不小心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她的身体时热时冷,肚子里好像有火在烧,却又立刻被一股冰凉盖过。 在昏昏沉沉中,木清能感觉到父亲在带着她到处跑,可无论她如何努力,也睁不开眼向外界瞧上那么一瞧。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在阵阵的酷寒和炽烤之中,她感到有一股细细的温柔的力道在她的体内延伸,为那股火热和寒凉指引方向。 她醒了过来。一个老人坐在她的床头。他说,他是镇异司提刑司的司台,不过现在是他的徒儿在管事——她的剑已经使得比他更好了。他说,是他帮助木清理顺了经脉,让那团水火彻底融入她的身体,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木清自己命大,竟能在两样奇物侵入肺腑之后依然活着。他说,从此以后,你可以以此为基,进行修炼了。 木清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父亲在带她焦急地四处求医无果之后,听从人家的建议,来到了王都,带着她拜倒在了镇异司的门下。 他们暂时住在了镇异司。 没有了那团清水和火焰,父亲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很多。他坐在镇异司的院子里,总是神色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久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没有来得及赶回家,便去世了。 木清在那位老人的陪伴下将父亲的棺木送回了老家。 当年的老宅早已易主,一个个陌生人在她曾经无忧无虑玩耍的宅院进进出出,好奇地望着她。 她又来到他们出发前暂住的地方。在她母亲曾经躺过的那间小屋子里,当时送他们离开的那个姐姐正一个人安静地绣花。 姐姐的眼角爬上了皱纹,头上长起了华发。她抬起头,看到木清,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原来,木清的母亲已经走了许久许久了。在他们离家不久之后,她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木清并不恨她的父亲。她知道,他只不过是个被执念和恐惧蒙蔽了双眼的可怜人。 她也不怪罪自己。且不说在来镇异司之后不久,她便明白了所谓“五行丸”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哪怕那是真的,发生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偶然中的必然。 害死她父亲的不止是希望落空之后的失望,也是他深种在自己心里的心魔。 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只想尽她所能,用力地活着。 很久以后,当木清被锁在不知名处的铁链上,在自己的血肉和静脉里又感觉到那股熟悉的酷热和寒凉,她没觉得痛苦,只有一种“啊,早该如此”的理所应当。 第203章 她其实知道将她绑走的人是张文典。 在猝不及防的惊诧之后,她很快认出了他。哪怕蒙住了面孔,隐匿了身形,他的行为和动作木清也太过熟悉。 但她并不怪他。 她甚至有几分感谢他。 她从小到大的前半生,似乎一直便被那道士的谎言,被她父亲的妄念,被这所谓的“逆天五行”绑架。而当他将它们逼出,感觉到那股陪伴她许久的火热和冰凉从她身体里彻底离开时。 她想,她终于获得了自由。 -------------------- 第105章 叫魂 葬礼过后,顾山青埋首工作,从王都外出跑了好几个地方办案子。 不止是为了换换心情,也确实是没办完的案卷已经堆积如山了。 好在那些案子也都不难处理,他出去了几日便回来了。可镇异司缺人的问题却完全摆在了明面上。 叶司台让他们在外出时多加留意招揽人才,也放出了求人的布告,只是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招到合适的人来。 一日,顾山青正走在路上,突然被叫住了。 叫住他的是一位王都的小官,之前顾山青曾在处理案子时与他打过交道,就此相熟,没想到会在路上遇到。 见来者是他,顾山青笑着行了一礼,打招呼道:“是您啊!近来可好?” 那人也回礼道:“托福托福!一切都好。” 两人寒暄几句,那人顿了顿,道:“其实……说起来确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写成案子报到贵司,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天遇到了,可否向您询问一下?” 顾山青道:“哦?是什么事?” 那人迟疑了片刻,道:“您知道,何为‘叫魂’么?” 顾山青凝眉:“叫魂?” 那人点点头道:“是。”他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既然您都不知道,想必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说法,只是民间以讹传讹罢了。” 顾山青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您可能有所不知。最近啊,民间有不少人都突然发了疯病,整日大吵大闹,人事不知,就好像见了鬼似的。因为发疯的人数太多,城里的百姓就开始有一些风言风语,说这是王城里有精怪作祟,如果半夜一个人走在路上,身后有东西叫你的名字,你应了声,魂魄就会被它带走。这些人的魂魄都是这么被叫走的。所以叫作,‘叫魂’。” 他这么一说,顾山青瞬间想起王伯的外甥和他那位搬走的旧邻居,连忙道:“我似乎也知道这样两个人!这么说来,有这种症状的人很多吗?” 那人忧愁地道:“是呀!按理说,发疯的人每年都是有的,但我们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见过这么多个!人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我们也不知道这事是不是真的与什么妖邪有关,所以也一直不敢往贵司那里报。” 顾山青沉吟片刻,道:“这样吧,还是烦请您把事情的原委记录下来,另外,把这些发疯的人的住处写下来给我,越多越好,我去亲自调查一下!” 那人脸上一喜,道:“好!那就麻烦您稍等一阵了!” 没过几日,那人果然把顾山青索要的资料送到了镇异司。 顾山青草草翻看,便发现发疯的人遍布王都,哪里都有。 他也没有惊动别人,而是自己一家家地前去调查。调查了几家,问过了每个人的状况,并在他们的屋院内外探查了一番,他便意识到这些发疯的人几乎毫无规律可言。他们之中有贫穷的,也有富贵的,有鳏寡孤独的,也有家庭完满的,不论是职业、兴趣、来处、住所,好像全无任何共同之处。 唯一可以一说的,便是这些人中青壮男子居多,少有女子、老人和孩子。 将这一点暗自记下,顾山青便去找了林神医。 他去了两次,林神医都不在家,连一归堂的门都锁住了。直到第三次,才见到林神医本人。 顾山青进门时,他正在收拾他的医箱,慢条斯理地将一些稀奇古怪的器具拿出来,又将另一些放进去。听到顾山青进来了,他微微一抬眼,道:“你来得正好,我一直想找你,可最近太忙了,总是腾不出空来。” 顾山青心中略微闪过一丝疑惑——这一归堂里一个病人也没有,莫非林神医一直在外出行医吗?还是说有哪位重要的人物病了,林神医一直守着他,或者她,没回来过?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他能置喙的事了。 林神医很快便收拾完了箱子,道:“走罢!去你那个管家的外甥家看看!” 这一次王伯没在,仍是他的妹妹守着意识不清的虎子,身形似乎更加瘦小了。 虎子依旧如同他们上次来时那般不停地狂呼乱叫,但只观察了片刻,顾山青便察觉,他分明比之前要虚弱了许多。 林神医对他的母亲温言说了几句什么,王伯的妹妹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等她出去之后,林神医招呼顾山青帮助他把虎子身上的衣服剥掉,露出四肢和胸膛,又将绑着虎子手脚的绳子寄得更紧了些,接着,拿出数根长长的银针。 这些根针长而中空,十分像之前林神医从顾山青手臂中逼出残余息壤的针,只是更加粗大,看得顾山青隐隐心惊。 林神医将这些针一根根地插在虎子周身的大穴上,顾山青正思忖他要用这些针做些什么,就见林神医打开医箱,从中掏出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盒,小心地掀开了。 第204章 看到里面的东西,顾山青心中愈发惊骇——那盒子里竟是几只黝黑发亮的细长蜈蚣,正悉悉索索地在盒中爬动! 林神医神色不改,用两根筷子夹起一只蜈蚣,塞入银针之中。银针的粗细不大不小,刚刚好够让它爬行通过,于是,那蜈蚣稍作停留,便摇头摆尾地钻入了银针深处。 塞完了一只,林神医如法炮制,往每一根银针里都放入蜈蚣。 之后,他从医箱的另一格间掏出一捆事先配好的艾草,打火点燃。 一股股呛人的烟气从艾草条中冒出。林神医举起艾草,向那一根根银针的针尾熏去。 下一刻,就见虎子的身体猛然绷直,双手双脚瞬间僵成了四条笔直的棍子,剧烈地抖动着。他两眼上翻,只剩眼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外表来看,分明比他疯癫发作时更加可怖! 顾山青这下算是明白,为何林神医要让他的母亲先行回避了。连他这个外人都看得心惊肉跳,更何况他的母亲呢? 林神医不慌不忙地从箱中取出一片薄薄的银刀,一手拿着银刀,一手拿着筷子,就那么冷静地看着虎子。 没过多久,虎子全身的抖动停止了,然而,在抖动停止的同时,只见一股股浓稠发黑的液体从他的眼角、鼻孔、双耳流了出来。紧接着,他□□的胸膛之下,似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鼓。 这情状太过诡谲,顾山青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大气不敢喘地紧紧盯着。 可那果然不是错觉。 不过须臾,他的胸口便又蓦地高高凸起一个鼓包,就好像有什么异物蠕动着想要冲破他的胸腔一般! 顾山青呆住了。林神医眼疾手快地夹住那个凸起,用银刀在鼓起之处划了一个十字,又势如闪电,伸筷夹住了那冲破皮肤的异物! ——那是一只类似水蛭一般的虫子。可惜林神医似乎只夹住了一小截,不过一刹那,它便断尾逃生,又钻回了虎子的身体里,只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口。 顾山青深吸一口气,忍住隐隐的呕意。 林神医举起筷子,观察片刻,叹了一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是有人下的蛊。” 顾山青重复道:“有人下的蛊?” 林神医瞥他一眼:“是啊,你不是都看到蛊虫了吗?” 顾山青道:“……那,可有什么办法能将它逼出来?” 林神医摇摇头:“这种蛊十分厉害,只要在体内留下一丁点残余,它就能自己长成完整的蛊虫。哪怕不像我刚才那样去夹它,逼它自己出来,它也会在中蛊者身体里留下虫卵,治标不治本。” 顾山青一呆,道:“那怎么办?” 林神医道:“说来难办,但也好办。这种蛊虫必定是分子、母虫的,留在中蛊了的人体内的,一定是子虫,不然也起不到下蛊的效果。只要找到母虫,将它毁去,这些人也就没事了。” 顾山青明白林神医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除非是想置人死地,或对特定的某人施以折磨,通常有人下蛊,就是为了通过母虫对子虫的影响来控制或者威胁中蛊的人。顾山青原以为虎子体内的蛊虫是前者,却没想到是后者。 可是,这就奇了。 一般而言,中了这种子母蛊虫的人大多是知道自己因何中蛊,为谁所控的。能控制毒蛊母虫的人,大多也不会平白给过路的人随便下蛊玩。 那么,给虎子这样与异术异法之类毫无关联的平民百姓下蛊,他到底目的何在呢? 顾山青沉吟不语。另一边,林神医将艾草条踩灭,又点起另一捆药草,在半空摇了摇,让它冒出烟来。 这一回,这草药不是催逼那蜈蚣钻入人体内的了。虎子的身体在一阵战栗之后,慢慢放松下来。不多时,那些蜈蚣似是被烟气吸引,顺着银针原路钻了出来。林神医将它们一只一只地夹回木盒,封好盖子,原样收进了医箱中。 他又在虎子的伤口上抹了些许药膏,用布带包扎好,抬起头来,道:“你不是说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吗?走,带我去看看!” -------------------- 第106章 叫魂 他们又一连走访了几家,顾山青以镇异司官员的身份说服这几家人让林神医为病人做一个检查。 在检查之后,他们可以确认了——这几个人也都是中了与虎子同样的蛊。 顾山青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人要费心费力去做一件事,大多是有他自身的目的。 但是这些中了蛊的人身份各异,几无任何共同点,下蛊的人究竟要从他们身上求些什么呢? 难道,有什么隐秘的线索在不经意间被他忽略了? 天色渐晚,顾山青与林神医道了别,回了镇异司。 他不抱希望地去一剑堂晃了一圈,惊讶地发现叶一居然在那里,便敲门入内,向她汇报了此事。 叶一沉吟良久,揉了揉太阳穴道:“我明白了。这几天你先别守门了,不急的那些文书也放一放,先全力调查此事罢。”犹豫了片刻,又道,“这件事你悄悄地去做,不要轻易告诉别人,以免打草惊蛇。” 她没有说具体打什么草惊什么蛇,顾山青心中几丝疑惑,但仍应了是便去了。 之后几日顾山青一连走访了许多家中蛊的人。他们的症状基本都是相似的,顾山青将他们每个人的个人情况、家庭组成乃至生活环境都一一记下,条分缕析,仍瞧不出他们有何共同之处,也同样瞧不出他们有何值得人下蛊之处。 第205章 难道这真的只是随机的? 还是说,是某种想扰乱王都平静,激起百姓恐慌的手段,而在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顾山青思来想去,心中不觉有几分气馁,许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更生疲累。 但案子仍然是要查的。 一日,他在前往一处人家路上时恰好遇上了在街上闲逛的猫九郎。只见猫九郎在路上走走停停,眼巴巴地望着路边小食摊上的种种美食,垂涎欲滴,又最终依依不舍地把目光移开。 走到一个包子摊前,许是太想吃了,他直接立住不动了,专注的表情,一滴滴往下流的口水甚至吓到了摊子的老板。 顾山青忍住笑意,上前拍了拍他,道:“既然这么想吃,为何不买上几个?” 猫九郎从包子上艰难地移开眼,看到是他,面上露出惊喜之色,道:“顾大人,是您啊!”又委屈地道,“我的钱都被鹭飞飞那个家伙拿走了,他说怕我为了买吃的把老大给的银子一口气全花光了,就替我保管了。不过,我确实也干过这种事了,嘿嘿嘿……” 说着,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回到了那摊主的包子上。 顾山青笑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请你吃吧!老板,麻烦把每个馅的包子装三笼!”说着,他递过银子,又回头笑问猫九郎道,“除了这个,还想吃什么?” 猫九郎大喜,连忙接过摊主递来的包子,每个馅的都囫囵吞了一个,吃得满嘴流油,精神焕发。一边吃,他一边含混不清地道:“唔谢谢顾大人!谢谢顾大人!” 看猫九郎吃得如此喜悦,顾山青莫名觉得觉他心中的郁气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 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猫九郎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顾山青笑道:“怎么样,吃够了吗?要不要再去吃点别的?” 猫九郎期艾一阵,终于吞吞吐吐地道:“这条街前边有一家烤肉店,据说也特别好吃……” 于是去之。 猫九郎在店里吃得不亦乐乎,顾山青也跟着尝了一些。 那烤肉店确实十分讲究,将羊肉或猪肉串在串上烤得外焦里嫩,肥肉香而不油,瘦肉劲而不老,再将肉从串子上褪下,配上店家别出心裁搭配上的洗得干干净净,翠绿欲滴,清脆爽口的小生菜,吃得人心满意足。 顾山青很快吃好了,便坐在一旁看着猫九郎吃。看了一阵,突然发觉瞧着别人大快朵颐似乎也是一件乐事。 他思索了片刻这乐从何来,没想明白,便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问猫九郎道:“怎么这回只有你自己?鹭飞飞去哪了?” 猫九郎咽下口中的肉,道:“鹭飞飞跟着老大出城办事去了。哦哦,好像还是替你们念君办事呢!” 顾山青讶然:“那他没有给你留下点银子?” 猫九郎赧然道:“留了,都被我花光了……”说完,他匆匆忙忙地转移话题道,“对了,顾大人您刚才准备去干什么呀?” 顾山青道:“我最近碰上了一桩疑案,没有什么头绪,想再去和案子有关的人那里看看。” 猫九郎又卷了一块生菜包肉,听了他的话,停下手里的动作,歪头道:“咦?那不如我也跟您一起去吧!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说不定还能帮到您呢!” 顾山青想了想,道:“也好。那等你吃完,我们就去!” 他不是不记得叶一的叮嘱,只是他在这个案子上花费的时间良久,却没找到任何线索。由猫九郎这个外人前去一观,倒说不定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发现。 他们去的第一家是一个小商贾人家,卖的大约是些胭脂水粉之类,甚至在家中都堆了许多形形色色的货品。一进门,便香气扑鼻。 顾山青去看过了中蛊的人,也就是这家人家主的儿子,问明了他的情况,又在他家四合的小楼四处探看了一番,没瞧出什么,便回头问猫九郎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猫九郎迟疑片刻,也摇了摇头。 去的第二户、第三户人家则是与王伯妹妹他们一般的平头百姓,虽说家里所处的位置相隔甚远,家里的情况却大体相似,一样的贫乏困窘,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他们去的第四户人家的家里开了个点心铺。店铺的门脸儿在前,人家在后。顾山青原以为猫九郎定会耐不住馋异,央求店家给他几块尝尝,却没想到猫九郎从头到尾都一脸严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顾山青道:“怎么,你发现了什么吗?” 猫九郎犹豫地道:“嗯,好像是的……”他顿了顿,又道,“我在第一户人家里就闻到一股很淡很淡的香气,不是我们平日经常能闻到的味道,但我之前肯定在哪里闻到过。我本来以为是用在胭脂水粉里的,可我在我们刚才去的那一家,还有这里,又闻到了!刚才那一家味道太淡了,我以为是我的错觉,但这里竟然也有!” 顾山青精神陡然一振。人的鼻子不若妖族灵敏,他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气味的问题,这次带猫九郎来,说不定真的误打误撞,发现了什么要紧的线索。 他追问猫九郎道:“哦?是什么香味?你是在哪里闻到过?” 猫九郎嘟起脸来,苦苦思索道:“我忘记了……但肯定是一种花的味道。是在哪里闻到的呢……咦?为什么我这么肯定那是一种花……” 第206章 顾山青又问:“那你能问出这香味是从哪里传来的吗?” 猫九郎对着空气嗅了嗅鼻子,摇了摇头:“不行,味道太淡了,其他的味道也太多了,闻不出来。” 顾山青耐心地道:“没关系。你先把它记住,我们之后再去两家,到时你闻闻还有没有。” 他们走出一截,猫九郎才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懊悔地一跺脚:“哎呀,刚才那里那么香,怎么忘了买一点点心吃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等他们进到第六户人家家里,猫九郎立刻道:“顾大人,这里也有那股味道,而且,味道很浓!我说不定能找出香味的来源了!” 说着,他在主人疑惑的目光下边嗅边走,一路走进了人家小院一侧的厢房。 主人想要阻拦,顾山青三言两语安抚住了他,就听猫九郎道:“找到了,就是它!” 顾山青三两步赶忙进到那厢房里,只见猫九郎所指的,是一个精致的食盒,上下三层,红木底上隐有漆纹,竟是人皇祭时,人君向民间发放的点心盒! -------------------- 第107章 叫魂 顾山青这才猛然想起,当他们从人君宴上离开时,张文典兴致勃勃说起过一个逸闻。 人君宴上有一道压轴的点心,以稀有的葩香花作馅,异香扑鼻,不止形似蝴蝶,其香味更能招来真正的蝴蝶,名为“蝴蝶酥”。 而念君在人皇祭时发放粮米,除了粮米,另备下了两千份食盒,三千份点心,以飨王城百姓。食盒里的菜式都是当时人皇宴上的样式,竟也包括了这一道蝴蝶酥。 猫九郎闻到的或浓或淡的香味,赫然正是那蝴蝶酥中葩香花的香气! 果然,猫九郎似想起什么,突然叫道:“哦哦!我想起来了!前一阵子你们人君办宴会,老大就拿回来几个这样的食盒给我们吃!里面有一个漂亮的点心,可香了,就是这个味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所有那些中蛊的人家,都曾经领到过这样一份食盒吗? 刚才试图阻止猫九郎进屋的主人家也在顾山青身后跟了进来,听他这么说,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道:“这……这是什么意思?我儿子的病,和这个食盒有关?可是,可是这是我那时候从人皇殿那领回来的呀!莫非里面的吃的有什么问题?” 顾山青连忙否认,只道猫九郎是一时闻到了点心残留的香气,觉得熟悉,才循味找了过来。 顾山青反复解释了好几遍,那人将信将疑,抱怨了几句,走开了。 他走开之后,顾山青依循之前的惯例探问病人,在他家四处查看,心思却早就飞了。猫九郎在他身后,也不敢吭声,只默默地跟着。 等他们出了这家人的门,不等顾山青为刚才的话道歉,猫九郎便随意寻了个理由,飞快地跑走了。 第二天一早,顾山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王都几个有名的食街找猫九郎。 不止是为了向他解释,为何他要对昨天的那家主人有所隐瞒,更是因为顾山青十分担心他这几日的餐饭该如何解决——猫九郎说鹭飞飞留给他的钱花完了,又没说苍殊他们几时回来。 如果饿得时间太久,哪怕是猫九郎,想必也支撑不住。 幸运的是,在他去的第二条街,顾山青就发现了他。猫九郎依然正对着一个小摊流口水,只不过流口水的对象从包子换成了水晶虾饺和荷叶鸡。 顾山青递过一锭银子,分别买了几屉,猫九郎的眼神便追随着摊主递过吃食的手落到了他身上。 见到是他,猫九郎倏然一呆,马上涨红了脸,低下头来,道:“顾大人对不起!” 顾山青卡在嗓子眼里的一句“抱歉”没说出口,便被他噎了回来,连忙问道:“你为何要向我道歉?” 猫九郎盯着脚尖道:“都怪我太笨了,话都不会说,害得你们念君被人怀疑了。” 顾山青一愣,摇了摇头道:“不,你一点都不笨,只是说了正常人都会说的话而已,是我不够诚实。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如果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这个世界应该会变得更好一些。” 猫九郎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顾山青又道:“先不说这个了,不知道你这几天还有没有时间?如果没有什么事,要不要接着跟我去查案?” 之后几日,顾山青仍旧依着那官员给出的单子四处探访,只不过,这次带上了“反正也闲来无事”的猫九郎。 他们进到人家里,如果猫九郎闻到了那股葩香花的香气,便会对他微微点头。 而顾山青在询问病人生辰几何、何时发病云云之外,就会再另外问些诸如“是否经常外食”,“吃过何等野味”之类的问题,只为不引人注意地套出这些人家是不是也曾领取过人皇殿的食盒。 而问话的结果,大多都是肯定的。 顾山青又回过头来去问那些他已经拜访过的人,回答也是如此。 他们里竟然都是之前在人皇祭时领过念君发放的食盒的人! 尽管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顾山青依然忍不住隐隐心惊——若是给这些中了蛊的人知晓,他们的疯症竟然与人皇派出的食盒有关,民间又会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顾山青不认为是念君让人在饭菜、点心里下了蛊——这对他来说可谓损人不利己,他没有任何理由去这样做,更像是有人以此为契机坑害于他。 第207章 可是平民百姓们却不会这样想,他们只会觉得,这食盒与你有关,你便是罪魁祸首,必定要对此负责。 说不定,到时候还会生出些什么“人君假仁假义,以布施为名,行恶术之实,吸取平民魂魄修炼长生”之类离谱的流言,在民间流传。 到时候王城之动荡,念君之被动,便可想而知了。 这件事兹事体大,一点都耽误不得。 顾山青很快便向叶一汇报了此事,至于之后念君如何在他的殿中清查,如何寻找下蛊之人,如何救治那些中蛊者,便不是他该考虑的事了。 完事之后,猫九郎无处可去,也跟着顾山青回了镇异司。 他在镇异司蹭吃蹭喝了几日,呆得十分开心,当鹭飞飞来找他时,甚至有几分恋恋不舍。 鹭飞飞一边对顾山青陪笑脸,一边拽着他往外走:“你都麻烦顾大人多久了!还不想走?看老大到时候怎么说你吧!快走快走!” 顾山青笑道:“没事,一点都不麻烦,该是我感谢这几日猫九郎能够相陪才对!” 猫九郎哼哼道:“你看人家顾大人自己都说没关系了,就你还说我!” 鹭飞飞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快闭嘴吧!顾大人跟你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又转头对顾山青陪笑道,“大人,这些日子他肯定吃了您不少钱吧?您算一个总数给我,回头我就把钱给您送过来!” 说着,又恨恨地捶了猫九郎一记:“真是的,你光吃我吃老大还不够,居然又跑来吃顾大人了!” 顾山青依然笑道:“真的没事。一点小钱,不足挂齿,欢迎你们再来。” 鹭飞飞“哎……”了一声,只得道:“那好吧,那谢谢顾大人了!” 顾山青又道:“对了,苍殊大人可好?听猫九郎说你们出城是去找东西了,找得如何?” 鹭飞飞道:“还好还好!他进宫去找我们大鹏王了。东西也都找到了。”又嘀咕道,“不过,他们要我们找的东西真的好奇怪,听我老大说,都是些什么可以净化杂质的矿石啊、木根啊之类的,也不知道准备用来做什么。”说完,道,“大人,我们走啦!” 顾山青点点头,他便化身为鸟,揪着猫九郎扑翅而去。 顾山青在原地立了一阵,也转身回了镇异司。 查完这“叫魂”一案,顾山青的日常突然闲在了许多。他一时甚至有些不适应。 在没事时,他又拿出了之前从神农后裔那个小村庄带回来的名册,开始破解。他对里面的文字已然熟悉,解读起来比以前快了,很快就要破译到名册的书尾。 又过一阵,他见街头的布告墙处久违的热闹,也挤过人群,上前查看,赫然发现告示墙上新帖了一张布告,是人皇殿签发的,布告的内容并非别的,正与“叫魂”有关。里面写道,无论任何人有与此事相关的线索,不论大小,俱可向念君面报,报者有赏。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 看来,念君在人皇殿的排查毫无效果,他实在查不出是谁在食盒中下了蛊,才会出此下策——不仅耗时耗力,单是为了能见深居简出的念君一面,想必都有不少人会假造线索,入宫领赏。 顾山青摇了摇头,又从人群中挤出去了。他的名册马上翻到了最后一页,尽管好像毫无用处,也算是了却了他挂在心中的一件事。 第二日,顾山青批改完了文书,便拿出那本薄薄的册子。 他未曾想过,在这种时刻,他的心中竟会有几分不舍。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在案卷司查一查文书里有没有出现过这册子里的名字吗?还是央王都掌管户籍的官员,看看有没有人现居王都,有更进一步的线索呢? 他心不在焉地翻到最后一页。 这种文字很美,或许真的是神农后裔所创,很多字都与世间的草木花叶,以及它们的生长枯荣相映和。 只剩最后一个名字了。第一个字是一朵下垂的花,寓示着花的凋零,也就是一个“谢”字。第二个字是广大的稻田,风吹成浪,穗株饱满,是一个“丰”字。第三个字是一棵小草的萌芽、抽条,以及最终的枯萎,这是一季的轮回,正是一个“年”字。 谢丰年! 顾山青心中剧震——谢丰年!谢丰年!谢丰年! 他久久地坐在原地,回不过神来。这是巧合吗?只是一个偶然的重名。 还是…… 正在这时,只听“嗖”地一声破空之音,一道白影从镇异司的大门疾速飞入,精准地插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张白底的符咒,看那作画的手笔,十分像张文典。 下一刻,这符咒无风自燃,化作一行墨字,深深地刻进了顾山青的案桌:“谢丰年面会念君,速来!” -------------------- 第108章 叫魂 看到这个消息,顾山青直奔一剑堂。 他的心脏突突地跳动着,血液冲上头顶,冲得他耳边嗡嗡直响。 叶一听他简要地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秒钟也没有耽搁,抄起墙上的巨剑便快步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顾山青道:“走,跟我来,我们这就去人皇殿。” 人皇殿的建筑精致而不失雄伟,在某些重要的节日时分也会开放给王都的民众,供他们游玩参观,以示“与民同乐”之意。然而,无论是人君出行,还是迎接百姓,平时开的都是大门。 第208章 叶一却没有往人皇殿大门的方向走。 她带着顾山青御剑而行,疾速越过底下一排排民居,落在了人皇殿外侧边的一块开放的园林里。又走过曲曲折折的园林小道,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不大的小门。 守门的侍卫想要拦她,却被叶一示出的令牌逼退。叶一握着剑,领顾山青闯过一道道关卡,最终来到一幢颇为宏伟的大殿。 殿门是关着的,叶一却毫不理会,只用力一推,门刷然大开。 殿里的人或抬头,或扭头,纷纷看向叶一和顾山青,只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仍背对着他们,身姿挺拔,声音丝毫不颤、不改:“……不错!对那些人下蛊的,正是本人!” 谢丰年! 在谢丰年的面前,人皇念君坐在高台之上,仲文仲武侧立两旁。而在他们一边的角落,不知为何,林神医正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见顾山青进来,甚至微微一笑,对他悠哉地摆了摆手。 仲武抬目望向叶一,讽刺地“扑哧”一笑,道:“叶司台,你来的可真是刚刚好,你刚才都听到了吧?听见你这个好司台带出来的好手下,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谢丰年仍不回头,只声音一冷:“那都是我个人所为,与镇异司和叶司台无关!” 叶一“呵”了一声,冷笑道:“不敢不敢。不若两位将军心机深重,还会指使自家的手下忍辱负重,卧底别处,伺机巧取豪夺呢!” 仲武脸色一变,道:“你……” 却听念君突然道:“够了!你们两个都不要说了。”他揉了揉太阳穴,眉头微皱,又对谢丰年道,“所以说……你刚刚作为救人的条件,让我还给你的,那些什么‘无源水’、‘无根火’、‘无本木’,都是仲文仲武从你们镇异司的人那里夺走的?甚至有一个女孩为此身受重伤,差点丧命?” 仲武嚷道:“君上,你不要听他胡说,他……” 念君喝道:“闭嘴!”他顿了片刻,又道,“仲文,我问你,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们前些日子说为我找到的所谓‘五行灵药’,是不是,就是叶司台和谢大人说的那些东西?” 一直没有吭声的仲文上前一步,道:“回禀君上,那都是他……” 念君睨他一眼:“嗯?” 仲文住了口,沉默了片刻,回身下跪:“是!臣下关心君上金体心切,听林神医称只要凑齐逆天五行,制成丹丸,便有回天之力,因此瞒着君上行了此事,对镇异司诸位多有冒犯,请君上责罚!” 谢丰年嗤笑一声,道:“好一个‘多有冒犯’,仲将军可当真会遣词琢句啊!以为用这么一个轻描淡写之词,便能将你的所作所为轻轻带过么!” 仲文没有理会他,仍那么跪着。 念君安静良久,而后,轻轻一叹,摇了摇头:“你们两个,可真不愧是你们父亲的好儿子啊!” 他这话来得突然,让顾山青不由在明明十分紧张的氛围中蓦然一怔。 既是“你们两个”,指的定然便是仲文和仲武了。难道,他们的父亲以前也曾做过什么类似的,令念君不满的事? 没等他接着细想,就听念君又道:“谢大人,你向这么多无辜百姓下蛊,引我出面,就是为了替你的同僚要回那几样五行奇物,顺便为他们出一口气吗?” 谢丰年似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般,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了两声,声音又蓦地一沉:“当然不是了!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是为了再问你一遍几个月前人皇祭普天为你同庆之时,何非想问你,你却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念君阁下,你可还记得,山南苗家被你害死的二百三十七口无辜的百姓吗!” 原本跪在地上的仲文猛然回身,锵啷一声拔出剑来,横在念君身前:“原来是你!原来你就是那个刺客的同伙!” 顾山青绝望地微闭了闭眼,果然如此。 当顾山青看到他依着何非留下唯一一个的线索——那个挂坠——一点点寻到的名册上出现了谢丰年的名字时,他便料想到了此刻。却不料这一刻来得竟是如此迅速。 他多么希望那只是一个偶然的重名。但这世界上果然没有偶然,只有必然。 其实,这样一来,很多事就能说得通了。 想要完成人皇祭的刺杀,何非不可能没有帮手。这个帮手既要与他朝夕相处,以便随时筹谋,更要能进入人皇宴中,当他的内应,除了擅长种种奇淫巧技的谢丰年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更合适、更合理的人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他? 念君的脸渐渐地白了下去。 仲武抢上两步,提枪指向谢丰年:“你不要得寸进尺!当时人皇宴上,君上都放了你一马,你不仅不心怀感激,竟然还来自投罗网,当真找死!”作势便要跳下来捉他。 叶一动作轻微,却缓缓地将背后的大剑移到了身前。 谢丰年“哈”地一笑,道:“放我一马?你们放我一马,我就该放你们一马么?怎么不说,当年有谁来放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家族一马?!” 仲武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实话对你说吧,当年领着人去找你们那伙人的就是我爹,君上和上一代的成君阁下压根毫不知情!而且,我爹只是抓了你们几个人,再去请你们出山,你们一个个不想活似的往刀口上撞,这能怪得了谁?然后还没怎么样,就一个个地掏出药丸,服毒自杀了!我爹也已经为此付出代价,被先君镇压流放到了终南山下,受困至死,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第209章 谢丰年冷笑一声:“抓了我们几个人?割肉放血,百般摧残,用我们的血肉之躯制药试药,这叫‘抓了我们几个人’?不服药自尽,难道要在原地乖乖等着你将我们所有人虐杀致死么?” 听到这话,顾山青的心头又是一震。 他想起当时探索那个早已废弃的山村时苍殊告诉他的,传说中神农后裔立下的誓言——“宁失血肉,不做药人!” 没想到,这誓言仍旧在延续着,而且,就在他如此之近的身边! 另外,仲文仲武的父亲瞒着人君寻找神农后裔,想要为念君治病,轮到仲文仲武本人,也是同样瞒着念君,为他寻找“逆天五行”,所以他才会说他们两人“不愧是你们父亲的好儿子”。 莫非,念君对所有的事当真毫不知情……? 另一边,一直冷眼旁观的仲文突然插嘴道:“既然你如此恨我们的父亲,想要复仇,应该来找我和仲武才对,为何反倒总是盯着念君不放?” 谢丰年道:“行事之人有罪,他所行之事的受益者,便是无辜的,理应得到无条件的豁免吗?” 仲武立刻答道:“当然了!又不是他指使人去做的,他当然无辜了!” 谢丰年冷笑道:“哼,那这世上当真没有比这更轻巧的事了!任凭他人打着他的名义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所有的益处源源不断地流向他本人,然而等到东窗事发,该到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时候,他只要故作无辜地说一句‘我不知道呀’,便可以轻易地将自己摘出去,置身事外。这天下间,岂有这样的好事吗?” 他这话说得如银瓶乍破,滔滔而来,一时间竟无人知道该如何反驳。 大殿里瞬间安静了。 过了片刻,念君缓缓地开口了:“我明白了。你想要我做些什么?”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将蛊虫下到那些饭菜里的?我问过他们了,做那食盒的整个过程应当都是在人皇殿的范围里,按理说不该有下蛊的机会才是。” 谢丰年微微一笑,道:“你不该让人做那道蝴蝶酥。我的蝴蝶很喜欢葩香花的气味。只要在它的翅膀上洒满虫卵,不怕领了食盒的人家无人中招。” 嗅香蝶!居然是嗅香蝶! 葩香花本就吸引蝴蝶,更何况嗅觉比寻常蝴蝶灵敏百倍的嗅香蝶! 顾山青一瞬间竟生出一丝懊恼。 他早知谢丰年的嗅香蝶在探寻气味时十分好用,却竟然丝毫没有往那里联想! 一说起食盒,他想当然地以为蛊虫是下在了食盒的饭菜点心里,却没想到竟是谢丰年以无比的耐心,利用蝴蝶一个个慢慢地搜寻领了食盒的人,而后向他们下蛊! 高台之上,念君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说吧,你想要什么?” 谢丰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将盖轻轻地掀开。 盒里露出一只约有三寸长,两指粗的黑亮软虫,正在轻轻地蠕动。 他说:“我要你把它接过来,吃下去。” -------------------- 第109章 叫魂 念君面不改色地道:“这是什么?” 谢丰年轻笑一声:“你说这是什么?你不是对全天下发出布告,说只要有关于它的线索,无论是谁都可以向你面报,报者有赏吗?” 念君点点头:“如果将它吃下,我会怎样?” 谢丰年戏谑地道:“那自然是……肺腑绞痛,而后意识全无,状若疯癫,最后七窍流血,肠穿肚烂,一命呜呼了!你不是差人去了解过了吗?这都不知道么?哦,对了,好像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发展到最后一步啊。他们的结局,全看你的选择啦,君上大人!” 仲武大怒:“放肆!” 说着,登登上前两步,耍了一个把式,便要下来抓他。 谢丰年把手里的盒子又举高一些,对准他,道:“哎?仲将军,你是不想管你们君上治下那些可怜的百姓了?” 仲武咬牙切齿地道:“等我把你碎尸万断了,在你身上一寸一寸地搜,不怕搜不出解药来!” 谢丰年笑眯眯地道:“解药?你是说母蛊吧?母蛊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我家里,我把它藏起来了。在偌大的王都里,想找到一条不知长成什么样的小虫子……我只能祝将军好运了!” 仲武道:“你……!” 叶一也上前两步,忧心忡忡地道:“丰年,够了,到此为止吧!趁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伤害,住手吧!我会替你向君上求情,哪怕去哪里流放一阵,也绝不会害了你的性命!” 听到这,仲武勃然道:“什么?你们做到如此地步,居然还想……” 却被仲文一声断喝止住了:“住口!” 叶一理都没理他,接着道:“而且,念君也是有苦衷的,他……” 谢丰年轻轻瞥她一眼,道:“叶司台,你我认识了这么些年,你说这些话,你觉得我会听么?” 叶一哑然。她微微张着口,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来镇异司这么久,顾山青头一次看到她如此不知所措。 然而,与此同时,谢丰年却“啪”地一下把那小盒子合上了,道:“话说回来,有一点叶司台倒是说对了。我确实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说吧,念君大人,你到底身染了什么恶疾,连全天下的神医都治不好,甚至要让你的手下去四处寻找传说中的‘药人’,甚至可以逆天的奇物呢?” 第210章 仲武竖眉道:“这关你何事!” 谢丰年微笑不语。 过了良久,念君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本君确实欠你和你的族人一个解释。” 仲文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道:“君上……” 念君摇了摇头,道:“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 说着,他低下头,开始用手去解他系在腰间束身的腰带。 大殿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念君动作时布料摩擦轻轻的簌簌声。很快,他脱掉了外衣,又去解贴身的里衬。 顾山青心中蓦然生出一分忐忑,不知他要做些什么。总不会,真的要在他们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脱光吧? 幸好,他只解开系带便停止了。顾山青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见念君双手猛然一拉,内衬的衣襟豁然大开,露出一片袒露的胸膛。 顾山青本想回避目光,却在看到的一瞬再也移不开眼——本应养尊处优,肤如凝脂的念君,他的胸膛上竟是大片大片紫黑的溃烂,哪怕在皮肤完好的地方,也点缀着块块刺目的淤痕。 哪怕只是瞧上一眼,也让人忍不住地心惊。 谢丰年显然也吃了一惊,道:“这是……咒术?” 念君苦笑:“是啊。”他又撩起袖子,“不止是胸前,我的胳膊上,腿上,全都有。这已经是我的父亲想方设法为我控制之后的结果了。按理来说,我应该暴毙而亡才对。”他顿了顿,又道,“所以,你可能以为你的小虫子会吓到我,但其实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谢丰年皱眉道:“你从小到大应该都生长在人皇殿吧?谁能对你下这么重的咒?” 仲武瞪他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念君摇头制止他,道:“罢了,既然已经说到这里,全告诉他们,也无妨了。”他想了想,道,“你们应该听说过那个著名的‘山君愁胡同上昆山’的传说吧?” 谢丰年道:“知道。” 念君又道:“那你应该也知道昆山乃是全九州最大的镇魔之地了?” 谢丰年道:“不错。” 念君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同上昆山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让人妖止戈,而后八百年余年再无战争?” 谢丰年似不怎么信服:“你是说,从那以来人和妖和平共处,都与他们在昆山上所做的事相干?”又道,“你对我说这个做什么?我问的是你的咒痕是怎么来的!” 念君微微一笑,道:“马上就说到了。”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其实那时候打仗打了太久,不论是谁,所有参与到战争里去的人和妖都已经很累了。他们不想打了,但又不得不打,因为不知道假如自己停了手,对方会不会又攻过来。就在这个时候,山君与愁胡相约同上昆山,一个献出他强韧的魂魄,一个献出他强劲的妖身,向那些被镇压的魔族换取了一个咒语,名为‘动意即追’,又名‘思杀咒’。” 动意即追! 居然是“动意即追”! 顾山青很早就听说过这咒术,甚至在昆山脚下的九歌镇,还侦破了与之相关的案子,认识了开赌坊的狐俏娘! 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咒术竟然就是山君和愁胡在昆山换取的! 怎么如此之巧? 顾山青皱起眉,暗自思索。狐俏娘的老祖宗便是八百年前当时的二将军陆隐平的相好,陆隐平的主上山君进山换取“动意即追”,而这咒术又在昆山下,在狐俏娘的周围出现了。又是一个巧合吗? 谢丰年道:“山君不是最后下山回来了吗?怎么又说他献出了魂魄?” 念君道:“山君性情坚忍,法力高强,一般人缺失了哪怕一魂一魄都不能保持神智,但山君在仅剩一魄的情况下仍坚持下了山。”说完,他玩笑道,“便是妖王愁胡,不也留下了一个头吗?” 见无人理会他的玩笑,念君轻咳一声,继续道:“有了‘动意即追’作为约束,人和妖都松下一口气,能够放心地与对方签订合约,达成协议,不必再担心对方在立誓定约后又反咬一口。但是,山君和愁胡想得更加深远。他们想,他们这一代人是打够了,那么下一代呢?下下代呢?会不会等休养够了,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非我族类,又会有谁掀起一场裹挟天下的战争?” 随着他的讲述,顾山青的心又渐渐地提了起来。他莫名觉得,念君接下来要讲的,或许便是某些不为人所知的千古秘辛了。 念君道:“因此,在换取‘动意即追’之外,他们其实在昆山里还做了另一件事,除了两者最亲近的几个心腹之外,谁也不知道的事——他们互相也给对方施了咒,世世代代,血脉相传,动意即追!” 大殿里一时静默。 念君接着道:“于是,只要身在人君、妖王之位的人或妖身上流着他们二者的血,便不可能对对方发起战争。而当年知晓这件事的那些心腹,就是要确保这两个位置不被旁人篡夺的守护者。” 顾山青突然想起谢丰年带他去藏宝阁深处看过的那张纸。 “孤与愁胡立约,誓不毁诺。” 以及底下签下的那些名字。 这么说来,无论是镇异司、按察使还是守城军,在最开始时,或许全都是为了拱卫人皇、妖王之位而设下的机构了。只不过随着岁月的推移,它们逐渐有了别的职能。 第211章 念君又对谢丰年微微一笑,道:“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两个都是我们自身血脉的囚徒。” 谢丰年冷笑一声,道:“君上可真是抬举我了,我的血脉只会让我被追杀,君上的血脉可是让您在小小年纪时,便准备对妖族发起战争了呢!” 这一回,便是仲文都微微色变:“君上对你说这些是抬举你,你不要太过分了!” 念君抬手阻止他,苦笑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他轻叹一口气,又道,“我那时候还太小,不知道这个咒的存在,性格孤僻,不合时宜,气性又大。其实只是和妖王宫的那些妖王子侄一起玩而已,谁输了谁赢了,又或被嘲上几句,有什么呢?可惜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时我的母亲恰好就在附近,央着父亲把我救了回来。若是就那么让我死了,或许倒省去许多事。” 确实,顾山青心想。尽管不能说出来,但假如让他身上带着那般无法愈合的可怖破溃生活,无时无刻不身处疼痛之中,恐怕不如还是让他死了为好。 想到这,他又不由对眼前这个时时刻刻面色淡然的人君生出几分敬佩。 另一边,念君道:“好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手里的那个盒子,把它递给我罢!” -------------------- 第110章 叫魂 谢丰年眼也不眨地将盒子抛给了他。 叶一又抢上两步:“等等,丰年!”又求助地望向念君,“君上,君上……” 念君掀开盖,垂下眼,静静地凝视着在盒子里蠕动的软虫。 仲文仲武似是见情势不好,一时顾不上搭理谢丰年,也赶忙凑了上去:“君上,不要理会这宵小之辈!此事必有别的解决方法,君上……” “是啊,君上!您可千万不要吃啊!” 念君伸出一只手指,让那软虫爬上他的指尖,举了起来。 他盯着那探起身子的小虫,道:“在我身故之后,人皇殿中的事全权由叶司台负责。仲文仲武,我刚才已经差人去把你们抢来的那些东西拿过来了,待会记得还给叶司台。幸好谢大人来得及时,我尚未来得及请林神医将它们制成药丸,尽可物归原主。” 听到这,顾山青微一挑眉。 按理来说,如果这“逆天五行”真的有用,人皇殿又到手许久,为防夜长梦多,该早些调制好,让念君尽快服用才是,怎么会拖了这么长时间? 他稍一转念,又想起人皇殿拜托苍殊去四处寻找的净化之物——莫不是,从木清体内逼出,从白鸿指尖砍下的三样东西无法直接使用,须要加以提炼,才拖到了现在? 回过神来,念君仍然在讲:“……仲文仲武此举,实在其心可诛。但念在他们与我总角之交,一起长大,乃是救我心切,才做下此等错事,还希望叶司台稍稍网开一面,对他们罚得尽量轻些,就算是我最后一个不情之请了!” 仲文跪行两步,抱住念君的腿:“君上,是我们错了,是我们错了!您千万莫要冲动啊!我们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仲武将他手中的枪丢开,也跪了下来:“是啊君上,从小到大我们兄弟两个一直跟着您,您这回要把我们扔下吗?” 念君叹息一声,道:“我护得了你们一时,护不了你们一世。从今以后,你们莫要再逞凶斗狠,做下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切记切记!”接着,他抬起头,又对谢丰年洒然一笑,道,“谢大人,多谢你了!” 他的语气中不含半点嘲讽,倒似是对谢丰年当真心怀感激一般,也不知是提前感激谢丰年放过他治下的百姓,还是感激谢丰年提前给了他一个解脱。 说完,一仰头,将指上的小虫咽了下去。 一时间,仲文仲武不依不饶的喋喋哀求声停止了,大殿里针落可闻。 念君平静地对谢丰年道:“好了,你让我做的事我做到了。谢大人,该轮到你履行承诺了。” 谢丰年低着头,肩膀耸动。顾山青初时以为他在哭,无声地哭。然而等他仰起头来,声音愈大,顾山青才意识到他在笑,大声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仲武回过神来,脸色涨红,青筋跳动,头发气得根根竖起。如果不是忌惮谢丰年尚未把下蛊的事交代清楚,只怕下一刻就要将他捅个对穿:“你笑什么!莫非此事本来就没有解药,你骗了我们?!” “哈哈哈、哈哈……”谢丰年的笑声平复下来,他抹了抹眼睛,抹去笑出来的泪水,道,“有啊,解药当然是有的。你们念君,不是已经把它吃了吗?” “你……!!” 这一下,仲武不再止于威胁了,他抄起地上的枪,兜头盖脸地冲谢丰年劈了过来。 只听“呲啦——”一声,叶一举剑迎上,接住他这一枪,又反震了回去。 仲武向后踉跄几步,止住退势,怒道:“叶一,我们君上敬你重你,给你几分脸面,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叶一不理会他,回身捉住谢丰年道:“丰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谢丰年好整以暇地将落到他眼前的一缕散发拨开,懒洋洋地道:“我不是说了吗?解药已经被他吃了,已经生效了。” 叶一道:“什么意思?” 谢丰年道:“他吃下去的就是操纵所有蛊虫的母蛊。这娇气虫子以露水和嫩桑叶为食,在他肚子里呆上两三日,没得吃没得喝,很快就自行萎缩消亡了。母蛊死了,那些人过不了多久也就没事了。” 第212章 仲武似难以理解他说了什么,眨了眨眼,道:“什么?” 仲文的反应却快上很多:“你是说事情解决了,这虫子很快就会死?那君上会如何?” 谢丰年莫名其妙地瞧他一眼,道:“会如何?会肠结阻塞,闭而不通。过上两日,通了气就好了。” 叶一大松一口气,仲文仲武的神色也瞬间和缓许多。 然而顾山青却突然察觉,念君的脸在他和叶一闯入大殿之后,第一次阴沉了下来。 他声音平板地道:“谢大人费了这诸多周折,将我王城如此多的百姓卷入其中,难道就是为了这么耍本君一遭吗?” 谢丰年漫不经心地道:“自然不是。只是为了弄清真相罢了。” 念君道:“弄清真相?什么真相?” 谢丰年道:“看一看,你是不是真的对我族人和木清的事一无所知。” 念君道:“这是何意?” 谢丰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简单的类推罢了。假如你将自己看得比旁人都重,不惜害死我山南苗家二百多口,不惜害死木清,那你自然也不会为了区区几个发了疯的平头百姓放弃自己的性命。但如果你当真这么做了,或许我也就能相信你确实对这两件事一无所知。”他顿了顿,一勾嘴角,又道,“哦,对了,顺便一提,如果你在接过我的母虫之后将它碾死,或者让你的两个喽啰把它劈死,从它体内爆出的剧毒会让你们当场暴毙。君上,你该谢谢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够了,丰年,别说了!”叶一喝止他,又打起精神上前一步,单膝跪下,行了一礼,道,“君上,谢丰年胆大妄为,任性之至,竟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理当严惩。但是,能否请君上看在他乃是苗家遗孤,且他之所为实际未造成一人伤亡,也未达成任何无可挽回后果的份上,放他一马?叶一自当肝脑涂地,涌泉相报……” 她在这边说着,身后却幽幽传出一句问话:“谁说没有造成一人伤亡了?” 叶一讷讷地住了口,回头道:“什么……?” 说话的竟是谢丰年。 谢丰年对她微微一笑,又重复了一遍:“谁说未造成一人伤亡了?”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约有手掌长的匕首,拔了出来,刀尖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仲文仲武又“锵啷”一声齐齐拔出武器来。 谢丰年也不看他们,只对叶一笑着道:“难道说,我不是人吗?” 说完,回过手来,干脆利落地将匕首捅入了自己的胸腔。 原本早就停息的嗡嗡声又在顾山青的耳边响了起来。 他上前两步,接住差点踉跄倒下的谢丰年:“丰年,丰年……!!” 叶一仿佛整个人都懵住了,不知道她是谁,自己在哪,又或眼前发生了什么。 顾山青道:“撑住,丰年,撑住,我这就叫人来,我这就叫人来!” 他这样说着,可他的脑中好像有一团雾在到处旋转,从哪里叫人,叫什么人?他不知道,他只是这样说着。 鲜红的血流到他的手上,仿佛他的手原本就是红的。 谢丰年笑着咳出一阵血沫,将他的脸也染红了,可他的笑容却是开朗的,甚至比顾山青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开朗。 他笑着说:“别麻烦了,山青。”又断断续续地喘了一口气,“我怎么能活着呢?我早就立下誓言,只为复仇而活了,我早就答应过何非了……咳咳,可我最终还是没能杀了他……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呢?”他又喘了一口气,“更何况,如果我活着,又该怎么向那些无辜被我下蛊的人交代呢?算了吧……让我走吧,山青……”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人越来越苍白,不出几十秒,便要与这人间离散。 不行……不行!! 顾山青定下心神,从少时便早就熟知的魂术在他心中电转。他放开手,任凭谢丰年从他手中滑下,而后,对着那倒在地上的肉身轻轻一招。 一道灿烂的灵魂从谢丰年的身体里脱体而出。 他瞬间不喘了。 顾山青快速地道:“丰年,你坚持一下!文影的石怪可以用来重塑肉身,你跟我回去,很快就好,很快就好了!” 他从怀中掏出永远随身携带的定魂纸,咬破手指,在纸上勾画起来。人的魂魄最为复杂难解,需要额外的咒语定住三魂七魄。 只余魂体的谢丰年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只轻轻一笑:“太好了!我正愁怎么能不重入轮回呢!谢谢你,山青!”他微微扭头,望向仍呆呆看着他的叶一。一刹那间,似想伸出手去,却又忍住了。 谢丰年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一丝踌躇。他迟疑良久,最终道:“叶姑娘……你要幸福。” 说完,仿佛怕自己后悔一般,原本光华流转的魂魄蓦然一闪,竟是在刹那间碎成了万千星点! 就如何非一般,他竟无比果决地震碎了自己的魂魄! 叶一似终于反应过来,抢上两步。 被那万万千千散碎而闪耀的光点环绕着,她的神情就像是个茫然的孩子。怀着几分委屈,轻轻地,似对着谢丰年,又似对着自己的心,她说:“你……你从没叫过我‘叶姑娘’。” -------------------- 第111章 谢丰年 从谢丰年有记忆以来,他的眼前便是绵延不绝的群山,仿佛四堵高高的连绵的墙,将外界的一切全都隔绝在他们的村落之外。 第213章 村子里的人生在山中,住在山中,行在山中,死在山中,仿佛他们生来本就该如此。 隔绝着他们村落的不止是山,还有深深刻在村子四周的阵法——这阵法是从很早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不知是哪位先祖所设,既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让里头的人出去。 阵法唯一的一个出口被祠堂的叔伯们牢牢地把守着,只有得到了族长的许可,拿了专属的令牌,才能从中通过。 不过,其实村子也不是全然不让外人进入。 例行采买,外出历练,探听消息,哪怕隐姓埋名,言行低调,他们也总要和外界保持一丝微乎其微的接触。 谢丰年的父亲便是从外面来的。他对谢丰年的母亲一见钟情,死缠烂打,最终打动了芳心,之后又不惜为她背弃家人,毅然与之断绝联系,只身加入了山南苗家,立誓再不出山,闹得轰轰烈烈。 他们确实有过几年的好光景,恩恩爱爱,你侬我侬,有了谢丰年。 可是,他毕竟不是生于斯长于斯,他见过大千世界。 谢丰年仍记得在他两三岁时,父亲抱着他,对他讲外面的世界——热闹的灯火集市,奔腾的大江大河,他的祖父母亲。 他是爱谢丰年的母亲的。他也曾经以为这种爱能够支撑他一世,可惜他错了。他最终受不了了。 他请求山南苗家的族长放他离开,可是,对外人而言,那阵法只进不出。 神农后裔医术精绝,身怀异血,却救不了心死之人。 不出几年,谢丰年的父亲抑郁而终。又过一阵,他的母亲例行外出,再也没有回来。 谢丰年天生异眼,又生来早慧,无论是什么复杂的物件,放到他的眼前都可一目了然,无论是什么深奥的书籍,给他瞅上一眼都能阅之成诵。 甚至不需要谁太多的解释,仅仅是在小时候偶尔听说他们一族的身世,以及外界的传言,谢丰年便明白了族长为什么要领着他们全族的族人隐于深山,与世隔绝。 他只是不服。 ——明明是世人犯下的罪孽,为何却要由他们来付出代价?明明是荒诞离谱的流言,为何却无人能够澄清? 他们的血或许有些许医用之效,但其实远远达不到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效果。精湛的,其实只是他们的医术罢了。 而有的时候,谢丰年也会想,既然如此恐惧那些未知的迫害,为何不直接让所有人彻底分散开来,去往九州各地?想必不出几代,他们便会泯然众人。 又何必一边胆战心惊地活在山中,一边一意孤行地抱守着那一点遥远的血缘? 可是,谢丰年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家族的生活方式也轮不到他来置喙。 母亲离开时,谢丰年年纪尚小,哪怕族里派人去寻她,也不会带他。 后来谢丰年长成了少年,可族长仍不将令牌给他,只道谢丰年容颜太过出众,性格又十分张扬,怕会不小心给族中惹来麻烦,还是再过上几年,上学堂沉淀一阵为好。 但谢丰年觉得,他只是怕谢丰年像他母亲一样再不回来,又或,有意去到处宣扬他们的存在,为他的父亲报仇。 尽管村子里只有不到三百口人,但他们也是有学堂的。 全村十来个孩子聚在一处,各自读各自的书。学堂仅有的两位先生会依据每个人的进度为他们安排课程,答疑解惑。上完了学堂,到了一定的年岁,便又依着各自的兴趣,或者父母的手艺,去学习不同的技能,如医术、织技、耕植之类,好在未来各司其职,维持村子的正常运转。 谢丰年读得太快,先生很快就教不了他了,又十分心善,便为他悄悄求来了书楼的钥匙,任凭谢丰年从中取阅。 书楼里的书是他们族人一代代累积下来的,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谢丰年学了一身本领,满腹知识,却无任何用武之地,只得在无聊中去鼓捣些千奇百怪、有用无用的小玩意,聊作排解。鼓捣着鼓捣着,倒也觉出了其中的趣味。 他也曾经问过先生:“既然我们注定不能出山,一辈子在这村子里生活,读这许多书,又有什么用?” 先生心善,却也十分迂腐,只笑着对他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怎么了,你读书读得累了,想出去玩了?” 于是,谢丰年也只得作罢。 他其实从来没想过要闯阵出去。 说出去很难有人相信,说到底,那其实只是一场少年意气。 那一日,他的同窗苗禾斐刚刚跟着父亲从外面回来,带了许多奇巧的玩具来到了学堂——他的父亲是祠堂的看守人之一,出门的机会总比旁人要多上许多。 说是出门,其实也不会太远,不然他的父亲也绝不会带他。 而苗禾斐带回那些物件,也只是为了向同学炫耀一番,享受他们的艳羡之色罢了。 如他所愿,果然所有人都立刻围了上去,羡慕地摆弄着那些玩具,啧啧称奇,只除了谢丰年。 谢丰年坐在原地,一动未动,仍眼皮不抬地读着他从书楼带出来的书。 平日他们是不会理会他的——哪怕比起他们中的几人,谢丰年甚至要小上几岁,他们却总是莫名对他怀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敬畏。 可那一次,或许是新奇的玩意太多,苗禾斐心中实在得意,他对着谢丰年开了口:“喂!你!” 第214章 察觉是在叫他,谢丰年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嗯?” 他说:“你不过来一起玩吗?” 谢丰年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那些玩具,又低下了头:“那有什么可玩的?我自己就能做出来。” 他并非有意挑衅,只是实话实说。 可听在旁人耳朵里,便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有人羡慕地围了过来:“真的假的?那你能做出来一个这个吗?” 他手里拿着的,是个九连环。 谢丰年一瞥,道:“可以。” 又有人凑过来:“这个呢?” “也可以。” “这个这个!” “没问题。” 谢丰年一一应下。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只有苗禾斐气得涨红了脸。 他说:“好!既然你这么厉害,那你明天就把所有东西都做好带来!如果你能做出来,我让我爹再出去一趟,把这回没买的玩具全都买回来!如果你做不出来……” 谢丰年哧地一笑,道:“那我跪下给你磕一个响头,叫你三声‘爷爷’。” “好,一言为定!” 苗禾斐自信满满。可他只知谢丰年整日鼓捣些奇怪的物件,又如何晓得他做出的其实是货真价实的法器,这一点小孩玩意怎能难得倒他? 第二天,谢丰年果然带着他应许的所有玩具来了,有些做得甚至比原版更加精巧,更加别致。 每个人都欢天喜地地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谢丰年一挑眉:“如何?” 苗禾斐无话可说,吱唔半晌,终于恨恨道:“哼!你会做又怎么样?反正你也出不去,还不是得等我把东西带回来!要不是我爹带回来这些东西,你又能做什么去?” 谢丰年也不生气,用小刀轻轻刮净一根竹笛上的毛刺:“这有什么?再长大些我就能出去了。” 苗禾斐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之色:“你别做梦了!我爹早说了,说族长说你太嚣张了,又有那么一对爹娘,就算从学堂结业了也不会放你出去的!” 谢丰年心中一突,手里一滑,在指肚上划开一个小口。他轻描淡写地吮干净伤口的血,道:“那我就自己出去。” 苗禾斐嘲笑道:“哈?你开什么玩笑?能做几个小东西而已,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想从我们老祖宗留下的阵法里闯出去不成?” 谢丰年道:“我闯出去又怎么样?闯不出去又怎样?” 这时先生还没来,整个学堂却全都安静了。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们。 苗禾斐环视一周,仰头道:“如果你闯不出去,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你爹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你娘是个,是个……” 有人拉他的袖子:“别说了,别说了……” 苗禾斐一把甩开他:“是个背信弃义,抛家弃子的表子!” 谢丰年感觉他周身的血急速地流动起来:“如果我闯出去了,你对着我爹的墓磕五个响头,说你错了,再抽你自己五个巴掌,向我道歉!” 苗禾斐道:“好,一言为定!”他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丢给谢丰年,嘲道,“哦,对了,先把钱给你,省了你找借口,说出去了也买不到信物!” 谢丰年任凭那几个铜板叮叮当当地掉在了地上。 他绕着围住整个村子的阵法转了五天五夜,最后得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结论——阵法最薄弱的部分,其实就在有着重重守卫的祠堂。 于是,谢丰年研究出几个轻便的法器,趁着夜深人静,躲过巡逻的叔伯,闯了进去。 可他还是太轻视这法阵了。 在闯阵的过程中,谢丰年感到有重重巨力挤压着他,仿佛要将他揉捏成一团,又或拉扯成碎片。血腥味灌满他的口腔,又一股股地喷涌出去。 在那仿佛没有尽头的一瞬,谢丰年突然想,如果这次真的成功地出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娘? 他以为他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可就在即将绝望的刹那,谢丰年只觉周身一轻,倒在了地上。天上是漫天的繁星,他回望向他的来处,绿树荫浓,虫鸣阵阵,没有丝毫人烟的迹象。 -------------------- 第112章 谢丰年 谢丰年是在别人的家里醒来的。 从阵法里闯出来,他又勉强支撑着走了一阵,终于耐不住周身的疼痛和疲惫,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救了他的是一户猎户,他把谢丰年当作了被山贼劫走,又被无情抛弃的女子。带回了家,才发现他是个年轻俊俏的后生。热心的大婶用他刚刚猎获的野鸡煮了一锅鸡汤,一碗一碗地催他喝下。 他们没问他从哪里来,也没问他如何流落山中,只依着谢丰年自己的说法,叫他“小谢”。 谢丰年最初尚且心怀警惕,不知这无条件的善意从何而来。呆了两日,才在那婶子满含热泪的讲述下得知,原来这对猎户夫妇姓何,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若未夭折,也该到了谢丰年的年纪。 又过几天,放松了心中的警戒,身体也恢复了许多,谢丰年开始走出门去,东游西逛,四处地转转看看。 这山外的小镇和他们的村落似乎也并无太多的不同,只有镇子前的大路绵延,向着远方无限延伸。没有四面包围的阵法,没有关卡的阻拦,不时有各色的行人、各式的马车从远处颠簸而来,扬起阵阵烟尘。 第215章 第一次见到这大路时,谢丰年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入了迷,从早上一直坐到了晚上,直到吃饭时那大婶出来寻他,才跟着她回去。而后他又去了第二日、第三日,依然坐在那里,依然去看马车。路过的镇里的人都笑他,说,原来何家的媳妇又捡了个傻孩子。 他也见到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车水马龙的集市。那时正值十五,镇上有集,附近十村八店的人都赶到了这里,人们比肩接踵,热闹至极。谢丰年感觉,他似乎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在集市的一个个小玩具摊上,他又见到了苗禾斐带回来的那些小玩意。而除了那些,更有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他在书里读到过没读到过的,见过没见过的东西——风车、皮影、年画片,糖人、陀螺、拨浪鼓…… 苗禾斐带回去的那些,和这满目琳琅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许是见他看得太过入神,那姓何的婶子甚至给他买了一对泥人,做的是家家户户贴在门口守门的门神,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不顾他如何推拒,硬是塞到了他的手里。 谢丰年握着那两个泥人,心想,怪不得他的母亲一走就不回来了。如果是他,他也不回去。随处可见的集市便已经如此好玩,让他的父亲念念不忘的江河湖海,又该壮观到什么地步? 不过,外面的世界也有谢丰年不喜的地方。 这镇子不大,屋院盖得十分密集,挨挨挤挤,每户人家的污水污物泼到街上,便肆意横流,令人无处下脚。 不若他们村子,家家户户都掘出了相互连接的深深的通渠,四方通达,引向阵外,决不让任何脏东西留在村子里。 他就这么在何猎户家住下了,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想立刻就回到村子里。 谢丰年突然觉得,和苗禾斐打赌的事情好像已经离他很远了,他不是为了那个赌约而闯阵出村,而只是真心想这么做,想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何猎户为人看起来十分老实,平日里没什么表情,说话很少,总是一大早就出了门,进山打猎。只是,有的时候,他会在角落里看着谢丰年,眼神深沉莫测。 这时候谢丰年便会想,他日日进山,进了这么多年,真的对他们的村子一无所知吗?还是说,其实他早就猜出了谢丰年的来历,只是不想戳破呢? 而那位何婶子对他却很好,就像一位真正的母亲般照顾着他,吃穿住用,无不关切。有时候,甚至会让谢丰年无所适从,想,他一无所有,该何以为报呢? 一日,那何猎户从外头回来,难得地表现出了一丝忧色,对何婶子道:“隔壁的镇子上,又多了几个‘大脖子’。” 谢丰年思索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在附近多山,常饮泉水之地常见的一种疾病,在病人的脖子上会长出巨大的肿包,望之可怖,在典籍中多写为“生瘿”之疾(注)。 他回忆了一番书里的记载,道:“可以让那些人的家人去行商那里买些海物海藻之类,泡在酒中与他们喝,或者去猎些山羊、狍、鹿,割下脖子、头脸与他们吃,或许会好些。” 何猎户颇为意外地瞧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这次不一样。” 而后,不等谢丰年问他“怎么不一样?”,便又回到自己屋中,让何婶子为他温酒吃了。 又过几日,谢丰年犹在镇中乱逛,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好奇地赶了过去。 尖叫的那户人家门口已经挤满了看客,谢丰年借着身形细瘦,从缝隙中挤了过去。只见屋里有一位少妇正俯在一个男子身上痛哭,哭天抢地地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而那男子倒在地上,浑身打颤,口里吐出一股股血沫,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现出块块血斑,颈下肿大,有如卵蛋。 门口的看客们指指点点,讨论着隔壁镇子里也有不少显出了同样的症状,死了好几个人。谢丰年身在热闹的人群之中,却只觉坠入冰窟之下——他想起之前在医典上也读到过这么一种病,随鼠群肆虐而行,在贫困脏污之地尤为泛滥,得病之人的症状正如他眼前所见,名为“黑杀病”。 黑杀病所过之地,十室九空。 谢丰年冲回了何猎户家,叮嘱了他们关好门窗,备好吃食,不仅莫要去看那得病之人,就算是无事的人,也尽量少些接触。叮嘱完,便又去了镇子里的药铺。 他读书过目不忘,自是不会忘记“黑杀病”这一目下所配的药方。 只可惜这镇子实在太小了,药铺也一样小,铺子里备下的药草远不如药典中记载得那般齐全。甚至有谢丰年报出的几味药,铺子里的伙计听都没有听说过。而另有一些,可能记录的是药的古名,或早已绝灭、失传,连谢丰年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好在他们地处南方,山中草木丰饶。谢丰年心下一横,便进山采药。他在山中盘桓数日,艰难跋涉,将能采回来的药都采来了,可仍是缺了许多。 他只不过进山几日,镇子里得了那“大脖子病”的人更多了,人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所有人人心惶惶,却束手无措。 从村子里闯阵出来时,谢丰年带上了他父亲留在家中的所有银两。 村子里无论吃饭、穿衣,几乎干什么都不需要钱财,只有族长和祠堂的人在出门买卖东西时会用到。这些银子是他的父亲从外面带进去的,母亲离开时带走了一些,又给他留了一些。 第216章 谢丰年将所有的银子都换成了草药,各种各样的草药。 他试着用别的药去替换缺失的那几味,而后,一个个地去敲那些病人的家门,若得了他们家人的同意,便不要钱地去为那些将死的人治疗。 可是,尽管这些病人大多都会稍有好转,最终在两三日之后,却依旧撒手人寰。 而就在谢丰年仍在不断尝试之时,何猎户的腋下慢慢地肿了起来。 或许是邻居来借粮时不甚小心,或许是某种老鼠顺着小洞钻了进来。 谢丰年眼睁睁地看着何猎户脖间腋下的肿块越来越大。初时他只是轻微的咳嗽,而后愈发剧烈。他的身上发起了烧,触之烫手,谢丰年却无可奈何。 谢丰年仿佛住在了他家的灶堂里。一罐一罐的草药烧起来,一碗一碗的药汤灌下去,也只是稍好一些,不过几个时辰,情况便又更加恶劣。他浑身打起了冷颤,有丝丝血沫随着咳嗽流出来。到了此时,余下的,大约只有不到两三日的时光。 谢丰年让何婶子呆在另一个屋里,她却不肯。没日没夜地以泪洗面,让她的眼睛高高肿起,宛如桃子,直到最后,甚至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了。 可是,眨着迷蒙的双眼,她说:“小谢,我的娃啊,婶子知道你尽力了。你看你都几天几夜没睡了,实在没有办法,就算了吧!叔不会怪你,婶子也不会怪你,阎王爷要收人,有谁能拦得住。算了吧,去歇一歇吧,啊?” 谢丰年想了一夜。 这一夜,他没有去琢磨该如何搭配草药的药性,去思考哪一味药可以针对这恶疾的何种症状。他想,他是谁?他为何在此处?他身为所谓的“神农后裔”,这十几年将自己困于山中,困于囹圄,到底是所为何故? 顶着将将亮起的熹微,谢丰年站起身,又进到他早已熟悉的何婶家的灶房,烧起火,熬起了最后一锅药汤。 这一回,他没有加入任何自己调配的药品。 他在灶房里寻了一把小刀,探入火上烤了一烤,而后,在自己的手心,用力地一划。 谢丰年攥起拳头,高高举起。 他手心里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落入滚烫的药罐之中。 -------------------- “大脖子病”其实就是缺碘咳咳,“黑杀病”就是“黑死病”,都是查资料随便云的,有错漏请不要在意(不 第113章 谢丰年 何猎户好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纷纷惊奇地跑来看他,百般询问,问他是怎么好的,是不是喝了他家“小谢”的药汤,何猎户缄口不言。 在家呆了许多日,缸里的米快要见底,囤积的野味已经吃完,他立刻又背着弓弩上了山。 那一夜,何婶因担心他而来到灶堂,看到谢丰年满手满地的血,赶忙为他包扎。谢丰年只道是他切割草药根须时没握好小刀,不小心切到了手。 为了以防万一,他让何婶也喝了一碗药汤,叮嘱她莫要出去宣扬。 可是,这小镇毕竟个小镇,所有人都互现太过熟悉。当何猎户病好的消息传出去,一波又一波的人求到了他的家里——谢丰年此前在不同的病人家百般试药,镇里的人早都知道了他。 何婶推脱了一日、两日,最终在第三日一个她的姐妹哭倒在她脚下时心软了。 她为难地来找谢丰年,问他可否将那汤药施舍出去一碗,哪怕只是沉底的药渣,人家也绝不嫌弃。 谢丰年认识她的那位姐妹。在他最初坐在大石头上看马车时,那位大婶曾经从他身旁路过,与同行的人一起笑话了他,又给了他一根从没吃过的细米糖。 谢丰年让了步。 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在灶堂里熬出一锅一锅的药,分发给一个一个排在院子里拿着碗等他的人。这些人总是会给他些什么。或许是一点银子,几个铜板,又或是一只草鸡,几个鸡蛋。何婶会替他一一收好,又做给他吃。 他从不让人进入灶堂看他熬药的过程,哪怕有药铺的人来探头探脑,也总是被何婶干脆地赶了出去。 只有一次,刚刚从山上下来的何猎户背着猎物推门走了进来。 看到谢丰年的手举在药罐之上,布条解开,早该痊愈的伤口仍在汩汩淌血,又看了一眼谢丰年日益苍白的脸色,何猎户什么也没说,只在他身旁坐下,利落地将他刚刚猎到的牝鹿拆了骨剥了皮。 当天晚上,谢丰年就喝上了何婶炖出来的美味的鹿肉汤。 那段时间,谢丰年有很久没有睡上一个整觉,似乎总有人在外面的院子里等着他。守在灶前不断地熬药让他浑身是汗,持续不停地流血让他浑身发软,可他从未像那时一般,觉得自己如此真切地活着。 一日,谢丰年仍关着门在灶房中熬药,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将手上的绑带扎好,打开门,门口露出何婶胆怯地脸。她支支吾吾地道:“小谢,有人来找你……” 她让开身。谢丰年的心沉了下去。 站在何婶身后的是谢丰年的族长和祠堂的几个叔伯。其中一人挤开谢丰年,闯入灶堂,见了堆在灶台旁的草药,墩在火上的罐子,又扫了一眼谢丰年裹着绑带的手,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阴沉。 他回过身,质问谢丰年道:“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瞧见仍守在门口的何婶,又闭上了口。 第217章 谢丰年好言劝何婶到别处歇上一阵,放族长他们进来,而后闩上了灶房的门。 谢丰年从来没有与人爆发过那般激烈的争吵。 原来,在谢丰年闯阵出来之后很久,他们都没有发现他不见了。谢丰年生性自由,有时不愿去学堂,会独自去村子的后山,或者某栋书楼呆着。先生管了几次,看他仍旧我行我素,便放手随他去了。 他的那些同窗害怕事情暴露,连累他们受罚,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最终还是苗禾斐见他这么久没有回来,耐不住心中压力,才对他的父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得知这个消息,他们立刻来下山来找他,才发觉山下到处传起了疫病。又从人口中得知附近有个镇子出了一位年轻的神医,只要几贴药下去,便能药到病除,不知叫什么名字,只说人都称他为“小谢”,就立刻赶了过来。 比起另外几人的疾言厉色的指责,族长的神情要平静许多,然而他的语气是同样的严肃和沉重。 他对谢丰年道:“ 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是出于好意,但你可曾想过,你这举动太过轻率,只要稍不注意,便会让我们所有人陷入危险之中?” 另一人愤愤道:“是啊!只是调配草药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往里头放血?你以为现在已经没人知道我们了吗?你有没有想过……” 族长抬手止住他的话,只望着谢丰年。 谢丰年感到有一团火在他的胸口燃烧,逼着他把心中的话全都吐出来。他冷冷地道:“曾经神农尝百草是为了拯救苍生,身为他的后代,族长您觉得,他会很高兴看到我们在时疫横行,千万人亟待救助之时偏安一隅,只求自保,束手旁观么?有人说我的父亲是懦夫,那这种行为,就不是懦夫了么?” 族长点点头:“你说的对。你的父亲不是懦夫,禾斐说错了,我回去就让他向你道歉。可是,如果你熬的只是草药也就罢了,你身上的这点血,够救下几个人?人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若有谁把此事传扬出去,全天下的人都来找你,你该怎么办?若你不肯,他们手里捧着的碗,会立刻变成对你举起的刀,你还保得住你自己吗?保得住你的家族吗?他们是苍生,你我就不是苍生了吗?” 谢丰年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可是他们对我有恩,都是好人。我明明有救助他们的法子,却不肯施展,岂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徒?而且,如果我们全族合力,也未尝找不出一道好用的方子!只这么缩在山中,苟且偷生,那保留这一线神农血脉的意义何在……” 另一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救了几个人,你还真当自己是圣人了?!” 他话音落下,只听“咔哒”一声,从窗外传来。 一人道:“不好,有人偷听!”他拉开横木,猛然开窗,只见一个年轻人已经手脚利索地窜出了院墙,从他留下的最后一个背影,谢丰年认出那是药铺的小伙计。 他的那位叔伯打开门,想绕出去追他,追了几步,又住了脚,在原地恨恨地跺了两下。 院子外等着取药的人早已不耐烦了,见他出来,探头探脑地望向门中。 族长加快了语速,道:“如何?丰年,跟我们回去吧,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了。” 其中一位叔伯道:“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把他带回去就得了!”说着,便两三人一起来架他。 谢丰年挣扎道:“等等,等等,放开我……” 攥住他胳膊和肩膀的人却不管他。甚至连族长都默认地回过身,要在前方领路。 何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满脸惊恐:“等等,你们要做什么?”又回头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来啊!” 何猎户也从屋中走了出来,身上背着弓弩,面色深沉,配上他高大宽阔的身材,显得气势十足。 等在院子外的人议论声愈发大了:“怎么回事?”“他们是谁?”“他们要带谢神医去哪?” 族长示意架着他的两人将谢丰年放下来。他对谢丰年道:“丰年,你想清楚,如果这次你不跟我们走,你可能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但是,如果你跟我们回去,我会让人想办法改进药方,给到他们,或许也能治好这病。至少,不让它再继续蔓延。” 谢丰年道:“等等,让我想想。” 族长道:“好,我让你想想。” 他们在镇上住了下来。 谢丰年又想了一夜。 这里并非他们家族的发源之地。与之相反,他们其实早就迁移了很多次,一旦有任何暴露之嫌,族长便会领着族人举家搬迁,东躲西藏,等寻到合适之处,再安顿下来。 族长说的并非威胁,只是在阐述一个确定的事实。 如果谢丰年跟他们回去了,想必很久很久他们都不会再放他下来,甚至或许在迁移之后,会将他关在祠堂中,让他思过很多年。 然而,如果不跟他们回去…… 谢丰年便真的只剩下了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是的。何猎户夫妇对他很好,可他们,至少是她,并不知道谢丰年的秘密。 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惹来灾祸,难道他真的要将他们连累其中吗? 谢丰年决定跟他们回去。 他对来找他的病人们说,他要回去和家人们一起改进药方。又对何婶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看她。 第218章 谢丰年避开了她的婆娑泪眼。 走在回去的路上,谢丰年才意识到,原来何猎户真的背着他走了很久。 到了地方,他跟在几位叔伯身后,等他们用令牌开阵。其中一人在身上摸索一阵,抱怨道:“啧,我的名牌丢了。”他瞥谢丰年一眼,“都怪这小子,肯定是在他挣扎的时候弄丢的。” 谢丰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每个能进祠堂的人都有一块那样的名牌,黑底白纹,写的是拥有者名字里的一个字。他没有理他。 在进入阵法前的最后一刻,谢丰年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呆过的那个小镇被群山挡住,已经看不见了,可他就是忍不住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仿佛在那时他就有所预感,他的余生再也回不到那个小镇。 -------------------- 第114章 谢丰年 之后发生的一切在谢丰年记忆中成了一串模糊而零散的片断。 在回村之后,苗禾斐哭着向他道了歉。祠堂的叔伯们立刻开始商议从此地移居的事,该搬到哪里,要带走哪些东西,如何行动,每个人都快速地行动了起来。 谢丰年被关在了祠堂里思过。没有人来进一步惩罚他,但每天送饭人的沉默就好像一种无声的指责,甚至让谢丰年有些庆幸,不必去面对村里人的眼神。 而后,没过多久,他们被找到了。 —直到多年之后,谢丰年才知道,在他跟着叔伯回村几日后,他们便被那位仲将军盯上了。他带着一队手下来扫平时疫,却发现谢丰年所去的,以及周围的几个镇子里,死去的人比附近少了太多。 就先被破开的是守村的大阵。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谢丰年冲到惩戒室的门口,从用来送饭的狭小窗口往外看,看到所有祠堂里的人都跑了出去,无论他如何喊叫,询问发生了什么,也无人理会他。 又过两日,终于又有人来给他送饭了。来送饭的是一位年轻的姐姐,眼圈通红,似是刚哭过,尚心有余悸。她说,村外来了好多人,都是身穿盔甲的士兵,将整个村子围住,不让任何人出去。祠堂的叔伯已经被他们领头的人带走了,不知带去做了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谢丰年请求她将自己放出来,却被拒绝了,道她的身份和权限太低,没有资格也没有办法将谢丰年放出来。 接着她又送了十来日的饭,初时是一日三顿,而后是两顿、一顿。最后又不见了。 谢丰年饿了两天两夜,听到动静,立刻翻身坐起。然而来的不是她,是苗禾斐的父亲。他一脸肃然,身后跟着的是苗禾斐和他们的那些同窗。所有人都满脸惊慌,有几个年纪尚小,一边走一边哭泣,又强自忍耐着不发出声音。 苗禾斐的父亲用令牌和口诀将谢丰年放了出来。 放他出来,也不做什么解释,只领着他们匆匆往祠堂深处走,走到后山,在一片石壁上操作了几下,露出一个狭小的洞口。 他对谢丰年道:“之前的事是禾斐胡言乱语,对不住你,我教训过了他,希望你切莫放在心上。这次这一劫我们可能是躲过不去啊了,我已向族长申请,在造册上记下了你的名字。如若我们都没能活下来,你便是下一任的族长了。” 谢丰年大吃一惊:“我?” 苗禾斐的父亲道:“你天资聪颖,能力高强,在小一辈中,只有你能够坐上这个位置。我只盼你以后行事更加谨慎,能照顾好他们......” 他们的身后又传来一阵爆响,隐隐能听到人呼喝的声音。 苗禾斐的父亲加快语速道:“好了,没有时间了!快去!我去外面挡住他们!” 苗禾斐带着哭腔道:“爹......!” 他的父亲留恋地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好了禾斐,去吧!以后记得听丰年的话。”说着,又冲了出去。 情况紧急,也没有时间再多做废话了。谢丰年安排好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位垫后,深吸一口气,一马当先,道:“走!” 洞中崎岖、狭窄而又昏暗。不知何时备下的火把早不能用了,他们只得摸黑前行。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只能听到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在惩戒室时,谢丰年其实从来没有反思过—他救了山外那么多人,怎能说是一种罪过?然而在这黑暗的洞穴中,谢丰年不禁开始扪心自问:难道真的是他错了吗? 是他不该多管闲事,将这无妄的灾祸引向了他的家族? 正在这时,寂静的洞穴忽然传来一阵阵遥远的轰鸣声,他们脚下的土地似在隐隐震动。 谢丰年心中顿感不妙,向身后催促道:“快走!” 洞中的黑暗似比刚才淡了许多,应当还有不远,就是洞穴的出口。 然而,那轰鸣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近了!他们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脚下在摇动! 谢丰年叫道:“快跑!跑起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巨大的气浪冲了过来,石块崩裂,将所有人掀飞。 巨大的石块从头顶砸下,在失去意识之前,谢丰年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苗禾斐惊慌地伸向他的手。 再睁开眼,已是在一堆乱石之下。 谢丰年坐起身,发现身边只剩下了苗禾斐一个人。 有淡淡的光晕包裹着他们,谢丰年这才想起,他身上还带着许多破阵的法器。这是其中一个用来防身的。 第219章 也正是这个法器在仓促中救下了他们,在石堆中撑起一小块救命的空间。 在那淡淡的微光中,谢丰年将身上的法器一个个取出,摆在面前,思索着。 苗禾斐发出一声□□,醒转了过来。他惊慌地一跃而起,道:“这是哪?怎么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们呢?” 谢丰年不抬头地道:“都被埋在石堆里了。大概已经死了。” 苗禾斐一怔,断然地道:“我不信。” 他跪在石块边缘,徒手刨了起来,一边刨,一边叫道:“阿方!小远!你们在哪!听到了就回答我一声!青青!你在哪!” 谢丰年道:“你最好省些体力,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苗禾斐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仍一声声地喊着,谢丰年便也不再管他。 过了不知多久,苗禾斐刨得双手鲜血淋漓,叫声毫无回应,终于停住了。 谢丰年道:“不叫了?” 苗禾斐仇恨地望向他:“你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们都是因为我们两个而死的!你就不难过吗?你就不恨吗?你难道没有心吗?!” 谢丰年正在拆解法器的手一抖:“恨。但是,恨也没有办法。我们先要做的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为他们复仇。出口离这里应该不算太远,但也需要时间。你尽可以继续喊下去,但你也可以选择保存体力,让我们两个都活着出去,在未来报仇时助我一臂之力。” 他顿了顿,又道:“刚才爆炸时你是想救我吧?多谢了。” 苗禾斐沉默了片刻,生硬地道:“不必谢我,我只是想救我未来的族长而已。” 说完,两人又陷入了沉寂。 破阵需要的是巧力,谢丰年也是以此作为基准制作的法器,然而在他们面前的是或许重达千吨的巨石。 谢丰年反复拆解了几次,终于做出一个勉强可用的,一点点击碎石块,在守护罩的保护下将他们向后移。 幸好,谢丰年判断得没错,他们被困住的地方离出口确实不算太远,几日后,在护罩失效、法器失灵之前,他们成功地从石块下逃了出来。 倒在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谢丰年在闯阵之后头一次眼眶一热,流下泪来。 他们在山中休息了一日,稍作商议,便立刻折返回村。 他们原以为村外仍会有重重的守卫,可在小心地试探之后,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 他们又谨慎观察了几日。守村的大阵已经破了。谢丰年在山下的镇子里寻得几种材料,做出一个简单的藏匿身形的匿气钟,罩住两人。 他们原本祈盼着至少活能见人死能见尸,可村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地上大片大片的鲜血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两人顶着一口小钟,开始只是在一条条街巷里游荡,后来胆子大了些,便打开一扇扇门,想看看屋子里有没有人藏起来,成功地躲了过去。可等待他们的每一次都是失望。 直到两人找得快要绝望,才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屋子里听见了细微的“笃笃”声。 声音来自一口翻倒的大缸之下。谢丰年和苗禾斐掀开缸下铺着的织毯,又仔细搜寻了一番,才找到一个隐秘的机关,按下之后,一个活板门蓦然弹开。 活板门底下是隐藏的地窖,地窖里是一位他们都熟识的婆婆,已然瘦如枯槁。她躲进地窖,用毯子将门掩藏了起来,却在侵入者翻箱倒柜时被困在了门下,直到谢丰年他们来才得以获救。 她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这些士兵是如何闯入每个人的家,将他们揪出来,而那些被揪出来的人又是如何义无反顾地撞向他们的刀刃。 谢丰年问她:“那尸体呢?为何地上这么多血,连一具尸体都没有?!” 她摇头说不知道,可能被他们带走了。 谢丰年又问她和苗禾斐,知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谁,那婆婆道:“我在地窖里听不大清,只听见他们说什么君上什么什么,将军什么什么的。” 谢丰年默然。 余下两人都望着他。 整个山南苗家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三个。果真如此,谢丰年便是他们的族长了。 谢丰年开口道:“既然是什么君上、将军,那必定是和人皇,或者妖王有关了。我之前下山,听说在遥远的东南方有一座城,名叫王都,他们都在那里。下山之后,我们若循不到他们的踪迹,便去王都罢!” -------------------- 第115章 谢丰年 他们兜兜转转来到了王都。 路上没有盘缠,谢丰年便用父亲最后剩下的银子买了一身道袍,又做了一道竹幡,凭着从书中读到的周易八卦为人算命,信口开河。 他长得俊美,穿上道袍更显仙风道骨,找他算命的人络绎不绝,哪怕要养三个人,过得也还算宽裕。 他们一路摆摊算命,一路向王都慢慢前行,等到了地方,已然攒下了一小笔银子,正好可以在城北租一处地方,住了下来。 城北鱼龙混杂,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到处横飞,谢丰年摆了一个卖法器的摊子,开始时只卖些简单而巧妙的小物件,后来渐渐打出名气,便有不少人前来找他定制特定的东西,倒因此结交了不少人脉。 谢丰年一边经营,一边一点点地搜集线索,又依着苗禾斐记得的点滴信息慢慢拼凑,终于得出结论,包围他们村子,杀了他们族人的是人皇殿的手下,头领乃是一位将军,姓仲。 第220章 要想接近他,查明真相,单单只这么在城北活动是完全不够的。谢丰年权衡良久,找人问明了镇异司司台的消息和模样,在镇异司门口守了两日,等到了他,便径直上前,编出一个身份,毛遂自荐。 那老人听了他的说辞,上下打量他两眼,哈哈一笑,一个问题也没有问,便将谢丰年领入镇异司内,交给了他的徒弟。 谢丰年从没见过那般挺拔若松的女子。她一个清泠泠的眼神扫过来,谢丰年便觉得他的整颗心都被贯透了。 他喜欢逗她。挑拨她,嘲弄她,故意气她,每当她透彻中带着些许诙谐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便有一只小鸟在他的心中愉快地拍打起翅膀,让他有那么一瞬甚至忘记自己背负着血海深仇。 谢丰年很快融入了镇异司中。 当镇异司里的职位有了空缺,他便让苗禾斐换了一个名字,化名“何非”,前来应征。他巧妙地向负责人套出考核的课题,又提前帮何非做好准备,让他成功地考了进来。 两个人分住两地,除了在工作时极少联系,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出身一处,相互熟识。 然而,等他在行事办案中渐渐地与人皇殿有了联系,他才得知,原本统领人皇殿全部守卫,为人忠心耿耿、深受人皇信任的仲将军在前些时候突然受到了极为严厉的惩罚,惨遭撤职流放,却很少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接任的是他曾经的副手,但所有人都说他只是暂行其位,等过上几年,仲将军天资卓绝的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他就会将统领之位交还到他们的手中。 谢丰年直觉这惩罚与他们有关,却无法完全确定。更不知这仲将军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若不是急着为什么人治病,他何必这般死咬着他们不放? 他继续调查,又查出那仲将军想要救治的,可能其实是人君的儿子,可等他想再查一查这位人君之子所患的是什么病,便再也查不下去了。 在这期间,何非以省亲的名义去了一趟终南山,也就是那位仲将军的流放之地。多方打探,却得知他在被流放过去不久便生病去世了。 谢丰年又通过各种渠道对此进行确认,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而那位仲将军的两个儿子,也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避不见人,之后再出门时神色悲戚,失魂落魄。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谢丰年心里瞬间空落落的。巨大的仇恨刹那间没有了出口,仿佛蓄满全身力量的一拳轻飘飘地打在了空气中,因失衡摔倒之后再爬起来,便是四顾茫然。 可何非不肯放弃。 他说,他要找出那次听命行动的人,让他们一个个血债血偿。 他又说,那人君故作一副慈悲的模样,其实他肯定什么都知道。还有那个小东西,也不知遭了什么天谴,害死这么多人,他怎么还能够如此心安理得地继承父位,高高地居于所有人之上? 谢丰年看得出来,何非需要这仇恨——只有保持仇恨,他才能坚持在这世间接着活下去。 是的,服从命令而犯下的罪,便不是罪了吗? 可是,哪里都找不到那次参与行动者的名单,若想将他们找出来,必须一个一个地进行拷问。或者,干脆将人皇殿所有侍从一并杀死。 若是狠下心来,其实谢丰年并不是做不到这件事。可是,他并没有告诉何非这一点。 他觉得,比起恨他们,他似乎更恨他自己。而他自己都尚且在这人间苟活,他又怎么能理所当然地去取走他们的性命? 之后,先君退位隐居,他的儿子念君成为新一代人君,深居简出,常人难见,查清当初的真相变得更加困难——仲将军死了,可先代人君对此是否知晓?念君又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谢丰年一个都不知道。 做又做不到,忘又忘不了。“复仇”这两个字对他而言似乎成为了一种抽象的概念,一个理论上的目标。他为之而活,却不知怎样为之而活,只得一日日地在人间延宕。 如此过了许多年。何非指责他,诘问他,控诉他早就忘记了山南苗家的那两百多条人命。而谢丰年同时也在反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何非所说,他早就将那仇恨忘了? 在又一次大吵之后,谢丰年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给何非,给他所有死不瞑目的族人一个明确的交代。 念君素不见人,“刺杀人君”这个目标,只能在他唯一露面的,五年一度的“人君宴”上完成了。 尽管尚未做好精确具体的计划,谢丰年有了大体的构思,便放出嗅香蝶,利用存留在镇异司的证据寻找在逃的嫌犯。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将找到三个,在离王都不远的地方盖出一座隐秘的监牢,让婆婆看管着他们。 他本准备想法设法在人君宴上对他下蛊,或在近身敬酒时将他刺杀——哪怕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总是一种尝试。假如他死在了这过程中,也算是死得其所。 可是,就在人君宴两日之前,文影出现了。 文影。这个小姑娘在旁人眼里或许满身谜团,可在谢丰年的异眼之中,她的来历可谓一览无余——手上戴着的镯子里布满有守护之效的术法,与人君殿的阵法一脉相承,她身旁的石怪 ,以及在屋檐上跳的舞,都残留着浓浓的与妖禽对战时的色彩,必定是某位曾经立下大功的能将之后。与他们交谈时又一脸忧愁,说要投奔父辈的故人,不是来找人君,还能找谁? 第221章 他让何非寻到文影暂住的客栈,连夜为他做了一个可以抽离魂魄的起魂幡——在顾山青身旁呆了这么久,他多少也领悟了些召魂的诀窍。当何非趁着文影不在,在石怪周围摇动幡旗,他的灵魂便会脱体而出,自动进入极易附魂,乃是重塑肉身绝佳材料的石怪之中。 文影对石怪毫不设防,再对她下蛊,便成了一件无比简单的事。 何非的部分做完了,剩下的就是谢丰年的工作了。 他在人君宴上四处与人交谈,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道他们在宴会前见过念君身旁那位姑娘跳舞,那种舞乃是一种独特的剑法改造、演化而成,自会有想要溜须拍马的好事之人将这个消息替他传达到大鹏王的耳中。 跳舞需要配乐,他便毛遂自荐,在笛声里种下幻术的种子,只要之后再稍一催发,就可让满堂的宾客看见谢丰年想让他们之所见,失去意识,顺便用那恐怖的形象声东击西,引走仲文仲武。 念君的弱点只有一处,便是那暴露在外的一线咽喉。 可是,他们还是失败了。 念君挡住了文影的一剑,顾山青强拉出了石怪中的魂魄,何非自碎而亡。 他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却又不得不像那些刚刚醒来的宾客一般,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何非死了,婆婆也死了,这天地间,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谢丰年想起宴上那念君故作愧疚的样子,对自己说,好,那我们就来试一试,用这王城里无辜的百姓,看看他到底是真愧疚,还是假愧疚,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其实在那大殿之中,再次与念君对峙之时,谢丰年有不知多少种方法可以杀了他。 或许是来得仓促,又或是对谢丰年,对他这个叶一手下足够信任,谢丰年满身机巧,念君满身破绽。 就算他真的准备为了那些百姓牺牲自己又如何?他山南苗家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他立刻会被仲文仲武斩杀又如何?他谢丰年死了,也换不回念君的一条命。 可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谢丰年一直觉得自己心肠很硬,可又总抵不住关键时的那一点点软。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让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来生今世,他谁也不想再见。 可是,在最后的那个时刻,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到了她的脸上。 他以为会看到震惊和不解,可她的脸上竟全是无措和茫然,甚至让人有一种脆弱的错觉——她明明是那样一个凛然若松,仿佛可以独自撑起天地的女子。 他做错了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可谢丰年早已没有思考的余地和时间。 他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些什么,他只想着,真可惜…… 但连那可惜的内容,在下一个瞬间也即刻随风而逝了。 -------------------- 第116章 逆天 113 顾山青的脑海中刹那间一片空白。 然而,下一刻,他取下头上的簪子,咬破手指快速地勾画几笔,断然向向那片流光溢彩的碎片中心处掷去。 簪子没有掉落在地上,而是就那么静静地停在半空,谢丰年的魂魄碎片开始缓缓地向簪子靠拢,而后,宛如漩涡般被簪子吸纳殆尽! 叶一呆住了,道:“这是......” 顾山青沉声道:“我已经让这样的事在我面前发生了一次,绝不会让它发生第二次。” 在人君宴之后,念君赏赐给他一支木簪,本意是见他魂魄不全,供他戴在身上稍作温养,却被他改造成了一件能够收纳魂魄的法器。 他也不是没想过请谢丰年替他做。但每日见他鼓鼓捣捣,做出各种各样有趣的玩意,顾山青也对此生出了些许兴趣,只在几个关键之处请教于他,也并没有透露他在做些什么。 却没想到,这东西竟用在了谢丰年身上。 有了他的血符加持,就算有的碎片已然消散,应当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只要假以时日,谢丰年的灵魂必能回归原样,合而为一。 不过须臾,所有的魂魄碎片被吸入簪中,簪子从半空落下。叶一眼疾手快地将它接住,犹豫地看向顾山青:“这簪子.......” 顾山青恭恭敬敬地道:“谢丰年是镇异司的人,他的魂魄该如何处理,也当由叶司台来决定。” 仲武不满地道:“你们......” 却立刻被念君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地道:“谢大人骗本君吞食蛊虫,犯下了大错,理当严惩。”他顿了顿,又道,“但同时他明察秋毫,查明了叫魂一案的真相,对案件的罪魁祸首予以处理,抚慰了民间的惶惶之心,乃是大功。功过相抵,之后该当如何处置,便由叶司台自己定夺罢!” 仲武愤愤地道:“可是,君上......” 念君断然道:“本君心意已决,任何人不得置喙。” 仲武也只得悻悻退下。 叶一单膝跪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道:“多谢君上!”而后,仔细地将簪子收入怀中。 这时,念君派去取“逆天五行”的人也回来了,端着一个托盘,盘上五个盒子,念君让人一一掀开,正是金木水火土五样。 念君斟酌了片刻,道:“除了从贵司处取得的四样,还有一样,乃是仲文偶然所得,没想到它是从妖王宝库丢失的,不知可否烦请叶司台代为交还,也算物归原主。” 第222章 与人皇殿的人相比,镇异司行事更为中立,由叶一交还,便能最大程度地避开他们与妖王宫的纠纷。 至于叶一如何对妖王,或者说苍殊交代这东西的来历,就不是他要考虑的事了。 叶一也明白其中的潜台词,但她也没有任何怨言,只称了是,便要上前接过那托盘。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道人影在他们眼前闪过,又宛如鬼魅般出现在大殿门口。站在大殿门槛上,他回过头来,晃了晃手中的五个小盒,笑容可掬地道:“别这么着急还回去么!这五样东西对我有大用,我就先拿走了!文将军,武将军,真是多谢你们啦!” 竟是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林神医! 说着,他大笑着飞身而去。 若不是亲眼所见,顾山青简直难以置信,那位林神医竟有这样好的身手! 事发突然,大殿里的人全都愣在了当场。直到林神医飞出了几乎五丈之远,他们才想起来要去追他。 人皇殿里覆盖着结界,按理说是不许人凌空飞起的,林岩树却不知为何全然突破了这限制,任凭仲武如何大喊“侍卫!!”,所有人一拥而上,也无人碰得到他的衣角。 等追到人皇殿边界,他也像丝毫不受结界束缚一般,轻巧地跃至墙上。 仲武远远地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莫非你说逆天五行可治念君之疾,也是骗我们的吗!” 顾山青原以为他不会理会,却不想那林岩树真的从高墙之上回眸笑道:“看来武将军也是很聪明的么!至于我是谁……”他促狭地冲顾山青眨了眨眼,道,“山青啊,换了一张皮,就不认识师父啦?如果不是我,你和那个小姑娘说不定到现在都没法从云牧出来呢!” 说着,整个人陡然一变,全然变了一副模样。 他变成了一个摇头晃脑,长着三撇胡子的小老头。仿佛从顾山青在昆山为他所救蒙他补全魂魄,直到现在的这长达十数年的时间里,他从未不辞而别,他们从未分开过。 顾山青望着他狡黠的笑脸,脑子一片混乱,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喃喃道:“师父?师父!等等,你……” 他想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师父的样子。 可没等他问出口,眼见仲武冲到了墙下,林岩树一翻身,哈哈大笑着越墙而去,只剩余音袅袅:“小林子说你长成了个男子汉,有勇有谋,倒真不错呢!再见啦,山青!” 人皇殿的院墙不许常人逾越,便是仲武也没有办法。他气得在原地狠狠地跺了跺脚,便向最近的门口处奔去。 叶一问顾山青道:“山青,他到底是谁?为何他说没有他,我们到现在都无法从云牧出来?” 自从在那本名册中读到谢丰年的名字之后,有太多的变故发生,也有太多的信息灌入了他的脑海,将他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顾山青只觉他的头隐隐生疼,再也无法消受了:“我也不知道啊……” 叶一又恢复了她平日镇定自若的样子,无奈地瞧了他一眼:“你不该叫他‘师父’。如果你没叫,事情还好办些。你这么一叫,就算是我,也没法阻止仲武找你麻烦了。” 果然,仲武追出门去,又徒劳无功地回来了。 他在人皇殿的边门外拦住了顾山青,气势汹汹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岩树是你的什么人?你为何要叫他师父?他说的‘云牧’又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顾山青摇头道:“林岩树变成的确实是我年少时师父的样子,但我确实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师父的样子的。我和叶司台此前是去了一趟云牧城,但我不知这与他有何关系。” 仲武不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说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了?我记得,上次人君宴,唯一醒着的就是你吧?人君宴的事就是你们的人搞的鬼,我怎知今日的事不是你同他,还有那个谢丰年勾结,本身便是奔着逆天五行来的?”说着,他似想到什么,嘲讽地一笑,睨着叶一道,“叶司台,虽说你没几个手下,但这些手下倒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了不起啊!” 顾山青的脸色冷了下来:“仲将军,无凭无据,还请你说话注意些!” 仲武冷笑道:“‘无凭无据’?我亲眼见他喊你徒儿,听你喊他师父,这还不算凭据?谢大人,无论如何,你今天都得跟我们走一趟吧?” 顾山青皱起眉,然而不等他回应什么,叶一便挺身站在了他面前:“那敢问仲将军,你是以何理由将山青带走啊?” 仲武“哼”道:“与外人勾结,偷走人皇殿要物,这还不算理由么?” 叶一反唇道:“可我记得,这‘逆天五行’,君上已经给我们镇异司了吧?仲将军又何必如此着急?” 仲武一时语塞,叶一趁机道:“事情到底如何我会去查清,到时定会给将军一个交代。”说完,她转头对顾山青道,“山青,这几日你就先在家里呆着,稍作避嫌,不用来镇异司了。” 顾山青点头称是。 叶一又对仲武道:“我会在顾山青家院周围设下结界,必不让他出来,直到林岩树被抓回为止,仲将军以为如何?” 仲武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算是默认。 比起软禁,顾山青倒觉得这更像叶一给他放了一个长假,让他能整日在家里呆着,哪里也不去。 第223章 谢丰年的自碎和师父的离开如同倒灌的水流般攫住了他,让他胸口憋闷,满心低落,只想长睡不醒。 然而就算是睡,他也睡不踏实。顾山青在床上翻来覆去,哪怕是在睡着的那些时间里,他也总是在断断续续地做梦。一时是他和谢丰年在那梅精作祟的宅子里相遇时,谢丰年于漫天花瓣中漫不经心地邀请他来镇异司的样子,一时是他的师父手把着手,笑呵呵地指导他第一次召出草灵的模样。可每到最后,这些梦便又成了他们最后一面的情形,让顾山青猛然惊醒。 是的,顾山青终于不得不对自己承认。那就是他的师父。 从他下棋时咬手指的细节,到他微笑的弧度,到他说话的语气,他真的只是换了一层皮而已。顾山青却竟如此盲目,一直没有发现他们是一个人。 而在云牧的梦境之中,叫林校尉“小林子”的,只有一个人。 木石嵩,林岩树。 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变上太多。 顾山青也同时有了一个猜测,关于他是如何进入昆山,又是如何出来的。 昆山阵不让人进,不让魔出,但对非人非魔之物,标准却十分模糊。 当年他自裂魂魄,朦胧间听到阵阵鸟鸣,想必是阿鹰召来了群鸟,将他送走,却不小心送到了昆山附近。 他魂魄不全,昆山无法判定他是人是鬼,便让他进去了。正好遇到或许是误闯入内,或许是跟随山君进入,在昆山里徘徊千年,不知是鬼是魔的木石嵩。 人有三魂七魄,各在其位,然而他当时魂魄离体,有所空缺,木石嵩便将自己藏在了他魂魄的空处,与他余下的魂魄一起伪装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又一次骗过了昆山阵。 他的师父,其实是顾山青自己放出来的。 -------------------- 第117章 逆天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似乎没有任何关联的线索和事件仿佛一个个零散的珠子,霎时间被串成了完整的一串。 正因为他是木石嵩,所以他才会将牵思戒从妖王宫中偷出来——或许是在偷取“无体之金”时顺手为之——将它还给当年陆隐平和狐姬的后代,所以他才会去寻找聂入锋,并在找到半入魔状态的聂入锋之后,将他交给林校尉,让林校尉帮他用蜃精吸取过路之人的生气,进而让他得以成魔。 只是,到云牧查案的是顾山青。作为顾山青师父的那个他对林校尉说起过他,也正因如此,林校尉认出了他,才有当时的“故人”之说,才会手下留情。 甚至,林校尉当初的执念,会不会就是,“等他回来”? 在顾山青和叶一共同进入的梦境,也是林校尉最为深刻的记忆中,他们看到的最后一个情景,便是追着聂入锋离城而去的木石嵩叮嘱林校尉守好云牧城,“等他回来”。 当时的林校尉没有守住云牧城,抱憾而死,而在成鬼之后,他继续在云牧城驻守,一直守到八百年后,居然真的等到了归来的木石嵩。 他的执念达成,本可就此消散离去,却又领取了小木将军让他助聂入锋成魔的任务,只是在遇到顾山青之后,最终放弃了。 是林校尉他自己选择放弃的吗?还是…… 顾山青止住念头。他有些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仍对他那个满口胡言的师父抱有期望。明明他没有对顾山青说起过任何事情,明明就是他间接害死了不空、文影的哥哥,还有那么多人。 顾山青又在床上翻了个身。他依然难以置信,在他曾经熟悉的那个小老头的身体里,装的是一个八百年的魂灵。哪怕理智能够勉强接受,他却仍旧无法将他的师父,那个替他缝补魂魄,教他各种魂术的师父,与他在梦境里见到的广受欢迎,年轻而有活力的小将军联系起来,更不消说把他们视作一个人了。 在这八百年里,不,应该说,在他离开云牧,到他被困昆山,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是如何在这徘徊昆山的八百年里保持理智的?他营造出一个神医的身份,骗仲文仲武帮他取得“逆天五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了王伯的声音:“顾大人,吃饭了。” 当初叶一设下结界时,任凭顾山青如何百般劝阻,王伯仍固执地留在了结界之内,道是顾山青让他的外甥恢复了神智,如果他在这种时候不能留在家里把顾山青照顾好,那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忘恩负义之人。 顾山青无可奈何,也只得让他留下。 结界外不时有人送来吃用之物,蔬菜、肉食之类十分丰盛,王伯便变着花样地给他做好吃的。顾山青却很少有胃口。 今天也是如此。 顾山青将头蒙进被子里道:“多谢王伯!您放在外面吧,我呆会就去吃。” 他这么说完,王伯却仍未离开,立在门外,似乎欲言又止。但他最终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道:“除了平日那些吃的,今天来的人还另外带了一包东西,让我转交给您,我也一起放在门外了!” 顾山青闷声闷气地应道:“好!” 而后,等听着王伯的脚步声彻底离开,他才静静地从床上下来,打开门。 门口除了托盘上摆放整齐的一荤一素两碟菜,一碗饭,果然还有一个精致的锦袋。顾山青无视了那饭菜,只将锦袋拾起,拿入屋中。 第224章 他好奇地拉开锦袋的袋口,只垂头一看,心里便猛地一突。他下意识地将袋子的袋口握紧,而后,缓缓地坐在了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顾山青坐在那里缓了一会儿,才又将锦袋打开。放在锦袋最上方的是一个石坠,似石非石,似玉非玉,黑底白字,质感粗粝,在光照下隐隐地闪着磷光。顾山青把它拿出来,才发现石头上附着一张小纸,他轻轻一摘,便将它从石头上摘下来了。 纸背上写着两行小字,洒脱又张扬,是谢丰年的笔迹。 他写道:“从山中逃离时,我不幸继承了家族族长之位,何非的父亲给了我这个。无甚用处,供你留个纪念。” 而后,在那石坠之下,便是形形色色的令牌和信物。每样物件上都贴着同样的一张小纸,纸上清楚地记录着这东西有何用处,可以到哪里与谁联络。 这是谢丰年一生的遗物。 顾山青发了一阵呆,又深吸一口气,从那锦袋里往下挖。挖着挖着,他又碰到了一样意外的东西——当初那个说书人留下的,泡了他的血的核桃。那是他来到镇异司之后独自外出办的第一案,也是他从未曾料想过有他师父牵扯其中的一案。 此时想来,或许说不定正是因为在小酒馆中听到那说书人讲起了他们曾经的往事,他的师父,或者说木石嵩才会顺手帮了那说书人一把,同时考验一下,那狐俏娘究竟能不能将牵思戒留住。 在回了王都之后,因为这核桃实在新奇,他没有把它当作证物交给藏宝阁封存,而是把它给了谢丰年,让他随意研究。 时间一久,他都此事忘了,却不想谢丰年在这时将它还了回来。 那核桃上也贴了一张小纸:“这核桃中封存的是一种异兽的魂灵,极为稀奇,我从未见过,可凭魂体承载诅咒之力,稍作调整,或也可承载诅咒反噬之伤。可交给张文典再做研究。” 顾山青握着核桃的手猛然收紧。 这是巧合吗?还是故意的?这是表明他放下了,宽恕了吗? 谢丰年……真的对念君的伤,一无所知吗? 顾山青再也没有心情去看别的了。 他把核桃放回袋子里,就任凭它和那些令牌、信物那么随意地丢在桌子上。 从与他初识开始,顾山青便觉得谢丰年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而直到他死去,他也从来没有懂过他。 顾山青又昏天黑地地睡了过去。 他能听到王伯在他门口把旧的托盘拿走,换上新的,听到他的叹气声越来越重,越来越长。可顾山青选择不去理会。 或许是三日,或许是四日之后,王伯终于忍不住了。 “笃笃笃。笃笃笃。” 他叫道:“顾大人?顾大人!”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响。 顾山青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有气无力地道:“没事的,王伯。你放在外面吧,我这就去吃。” 王伯气道:“您都这么说了几天了?每天这么不吃饭……”说着,他忽然住了口,道,“不是,我这次找您不是为了说这个,有人来看您了!” 顾山青皱起眉。这可就奇了。 为了给仲将军一个完整的交代,叶一在设下结界时明确地对他表示过,不许他接待客人。又有谁能毫无顾忌地突破这结界,跑来找他? 莫非又是仲文仲武的人来兴师问罪了? 顾山青想了想,道:“好。稍等片刻,我这就出来。” 说完,他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又做起了梳洗——颓废了这许多天,他显然不是一个能直接见人的模样。他也绝不会让仲文仲武看到他落魄的样子,瞧他的笑话。 最后将头发梳理整齐,扎好、系紧,顾山青一把推开门。 多日未见的阳光刺进他的眼睛里,让他不得不眯了片刻,才稍缓过来。 院子里等了两个人,一个身形圆润,一个细瘦高挑,他眨了眨眼,才意识到,那分明是鹭飞飞和猫九郎! 顾山青惊讶地道:“你们怎么来了?” 猫九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跑到他身边,拽住他的一只胳膊道:“顾大人,顾大人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生病了呀?还是被他们关起来,不给你吃的?” 说着,他怒视王伯,瞪得王伯后退一步,连忙摆手以示清白。 顾山青哭笑不得,只得道:“没事啦,我只是……只是最近没什么胃口,可能不小心瘦了一些。” 猫九郎止住泪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有的时候夏天太热了我就没什么胃口,也会瘦好多,吃两顿就补回来了!顾大人,我们出去吃东西吧!” “别瞎说了!你哪有瘦的时候呀!而且,顾大人现在不能出门!”鹭飞飞也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 猫九郎一拍脑门:“哦对!我都忘了!那只能回头再说了!顾大人,我们回头再说啊!” 看到这两个活宝,顾山青只觉压在胸口的厚重大石久违地松快了一些,笑道:“嗯。回头再说。”他顿了顿,又道,“对了,你们还没说呢,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进来的时候没有受伤吧?” 虽说这结界是用来限制结界里的人出入的,但若有外人想要强闯,也不会那般容易。 鹭飞飞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去找了叶司台,她把进来的令牌给我们了!” 第225章 猫九郎附和:“对,我们把事情对她一说,她给我们了!” 顾山青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这两人只是来找他玩的,听猫九郎这么说,却显然并非如此,赶忙追问:“怎么回事?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猫九郎一瘪嘴,道:“老大不见了!老大听说你被那两个讨厌鬼诬陷,关起来了,就要跑去抓那个真正做了坏事的坏蛋,结果,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回来!” -------------------- 第118章 逆天 顾山青心头一震,追问道:“什么?你们苍殊大人为了我去追我师……去追林岩树了?他是几时去的?什么时候不见了?在哪里不见了?” 鹭飞飞愁眉苦脸地道:“顾大人,其实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老大一听说您的事,立刻就开始行动,已经出发了好几天了。但因为听说那人十分厉害,连叶司台和仲将军都没能拦住他,所以我们老大没有让我们一起跟着去。” 确实,若是追捕寻常的疑犯,带上他们两个还能算是帮手。但若对方是心性未知的绝顶高手,带的人越多,越显拖累。 可是……顾山青困惑道:“既然没有跟他一起去,你们又是如何知道他不见了?” 鹭飞飞耐心地道:“是这样的顾大人,我们老大每次就算是出门,也会留下两只隼守望妖王宫,从不例外。每次我们一抬头,看到那两只小隼,就知道老大在外面好好的。可是,就在昨天,那两只隼突然不见了!” 顾山青心中一沉,仍追问道:“会不会是你们老大睡着了,失去了对它们的控制,那两只小隼飞去了哪里休息?” 鹭飞飞肯定地摇了摇头,道:“那两只隼其实不是真的鸟,是我们老大一缕神念化成的分身,就算他睡着了也不会消失,更不会轻易离开。它们突然不见,肯定是我们老大出了什么状况!” 猫九郎忧心忡忡地接道:“是啊是啊,要是我们老大被人偷袭受伤了怎么办!要是他不小心掉在荒郊野外,没有人管他怎么办?呜呜呜,老大……” “所以,”鹭飞飞望着顾山青,“我们想问问顾大人知不知道什么线索,我们能去哪里找到那个人呢?除了您,我们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对着他清澈的眼神,顾山青感觉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喉间,五味杂陈。苍殊在不知何处为他奔波涉险,他的两个忠实的手下在明知对手凶险难测,甚至连他们老大都生死未卜时,仍义无反顾,要去找他。 而他呢?他顾山青在干什么? 窝在家中,整日怨天尤人,自怨自艾么? 顾山青走到他院落的门口。限制着他自由的结界在半空流动,若隐若现。 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结界,或者说,只要他稍稍用力一震,这结界就会如轻薄的琉璃般瞬间破碎。就仿佛,叶一其实也暗中希望他能尽快打破结界,从这软禁中脱身。 也是,镇异司极度缺人,此时只剩下了白鸿和文影两个,叶一自是不可能从王都离开的。就算人皇殿会去追踪他师父,为的也绝不是顾山青。能为他脱罪的,其实本该只有他本人罢了——只是苍殊选择介入其中。 顾山青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了一下。这般明显的事实,他却仿佛将头埋在沙土里的锦鸡,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若不是鹭飞飞和猫九郎来找他,还要蹉跎到何时? 下定了决心,他猛然回过身去,喊道:“王伯!” 王伯匆匆茫茫地从屋里擦着手跑了出来,道:“哎!顾大人有什么吩咐?” 顾山青道:“我们马上要出门,麻烦您给我们准备一桌吃的,再备一些路上带的!” 王伯发自内心地笑了:“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吃饱喝足,顾山青将谢丰年留给他的遗物小心收好,准备齐出行的包裹,又拿出他的荷包。 在鹭飞飞和猫九郎疑惑的目光中,顾山青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拇指大的羽制小鸟——那是苍殊之前送给他的一只长羽毛,说能为他挡上一劫,也可化鸟报信,顾山青让谢丰年帮他稍做处理,做成了这般能放在钱包里精致小巧的模样。 猫九郎惊奇地道:“咦?这小鸟好像老大啊……” 顾山青心中蓦地一颤,却不表现在面上,只平静地道:“去!” 那小鸟缓缓地飘至半空,还原成原本羽毛的样子,而后,倏然一变,一只生动活泼的小小雀鸟从羽毛中脱体而出,迅速地拍拍翅膀,直直地向着某个特定的方向飞去。 顾山青手上一招,小黑冲到他的身前,瞬间变大。顾山青一跃而上:“快,跟上!” 猫九郎手忙脚乱地化作原形,鹭飞飞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力地拽住他的后颈,拼命扑打翅膀,也跟着飞上了天。 那羽毛化成的雀鸟体形虽小,速度却快。鹭飞飞提着猫九郎,跟得十分吃力。顾山青不得不让小黑飞一阵,停一停,保持在不会失去那小鸟踪迹,又能让鹭飞飞跟上的距离。 然而,很快,顾山青便知道他们要去哪了。 是啊,还能去哪里呢?一切由此处而起,必定也在此处而终。昆山的阴影笼罩在九州之上,庞大而又沉默。 顾山青在昆山阵外降落。果然,那活泼的雀鸟在写着“昆山”两字的巨大石碑上跳来跳去,不断啁鸣。到这里为止,它便进不去了。 第226章 离这里几十里外就是九歌镇,他的师父将他二哥定情的牵思戒还给狐俏娘的地方,也是他与苍殊初次相遇的地方。 扳着手指算起来,其实他们也并没有认识太久。甚至连他一直说要请苍殊吃的那顿饭,他们都还没有吃上。 望着那晦暗神秘,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古老阵法,顾山青想,他到底何德何能? 鹭飞飞和猫九郎跌跌撞撞地落在他的身旁,立刻变回了人形,鹭飞飞扶着膝盖拼命喘粗气,猫九郎则捂着脖子和屁股不停地“哎哟、哎哟”。 等稍微缓过来一些,猫九郎埋怨地道:“你下次抓我的时候能不能轻点!还把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扔下来!” 鹭飞飞瞪大眼,露出一个难以理解的表情:“你还有脸说我!我都催你减肥催了多久了,你有变轻一点吗!” 猫九郎自知理亏,嘟哝道:“我还在努力么……” 鹭飞飞没理他,转而直起身,担忧地问顾山青道:“顾大人,我们老大是不是进到这个阵里去了啊?” 顾山青道:“看样子是的。”他顿了顿,又犹豫道,“且不说林岩树……就是诬陷我的那个人,这阵里本身便十分危险,你们老大又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你们两个……” 鹭飞飞看出了他的意图,连连摇头:“不不不,不行!我们老大已经甩掉我们一次了,顾大人您可不能再把我们甩开了!您就让我们跟你一起去吧,万一能帮上一点忙呢?就算再不济,我们也绝不会拖您后腿的!” 猫九郎也着急地道:“是啊是啊!我们老大本来就出了状况,您再把我们扔在外面,我们可急都急死了!说不定又没心思吃,又没心思喝,最后给活活饿死呢!顾大人,您忍心我们活活饿死吗?” 顾山青不由失笑:“你这说到哪里去了!”他思索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你们两个跟着我一起,但进去之后,凡事要听我的话,不要随意行动!” “好!!” 一鸟一猫爆发出一阵欢呼,然而等平静下来,鹭飞飞又愁道:“不过,这个阵法好像很难进,我们该怎么进去呀?” “啊?很难进吗?也不一定吧,我们走走看不就知道了。” “你这个笨猫!万一它攻击我们怎么办?一点计划都没有,到时候肯定出不来了!” “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 顾山青没参与他们的对话,只轻叹一口气。 还能怎么进呢? 自从想明白了其中的原理,这些阵的解法对他而言便立刻一目了然。 趁着他们两个争论不休,顾山青掏出镇魂纸,随意地折出一猫一鸟两个形状,而后,对他们伸手一招。 “啊啊啊啊啊!” “哇……” 猫九郎和鹭飞飞的魂魄瞬间离体,被吸入镇魂纸中。世界安静了。 顾山青把镇魂纸收入怀中,又召出小黑,认真地对它道:“你知道待会要做什么,不许自己出去玩。” 小黑对他眨了眨圆溜溜的黑眼睛,对顾山青大叫一声。 顾山青点点头:“好。”而后,深吸一口气,向着昆山阵转过身去,“飞吧!离我远远得!” 世界是一片混沌的光怪陆离。 四处都有大大小小的力量牵扯着他,高高低低的声音诱惑着他。 有人在悄声絮语,有人在尖声大笑。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在他周围晃动,一时贴近,一时离远,来了又去。 他是谁?他在哪?他在干什么? 问题没有被想起,就已经被忘记。 只有一个微弱的直觉固执地不肯离去,指引着他不断地向前,向前。 向前去往哪里? 他不知道。他坚定地挪动脚步,只是这么做着。 顾山青回过神来,他的脚仍在机械地向前走。 在不远处,变大了的小黑一抖翅膀,放下猫九郎和鹭飞飞的□□,又恢复成原样。 他的眼前一片苍翠,是一座高耸如云的险峻大山,而在他的身后,古老的阵法晦暗而又神秘,只是,本该写着“回头”两个大字的石碑上没有任何痕迹。 他们已经进入了昆山阵。 -------------------- 第119章 逆天 顾山青取出镇魂纸,手一晃,放出鹭飞飞和猫九郎。 魂魄回归肉身,猫九郎猛吸一口气,坐直身子,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鹭飞飞打着哆嗦站起来,在原地茫然地立了一阵,才扭过头,发现顾山青。他颤颤巍巍地来到顾山青身旁,道:“顾、顾大人,我们是已经进昆山里了?” 顾山青笑道:“是。昆山阵不许寻常人进入,我让小黑离我远一些,魂魄之间失去联系,便可算作半魂之人,你们两个在镇魂纸中又只剩魂魄,阵法不知该如何判定,就放我们进来了。”他顿了顿,又道,“你们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了?” 鹭飞飞脸上仍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之色,道:“是啊……难道顾大人您没见到?” 顾山青摇了摇头:“或许这阵法的某些部分只对完整的魂魄起作用,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鹭飞飞摸了摸脑袋:“哦……” 这时,猫九郎也过来了,顾山青掏出荷包,又取出那只领路的小鸟。 刚刚在阵外,顾山青一伸手,它便停留在了顾山青的指上,变回了原本精巧的模样,只不知在这阵里还好不好用。 第227章 顾山青轻轻地对它道:“去!” 小巧的羽鸟又化作活生生的雀鸟,被他捧在手中。在那么短暂的一个瞬间,顾山青以为这小鸟不管用了,他们要在这偌大的昆山一寸寸搜寻,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迷失其中的苍殊。 幸好,那小鸟只是稍作迟疑,便扑打起翅膀,向一个明确的方向飞去。 顾山青松了一口气,召出小黑,再次跟上。鹭飞飞又骂骂咧咧地提着猫九郎飞了起来。 飞在天上,顾山青得了一点余裕,低头向下看去。 只见这昆山里确实十分古怪。原本在九州不同地域才能见到的花草混作一团,高低交错。不时有各样的鸟兽啼鸣声从树丛中传来,似乎比阵外的群山更加热闹。 而且,他们头顶上是艳艳的晴空,然而在肉眼可见的不远处,对面那座山的半山腰上,竟有阴云笼罩,似是风雨大作,一片漆黑。再望得远一些,更有白雪皑皑,覆于山尖。 怪不得人说昆山里四时无序,看这奇景,果然如此。 他们飞了许久,飞到昆山的半山处,那小鸟突然寻了一处地方,落了下来。而后,似对该往哪飞不再那么确定,不时四处蹦蹦跳跳,飞飞停停。 尽管是在半山处,他们周围的草木也十分丰茂。 顾山青试着召来草灵。昆山里的草灵与阵外好像无甚不同,只是种类比任何地方都更为丰富。他也不去多想,仍如平时般照常操纵。 这昆山中自是没有路的,他们只能跟着小鸟艰难跋涉。顾山青驱着草灵割开他们脚下纠缠的藤蔓,突然站住了脚,侧耳细听。有一阵阵哞叫声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似是某种体形巨大的野兽。 顾山青放轻脚步,低声问跟在他身后的猫九郎和鹭飞飞:“你们听得出这是什么在叫吗?” 鹭飞飞凝神听了片刻,摇头道:“听不出来。” 猫九郎也连连摇头。 顾山青道:“这就是了。我也从未听过这种叫声。可能这昆山里有许多外界没有的东西,你们要多加小心。” 他们三个又走了一阵,来到一块视野稍开阔的豁口。鹭飞飞站在豁口边缘的石块上,向来处回头望去,突然惊奇地道:“咦?你们看,那是什么?刚刚叫的是不是它们?” 顾山青来到他身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他们来时的方向,有几个黑点三两成群,似牛非牛,在树木的掩映下缓缓移动。而在它们行过之处,草树纷纷折倒。 顾山青眯起眼睛仔细去看,却发现那野兽虽长着牛头,头上却只长了一只眼睛,而本来该是后腿和牛尾的地方,有粗壮的蛇尾摇摇摆摆,在地上拖拽。 “行草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注) 不知在哪里读到的话突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让顾山青心头一震。 这是蜚。一种古老到只有最久远的古籍里才有记载的异兽。因太久没有人见过,甚至让人不由得怀疑,它们到底是否真实存在。 然而它们就在那里,在这昆山中悠闲地吃草,仿佛它们不过是一群普通的野牛。 谢丰年所说的,被他的师父封印在核桃里的那个怪异兽灵,会是它吗? 还是说,也是这昆山里的某种早就不现于人世,不为人所知的异兽呢? 猫九郎也从他们身后追了过来:“什么什么,你们看什么呢?我也要看!” 顾山青略微侧身,给他让出一个缝隙,道:“那是种异兽,叫蜚。在外面应该很难见到。” 猫九郎更好奇了,一手搭着他,一手搭着鹭飞飞,踮起脚尖努力地往前凑:“哦?这么厉害!哪里哪里……” 鹭飞飞正要指给他看,手没抬起来,忽然整个人不动了,紧张地道:“等等……” 猫九郎莫名其妙:“什么?” 顾山青也僵住了。他也感觉到了。 鹭飞飞一字一顿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脚下有点,晃啊啊啊啊啊啊……” 他还没说完,三人脚下霎时一空。刚刚支撑在他们的脚下的石块竟在顷刻间开始松动,摇晃。 在他们彻底掉下去前的最后一秒,顾山青只来得及勉强回身甩出一道灵丝,拽住那只似乎在惊异地看着他们的小鸟。 而后,他们便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下落的过程堪比跟叶一御剑而行。 翻滚了不知多久,他们终于停了下来。在下坠的过程中,顾山青设法用灵丝护住了周身要害,除了皮外伤看起来十分吓人,并没有什么大碍。 而或许是因为妖天生强壮的体质,鹭飞飞不仅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甚至还有和猫九郎吵架的余力:“都怪你啊啊啊!你这个臭猫,这下你还敢说你已经减肥了?要不是你,那石头能掉下来??” 猫九郎委屈地还嘴道:“我都没注意那是块石头!要是知道它会掉,我死也不会踩上去!” “什么?你不会踩上去?那我更不会踩上去!我在天上飞我都不落下来!” “那你怎么没飞……” “嘘,安静。”顾山青忽然道。 一鸟一猫立刻住了嘴,齐齐望向顾山青。 他们此时所在的山底完全不似山上阳光灿灿,生机勃勃。四周的岩壁高耸而险峻,没有一丝苔意,让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掉下来的。阳光被彻底遮挡,使这里显得阴气森森。 第228章 然而,这些都不是顾山青此刻关注的重点。 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只觉在脚下明明应当无比坚实的岩石之中,似乎有阵阵呼啸的风声,声音极轻,却就在那里。 顾山青动了动,坐直身子,想听得更清楚些,却感觉手里有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挤了出来,又发出一阵雀跃的啁鸣。 他低下头——他原以为早就变回原样的小小雀鸟从他的手里钻了出来,又扑翅飞起,坚定地向前飞去。 顾山青和另外两个对视一眼,连忙跟上。在岩石林立的山底走了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来到一处地陷坑,地陷坑的顶上矗立着巨大的石柱,搭成一道恢弘的拱门,明明是自然而成,却仿佛鬼斧神工。 那小鸟仍然向那坑洞深处飞着。 直到顾山青他们艰难地下到了地陷坑的最底,才发现那中心竟有一径石梯,黑洞洞的,不断地向下延伸,似乎只要顺着走下去,便能到达地府深处。 -------------------- 注:引用的《山海经》“蜚”的定义~ 第120章 逆天 那石梯仿佛一个直白却诱人的陷阱,等待任何误入昆山的不速之客踏入其中。 鹭飞飞惊疑地往里瞥了一眼,吞吞吐吐地道:“我们老大,我们老大……就在这石梯底下?” 猫九郎也跟着探头一瞧,嘟哝道:“真的好吓人……” 而那只领路的小鸟似是觉出主人将近,不停在漆黑的洞口欢快地盘旋,不时鸣叫两声,仿佛在催促他们赶快进去。 顾山青叹气道:“大概是了。”他召出一缕缕草灵,盘在他手心,团成一个光球,“这里应该也找不到什么火把了,待会你们一定跟紧我。”他顿了顿,又道,“对了,你们有没有带什么武器?” 鹭飞飞从袖中摸出一根长羽,与苍殊送给顾山青的很像,腕上一甩,便成了一把半长不短的钢刀:“有,这是老大给我的!” 顾山青点点头,又问猫九郎:“你呢?” 猫九郎咧嘴一笑,掏出一对指虎,套在手上:“我还有这个!” 顾山青也回以一笑:“好。千万小心。保持警惕。” 说完,他带头走了进去。 那石梯既深且长,没有一丝光亮,原本在地面上显得十分黯淡的草灵散发出熠熠光芒,宛如深夜里的烛火。 黑洞洞的石梯十分阴森,不断上下延伸着,走在阶上,只有晃动的影子与他们相伴。 鹭飞飞初时还十分惊恐,紧张地抓住顾山青的胳膊。然而在不知多长时间之后,哪怕只是抬腿这个动作都开始变得无聊。 好在那石梯并不狭窄,供他们三个人走绰绰有余。 鹭飞飞无精打采地掩住了一个哈欠,道:“我们走了多久了?怎么还没有到底?”又突地一激灵,“该不会,遇到传说中的‘鬼打墙’了吧?” 猫九郎身上仿佛有无形的毛竖了起来:“什么?有鬼?在哪?” 顾山青摇头道:“不会。每走一段路,我都会留下一点草灵,以防我们回程时没法照明。不信,你回头看。” 鹭飞飞回过头:“啊,真的是。” 星星点点的微光点缀在台阶的边缘,仿佛为石阶镶了两道淡淡的光边,甚至颇有几分美感。 鹭飞飞喜道:“还是您的驱灵术好用啊!如果拿的是火把,不仅没法留记号不说,要是不小心熄灭了,那可就麻烦了。” 他话音未落,似有一道无形的微风拂过,顾山青手中的光团闪了一闪,灭了。 “…………” “啊啊啊啊顾顾顾大大人,不会真的有有有有鬼吧!” “咯咯咯咯怎么没有!咱们前两个月的时候不才跟着老大见过一个!当当当然有了!” 顾山青拍了拍扒在他身上的鹭飞飞,又安抚了安抚抱住他的腿,牙齿打颤的猫九郎,不禁哭笑不得,开始好奇苍殊平日里到底是怎么带着他们查案的? 眼看他们谁都没有放手的意思,他也只得暂时不理会他们两个,伸手一招。 不止是原本聚在他手中的草灵,他们身后规律地散在石阶上的草灵碎片突然也不听他的使唤了。 顾山青后退两阶,再次一招,那些星星点点向他飞来,然而等他再次向前,又是如刚才那般的一阵微风,原本飞向他的草灵碎片瞬间散落,泯灭于黑暗之中。 顾山青又试了几个他平时常用的术法,毫无反应,顿时心中了然,道:“我懂了,你们不用怕。这是有人设下了结界。” 鹭飞飞松开手:“结界?” “对。”顾山青打了一个响指,让小黑现身,立在他的肩上,成了一个鸟状的光团——幸好不论在何等恶劣的状况下,他都有小黑可供驱使。顾山青就着小黑散发出来的亮光四下查看,没有看到任何符画或者咒文,道,“而且是某种十分厉害的结界,符文画在别处,但覆盖了符文四周的所有区域。只要进入这个范围,便不能使用任何灵力,或者术式。”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对着猫九郎轻轻一弹。 符纸轻飘飘地贴在了猫九郎的脑门上,被他嘟嘴一吹,便掉了下来,接在手里:“这是什么?” 顾山青轻轻一笑,道:“定身符。看来符术在这里也不能用了。你们看看,你们还能使妖力吗?” 猫九郎和鹭飞飞这下终于从他身上彻底爬下来了,低头运气试了一试,顿时大惊:“不能使了!这怎么办!” 第229章 顾山青点点头道:“没关系,这是好事。这反而证明,我们已经离目的地非常近了。既然如此……”他伸出一只手,对鹭飞飞道,“你抓住我,另一只手抓住猫九郎。” “啊?”鹭飞飞迷惑不解,仍依言行事。 “好,抓好了,我们走!” 下一刻,顾山青一手拽住鹭飞飞,一手拽住小黑的尾巴,刹那间腾空而起,直冲而下! 在呼呼的风声中,不消一刻,只见那石梯的通道愈发宽阔,有点点暗绿的荧光从墙上亮起,渐渐连成一片。而后,他们的眼前忽地豁然开朗,露出一道极宽、极高的雄伟石门! 小黑猛然刹停,顾山青松开手,轻巧落地。鹭飞飞和猫九郎摔作一堆。鹭飞飞“哎哟哎哟”地叫了两身,才费力地爬了起来,一边揉屁股,一边心有余悸地对猫九郎道:“我算是明白你的感觉了。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飞那么快了……” 猫九郎似乎对他如此和善颇不适应,只坐在原地嘟哝了几句“没什么”,“都习惯了”,便偏过头去,接着,陡然一愣:“老大!” 在那恢弘的大门里,高高的石柱一根根巍然耸立,不知是自然天成,还是人为雕刻所致。下到地底,这门里巨大开阔的空间倒不似石阶通道里那么黑了,好像有一道道细光从石隙里透了出来,将这空间照亮,让它不似地下的石窟,倒像是一座恢弘而通透的神殿。 而在猫九郎目光所及之处,一栋粗而高大的石柱之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靠在上面,一身黑衣,似乎意识全无。 猫九郎的眼睛直了,他爬起身,踉跄一下,便向着那人影冲去:“老大!老大,是你吗!” 顾山青甚至来不及叫住他:“等等……” 他刚刚一直在向门里观察,自然也见到了那人影。但他莫名觉得,那不是苍殊。 猫九郎冲进了石门中。 紧接着,仿佛有什么机关被触动,只听一道刺耳的“吱呀”声忽然想响起,鹭飞飞叫道:“门!门动了!门动了!” 确实,那两道巨大的石门以不符合它们体型的速度开始合拢,而后,越来越快! 顾山青喊道:“快跑!快跑!” 他离大门要更近一些,一路狂奔,在大门尚有一人宽时冲进了门里。然而,鹭飞飞犹在他的身后。 猫九郎心知自己闯了祸,也跑了回来,焦急地跺脚:“快呀!快点!” 他的眼神乱飘,似是在想如何将门顶住,然而大门的缝隙早已不容他插身。 在大门即将紧闭的最后一个刹那,顾山青以为来不及了,只见白影一闪——鹭飞飞竟化身为鸟,在最后一刻侧身冲了进来! 一进门,立刻又摔在了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他趴在地上,惊魂未定地道:“还以为要被挤死了,幸亏我瘦……” 确认了他并无大恙,顾山青立刻回身研究起了那大门。他在大门和门的周围四处摸索,没有找到任何开门的机关。又不抱希望地推了一推——那大门十分沉重,不是以常人的力气能推动的。 看来,就算他们找到了苍殊,想要出去,也得费一番力气了。 猫九郎在他身后内疚地道:“顾大人,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顾山青抚了抚他的胳膊:“没事。无论它关不关门,我们总归是要进来的。你没有做任何错事。”见猫九郎表情放松一些,又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不等走到那人影身边,顾山青便已经可以确认,那不是苍殊——那靠着石柱的人影身形与苍殊截然不同,他也从没见过苍殊穿那样的衣服。不,应该说,他从没见过周围任何人穿那样的衣服。 那人影的脸被兜帽挡住,看不清楚。鹭飞飞回头询问地望向顾山青,得了他的肯定,便上前一步,探出那羽毛化成的钢刀,将他头上的帽子拨了下来,顿时骇了一跳:“啊……” 那兜帽下的,赫然竟是一具白骨! “唉……” 一声低低的叹息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似乎很远,又仿佛很近,带着阵阵回音,在空旷的空间里久久回荡。 顾山青猛然回身。 他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的声音在空间的另一头响了起来:“我还在想,来找他的会是谁,心说可千万别是你啊。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你说,你来做什么呢?我的好徒儿。” 顾山青死死地盯着从远处石柱后现身的身形。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小老头,连身上的青衫,都是他曾经最爱穿的款式。 顾山青一字一顿地道:“真是好久不见了,师父!” -------------------- 第121章 逆天 他的师父却微微一笑:“哪里好久不见?不是前几日,我们才刚刚见过?” 顾山青一时不语。 直到这时,他都有几分恍惚,没法将眼前这熟悉的面孔与林岩树,乃至那传说中的木将军对应起来。 他不说话,他的师父也不说话,好像在用目光静静地打量他,看他这些年究竟成长了几何。 终于,顾山青开了口,艰难地涩声道:“师父……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他师父一挑眉:“我做什么了?” 顾山青道:“九歌镇赌坊里的人三个人都是因你而死。” 他师父道:“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第230章 顾山青道:“该死。但不该这么死。还有云牧的那枉死的行人。我的同僚,不知所踪的不空。深受重伤的木清。他们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他的师父淡淡地道:“哦……原来是我伤害到你的小朋友们了。”他顿了顿,一指顾山青他们眼前的枯骨,“你知道那是谁吗?” 顾山青问:“是谁?” 他道:“是我。”他的面色宛如一口古井,没有一丝波澜,“那是我。” “山君和愁胡的计划,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其实本来没准备献祭那么多。一魂一魄,一条胳膊一条腿,再加上一只后天而成的魔 ,换取一个恶咒,绰绰有余。可是,我多事又被仇恨蒙蔽了心灵的大哥把那个狼崽子杀了,魔没有了,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说是人君妖王,其实也不过是一人一妖。” “我大哥想要以身相殉,再还给他们一个魔,我怎么能不想办法去成全他?可惜,太晚了。我也太晚了。等我赶到这里,想要以我的魂魄助我君一臂之力的时候,献祭已经完成了。他们离开了,而我被困在了这里。没有人知道我还在这里。我来得太急,没有通报我的手下,又来得太晚,没有赶上我的主君。没有人知道我在哪,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找我,我被困住了,出不去了。于是,我变成了你们眼前的那副模样。” 顾山青浑身骤然一冷。 他师父的语气无比疏离,像是一位旁观者在讲述不知从哪听来的叨叨絮语,却因这种冷漠更显诡异。 他不禁想象起八百年前的景象——那时尚且年轻的小木将军急匆匆地赶到山君愁胡相约的献祭之地,却发现到处都空无一人。 而在他的身后,大门紧紧闭合。他想要施法推开,却突然发现周身的法力被限制住了,再也无法施展。 他到处寻找出路,却哪里都没有一丝缝隙。他拼命地高声呼喊,却没有人能够听闻。 没有水,没有食物,他被困在这荒蛮之处,直至精疲力竭,干渴而亡。 而在顾山青的面前,他依然在面无表情地述说着:“……昆山是封魔之地。不镇压鬼,但也不让鬼出去。在死后,我入不了轮回,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在这个地下的监牢游荡。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自然也不知道原来眼底下这个只剩骨头的骷髅就是我。其实想想看,那时的我其实是快乐的。像一只蜉蝣,自由自在地飘荡在一个一无所知的天地。”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又看到了我的主君。这时候你应该会问了,山君不是已经完成献祭,从这里出去了吗?可是,你说,到底出去的一魄是他,还是留在这里的三魂六魄是他呢?我看到他和那些魔一起被镇压在地底的深渊之下,整座昆山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而且,那些魔在不停地折磨他,以他的痛苦为乐。” “愁胡那个蠢鸟,丢下一副身子,供他们拆分了,吞噬了,也就一了百了了。我的主君却得一遍遍地忍受剔肉割骨、千刀万剐的折磨——魂魄明明是没有肉,没有骨的啊!昆山之下时空凝滞,他的灵魂甚至不会殒灭,不会消散,他要这样承受一切,直到地老天荒。”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我是谁,我又是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先人以整个昆山之力封魔,那些魔被镇压在山下,其实本该是谁都看不见的。只有偶尔,他们暴动得太过厉害,才会在地底深渊显出几分阵下的景象。” “我就在深渊旁等啊等,等啊等,每见到我的主君一次,我的身体就凝实一分。说来也是可笑,就在这不断的无能为力的旁观中,我甚至学到了不知多少种在外面根本无法想象的异术异法——说到底,人能成为异士,本来最开始就是从妖魔精怪那里偷的师啊!” 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瞥了顾山青一眼:“说起来,山青,我为你补魂的方法,其实也是在这里学会的呢!” “也有时候,那深渊里有数月、数年不会显现出任何东西。我就会出去转转——在我死后很久,那大门才打开,但它没法拦住一只鬼。也有的时候会有些不长眼的人闯进来,正好撞到我,我就把他们的魂魄抓出来,看能不能扔进深渊里,把阵法打开。可是不行。哪怕做出献祭,也是只进不出。他们不肯放过山君的魂魄。那些被我丢进去的人很快就崩溃了,也被他们同化成魔,只有山君不肯屈服。那是我的主君啊!” “我走遍了昆山每一处角落,想寻找破阵之法。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被我发现了一处隐秘的地下石洞,那石洞里都是当初封魔设阵的先人。我翻遍他们全身,终于在一个人身上翻到了关于这阵法的记录,写的是他们如何下定决心牺牲自我,如何因势利导,化用山川之力,以及,叮嘱后人要万万当心这世间的‘逆天之物’,莫要被有心之人搜集利用。” “哈哈哈……你能想象吗?这记录没能给到他的后人,倒落在了我手里!落在了我手里啊!我终于有了努力的方向,剩下的,只是怎么想办法从昆山阵里出去,然后,山青,你就来了!你知道那时候看到你,我是什么心情吗?这是天要助我,天要助我啊!” 他的表情益发狂热,顾山青却觉得浑身越来越冷。眼前明明是一张那么熟悉的脸,他却觉得对面的人无比陌生。 第231章 似是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他师父的神色也忽地平静下来,甚至现出一丝疼惜,一闪即逝:“其实当时出了昆山阵,我是想过把你就那么丢在那里的。可是看你呆呆地站在那,那么无助,那么乖,我还是不忍心了。之后又教了你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的选择。你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徒儿。前一阵子,当我得知小林子为了你而放弃了我交给他的任务,放弃了聂入锋的时候,我是庆幸的,幸好他没有伤害你。” 说到这,他停住了,似是期待顾山青能回应他些什么,可顾山青依然静静地看着他,默不作声。 他只得接着说了下去:“其实我也不想伤害你,或者你的那些小伙伴们。可是,你站在师父的立场想想看,你又会怎么做?如果被镇压在阵法下的,是对你最重要的人,你不会像我一样吗?”他顿了顿,又道,“以前经常接我去妖王宫里看病,一直从王都追着我追到这里来的那只四爪小鸟,是你的好朋友吧?” 顾山青的脸色陡然一变:“苍殊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 林岩树,或者说木石嵩莫名露出一个苦笑:“说起他,你倒是有反应了。他没事,好好地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呢。他太难缠了,一定要抓我回去,说这样才能洗刷你的冤屈,把你放出来,我不得不把他弄晕了。” 见顾山青脸色稍松,他接着道:“山青,回去吧!别管我了。就算我把魔放出来,他们也决然伤不到你。异术在人间发展了这些年,其实早就已经比当年强得多了,绝不会对付不了一两只魔。回去吧!我把那只小鸟还给你,你就带着你在乎的那些人找个地,躲起来,好不好?” 他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几分央求。 顾山青沉默不语。鹭飞飞和猫九郎紧张地对视一眼,又小心地望向他,似是不知道他会作何决定。 鹭飞飞首先按耐不住了,然而他刚张了张口,还未说出什么话来,便被顾山青斩钉截铁地截断了:“不行,师父。我不能答应你。魔一放出来,首先遭殃的就是山下的百姓。”他语气一软,“师父,你不是也去过吗?这昆山底下就是九歌镇,你不是也吃过那里的饭,见过那里的人吗?你忍心让他们被害死吗?师父,我知道你想把山君放出来,可是难道只有这一种办法吗?我陪您一起再找找别的法子,肯定有办法的……” 他的师父静静地望着他,而后,过了许久,长叹一声。 就在顾山青心中渐渐升起希望时,只见他的师父长袖一甩,一道黑影从他的袖中飞出,瞬间变大,向他们铺天盖地地辟来:“既然如此,那你也与他做伴去罢!” -------------------- 第122章 逆天 “你又躲在我后边!老大不是说让你遇到什么事赶紧飞吗!” “那是本能反应,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 “为什么不能控制?飞起来明明可以躲过去!哪怕不带上我,你至少也可以带上顾大人逃走啊!” “我知道,可是……” 中气十足的争执声传入耳畔,顾山青眨了眨眼,醒转过来。 平日都是鹭飞飞数落猫九郎,这一次,难得他们两个的角色倒转了,变成了猫九郎指责鹭飞飞,而鹭飞飞低低地嘟哝着为自己做出分辩。 顾山青吃痛地“嘶”了一声,坐起身来。在他师父甩出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砸来时,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此时整个手臂火辣辣地疼,然而仔细感受一下,身体的其他地方却似乎没什么大碍。 见他醒来,那一猫一鸟住了口,齐齐地望向他。鹭飞飞抢先道:“顾大人,您没什么事吧?” 顾山青摇了摇头:“没事。”他环顾四周,“我们这是在哪?” 鹭飞飞也随着他的目光望了一圈,无奈地道:“我们也刚醒没多久,什么都不知道呀。” 他们此时身处一个低矮石洞里,不知是在地下还是山中,周围向他们沉沉压来的石墙上涂满了某种繁复古朴的画符,间或夹杂着零星几个古书文。 他师父的那样法器似乎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却把他们送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师父啊……”顾山青在心中暗叹,却没有念出声。他师父最终还是放了他们一马。 为什么呢?是为了他吗? 哪怕在了却他的千年执念过程中,他其实真的也记挂着顾山青这个不过和他有数年之缘徒儿吗? 然而,此时多想什么也无益,顾山青打起精神道:“发现出口了吗?” 鹭飞飞摇头:“没有。” 也对,他师父原本的目的就是要困住他们,不想让他们过去捣乱,把他们送来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是那么好出去的。 顾山青站起身,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遍深深刻在石墙上的符文和古字。有了之前解读山南苗家的文字的经验,顾山青现在对种种符字以及它们之间或相近或遥远的关联都敏感了许多。 这墙上的符文十分古老,却也并非完全无法解读。 顾山青一边试着无声地念诵研究,一边在墙上摸索,走了几步,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却是一件灰突突的布料,毫不起眼,几乎和他们脚下的地面融为一体。 顾山青蹲下身,将那布料拾起,抖开,蓦然发现那不只是一件,而是许多件层层叠在一起,长袍、外裤、亵衣、袜套,应有尽有,十分齐全。 第232章 顾山青若有所悟,又摸了摸地面。他抬起手,手上是一层薄薄的齑粉。 鹭飞飞和猫九郎不知他在做什么,也凑了过来:“顾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呢?” 顾山青没有直接答他,只举起手来,反问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猫九郎好奇地探过头来,抽动鼻子嗅了嗅:“不知道,这是什么呀顾大人?” 顾山青道:“这是一个人化为飞灰之后的烟尘。” 猫九郎打了一个激灵,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顾山青掸了掸手上的灰,站起身来:“我知道这是谁了,也知道这是哪里了。”他道,“这是那些封魔设阵的先人。而这里,就是我师父提起的,他找到关于‘逆天五行’记录的石洞。” “啊?”鹭飞飞惊讶地道,“这么小的石洞?可是,这里只有一个人啊?” “这只是那些石洞之一。你看到这些符文了吗?”他指向墙上的画符纹路,“它们都只是昆山阵法的极小一部分。” “如果我没有猜错,昆山阵法的启动需要极大的灵力支撑,所有投身于这个阵法,为其输送灵力的人,一旦开始,便是不死不休。而为了发挥每个人最大的能量,不让他们互相影响,每个人都要驻守在自己的石洞之中,直到化为烟尘。” 一时之间,鹭飞飞和猫九郎都被震住了。 鹭飞飞呆呆地道:“这么厉害……”转而又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道,“那我们怎么出去啊?他们都把自己关起来了……” 顾山青想了想,道:“这石洞防的主要是外界的影响,应当并不是说完全不让洞里的人出去。我们再找找,肯定能找到开门的机关。” 于是,他们三人分头行动,又在石洞的边边角角摸索起来。果然,不多时,就听猫九郎大叫一声,道:“这里有东西!” 顾山青和鹭飞飞匆忙地赶到他身边,只见一块似是供人盘坐的石块之后,在石墙的边缘,刻着一张巴掌大的五行八卦阵,阵里的每一个方位都有一块凸起。顾山青试着按了按,每一块凸起都能按下去。 可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该按哪个? 顾山青犹豫了。 鹭飞飞眨巴着眼睛催促道:“顾大人,这应该是个八卦阵吧?我听说每个八卦阵都有一个生门,一般就是阵法的出口,您知道是哪个吗?” 坐北朝南,那石座既是特意雕琢而出,与地面相连,必定是某种提示。由此推论,生门开在正东,并不难确定。可是,能够打开石洞洞门的,真的是“生”吗? 话说回来,只不过是开个门而已,为何要另设一个机关? 难道,他们是怕在阵法启动的时候,有人,或者魔循着灵力的流转逆推而来,闯入洞中? 这些先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他们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封印魔之一族,他们死,后人才能生,因此,于他们而言,死便是生。而生,便是死。 只能赌上一把了! 顾山青的手在那八卦阵上逡巡片刻,而后,果断地摁下了八卦阵最右侧的凸起——“死门”! 下一刻,他们脚下的石洞“轰隆隆”地震动起来,碎石和尘土一阵阵地簌簌往下掉。猫九郎和鹭飞飞惊慌地抱住彼此,然而,没过多久,这震动便停止了。 在那八卦阵正对着的方向,石墙开裂,石块崩落,一扇隐形的石门缓缓升起,露出石洞外的景象。 顾山青他们又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从那石门中迈了出去,而后,立刻被门外的情景震撼了——石门外是另一个更大些的石洞,壁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不断延伸。而在符文之下,不时能看见一个敞开的洞口,就如他们刚刚从中出来的那个一般。 也不知里边的人是在阵法启动后存活下来,从中离开了,还是那石洞里的机关日久失效了。 顾山青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 在口耳流传,古书记载之中,只简简单单地说着,写着,道千万年前先人舍身镇魔,将所有的魔从世间抹去。可是,又有谁知道他们曾经为这简单一句话付出了何等的艰辛和筹谋? 正思索着,顾山青的眼神忽然一定,胸口突突地剧烈跳动起来。 在一个敞开的石洞之中,似乎有一个人影一身黑衣,躺到在地。 来不及对鹭飞飞和猫九郎说些什么,顾山青向那个山洞直冲而去。 鹭飞飞在他身后急忙跟上。 然而,等真的到了那洞口中,顾山青却突然踌躇了。眼前的身影愈发熟悉,他心口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尖叫着“那是他,那就是他”。 可是……万一那不是呢? 万一…… 鹭飞飞和猫九郎却管不了那么多。 他们大叫着“老大!老大!”,便挤过顾山青,冲了过去。 他们将那人翻了过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不停地摇晃他,呼喊他。 顾山青慢慢地走到近前,轻轻地探出一只手指,放到他的鼻下。而后,腿一软,脱力地跪坐了下来。 太好了。 那是苍殊,苍殊还活着。 -------------------- 第123章 逆天 “该不会,这山洞压根就没有出口吧?”鹭飞飞气馁地道。 这石洞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他们在墙壁上四处摸索,已经转了整整一圈,依然没有找到出口。 第233章 苍殊仍旧没有醒。顾山青原本对他的伤势颇为担心,但鹭飞飞稍作检查,十分肯定地告诉他他给苍殊喂过了药,苍殊只是正在恢复的过程中,便稍稍放了心。 “你们先休息一下吧。”顾山青想了想,道,“我让小黑在四处找找,看有没有出路。” 鹭飞飞点点头。猫九郎轻轻呼出一口气,也放下背上的苍殊——其实他们也可以先找到出路,再折返回来接他,猫九郎却死活不肯,宁愿随时将苍殊背在身上。 顾山青就地盘膝而坐,召出小黑,让它冲入周围的石壁之中。 就如任何兽灵草灵一般,小黑是能够穿墙而过的。但顾山青很少让它那么做——若是在墙中设有什么陷阱法术,小黑只能直直地撞入其中,他很难提前做好准备,进行及时的应对。 顾山青闭上眼。 他对阵法灵力的波动远不如对魂气那般敏感,只能感到某种隐隐的力量在大山山体里流动,似是受到莫名的指引,向他们脚下的某个方向汇聚而去。 顾山青心中一动。那就是封魔之地所在之处吗?还是他师父所说的“深渊”呢? 顾山青突然想:无论是法力、灵力,都不是凭空而来,若有一天这昆山之力耗尽,无法支持镇压魔族的庞大阵法,又会如何? 然而,想到这,顾山青立刻微微一哂,就算耗尽,那大约也是千万年后的事了,还是他师父要把那些魔放出来这个问题更加近在眼前。他收起发散的思绪,专心地驱使起小黑。 幸好无论是这庞大的山川之力,还是引导的阵法之力,对小黑都没有任何敌意,或者说哪怕一丝丝的反应,就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大海。小黑可以在石壁间自由地穿梭。 顾山青遣着小黑探索一阵,忽地心中一动,对猫九郎和鹭飞飞道:“好像找到了一个门,门后是往外走的通道,不知道是不是出去的路。我看能不能想办法让小□□我们开门。” 他将自己的心神凝注到小黑那里,透过它的眼睛仔细地察看。果然,在门后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和他们在刚刚的石洞里见的那个有几分相像,虽然精巧,但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出乎意料的简单。 顾山青压下心中的疑惑,纵着小黑拨弄几下,便立刻又听到一阵隆隆的轰响,就在小黑所在之处,又一道隐形的石门豁然洞开。 “打开了啊顾大人!”猫九郎喜道。 顾山青点点头:“是。不过开得有些太容易了,也可能是陷阱,还是要小心些。” 猫九郎又背起苍殊:“万一不是呢!走,过去看看!” 那通道和他们之前走过的那条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通道里不是一道道石阶,而是直直的向上的通路,两侧的石壁上如洞中般闪烁着暗绿的荧光。 之前来不及探究,这时顾山青仔细一看,才发现这荧光竟是在石壁上嵌入了一块块夜明珠的碎片,方能保证过了千万年而常亮。 这是何等奢侈的手笔! 顾山青越发确定,这封魔之业绝不是一两个人能筹谋的,必是穷尽了一代人之力。而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在这些谋划彻底完成之前,竟没有被魔族发觉,前来阻挠。 又或,他们其实是在一边与魔族对抗的同时,一边完成这些事的? 果真如此,那又是何等的壮举! 顾山青心中震撼,迈入门中。他拦住猫九郎和鹭飞飞,并没有立刻往里走,而是让小黑又向前飞了一段,直到几乎要超出他可以操控的范围,才让它回来。 可是,即便如此,小黑依然没有飞到路的尽头。 顾山青思索片刻,将此事对猫九郎和鹭飞飞说了。然而稍作讨论,他们最终决定还是往上走。哪怕终点未知,也比在原地呆着不动要好。 事不宜迟,他们也没有慢慢走路的时间了。小黑托着顾山青和苍殊,鹭飞飞抓着猫九郎,便往通路中飞去。 飞着飞着,他们发现这通路不是向下,竟是向上的,并且,愈发开阔。不多时,便有一点白光在路尽头显现出来。 白鹭模样的鹭飞飞欢快地道:“好像马上要出去了!” 然而,顾山青心中不喜却惊——他师父在昆山中呆了近千年,对山中的角角落落不知有多么熟悉,有可能将他们打入这么容易出来的地方吗? 可他们也是绝不可能回头的,只得一头冲入那片亮光之中。 显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如他们之前去过的那个坑洞般巨大却狭长的空间,每一处石壁上都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不断延伸。似有一线线的亮光从狭窄的石隙间透出来,被刻在周围的符术放大、扩散,将这空间照亮。 四面八方,石壁上不时能看见一个敞开的洞口,就如他们刚刚从中出来的那个一般。 顾山青蓦然生出一股无力之感——他们头顶的缝隙太小,人是决然钻不过去的。但若要在这巨大的空间里寻找出口,那要寻到什么时候! 猫九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啊!好多死人啊!” 顾山青循声看去,只见在他们的不远处,有数十人在一个阵法的周围盘坐于地,衣衫破烂,只余枯骨。倒比他们最初时的石洞里只剩飞灰的那个人要好一些。 鹭飞飞也走了过去:“咦?墙上还有字!” 确实,在石壁上用血书写了三行大字。顾山青用他仅有的古书文储备读了出来:“‘吾等移山补石自封于此,誓以身封魔,决然不悔。’” 第234章 读完,似有一块大石从心中卸去。做出了决定,顾山青微微一笑。 那边猫九郎道:“啊?那他这么写,是不是就是说真的没有出口啊?”他不甘心地指一指他们头顶的石隙,对鹭飞飞道,“喂,你变回原形,看能不能从那个缝里挤出去?” 鹭飞飞面露难色:“那也太小了。我试试吧!”说着,变回了一只细长白鹭,像一支笔直的箭般向那些缝隙冲去。 然而,任凭他细长的脖颈扎在那最大的一个裂隙里,如何奋力扑飞,也挤不进一个完整的身体,只得又退了出来。他反复几次,换了几个石隙,仍是不成,最终落回地上,揉着脖子道:“不行啊,实在过不去。” 顾山青轻轻摇了摇头,道:“没关系,你们听我说。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阵法越大,开启得越慢,破阵自然也不会那么容易。我师父大概还没有把那些魔放出来,但我们耽搁了太久,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念君和大鹏王他们。如果那些魔真的冲出了阵法,至少要有人保护周围的百姓……” 他说着,猫九郎忽然抬了抬头,微皱起眉。 顾山青停住了口,道:“怎么了?” 猫九郎又歪了歪头,眼睛注视着上方:“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话音未落,只听“喀拉拉”一阵裂响,几块巨石从他们头顶的岩壁剥落,竟飞快地向他们坠落而来! 鹭飞飞“哇”地大叫一声,蹿了出去。 顾山青猛然回身,冲向苍殊——刚刚他们从底下上来时把他放在了一旁,又往写字石壁的方向走了几步,离他已有三丈之遥! 在石块落下之前,顾山青赶到了苍殊的身边,从腋下抱住他的身体,正要召出小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脚下的阴影飞速地扩大,只一瞬,巨大的石块便要砸在他们的身上! 下一刻,只见猫九郎的身体迅速地胀大,鼓成一个圆圆的球,刹那间挡在顾山青身前,将那巨石弹了出去! 原来,在顾山青冲向苍殊的同时,他也马上跟了过来! 然而,那巨石的冲击显然不是那么好受的,鲜红的血瞬间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如同血红的瀑布。猫九郎恢复原样,晃了晃,便要倒下去。 顾山青松开一只手捞住他,一手抱着苍殊,一手拽着猫九郎,厉声喝道:“小黑!” 变大了的小黑在他的脚下现身,瞬间冲了出去,灵巧地躲过尤在纷纷坠落的石块,不消一刻,便落在了安全的地方。 顾山青被苍殊和猫九郎带倒在地,顾不得查看苍殊的状况,第一时间把猫九郎小心地翻过来,轻轻摇晃:“猫九郎,猫九郎!你还能支撑吗?猫九郎!” 若是不行,只要他微微一点头,顾山青第一时间便会把他的魂魄召出来,存入镇魂纸中。 猫九郎仰在地上,嘴边脖子里全是血,却依然艰难地把眼皮掀开一条缝,嘟哝道:“没事,就是有点……重。” 说完,头一歪,昏了过去。 顾山青心下一沉,立刻去摸他的脉,尽管人和妖脉象不同,但他依然能摸出猫九郎的脉搏在稳定地跳动。他稍松了一口气,抬起头道,“鹭飞飞,你之前给苍殊吃的药,还有吗?” 鹭飞飞也凑到了近前,却似乎整个妖都吓呆了,全身止不住地打着哆嗦。顾山青重复了好几遍,他才似反应过来:“哦哦有的,还有药。”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罐,倒出几枚药丸,却因手抖得太过厉害,撒出去了一半。 顾山青问清了该吃几枚,此时也顾不得讲究,从地上拾起来,喂给了猫九郎。猫九郎的气息立刻稳定了下来。 鹭飞飞看着他的动作,却浑身仍在打战:“顾大人……那些石头,是不是因为我才会掉下来?” 顾山青一愣。确实,那些石块极有可能是因为鹭飞飞想要钻出去的尝试打破了岩壁的平行而掉下来的,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道:“那只是意外,不要多想。”他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先放在一边。鹭飞飞,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听好。” -------------------- 第124章 逆天 顾山青的神色和语气都极为严肃,饶是鹭飞飞依然脸色苍白,心神恍惚,此时也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集中精神,道:“什么?” 顾山青耐心地道:“就是我刚才说的,向念君和大鹏王报信的事。”他顿了顿,又问道,“你或者苍殊身上,有没有什么绝对能把消息传递给大鹏王的方法?” 鹭飞飞想了想,道:“好像没有。每一次都是我们老大派他的猎隼去报信,如果是特别重要的事情,会让我直接飞回王都。” 顾山青点点头:“明白了。” 鹭飞飞下意识地反问道:“那您呢?您身上肯定有能向叶司台报信的东西吧?” 顾山青道:“有是有。但这件事太过重要,必须得向他们带到,法器并没有那么可靠。我要亲自回去。” 鹭飞飞一惊:“亲自回去?可是,您刚才不是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想了一下,眼前一亮,道,“莫非,您已经知道怎么出去了?” 说着,便开始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寻找。 顾山青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小黑。我会让小黑飞回王都。这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 鹭飞讶异道:“可是,可是您之前不是说,如果它离您太远,您便会失去意识,人事不知吗?”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而且,依您师父所说,他还是个鬼的时候,他都出不去,小黑能出去吗?” 第235章 顾山青苦笑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也只能试一试了。按理来说,这昆山阵主要的作用是镇魔,又何必限制别者的出入?岂不是白白耗费灵力?况且,在任何书籍记载里,也没有提到过昆山阵有多么难出。我师父出不去,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在深渊之畔注视魔的时间太长,在魔的身旁呆的时间过久,身上也沾染了魔气。只能借助他人的气息掩盖。”他又半开玩笑道,“若实在不行,我就让小黑附身在某只不常见的异兽身上,正好吓世人那么一吓。” 或许是注意被转移了,鹭飞飞终于从刚才的事中平静下来,也跟着咧了咧嘴。 顾山青神色一正,道:“所以,在小黑彻底离开,我没有意识之后,就要由你来负起责任了。若是你能找到从这里出去的出口,就带着苍殊和猫九郎离开,尽快救治猫九郎 ,不必管我。若是找不到……就等你们老大醒来吧!他想必会有办法。” 尽管不知会是什么办法,但他坚信苍殊一定能找到出路。 鹭飞飞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吭哧了半晌,才眼巴巴地道:“那等您派小黑送完了信,他能自己找回来吗?到时候您是不是就可以去找我们了?” 顾山青迟疑了一瞬,道:“我尽量。” 其实他从未试过让小黑离开那么远,那么久。甚至不知在失去联系之后,小黑会不会恢复它的鸟气,再也不回来。可顾山青并不准备告诉鹭飞飞这些。 然而,鹭飞飞却好像看穿了顾山青那一瞬间的迟疑,用独属于鸟儿的那种清澈的眼神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望得顾山青甚至生出了几分心虚。 他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道:“怎么了?” 鹭飞飞道:“没什么。只是……”想说的话没说出来,他又吞了回去,低头咬起了指甲,“肯定有别的办法……肯定有的!再想想……” 他在原地转起了圈,不似一只鸟,倒像是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或许是从猫九郎那里学来的习气。 顾山青看得有趣,正要开口宽慰于他,却见鹭飞飞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他,眼神亮得吓人。 他道:“我知道了!顾大人,您让我去就好了!您用驱灵术把我召唤出来,我去!” 顾山青皱起眉,摇头道:“不行。如果魂魄离体太久,会自行消散,所以我才会每次在召你们出来时用定魂纸为你们定魂。等你飞到王都再赶回来,就连你的肉身都会失去生息,哪怕魂魄没有消散,进入其中,它也会渐渐腐烂。你将再也没有办法呼吸。” 然而,听了他的话,鹭飞飞眼里的亮光不仅没有熄灭,他整个妖反而向顾山青更逼近了一步:“那,如果我是供您驱使的灵呢?” 顾山青呼吸一滞:“供我驱使的灵?” 鹭飞飞道:“是啊!我一直听别的妖说,驱灵的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他能随意摄取我们妖、兽的魂魄,供自己驱使,您应该也行吧?我最开始见到您的时候,其实可害怕您了,生怕我哪句话得罪了您,您就把我或者猫九郎的魂魄带走。可是我现在不怕了!您把我的灵召唤出来,供您驱使,然后,让我去报信吧!”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顾山青竟一时语塞。然而,他旋即断然拒绝了鹭飞飞:“不行!你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变成了灵,你就再也没法回归肉身,会永远与我绑定!你将再也吃不到美食,闻不到花香,无论你在干什么,只要我一个招呼,你就必须来到我身边。这样的生活,你不害怕吗?” 说着,顾山青便不欲理他,召出小黑,准备对它下达指令。然而,他的手却一把被鹭飞飞紧紧抓住,鹭飞飞道:“我不怕!我只怕大家都在拼命努力的时候,拖了大家的后腿!”他的神色一黯,“其实顾大人您可能也看出来了,我这个妖,胆小、懦弱又没有用……” “你哪里胆小……” 顾山青想要反驳,却立刻被他大声打断了 :“您别安慰我了!就是这样的!每次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的第一反应都是躲在老大或者猫九郎的身后,就连刚才有石头落下来,老大在我身后昏迷不醒,我都没去救他……可是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想要在我应该站出来的时候果断地站出来!顾大人,您的能力比我强得太多了,又是您师父的徒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该是您留下来。所以,您就让我去吧!” “我知道我可能用语言说服不了您,那就让我用行动来说话吧!”说着,在顾山青来得及阻止之前,他拔出苍殊送给他的羽刀,竟反手插在了自己的胸口! 鲜血噗嗤而出,鹭飞飞的脸瞬间就白了下去。他喘着气道:“这下,这下您肯定没法拒绝我了……” 顾山青深深地闭上眼。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总要在他的面前举起插向自己的尖刀? 而他,又为何每一次都没法成功地阻止他们? 深吸几口气,顾山青稍稍平定心神 ,再次睁开眼。他伸出手,努力地去摁住鹭飞飞的伤口。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血无法止住。鹭飞飞的脸愈来愈白,他却笑喘着道:“顾大人,您再不做决定,可就来不及了!” 顾山青轻叹一口气,道:“好。” 而后,念诵心诀,对鹭飞飞微一招手。鹭飞飞心甘情愿,他没有遇到一丝阻力,金灿灿的灵魂脱体而出,这一回,没有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似是被顾山青吸入了手中。 第236章 鹭飞飞微笑着任凭顾山青的手插入他金色的胸膛,感受着随顾山青将咒文一字字念出,某种难以言说、难以打破的契约渐渐在他们一人一妖之间结成,把他们彻底绑定。 顾山青低声道:“好了,去吧!” 鹭飞飞张开翅膀。 在封锁闭塞的山石之中,在重重环绕的阵法之中,肉身受困,灵魂却可日行千里! 鹭飞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竟如此轻盈。 他只是一只平凡的白鹭。不知如何有幸,竟在群妖中被苍殊选中,成为他的跟从。而平生所愿,也不过是能时刻追随在苍殊的身后,顺便在那些偷出来的闲散时光里,与猫九郎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闹闹。 可此时他遍寻心中,却没有找到一丝悔意,甚至有几分骄傲。下一次与苍殊和猫九郎再见,他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对他们说:“看,这一回,我没有躲在你们的身后!” 没有遇到一丝阻挠,鹭飞飞冲出那沉沉压在所有人身上的偌大阵法,如一道光般向王都的方向射去! -------------------- 第125章 逆天 千里之外的王都。 正在专心地批阅公文的大鹏王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就见一道金影轻巧地落在了他的眼前。 他立刻认出,那是平日总是跟在苍殊身后的两个手下中的一个,却不知为何他是这副模样。他吃惊地道:“你是……” 还没问完,就见那影子面色肃然,对他深深地行了一礼:“王上,臣下有一事要向您禀报。” 顾山青颓然地盘坐在石洞之中。若是看得不认真,一不小心便要将他与他身旁的一尊尊枯骨混淆。 他的怀里抱着一只白鹭,小小的头埋在翅膀底下,若不是胸口羽毛的一片殷红的血色,几乎让人以为它是在这宁静的山洞中睡着了。 顾山青知道他这时应当在石洞中四处走动查看,寻找出去的路途和线索,尽快去阻止他师父。可是,当知道紧要的消息送出,救兵就在路上,近在眼前,他却突然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站起来了。从不空失踪之后的一切又在他的心中翻搅,难以平定。 就坐一会儿,只一会会儿,等稍过片刻他就会打起精神来,继续找路,阻止师父。 他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也不知坐了多久,久到猫九郎忽然咳嗽起来,顾山青才猛地从迷失的思绪中回过了神。 他连忙赶到猫九郎的身旁,唤道:“猫九郎,猫九郎!你怎么了?能听到我说话吗?” 猫九郎痛呼一声,艰难地坐起了身:“我好多了,就是还有点……痛。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他对上顾山青的目光,“咦?怎么只有您一个?鹭飞飞呢?” 然而,下一秒,他的视线就落在了顾山青怀里的白鹭上。他迷茫地瞪了那白鹭一阵,才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在我晕过去的时候发生什么了?”他飞快地翻坐起身,两只手伸出来,似想接过顾山青手中的白鹭,却又不敢,“他、他怎么了?他还活着吗?” 顾山青沉重地低下头,道:“他被我定下契约,成了我的灵兽。”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猫九郎,道,“这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来得及阻止他。你尽可以怪我骂我,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顾山青以为猫九郎听完了事情的全貌,会勃然大怒,痛骂于他,甚或克制不住对他动手。不想猫九郎却好似蓦然松了一口气,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太好了!那就是没死!没死就好!” 顾山青惊讶地抬起头来,道:“你不怨我?” 猫九郎奇怪地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为什么要怨您?要是我,我肯定也会这么做!而且,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又不是见不到他了 !”他眨了眨眼,“啊,该不会在没事的时候您要把他收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不让我和老大见他吧!” 顾山青连忙摇头:“绝对不会。” “那不就好了!”猫九郎支着地站了起来,接过顾山青怀中的鹭飞飞,珍重地抱在臂间,“您之前不是说我们没有时间了吗?那我们赶紧找到出口就出去吧!您再和您师父好好说说,没准他就改变主意了呢!” 猫九郎的话说得轻巧而又天真,却仿佛莫名给顾山青注入了某种力量,让他原本动弹不得的双脚轻松地站了起来。他道:“好!” 猫九郎受了伤,自然无法再背着苍殊。顾山青将苍殊扶起,正要让他靠在自己背上,他握着苍殊胳膊的手却被猛然甩脱了。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眼:“苍殊?” 却见苍殊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瞪大的眼睛直直的,似是在看他,眼瞳中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顾山青又去拉他:“苍殊!你醒了吗?你受伤太重,还是暂时先不要动……” 却蓦然发觉自己手中腕子似忽地起了某种变化。苍殊的手臂展开,向后折去,变得越来越粗,越来越长,羽毛从他的皮肤上冒了出来,层层叠起——他竟是突然化出了原形! 顾山青心道不妙,只怕苍殊是在昏迷中失去了知觉和意识,凭本能恢复了原状,若是就这么不管他,让他自行飞走,恐怕又不知会遇到何种险境! 饶是他已然抓不住苍殊的胳膊,顾山青仍奋力地去抓住他拍动的前羽,试图告诉他此时的状况:“苍殊!你听我说!我们现在是在一个石洞里!你变回人形我才好带你寻找出路!你听到我了吗?苍殊……” 第237章 然而,苍殊厚壮的翅膀却挥动得愈发快了,旋转的气流在他的翅下汇聚,只差毫厘便要将他托起! 顾山青声嘶力竭地叫道:“苍殊!!” 苍殊却似仍旧一无所觉。 眼看真的无法阻止他,顾山青立刻扭头转向鹭飞飞,原本准备告诉他,让他也化为原形,变成一只猫,这样在苍殊真的起飞时,他好抱着他与鹭飞飞驱小黑跟上。 可不等他说出口,顾山青便觉一股巨力卷向他的腰间,将他整个人扔了起来,接着,重重地落在一片片光滑而润泽的修长羽毛上。苍殊竟精准地把他和猫九郎扔在了他的背后! 下一秒,巨大的玄鹰腾空而起,直冲向高高的岩顶! 猫九郎手脚并用地扒在苍殊身上,把鹭飞飞护在怀中,惊恐地叫道:“要撞上了要撞上了要撞上了啊啊啊啊啊……” 可就在他们即将当头撞上那些岩块的前一瞬,苍殊全身倒转,四爪探出,狠狠地抓向了那些满是石隙的坚硬岩石! 石体碎裂,大大小小的石块纷纷而落,小的被翅膀扫开,大的被爪子抓碎,他们竟生生在石山中劈出一条道路! 苍殊四爪齐出,双翅扑飞,速度极快,宛如一匹空中的奔马,不消一刻,他们便看见了天光。突破了最后一层薄岩,广阔的碧空豁然展露在他们的眼前!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顾山青早便读过这句诗,却只觉直到此刻方才体味了其中的境意。 然而,似乎是在破石的过程中力竭了,苍殊冲至天上,便又即刻摇摇晃晃地落了下去,下坠的速度甚至比上天更快! 猫九郎尖叫道:“老大啊啊啊……!!” 或许是被他的叫声唤回了几分意识,苍殊又勉力地拍打了几下翅膀,调整方向,跌跌撞撞地向昆山的方向冲去。 可他毕竟是力竭了,只又扑打了几下,便脱力地垂下翅膀,变回了人形,向地面坠去。 顾山青喝道:“小黑!” 变大了的小黑从空中一滑而过,精确地依次接住苍殊、猫九郎和顾山青,在昆山的半山腰处轻巧落地,又像是嫌他们三个太沉,立刻把他们甩了下来。 不知是在破山而出时被掉落的石块划烂,还是被他自己的妖身撑破,苍殊的身上只余亵裤,静静地趴伏在地上。顾山青冲到他身边,正要将他翻过来,却忽地被苍殊被上的一小块痕迹吸引了全部注意。 那是一块极小的疤痕,泛着淡淡的白,若不仔细看,几乎没有人能发现。 然而,只是这么一小块疤痕,却让顾山青仿佛被刚刚没有掉落在他身上的巨石重重地撞击了一下—那疤痕的位置太过熟悉,毕竟,那是他自己用剔骨的尖刀狠狠地插下去的。 顾山青浑身颤抖起来。担心加重苍殊的伤势,他小心翼翼地将他翻了过来,低声地道:“阿鹰?是你吗,阿鹰?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这一回,苍殊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艰难地抬起一线眼帘,对顾山青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却没有回答,只抬起一只手指,指向昆山最高处的山顶,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道:“去那里。” 接着,便又合起了眼睛。 顾山青用指尖轻轻地抚开苍殊额前的乱发,道:“好。你让我去那里,我就去那里。你好好地,在这里,等我回来。” 猫九郎跪在他们身旁,也歪头道:“什么意思?我们是要去昆山的山顶吗?” 顾山青站起身,摇摇头:“不,我去昆山的山顶,你留在这里,照顾你们苍殊大人。” 猫九郎道:“可是……” 但顾山青没有听他说完,只召来小黑,骑了上去。 昆山很高,但它的山顶也并非什么小黑到不了的地方。等真正到了昆山的山顶,顾山青恍然明白了为何山君和愁胡从山中离开时没有遇到他的师父,没有遇到木石嵩——在山顶处有一道巨大的裂口,从裂口处便能看到昆山底部的深渊。 山君和愁胡没有费力去打开封锁的石门,他们是直接飞出来的。 据说愁胡的头颅在刚被山君从昆山拿出是仍能开口说话,必定是妖魄尚存。 而此时,在那漆黑的深渊之上,有五色华光缓慢流转——那是他的师父在设法破阵。 顾山青驱使着小黑从那裂口中缓缓降下,落到了深渊之旁。 他喊道:“住手吧,师父……!” -------------------- 第126章 逆天 有阵阵狂风宛如刀片,从深渊中席卷而来。(注) 也不知这风是从何处而生,映衬着深不见底的漆黑渊薮,仿若地狱的呼吸。 顾山青顶着狂风一步步向前,眼睛却无法从他的师父身上挪开。他的师父背对着深渊,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绪激动,身形不住地变换着,一时是林岩树,一时是木石嵩,一时又变成顾山青最熟悉的那个穿着长衫的小老头。 然而,在这所有面貌中,他停留时间最长的,仍是那个顾山青只曾在梦中一会的年轻将军——他的样子与梦中并没有太大的差异,或许是停留在了他死去时的模样,气质却丝毫不见当初活泼跳脱的影子。曾经与过往,这其间隔着的,或许便是那近千年不见天日的岁月。 顾山青一时有些恍惚。除了学习术法和日常的闲谈,他似乎真的对他师父的过往一无所知,直到此时。 第238章 ——如果他再多关心他一些,多了解他一些,事情会变得不一样吗? 或许不会吧。但此时此刻,他必不会如此怔忪。 “看啊,山青。你看眼前这情形,难道不美吗?不壮观吗?” 他的师父望着前方,心醉神迷地道。 顾山青随之望去。确实,这深渊四周的石壁上刻着与他们刚刚逃出的石洞里同源的阵法,正是将所有凝聚的山川之力汇聚在了此处,扭曲缠结的符文比石洞中更加纷繁复杂。 而在这巨大阵法的关键节点,逆天五行深嵌其中,让灵河逆流,山川倒转,散发出顾山青从未见过的璀璨光芒。 原本应当只是偶尔可见的群魔清清楚楚地映射在深渊之中,并非在地底,却似在另一个空间。然而,即便是他们,也好像觉出了今日的不同,愈发躁动起来。 顾山青从未见过那般可憎的造物。他们怪异而畸形,有的身上到处是扭曲的肢足鳞角,有的皮肤上覆盖黏液宛若泥浆。 那就是魔! 不是聂入峰试图吞噬蜃精变成的不伦不类的怪物,不是那屠城的狼妖用血色涂染,异化自身而成的恶妖,而是一种实打实的异类,一种他们不曾接触过的,他们的先人曾举全族之力只为将它们封印在昆山之下的恶魔! 而他的师父要将他们放出来,为了拯救他曾经的主君的灵魂。 “如果被镇压在阵法之下的,是对你最重要的人,你不会像我一样吗?” 顾山青突然想起他师父问他的这个问题。是啊,如果被镇压在山下的,是苍殊,是他不小心失去,又终于找回来的阿鹰,而他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他被那些可憎之物折磨,一望千年,他又会如何? 为了所有人的安乐幸福而将一人锁于深渊之下,承受所有的苦难,这真的是正确的吗? 哪怕是出于私心,他师父所做的,难道不是一件无可指摘的大义之事吗? 然而,此时的顾山青却不敢去思索这个问题。 他只喊道:“住手吧!求您了……师父!” 他试着召唤昆山之内的魂灵,无论是草木还是异兽。可限制灵力的法术仍在起效,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顾山青又试着让小黑去靠近镶嵌在阵法符文中的逆天五行,想看看它能不能将哪怕其中一样取出来,然而在那逆天五行之力与阵法中的山川之力的角斗之中,似有股股不受控制的灵力从中逸散,竟似成了一个排斥外物的结界,哪怕小黑想稍稍靠近,也靠近不得! 难道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顾山青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然而,不等他想到什么出路,忽然觉得周遭出现了什么变化。 下一刻,他便反应了过来,是风! 从他落入这昆山之中时呼啸不停的狂风竟忽地止住了,而后,一种更为尖利的啸声紧随而至! 这啸声宛如奔涌的大潮,一波高似一波,哪怕捂住双耳,也仿佛透体而过,响彻所有人的心间! 昆山玉碎,地裂天崩! 原本只是映照在深渊之中的空间凝为了实体,紧接着,随着掉落的山石一起,无声地破碎了。 一道道黑影从中蹿出,爆出阵阵怪声,仿佛阵阵欢畅的桀桀大笑,欢庆着它们在千万年后重获的自由。 木石嵩——或许是为了迎接他的主君,他师父的身形最终定在了那位千年前的将军上——对着那黑色的洪流张开双臂,宛如一个狂热而沉醉的拥抱。然而,下一刻,那黑色洪流便裹挟住了他,将他瞬间吞没——那些刚刚被放出来,饥饿了千万年的魔竟在刹那间把他撕成了碎片! 在他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顾山青恍惚看见一道洁白的身影在他身前停留了一瞬,又转眼消失了。 或许,他师父真的成功了。与群魔一起在山下被镇压千年的山君终于得以转世投胎。 顾山青说不出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似是他到底失去了师父的难过,又像是知道师父终于得偿所愿的欢欣,或者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漫漫的空茫。 然而,他也没有任何感慨的时间了,在吞噬了他师父之后,那些魔又发现了他。 顾山青大喝:“小黑!” 变大的小黑一滑而过,将他托在身上,迅速飞起,左右腾挪,忽上忽下,带着顾山青闪开一只只捞向他的怪异鳞爪,想要咬住他的,扭曲脖颈上的参差骨牙。顾山青一个错身,又避开一道射向他的诡异黑气,便准备让小黑带他从昆山山顶那道愈发大了的裂缝飞出去——苍殊和猫九郎还在山外,这群魔一出,他们必定首当其冲受到攻击。 可是,就在他准备驱使小黑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镶嵌在石壁上的逆天五行,不再发光了。 顾山青心中闪过一阵惊愕 ,紧接着便是狐疑——会不会,在阵法破坏之后,那逆天五行便可以取出了? 他迟疑了片刻,最终一咬牙,纵小黑迎着那黑流向那符文冲去! 果然,这一回没有那股巨大的斥力阻拦他们了。顾山青不抱希望地一招手,却忽地发现压制他们灵力的阵法似是也随着镇魔的阵法一道破碎,他的驱灵术居然不受限制了!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不伤害生灵了! 顾山青凝定心神,口中不停歇地念出一道又一道召灵的咒语。穷奇、陆吾、帝江……一只只形状各异,他在外界从未见过的兽灵金光灿灿,纷至沓来,环绕在他的身旁,为他挡下了一次又一次魔的攻击! 第239章 顾山青的压力顿时一减,这下他不必在驱着小黑四处闪躲了。于是,他又召来草灵,凝成一道细细的灵丝,向息壤探去! 这一下,他稍一用力,息壤便立刻从石壁上松脱,掉了下来。顾山青心下了然,用草灵把息壤包裹起来,收入怀中,便如法炮制,将另外四样也一一取下。 而在逆天五行掉落之处,一个空白的坑洞遗留在石壁的符文之上。 仍有源源不断的魔从深渊里冲出。顾山青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像这样庞大的阵法,哪怕一时被破了,它的灵力也是不会即刻停止运行的。若他此时想办法将那空白之处补上,它会不会,重新起效? 说做就做!在没有灌注灵气的笔墨时,人的血,便是最好的画符原料! 顾山青用指尖在手心一划,鲜血喷涌而出,便向符文抹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一股巨大的吸力从符文中传来,竟像是要在即刻之间将他浑身的灵力抽空! 顾山青大吃一惊,但好在他周身的灵力与他驱使的灵气相连,他只需不断地召来大量的草灵,便可以满足这阵法之需。 一处、两处、三处…… 顾山青的额上慢慢见了汗。他还从未一口气召唤、驱使过这么多的灵。 而让事态更加严重的是,不知是觉出了他的行为与阵法之间的关系,还是饿意作祟,认定食物近在眼前,竟有越来越多的魔纷纷聚在了他的身后,如同苍蝇一般将他团团包围,对他群起而攻之! 不多时,顾山青便感觉心中似有什么崩断了。那是他召唤来的一只兽灵与他失去了联系,被群魔消灭。紧接着,便是第二只、第三只…… 还没补完第三处空白,顾山青心中能感到的联结便只剩下了两道,一道是鹭飞飞,而另一道,已经摇摇欲坠。 那兽灵发出阵阵嘶吼,守护着顾山青。然而即便是它的守卫也已然左支右绌。顾山青想腾出手来召唤更多的兽灵,可一旦他停手,那浩大的阵法便会势不可挡地将他吸干。 该怎么办?怎么办? 额上的汗水流下来,马上便要流到他的眼睛里,顾山青努力地想把它眨开。 就在这时,他心中那道早已微弱的联结,断了。 顾山青深吸一口气,正想使出全身的灵力召唤草灵,至少将第三处补完,忽然听到一声清叱,紧接着,只见剑光一闪,一把巨剑势如破竹地向他眼前的群魔劈来! -------------------- 注:见开头咳咳。我之前改过一次引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没看过修改版的小伙伴,可以去瞧一眼~ 第127章 逆天 顾山青猛然抬头,不禁叫出了声:“叶司台!白鸿!文典!” 叶一的剑宛如劈开天地的巨斧,几下闪动间,密密麻麻的群魔霎时为之一清。而在她身后,张文典的符咒劈劈啪啪地爆裂,炸散了一团团即将凝聚的黑气,白鸿的藤蔓漫天遍野,犹如四处挥舞的鞭子,将一波波涌上的邪魔抽走、刺穿! 叶一沉声喝道:“山青,你继续做的你的事,不必担心背后!” 顾山青心头一热,道一声:“好!” 便彻底静下心来,凝心定气。一道道金光从四面八方的草木中飘起,凝成细丝,最终汇成一张笼罩山川的薄网,向顾山青所在之处收拢而去! 不必担心身后的攻击,顾山青补阵的速度立时快了许多,不消一刻,第三处当即补完! 顾山青驱起小黑,纵草灵杀灭再次向他涌来的几只魔,又向第四处空白奔去。在飞起时,他稍一抬头,只见聚在昆山之上的魔愈发多了,宛如压顶的黑云,铺天盖地。只有叶一他们三人所立之地能稍稍见到一线空处。 “也不知它们用多久便会冲破昆山阵,跑到外界去……” 难以抑制的忧虑在顾山青的心头一闪而过。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地看到那黑云最浓郁处霎时一散,露出一片碧蓝的赤空。而在碧空之上,一只巨大的猛禽双翅大张,一滑而过,显得无比矫健而刚强! 顾山青心中顿时一惊:是苍殊吗?难道他已经好了? 但他立刻又反应了过来,不,那不是苍殊,那是,大鹏王! 在他身后,一只只猛禽疾飞而过,又有一道道黑影从他们的背后一跃而下,与群魔厮杀起来! 那是狼妖、虎妖、熊妖、豹妖……! 他们用自己尖牙和利爪抱住那一只只邪魔,撕扯、咬噬,一旦得手,便奋力跳起,又跃向另一只魔,勇猛无比,刚毅无比! 顾山青呼吸一滞,竟一时看得呆了。 叶一从他身旁一闪而过,又劈裂一只向他袭来的魔,高声提醒道:“山青!” 顾山青回过神来,赶忙奔向第四处。他手心的血液干涸了,便划开另外一只。 这几处空白,他每一处补得都比前一处更加费力,即便是借用的草灵之力,他仍感觉周身的经脉开始隐隐作痛。 顾山青深吸一口气,将鲜血淋漓的手摁在第四处空白上。庞大的灵力借由他的身躯涌入阵中。在此时灵脉拓宽,五感巨敏的情况下,他似乎能看到山体中被一时阻隔,暂时凝滞的山川之力又隐隐地流动起来。 顾山青的精神陡然一振——他之前的付出并非白费,把阵法补齐,真的有用! 一刻钟,两刻钟…… 第240章 这阵法宛如一只贪婪的巨兽,不停地吞噬着喂入嘴中的美味,丝毫不肯停歇。顾山青额上的汗水淋漓而下,比起之前担忧于前后两面的夹击,这一次,纯然是慑于补全这阵法需要耗费的无底洞般的灵力! 若补到最后一处,又会如何? 顾山青一时间不敢去想。 在他终于能够松手的最后一瞬间,顾山青浑身一软,竟一个踉跄,险些从小黑身上跌下去。然而,就在他即将跌下的一瞬,一只手突地从一旁伸出,堪堪将他扶住。 顾山青扭头一看,大吃一惊。扶住他的人竟是仲将军,不知是仲文还是仲武,左手执枪,骑在一匹飞马之上。 原来,就在他专心补阵时,人皇殿的侍卫也来了!一位位将士披坚执锐,持着各样的武器,脚骑飞马,早与群魔斗作一团! 那仲将军将顾山青扶回小黑背后 ,神情依然是冷冷的,他对顾山青道:“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等料理了这些丑玩意,回王都我再同你算账!” 说完,脚下一蹬,便又驾着飞马向一只身形庞大,满身鳞甲的魔冲去。 顾山青心情复杂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一口气,驱小黑来到阵法最后一处空缺前。 那是被他接触的第一样,也是收走的最后一样逆天五行,息壤,侵蚀出的痕迹。在侵入石壁的凹陷之中,甚至有一小块被他不小心落下的碎土缓缓蠕动。 木清、白鸿,一切都是从此物而起。 顾山青凝视了片刻那小块的碎壤,小心地它从凹陷中挑出,与大块的息壤归作一团,而后,一狠心,重重地将手摁在那凹陷之上! 果然,排山倒海一般的吸力向他的全身奔涌而来! 顾山青咬紧牙关,在心中飞快地默念驱灵的咒法。一时间,他们的头顶明明是灿灿骄阳,朗朗乾坤,顾山青却忽然觉得全世界都暗了下去。他的眼中、心中只余一条条、一个个闪烁的流光,那是昆山中草木和鸟兽的魂灵。 他张开怀抱。 一时间,所有人、妖乃至魔都抬起了头。 原本交织错落的细网忽然变成了涌动的奔流,交叠成浪,向昆山的正中集聚而来! 顾山青浑身颤抖起来,只觉周身的经脉仿佛被拓宽到了极限,几欲爆裂! 他的眼前阵阵发黑,手脚、躯干、每一寸皮肤都疼痛不堪。 然而,他默默忍耐着。 时间失去了概念。仿佛瞬息,又仿佛永恒。他不知自己坚持了多久,只觉得整个昆山似乎都熄灭了,全世界只剩下了他手下的这个缺口。这是一个又饥又渴的神灵,若想令祂满意,要将世间的一切拿来献祭。 昆山再一次震动起来。似乎有微风从深渊中阵阵飘出,不知其所起。 在那群魔间回荡的怪异的锐响愈发鼓噪而尖利。似是明白了威胁何在,它们攻击比起初快了一倍,猛了一倍,生怕来不及般,一股股向顾山青袭来! 不知不觉间,不止是叶一、张文典和白鸿,就连人皇殿的侍卫,乃至大鹏王手下的群妖都聚集在了顾山青的身边! 就连顾山青都不知道那是何时停止的。等他稍稍回过神来,已然手扶石壁,呆呆地站在一个完整的阵法前,眼前是块块黑斑。 而后,在一刹那绝然的寂静之后,尖锐而驳杂的啸声又瞬间爆发了出来! 深渊中又卷起了阵阵狂风,刚刚凝实的空间又开始渐渐消隐,尚未逃出的魔发出恐怖的尖啸,已然逃出的魔宛若癫狂般再次发起攻击…… 顾山青抬起头。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有一支巨大而方正的军团从天而降,有序而又规整。在一瞬的恐惧之后,他猛然意识到,那不是魔,那是守城军。深居简出,不见首尾,整日埋头训练的守城军。 顾山青心下一松,天旋地转。 然而,就在他昏过去前的一刹那,他在余光中看到叶一向白鸿的方向疾飞而去。张文典奋力挡在白鸿身前,却不抵一道黑烟如箭,将两人深深贯穿—— 那一日,全九州的人都看到了异象。 有道道金光自天边冲霄而起,宛若云烟。 九歌镇里的赌坊,怀义镇外的蟒山,王都城郊的公主祠,处处都有人议论纷纷,说,此乃真吉兆啊,来日必定会有什么大喜之事。 也有那行遍九州,擅于辨方识位的,道那金光分明是出自昆山啊,这不一定是什么喜兆,但绝对是有什么大事要来了。 可是,他们等了一日、两日、三日,却没有等来任何的异常,便渐渐地也把自己曾经的预言忘记了,只记得有那么一日,晚霞来得真早,是不常见的金色,真是美啊! 生活平平地继续着,日复一日,宛若无事发生。 -------------------- 第128章 白鸿 白鸿曾经有一个哥哥。 哥哥每天晨起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回来时总会给白鸿带些好吃的,夏天又软又绵的云片糕,冬天又酸又甜的糖葫芦,春天又脆又酥的炸春卷,秋天又糯又香的炒栗子,有时从怀里拿出来,还腾腾地散出热意。 母亲会抱怨他又乱花钱,脸上却含着笑意。而他的哥哥会笑着说,这有什么的,挣了钱不就是为了给你们花的? 每天傍晚,母亲都会抱着他坐在小院的门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等哥哥回来。白鸿也盼着哥哥回来。不止是盼着他带回来的好吃的,也盼着他温热的落在白鸿头顶轻揉的手,和他宽大的似乎能将白鸿高高举到天上的臂膀。 第241章 偶尔哥哥早上不出门,就会领着他和母亲去热闹的集市逛逛,不论白鸿提出要什么,都会给他买下来。若是实在拗不过母亲的阻拦,他就会将白鸿拉到一旁,偷偷地笑着安慰他,对他说,别担心,你一定记住这个摊子在哪,我们下次再来! 在所有哥哥买给他的小玩意里,白鸿最喜欢的是一对泥人,那是哥哥在他生辰那日,让人照着他们的样子做成的。只要把两个泥人摆在一起,白鸿就觉得,他和哥哥永远也不会分开。 有时他们也会去城郊的草地游玩。当天上有大鸟飞过,哥哥总会把他举起来,抱在怀中,指给他看,说,看,阿鸿,那是你!等你长大了,也会像那样高高地飞到天上! 白鸿似懂非懂,他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可是,他明明是人,又怎么能高高地飞到天上呢?莫非,等再长大一些,他就能长出翅膀吗? 他将心中的疑问对母亲和哥哥说了,母亲和哥哥都看着他笑,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白鸿不明白,他只是想,如果有一天他长出了翅膀,一定要带着母亲和哥哥一起飞到天上。 可没等到那一天,他的哥哥就死了。 那一日傍晚,他和母亲坐在门口盼啊盼,盼了很久,都没有等来哥哥。 直到母亲要抱着他出门去找他,却突然听到一阵嘈杂,一伙人从巷子口的马车上下来,簇拥着一个人,每个都满脸焦急。白鸿一时甚至没认出那是他的哥哥。 他哥哥的脸无比苍白,身上却染着一块块鲜红刺目的血,若不是有人拖着架着,下一刻便要软倒在地上。 领头的人急急地对母亲说着什么,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拼命地对他的母亲不断哀求。白鸿努力地去听 ,才听出零星几个词句。他说,“不小心的”,“被马车撞了”,“不肯送医想要回家”。 他母亲的脸色仿佛比他的哥哥更加苍白,整个人晃了一晃,便倒了下去。 大夫每天都会来。可他的哥哥在床上躺了几日,还是走了。 母亲支撑着为他办了葬礼,便大病一场。白鸿对着家里满院的缟素,望着他哥哥一次次在集市上给他买下的玩具,想,他的哥哥一定是等不及,自己先变成鸟了。 他母亲的病过了很久才好。她将自己关在家中,却不时有头戴大花的大娘跑来敲响他们的院门。 母亲开始时不肯让她们进来,却架不住她们契而不舍的执拗。当她放下门闩,敞开大门,尚未开口,白鸿就看到那位花枝招的妇人伸出一根尖尖的手指,指向了他,说:“大妹子,你不考虑自己,也该考虑考虑你的儿子!” 母亲让她进了门。而后,她便成了他们家的常客。白鸿不喜欢她。不喜欢她斜着看向他的眼神,不喜欢她夸张尖利的笑声,也不喜欢她每次来,母亲总要在屋中与她谈上许久,不让白鸿进来。 而后,终于有一天,她来了最后一次,带了几个人和一顶颜色鲜红的小轿。 那轿子载着他和母亲进了一道小门,他们便从此住了下来。 和他们的家里比起来,这里的院子很大,似乎走到哪里都有人包围着他们。母亲领着白鸿穿过一道道门,来到一间巨大的堂屋。堂屋正中坐着一个长相威严的中年男人,母亲指着他,说:“阿鸿,叫‘父亲’。” 白鸿知道这不是他的父亲。哥哥说,他们的父亲早就死了。而现在,他的哥哥也和他去了同一个地方。可他不想让母亲为难。 他叫了,声音很低。而他的这位新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他说了些什么。白鸿看到他的嘴唇在动,耳畔却一片模糊,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母亲应承了几句什么,又领着他转向一边,说:“叫‘哥哥 ’。” 仿佛有一根羽毛在白鸿的心口轻轻地骚了一下,他抬起头。 眼前的少年比他哥哥的年纪更小一些,却比他的哥哥胖上许多,没有他的哥哥那么好看,正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斜眼看着他。 他的眼神似乎和那位领着轿子停在他们门前的妇人有些相像,都好像细小的针一样,一根根刺在他的皮肤上。可那根羽毛仍在白鸿心上不停地轻搔,他想,没关系,他又有了一个哥哥。 在那位新父亲的安排下,白鸿与他的新哥哥进了同一个学堂。 他的新哥哥人缘很好,到了课间的时候,总有许多人围在他的身旁,与他谈笑。 有时白鸿也想凑上前去,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可当他对上哥哥的眼睛,他的哥哥总会冷淡地撇开头,就好像白鸿不存在一般。 哪怕是放课回家,他的哥哥也总是和友人走在前方,从不等他。 学堂里的人三三两两,只有白鸿是孤身一人,就像一个孤单的影子,缀在他哥哥的身后。 母亲鼓励他主动一些,主动去与哥哥交流、说话。 可白鸿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他也曾经鼓起勇气,穿过整座大院,来到他哥哥的门前,却被守在门口小姐姐拦住,温柔地道他家少爷正在休息,不让任何人进去。然而下一刻,白鸿便听到阵阵欢笑声从院中穿了出来,是他们学堂的同学来到他家中玩耍。 他的哥哥不想理他。 白鸿渐渐感觉他的心上仿佛坠了一块沉重的烙铁。 可是,他是人,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烙铁呢?所以,那必定只是他的错觉。 第242章 白鸿紧紧抓住他带到这大院里的那对泥人,那是他天上变成鸟的哥哥留给他的。只要抓住那泥人,白鸿就觉得哥哥仍在他的身边。 白鸿是他们学堂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他识字晚,学得却很快。做出的文章慢慢地得到了先生的赏识,时常在课堂中念诵。 一天课间里,白鸿正在对着眼前的空气发呆,突然听到有人发出一阵窃笑,远远地道:“喂,你看那小子又在看你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厌烦地道:“是啊,这家伙总是缠着我,‘哥哥、哥哥’的,简直烦死人了。” 白鸿回过神来,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又望向了他哥哥的方向。 眼前的一切晃动起来,白鸿眨了眨眼,眨掉浮起的泪水,收回目光。 说话的人却又道:“不过,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干脆让他替你做功课算了?你让他做,那小子肯定也不会拒绝吧?” 他哥哥似是一愣,才道:“说的也是。” 接着,白鸿便听到向他走来的足音,一张空白的纸被拍在他的眼前。他的哥哥道:“喂,今天的文章,你帮我写!听见没有?不许让先生看出来!” 白鸿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第二日,先生破天荒地第一次表扬了他的哥哥,甚至通报到了他们的父亲那里。 他们的父亲大为喜悦,奖励了他们许多贵重的礼物,而他的哥哥则自此再也没有自己做过功课。 从那以后,他的哥哥偶尔也会支使白鸿去替他和他的朋友们买吃的。 第一次时,白鸿嗫嚅地道:“我身上没有带够钱。” 他的哥哥便回给他一个讥诮的眼神:“你娘在我爹那搞了那么多钱,怎么也没有给你几文?” 便扔给他几个铜板。 钱不够,白鸿只得先向摊主赊着,之后再还。 白鸿把母亲给他的所有钱都带在身上,可仍是不够。 他的母亲心疼他,却也没有向他们的父亲通报,只变卖了自己的首饰,为他补足。 云片糕、糖葫芦、炸春卷、炒栗子,它们再也没有了曾经的味道。可白鸿有时也会给自己买上一份。 把它们拿在手上,他总是有几分高兴。它们似乎让他与哥哥更亲近了一分——不论是天上的哥哥,还是地上的哥哥。 -------------------- 第129章 白鸿 替哥哥做功课,帮他买吃的,这成了白鸿的日常。 他的哥哥仿佛终于容忍了他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跟在自己的身旁。 只是,少年人总是喜欢玩的。有时在放课之后,他哥哥会和朋友约着出游,便让白鸿自己回家,随意编出一个理由,只道先生有事,把他留在了学堂,要晚些回去。 他们的父亲从不起疑,白鸿便一次又一次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离开的背影,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今晚的安排,渐渐远去。 一日,他哥哥的朋友不知从哪里得了几只漂亮的角弓,便相约在休沐时去城郊野猎。或许是白鸿渴望的眼神太过□□,其中一人竟破天荒地问起了他:“怎么,你看什么?莫非……你也想去?” 白鸿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一伙人发出一阵嬉笑之声。 那人也瞥了他哥哥一眼,眼神里突然好似闪过一道光。 他一勾嘴角,拖长了声音对白鸿道:“其实让你跟我们一起去,也不是不行。”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们今天夜里还要去大槐树底下看看,看看那里头到底有什么,你也必须跟我们一起去。” “大槐树?”白鸿迟疑地道。 那人道:“对啊,城北的大槐树。你不会不知道吧?” 白鸿是知道的。 在城北有一片荒坟,坟上有一棵巨大的槐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根须虬结,掩藏着一个深深的大洞。据说如果有人在夜晚时分偶然路过,便能看到有诡异的人影和火光在洞中闪动。 城北原本就十分荒凉,时常传来有人失踪的消息。 而在很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就曾对他说过,道以前有几个好奇胆大的孩子在夜里想去一探究竟,结果全都没有回来。第二日大人们四处找寻,没有找到他们的影子,只看到槐树的根须深处,藏着几具崭新的白骨。 白鸿不知道哥哥说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为了吓唬他而编出来的谎言,但如他所叮嘱的一般,白鸿从不曾试图去以身涉险。 他望向另一位哥哥。他的哥哥避开了他的目光,瞥向高高的天花板,就好像那里突然生出了什么有趣的图案。 说话那人仍在咄咄逼问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光:“你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你不敢去吧?这都不敢去,你还想和我们一起去野猎?” 周围又有人起哄起来:“这有什么不敢的?我们都一起去呢!” “就是!真是胆小鬼!” 白鸿再次望向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依然不看他。 白鸿点点头,道:“好,我去。” 说话那人似是怕他反悔,赶忙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丑时,大槐树下,不见不散!” 白鸿在子时从床上爬了起来。 守着他的小厮已然睡下,他拿出偷偷藏下的油灯,悄悄摸出了门。 院中没有点灯,夜晚的守卫不知在哪个角落巡逻或躲懒,不见踪影。深浓的黑暗仿佛张开巨口的怪兽,下一秒就要将他吞没。 第243章 白鸿在门口打了个冷战,心生怯意。他犹豫良久,最终折返回了屋子里,将床头哥哥送给他的泥人揣入怀中。他握住泥人,胸中仿佛凭空生出了些许勇气,迈出了门。 他哥哥的屋子离他不远,白鸿摸黑寻到哥哥的小院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低声交谈。可白鸿在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灯光亮起,更没有人来开门。 他想,或许哥哥已经先行一步,往城北去了。 白鸿凭着记忆慢慢而行,找到只落了一道门闩的小门,静悄悄地把门闩打开,来到街上。 直走出很久,才敢点上灯。可那一豆的火光丝毫没有驱散他心中的恐惧,与之相反,在那灯光的照耀下,街道两旁楼屋的阴影好像在不断地游移、拉伸、变化,仿佛有生命般活了过来,变成了幢幢的鬼影,追赶在他的身后。 白鸿将泥人紧紧地抱在怀中,想着哥哥。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一心向北,盼着如果自己走快些,或许能遇上与他们相约的那伙人中的一个。可路上黑漆漆的,没有哪怕一线他企盼的亮光。 不多时,他就觉得自己迷了路。在深黑的夜色中,每一条街都是那么的相像,仿佛一个巨大迷宫的不同岔路,要将他彻底困于其中。 白鸿的渐渐地住了脚。他满心彷徨,站在原地,踌躇着不知是不是该往回走。 然而,就在这时,有一排微弱的灯火从前方的某个街角拐了出来,泛着微微的红光,似是一伙人抬着一顶软轿,准备出城。 白鸿心中蓦然生出一阵希望——这会是他的某位同窗吗?只不过家中宠溺,哪怕是夜间出游这种荒唐事,也要派上一顶小轿。 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可还未走到近前,白鸿便觉仿佛有一股寒意穿透了全身——那伙人明明抬着一顶轿子,脚步却没有丝毫上下的颠簸,倒似是在平平地向前滑动! 白鸿想要吹熄手中的烛火,可已经来不及了。那伙人发现了他,齐齐地转过脸来。在那微弱红光的照耀下,白鸿发现,在他们本该长着五官的地方竟赫然是空白的,一片平滑! 白鸿张开嘴,尚未大叫出声,就感到脑中仿佛受到一记重击一般,霎时一乱。迷迷糊糊中,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在不断地诱惑着他,让他往那灯火处走去,跟在那顶突然变得无比富丽堂皇的轿子之后。 他仍然走在大街上。然而,不断有一队又一队的火光从街角处拐出来,将原本漆黑的大道照得灯火通明。 而在那道路的尽头,一棵通体漆黑,无比巨大,枝杈疯长仿佛能遮蔽天日的大树之下,一道宽阔的大门豁然洞开,露出黑洞洞的内里。有一阵阵阴风从中吹出,冻彻人的骨髓。 白鸿的意识愈发模糊。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那大门的一刻,似有一个温凉的怀抱环住了他。恍惚之中,白鸿突然觉得,他看到了他的哥哥。 而后,两股巨大的力量忽地从环绕他的四面八方,从他的血肉脏腑凭空袭来,两相对抗,似乎在刹那间便要将他撕成两半! 白鸿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再稍微清醒过来,白鸿在压抑不住的彻骨寒意中浑身发抖。仿佛有一道尖锐而细小的阴风在他的经脉和四肢中乱窜,横冲直撞,将他全身的血肉绞做一团。 有人试着用棉被将他裹起来,却捂不出一丝暖意,没有任何用处。 他的眼皮似有千斤之重,怎么睁也睁不开。然而,在黑暗之中,他能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到他父亲严厉的责问之声,以及他的继兄无比冷漠,没有感情的回答:“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半夜去那里?可能是嫌日子过得太无聊,想找点什么刺激吧!” “这怎么能怪我?他自己想找死,谁能拦得住他?” “居然活下来了,倒也算他走运……” 白鸿闭着眼默默地听着,感觉胸口阵阵发疼,仿佛在体内乱窜的道道阴风齐齐地钻入了他的心中。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旁人对自己心怀恶意? 只是,耐不住总有一线的希望无法受控,在心底兀自勃生。 他的父亲对他很好,花重金为他找来了周遭城镇所有的道长大师,当真有一位帮助他控制住了体内那股莫名的力量,成为了他的师父——他很快发现他身体的任何部分都能变成自己想要的树木、藤蔓的样子,而他的周围开始总有阴影徘徊。 他师父说,那是他体内的鬼木阴气太重,总会不自觉地引来各色的鬼物——正因如此,城北那棵大槐树才成了连通阴阳两界的鬼门。而他在那晚看到的没有面孔的人,其实只是人家供奉的纸人。不过没关系,他自会教他该当如何处理。 白鸿也曾问过他师父,他为何没有死。 他师父说,或许是因为天生体质特殊,也或许是在冥冥之中有某种机缘帮了他一把,让他没有被那鬼木吞噬,倒将它纳入身中。 白鸿坚定不移地想,是他的哥哥救了他——他当晚带去树下的泥人在他手中碎成了碎片,他母亲说,哪怕在昏迷中,他也紧紧地握着,不肯撒手。 在彻底好了之后,白鸿又把泥人拼了起来,只可惜任他如何打磨,也再也不复当初的光彩。 后来,他的母亲想为父亲再生一个小孩,难产去世,他便开始跟着师父四处云游。 第244章 再后来,他师父自感力不从心,大限将至,又将白鸿交到了他的一位老友手中。 他说,他的这位朋友执掌着九州最重要的部门,名叫镇异司,必定会好好地照料他。 那位老人带他回了镇异司。而在镇异司的门口,有一个男子正早早地等候着他们。 那男子生了一双浓眉大眼,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就像他的哥哥一样。 那男子笑呵呵地迎上他们,接过白鸿手里的包袱行李,说走了一路你们肯定很累了吧,我给你们准备了饭菜,休息休息就去吃吧!就像他的哥哥一样。 那男子将包袱挂在胳膊上,说咦你的领子怎么没有整好,过来我给你弄弄,接着开始无比自然地为他整理起了衣襟。就像他的哥哥一样。 那男子说,哦还没自我介绍,我姓张,司台平日里比较忙,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白鸿想,哦……他的哥哥终于又回来了。 -------------------- 第130章 张文典 从张文典有记忆起,他的家就穷得家徒四壁。 他家住在海边的小渔村,村里家家户户以打渔为生,哪怕是去最近的镇子,也得走上近一天的路。 他的父母一个大字不识,却十分崇拜读书人,甚至不惜花了三个月卖鱼得来的积蓄,请村子里唯一一位能识文断字的先生给他这个头生的长子取名,取出来的名字在村里一众“王狗蛋”、“张翠花”里显眼得独树一帜,鹤立鸡群。 他父母很以这个名字为傲,每每都要自豪地告诉别人这是请先生起的,有知识在里面。然而被同龄的玩伴取笑了几次,张文典便再也不曾主动提起自己的大名。 村子里的人也嫌他的名字拗口,只叫他“张老大”。 有了老大,自然就有老二、老三、老四和老五。 他的父亲每日出去打渔卖鱼,他的母亲就待在家中照顾孩子,收拾家务,凭一双巧手将他父亲卖剩下的散碎鱼虾做出十八般花样,用他赚来的一点点微薄的银两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要出门,便要背着一个,抱着一个,手里还牵着俩。 张文典从很小就开始帮助母亲照顾弟弟妹妹,洗衣、生火,做饭、喂食。孩子太多,他和母亲每日都忙得如同转脚的陀螺。长大些,这责任转移到已成少女的妹妹身上,他便开始帮着父亲一起出海打渔。 村里只有很少数的孩子会去先生那里上学,就算学了,也大多只为了能认一认自己的名字,能数出个一二三四。而后便子承父业,如世世代代的先人般打渔、卖鱼,娶妻、生子,开启新一辈的轮回。 张文典却不不愿如此。 在被给予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文绉绉的名字的同时,他心中似乎也被注入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渴望——他想走出渔村,去外边的世界看看。不,不只是渔村,甚至离他们村落一天脚程的那些小城镇也满足不了他。他想去王都,去那个全九州最为繁华之地,人君和妖王的居所,想去看看这广阔的大千世界。 可是,到底该如何离开这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只有给他起名那位见多识广的先生知道——据说,他便是从那个传说中的王都回来的,只不过不幸受了情伤,才回到这个出生的地方隐居。 于是,张文典便总是往先生那里跑。别人为了请先生教自己的孩子识字,都会给先生带来些漂亮的鱼虾,作为束脩之礼,他却不。 他知道先生喜欢在海边的石滩上行走散步,捡拾花纹独特的贝壳,便驾船出海,找到螺贝群聚之地,将它们一兜兜地捞起,任凭先生挑拣。 他看到先生书架上摆放的珊瑚已然褪色,便行入深海,跳入海中,选一支色泽最为鲜亮的,为他折取。 他听先生说有一种怪鱼,其名为“鲍”,状如杯碟,食之鲜嫩弹牙,极是美味,不过极难捕捞,只生存在山崖之下海流复杂的礁石之间,他便寻遍附近的所有石崖,找寻他们的踪影,并在寻到之后,四处下网,百般摸索,终于研究出了这奇怪“鲍”鱼的习性,一篓一篓地捉来,带给先生。 然而,他每次带去许多 ,先生却只笑纳珊瑚中最美的一枝,贝壳中最独特的一个,便是鲍鱼,也只留下三两只,够吃一顿即可。 而余下的,他都让张文典带回去,带着和他父亲捞到的鱼一起拿去镇上卖。鲍鱼形状怪,他要价又高,买的人甚少,珊瑚和贝壳却极受镇子里的少女和小孩们欢迎。他的妹妹将贝壳串成一串,做成项链和带在身上的小配饰,很快就能卖出去。 一来二去,他家很快就攒下钱来,甚至在村子里第一个翻新了他们居住的草屋,修起了瓦房。 他的父亲和母亲乐开了花,道他们花了大价钱请先生起的名果然不是白起,看,他家大儿有多么能干! 可是,张文典依然不满足。 他依然整日去询问先生,询问他,他该如何走得更远,远到王都,远到天南,远到地北。 而先生总是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你年纪还小,等你再长大些,真正长大成人,我再告诉你。 而后,他便给张文典布置作业,留下许多书籍,让他去读,不止是经史子集,还有人物纪传、杂文逸事、鸟兽图谱、草木百科,诸此种种,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有些书他那里也没有,张文典便只能趁着外出卖鱼时去买,辗转走上几个附近的小镇,也不一定能买到其中一本。 第245章 有时张文典偶尔会想,该不会其实是先生自己想看这些书,才会让他去买吧? 不过这也无妨,张文典从不抱怨。 而或许是出于对这个自己取名的孩子的怜惜,又或是被张文典的求知欲打动,先生教他的东西也比教给任何人的都更为庞杂和深远。 有时不说读书的事,他们便由着性子随意地闲谈。先生会说起他在外生活这么多年的所见所闻,诸多趣事,让张文典不由得对外面的世界更加心向往之。 可是,他最终没有等来那长久困扰着他的问题的答案——先生的年纪毕竟太高,在张文典成年之前,他便在海边散步时摔了一跤,磕到了头,失去意识之后不久,就去世了,甚至没有留下哪怕一句遗言。 张文典的心仿佛空了一块。 不止是因为失去了这样一位亲厚的师长,更因为从此之后再没有人能为他指引方向。在那之前,他尚且还能心安理得地等待,等待他成年的那一日,便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给到他面前,揭晓一切的真相。然而先生走了,这个世界又对张文典恢复成了它原本的样子:一个庞大繁杂、千头万绪、让人无从下手的谜团,再不会有任何确切的答案。 之后他在镇上给人当过学徒,跑过堂,开过小店,但时间都不很长。兜兜转转,他最后总又会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哪怕渔船换得再大,捕捉的种类愈多,也是打渔、卖鱼、赚钱养家。弟妹已经长大,不需要他再去抚育。可父母越发紧密的劝他娶妻生子的催促随之而来,让他疲于应付。 只有一件事有了变化——先生去世了,在打渔的间歇教小孩认字的人变成了他。 世代的轮回仿佛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总是让他被身不由己地卷回其中。 张文典人生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明媚的清晨。 那时他正准备出海捕鱼,却看到有一队身穿铠甲、头戴红缨的将士骑着飞马,迎着淡金色的旭日,从天而降。阳光照在他们的铠甲上,如同海水粼粼地反着波光。 最开始,张文典以为自己看到了下凡的神衹,如果不是传说里的神明,又如何会有那般气派的身姿,又如何能驾驭那般会飞的洁白天马? 然而很快,他便意识到他们正在海中寻找什么——他们的飞马飞得极低,似乎四只马蹄马上便要踏到海面,而每个人都焦急地探出头来,目光在海中睃巡。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不时结出一个手印,指向海面,所指之处,便是一阵波翻浪涌。 张文典突然想起他读过的那些杂志传说,道这世间有妖兽精怪,性情诡谲,法力各异,极难相与,又有可翻山倒海、神通广大之人,名为异人。 他每每问起,先生总是连连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从不细讲,只叮嘱他让他离这些人、这些事远些,如果哪里有什么荒唐诡异的传闻,更要赶快躲开。 莫非,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异人? 其中两人就好像没有看到他一般从张文典的头顶掠过,一个道:“将军说见到它往这个方向跑了,肯定没错!” 另一个抱怨道:“说是这个方向没错,但海这么大,又该上哪找去?不过那东西也真是精明,好像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立刻知道有人要捉它似的,还又能飞又能游,这让我们怎么抓呀?” 他的同伴连忙安抚他:“快别说了,要是让队长听见,少不了又训你一通!而且,就是因为难抓,捉住了才有那么多奖赏啊!想想那些奖励,别抱怨了,赶快找吧!” 说着,他们便飞远了。 而张文典立在渔船上,望着他们的背影,久久不能动。甚至直到许多年后,午夜梦回,忆起往事,他依然能将他们的这番对话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地复述出来。 -------------------- 第131章 张文典 张文典没有操之过急。 他静静地等待了两日,终于等到那伙骑着天马,会使法术的将士因找不到他们要捉的东西而心浮气躁,疲惫不堪,不得不落回地面,在海岸上驻扎下来,休整歇息。 而后,他扮作了一个卖糖水的小贩,凭他在镇中唯一一家酒楼偷师来的手艺紧赶慢赶,做出一扁担的酿圆子、红豆沙、杏仁茶,用井水冰镇之后,挑到他们驻扎的地方贩卖。 事实证明,就算这些人有翻江倒海之能,他们也是没办法凭空变出吃的来的。 在吃了不知多少顿外出时的简餐之后,张文典所做的清凉解暑的美味糖水在他们之中大受欢迎,几乎每个人都要来上一份。 张文典早上去一趟,傍晚再去一趟,接连去了三日,慢慢地和他们熟悉起来。看时机成熟,便在这伙人享用糖水时以闲谈的口吻问起了他们的来意。 许是张文典这个小贩扮演得十足到位,再加以谦卑好奇的语气,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别有居心。 三言两语之间,他们便将此行的目的对他和盘托出。 原来,他们此行是要来捕捉一种名为“化蛇”的怪物。这怪物长着人面豺身,背生双翼,在陆上或海里行动时如同游蛇,迅捷而灵活(注)。 它的翅膀乃是一味十分稀有的药材,是人皇指明要用的。因此他们才不得不出来寻找,至此时已奔波了十数日之久。 而当张文典问起他们为何如此肯定这怪物仍在附近,并未离开,遁入深海,他们才告诉他道,围剿了这怪物这么多日,好不容易将它逼入死路,他们的将军已然在这片海域湾的外围设下结界,那怪物绝然是逃不出去的。 第246章 张文典顿时心中了然,其实此时余下的问题,只是该如何捉住它罢了。 他又旁敲侧击,想接着弄清楚这怪物有什么嗜好或者独特的脾性,却发现其实这些人对这怪物也所知甚少,在海上使出各种异法,诸般手段,找了这么多日,其实也不过是如无头的苍蝇一般蒙头乱撞罢了。 知晓了他想要的信息,张文典来到先生留下的小屋——家里的空间有限,他平日又在这教书,先生留下的东西他没有带走,而是原封不动地放在了那里。 先生捡拾的美丽贝壳,张文典为他折取的珊瑚,还有,先生从外面的世界带回这个小渔村,又被他源源不断地补充的,几乎放满四面墙的书籍。 先生把他的书整理得十分有条理,张文典找到有关志怪书籍的角落,将所有书翻了一个遍,终于在其中一本里找到一句短短的记录:化蛇,海陆而两栖,居湍流,喜食贝类,尤好鲍鱼。 张文典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运气。 然而,他没有掉以轻心。他来到他知晓的有鲍鱼生长的山崖下观察了一日,果然察觉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水流在海中流窜,时停时走——没有任何一个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将士注意到这边。 这片海域之下礁石遍布,海流湍急,需要极高的驾船技巧,一般是没有渔夫来打渔的。然而,张文典却早对海面下高高低低的礁石分布烂熟于心。 礁石之间空间有限,他根据那水流的移动方向默默演算了一番那怪物的行进路线,便回到家中,带来几张他用细铁丝特别加固过的结实大网,用水草掩饰起来,趁着海流平静之时,以突出海面的礁石为支点,下到了那怪物的必经之路上。 而后,要做的便是等待。 张文典躲在一块岩石之后,等待了一天一夜。他时时盯着海面,直到眼球酸涩,泪水不自觉地沁出,也不敢眨上一瞬。 终于,第二日,那水流果然又来了,深潜于海面之下,飞速地向张文典下网之处靠近。 张文典的心揪了起来。在那一刹那,无数种可能从他的心中闪过——它会察觉异常,从这路径绕开吗?它会力大无穷,将渔网转眼撞破吗?它会从海中跃起,直飞到天上吗?若它真的飞出来了,会立刻对张文典发起攻击吗? 然而,来不及设想这些问题的后果,他只见那道水流的速度分毫未减,直直地撞入张文典设下的拦网之中! 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没有一刹迟疑,张文典手脚利索地将拦网瞬间合拢,又以礁石为支点,奋力拉起! 他知道,他是绝不可能将那怪物一下子拉出海面的,只有等它在网中挣扎够了,体力几乎消磨殆尽,才有一线的希望。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怪物的力气。在他试图将拦网的刹那,那怪物似乎觉出了事态的不妙,当即剧烈地挣动起来! 张文典被手中的网线带得踉跄几步,若不是及时拼尽全身的力气,用脚抵住礁石,几乎要被那怪物带入海中! ——直到很久之后,张文典才知道,若不是那只化蛇在之前被将军所伤,尚未复原,张文典是绝不可能那般轻易地捉住它的。 他用双手紧紧地拽住渔网,不停拉锯,与之僵持了不知多久,耗到他整个人精疲力竭,天色擦黑,那怪物才渐渐不动了。 张文典用他浑身的最后一丝力气将化蛇拖上岸,不敢耽误片刻工夫,紧紧地缠住渔网的网口,寄在一块镂空的礁石上,才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他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尽黑。那化蛇仍在挣动。张文典寻到一块石头,隔着渔网冲着它的头用力地砸了几下——不知那伙人想要它是活是死,张文典也不敢真下死手——只砸到它的挣扎微弱下来,便将它拖上了船。 等他回到海滩上时,那一队将士驻扎的营地灯火通明。许是为了提振士气,化解接连找了几日的疲惫,所有人都仍在帐外歇息,或站或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饮酒喧哗。 张文典就那么拖着网中的化蛇从他们之间走过,走到哪,哪里便安静下来,直走到被所有人环绕的最中心,那领队的中年将军的面前,把化蛇放下,抱拳行礼道:“在下听闻诸位将军正在附近海域搜寻一只怪物,也不知是不是我网中这一只,还请将军笑纳!” 那将军在座上端详了他片刻,脸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而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声音笃定地道:“你是那个卖糖水的小贩。” 张文典心中一惊。他前几日从未与这将军接触过,对方却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他镇定镇定心神,答道:“是。在下闲时会做些小吃四处贩卖,主业乃是渔夫。只不过见诸位将军似在附近搜寻些什么,又偶然捞到这样一只奇物,才特来敬献给将军。” 那将军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道:“不必解释。本将军欣赏有勇有谋之人,也欣赏直率之人。”他定睛看着张文典,“你这般能耐,做个渔夫可惜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张文典心下一横,道:“我想随将军一起离开这里,以后常伴将军左右!” 那将军眼也不眨地道:“好!本将军准了!明日辰时,你来这里找我,我带你去王都!” 张文典就这么乘着飞马来到了王都。 王都的一切都如此繁华,让人眼花缭乱,张文典却恍若不觉,一头扎进了先生叮嘱他切要远离的术法世界——除了日常的训练之外,仲将军特意请了一个人来教他术法,带他入门。 第247章 尽管在回到王都之后很少能再见到他,但张文典一刻也不敢忘记他的知遇之恩。 或许是因为他在海边向他们套话的手段,又或是因为他地位的出身,周围的同侪有时会排挤他,在他经过时窃窃私语,称他为“那个打渔的”。 但张文典并不在意。他只想尽快磨练自己,或许有朝一日,能真的如他许愿的那般,成为仲将军的左臂右膀,时刻追随在他的身边。 人皇殿给的津贴不少,又有术法可遥遥传物,张文典将大部分钱都寄回了家里,送妹妹出了嫁,帮弟弟娶了亲,又领着父母搬出了那个小渔村。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哪一天追随着那个令人景仰的背影,上某个不知名的战场征战。 可是,仲将军突然召唤了他,道他要交给张文典一个秘密的任务,道他从未以人皇殿的身份露过面,是执行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道他想让他潜伏进与人皇殿对立的另一个机构,名叫镇异提刑司。 事情进行得出奇的顺利。他乔装打扮,改换身世,来到镇异司老司台出行之处,与他联手处理了一只深怀怨念的红衣鬼,而后顺利地被他招揽到了镇异司的旗下。 镇异司的氛围与等级分明,纪律森严的人皇殿截然不同。在初时的战战兢兢之后,张文典不得不满怀愧疚地对自己承认,他在镇异司过得无比轻松,甚至在老司台退位,叶一上台之后又找到了在家中的感觉。白鸿、木清、谢丰年,他们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任性,而他,则负责跟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收拾烂摊子,就仿佛,他又成为了他们所有人“大哥”。 他呆得越发自在,也越发愧疚。一面是为了有时他甚至不自觉地忘了自己人皇殿的身份,一面是为了他不得不辜负镇异司这么多信任他的人。 之后老仲将军突然被流放,他满心焦急却无可奈何,而等到两位小仲将军上位,听到他们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张文典呆住了。 他从未如此理解,什么叫“忠义两难全”。 -------------------- 第132章 尾声 “好了,山青,不用送了,回去罢!” 城门外的小道上,叶一一身寻常布衣,身背大剑,对顾山青说道。在褪下了往日的锦衣官服的同时,她仿佛也一并褪下了曾经威严的气势,再配上一支温润的木簪,整个人都显得随意柔软了许多。 顾山青道:“您随时回来,我立刻把这暂代的司台的位置还给您。” 叶一轻轻一笑,摇头道:“这段时间镇异司出了这么多乱子,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我自小就在师父门下刻苦修行,一心为了日后承担这个司台之责而努力,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别的可能。借着这个机会,我或许也终于可以去外面到处看看,去探寻一番,想一想到底什么才是我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 顾山青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默然以对。 叶一又道:“不过,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随时用我留下的飞剑传书联系,我立刻就会赶回来。” 顾山青点点头,道:“好。多谢司台。”想了想,又道,“如果我得知了什么有助丰年魂魄恢复的法子,我也会立刻告诉您。” 叶一笑道:“一言为定。” 他们在前方话别,不远处顾山青的身后却还站了两个人。 或者说,一只圆滚滚的胖猫妖,和一个高大粗壮的石怪。 那猫妖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似乎在为什么事而郁闷,而那本应笨拙愚钝,世事不知的石怪却在口齿流利地不停安慰他:“好啦……别不高兴了!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嘛,等以后顾大人教了我化形之术,我马上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照样能变成鸟带你到处飞!” 那猫妖瓮声瓮气地道:“谁担心这个了!我就是……” 石怪道:“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猫妖想了半天,也吭哧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一跺脚道,“就是反正肯定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你自己的身子,现在套了个石头怪的,能一样吗!” 石怪心有戚戚焉:“这倒是。不过,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虽然笨重了一点,但是有手有脚,能拿东西能吃饭,已经很好了!况且,当时的那种情况,如果你是我,你肯定也会那么干的!” 昆山之战已是十数日之前的事。 那日的混战在守城军到达不久之后便很快结束了。顾山青重启降魔之阵,尚未来得及出来的魔被重镇山底,而余下那些已经跑出来的则被大鹏王,以及列队严谨的守城军以极高的效率消灭殆尽 ,没有一只得以从昆山跑出去。 ——当然,这都是顾山青之后才听说的了。 当时他为重启阵法而力竭昏倒,是叶一把他带回了王都。张文典和白鸿在一片混乱中不知所踪,至今不见踪影。 而除他们不见了之外,人皇殿的仲武将军也在战场上不幸壮烈牺牲。 被叶一带回王都之后,顾山青躺在床上昏迷了五天五夜。他原本以为,经此一战,他必定经脉尽废,却不想,再醒过来,他体内的灵力倒似更为浑厚了,甚至连小黑能够活动的范围也扩大了许多,也不知是叶一这几日不停歇地给他灌进去的天灵地宝起了效果,还是在生死一线之际被逼到了极限,他的经脉又不自觉地拓宽了。 第248章 叶一告诉他,虽然这次群魔出世没有对外界造成任何影响,昆山里的草木却不知为何尽皆枯死,目之所及一片枯槁,怕是没个几年不能缓过来。 面对叶一洞若观火的目光,顾山青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对她承认比起群魔来,这更可能是他干的——当时为了汲取足够多的灵力,他可能一不小心把整座山都薅秃了。 而在休整到能下床之后,顾山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文影。为的不是别的,正是一直跟在她身旁的那两个石怪。石怪,万年精火所炼,有形而无神,正适合寄托魂魄,重塑肉身。 顾山青向她询问时十分赧然,原以为文影会对这两个从小跟从她的侍卫有着诸般不舍,却没想到她十分干脆便答应了,反倒对顾山青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道:“就算长得再怎么像人,它们到底也不是人。能拿它们去救人,是再好不过的了。” 顾山青道:“那日后你练剑……” 文影摇了摇头:“我跟着叶司台学了这么久,早就不需要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了。”说着,她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而且,本来就只剩一个了,怎么也搭不起弦来了啊!叶姐姐早就跟我说好了,等谢大哥的魂魄凝聚成形,就也让他附身到我的石侍卫上,让他给我当守卫!” 尽管明知那是在开玩笑,但文影仍是开心的笑了。顾山青也不由跟着她微微笑了起来。 在不空失踪之后,文影日复一日地跟着叶一练剑,几乎要练成了叶一的影子,与她一般的肃然,一般的凛冽。 此时一笑,她终于又露出了几个月前刚来王都,被不空逗乐时的可爱少女的影子。 顾山青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欣慰。在很久以来,他头一次如此确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得了文影的首肯,他便立刻给鹭飞飞发了信。 从实际而论,鹭飞飞此时其实已经成了他座下的灵兽,只要他稍一招手,无论此时鹭飞飞身处何方,都会立刻被他召来。然而,他并没有那般强硬而行,仍是做了一只传信纸鸢,让它到苍殊初传信——自昆山回来之后,鹭飞飞便一直守在同样受伤了的苍殊身旁。 不多时鹭飞飞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灵体,哪怕是站在顾山青的眼前,仍不时忍不住般地动动胳膊,动动脚。 而当顾山青告诉他他可以重塑□□,变回原样时,鹭飞飞脸上巨大的惊喜,则让顾山青深感他这几日在病床上研究塑形之法所下的功夫全然没有白费。 自醒来以后,顾山青一直都想去见一见苍殊。 他想问问他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他昏死过去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他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都经历过什么,才长成如今这般强大的模样?他还想问他,为何他们重逢这么久,他却不与他相认? 他们蹉跎了这么多日月,经历过那般生死绝境,若不是他背上的一道小小的伤疤,顾山青直到此时还不能知道,原来他寻找了那么久的阿鹰,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旁。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去寻苍殊,叶一要离开的消息便传来了。而她,竟然提名他,顾山青,作为下一任镇异司的司台。 顾山青立刻便又脚不沾地地忙了起来。处理就职的流程文书,跟着叶一拜会镇异司司台需要认识的四方郡守、各部官曹、皇亲王戚。 而等他终于稍稍闲下,便到了此时,在王都城外的小道上与叶一拜别。 文影要留在王都坐镇,送她的竟只剩下了顾山青一人。 “好啦,我走啦!” 她又笑着回头向顾山青摆了摆手,脚下的步子没有丝毫停歇。 顾山青对她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他不知道她所要寻找的到底是什么,但顾山青衷心期盼在脚下的万水千山中,她能寻到一个想要的答案。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顾山青才转身往回走,对仍在叨叨不停的两只说道:“好了,我们走吧,回去了!” 他提早与苍殊约好了,他正在城中等他。 猫九郎抬起头来:“咦?叶司台已经走啦?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没注意!” 鹭飞飞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个笨猫!叶司台都走了这么久了你居然都没发现!真是白长了一对猫眼睛了!” 猫九郎道:“啊?你都看见了你还不跟我说!我还想和叶司台最后再打个招呼呢?”、 鹭飞飞奇道:“打招呼?你还想说啥不成……” 听着他们两个努努不休的争执,顾山青不由地微微笑了。有些事变了,但终究有些事没有变。 苍殊与他相约的地方在城中最繁华的街上。 抬头望着酒楼门口“万客来”的大招牌,顾山青突然想起,他第一次与苍殊重逢之后,从九歌镇回来,同谢丰年、张文典他们也是在这里吃的。 是巧合吗?还是命运晦涩难解的谶言?一个隐秘而不为人所知的轮回? 顾山青跨进大门。 苍殊正坐在二楼临近窗户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旁自斟自饮。 明媚的阳光打在他宛如刀凿斧刻般深邃的侧脸上,让顾山青不由地心中一颤。他的脚步突然踌躇了,一时竟不敢上前,就仿佛眼前的不单单只是一位昔年的旧识,而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然而,苍殊却先察觉了他们的动静,偏过头来,道:“你来了?” 第249章 顾山青深吸一口气:“我来了。” 苍殊把猫九郎和鹭飞飞打发去了楼下另一桌,于是这个角落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在半晌的沉默之后,是顾山青先开了口:“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是我们最开始见面的时候吗?” 苍殊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是怀疑。我记得你的名字,但你的样子和气味都变了许多。” 顾山青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苍殊犹豫了片刻,道:“是你坐在我背上的时候。” 顾山青一愣,道:“我坐在你背上的时候?” 苍殊道:“是。”他顿了顿,又迟疑地道,“旁人坐在我的背上时,为了稳住自己……总要用力地抓住我的羽毛。唯有你一个……只是轻轻地扶住了我,与那时一模一样。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确实是你了。” 顾山青努力回忆了一下,这才想起在九歌镇追捕狐俏娘时他确实让苍殊载着他飞过,可他却想不起来在那之前他什么时候还曾坐在苍殊背上。他疑惑道:“那时……?” 苍殊微微一笑:“你应当不记得了。那时候你为了救我已经昏过去了。你的师父……”他顿了顿,道,“前一个师父,那位老人,从牵丝戒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缠住了丘无忌,让我带你走。于是我用羽毛化出了一个分身。虽然只是分身,但其中也是有我的一缕神识的,那时候,你就这么扶住了我。即便已经没有意识了,你仍然不肯揪住我的羽毛。” 他的眼神是如此温柔,宛如春水。顾山青的喉间莫名地梗了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在他的梦境之中,总有群鸟扑翅的簌簌阵响。 他清了清嗓子,又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苍殊的脸上露出一丝歉意:“那时候的我还不够强大,只拖住了丘无忌不久,也失去了意识。因此也不知道我的化身把你放在了哪里。是我的伯父他们收到了你让我发出的消息,及时赶来,救下了我。只可惜……” 他面露不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顾山青却一下子心中了然。 在顾山青晕过去时那位老人便受伤颇重,想必在后续的搏斗中没能活下来。 苍殊接着道:“后来我伤好之后也在那附近到处找寻过你,可惜一直没有找到。”他低下头,“抱歉。” 顾山青轻轻地咽了咽嗓子。 苍殊说得轻描淡写,但他知道,那过程绝不会那般简单。 他想象着少年时的苍殊焦急而绝望地四处寻找他,最终不得不放弃的样子。 而那时的他在做什么呢? 或许仍在昆山中四处徘徊吧!更有可能已经被他的师父所救,正在没心没肺地学习驱灵术,对苍殊仍在找他的事无知无觉,一无所知。 他开口道,声音却比他想象中还要哑上许多:“不必道歉,那不是你的错。”他又想起那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那你为何不告诉我?既然你那么早就认出我了。” 苍殊又踌躇了。重逢了这么久,顾山青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犹豫。 是因为我吗?他想,是因为我,这个果决而刚毅的男人才变得如此小心翼翼? 他慢慢地道:“我怕……我怕你不记得我了。想慢慢告诉你。” 我怕我们之间变得尴尬。 我怕我们曾经的熟识敌不过此日的生疏。 我怕我错过第一个机会,便无法从头再来。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顾山青却莫名觉得,他听懂了。 “如果没有你,或许我直到此时,都尚且无法变成人。” 他望着顾山青。 他说,对你的爱,让我成人。 顾山青想起之前从鹭飞飞和猫九郎那里旁敲侧击而来的苍殊的过往。 一个人与妖的混血儿,母亲早逝,父亲隐居避世,别的妖在两三岁时便可化身成人,他却直到少年时分都无法做到。严厉的大伯将他赶出王宫,道要让他历经考验和磨练,不学会化形,不许他回来。 若不是顾山青在集市中遇到了他,买下了他,他又会如何呢? 顾山青不敢去想。 一股汹涌的浪潮在顾山青的心中涌动,让他隐隐恐惧,却又有着未名的激动。在这浪潮的激荡之下,他竟不假思索地探出手去,覆在了平平放在桌面的苍殊的手背上。 苍殊似吃了一惊,眼中却有明亮的光一闪而过。 他紧紧地盯着顾山青的脸。 顾山青一字一字地道,似是在对着苍殊立誓,又似在对着自己的心呢喃:“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 话说出了口。 然而比起顾山青,倒好似是苍殊更加紧守着这个诺言。 在顾山青接手之后,镇异司的人数达到了历史的最低点。除了他这个司台,只有文影能勉算半个人,可以去九州各地处理处理案子,出一出外勤。 征集天下英雄的帖子发出去了,可人也不是那么好招的。这世间神通了得的异士或许不少,可愿意抛却闲云野鹤的自在生活,每日到镇异司点卯的却也并没有那么多。而在能力之外,顾山青更看重应征之人的心性如何,又筛下去一些。 于是,缺人的情况便一直持续着。 顾山青不时飞剑传书,劳烦叶一在东西南北帮忙料理一些棘手的情况,但仍有大量的事等着他去做。反倒是苍殊带着鹭飞飞和猫九郎,他们这三个妖在帮着顾山青东颠西跑。